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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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杨重贵看到对方那奴颜婢膝模样,就替他感到丢人。摆摆手,示意此人快滚。

“这厮,倒是个会来事儿的。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呼延琮对县令孙山,则完全是另外一种观感。望着此人连滚带爬的背影笑了笑,低声点评。

“你刚才可是还在笑话他?”杨重贵心里头觉得别扭,回过头,低声抗议。

“做人他肯定不行,但做官么,他却是块料子!”呼延琮又笑了笑,满脸得意,“不信我跟你打赌,此人十年后,必然位列大汉国的朝堂,除非大汉国已经不存在了,天下又换了人来做。”

“小声!刚缓过一口气来,你就找死!”杨重贵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大声喝止,迅速四下张望。

“你杨重贵,说不定还要向他行下官之礼呢。咱们就赌一吊钱,如何?”呼延琮越说越来劲儿,晃晃脑袋,继续向杨重贵发出邀请。

“你还是想想,自己能不能活到十年后吧!”杨重贵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应。心里头,刹那间,却是百味杂陈。

看一个朝廷有没有气数,其实根本不用去看皇帝是否英明、将相们是否忠诚勤勉。单从普通官吏身上,便可看得清清楚楚。如果全天下的县令,都如孙山这边贪婪无耻,则说明朝廷已经烂到了骨子里头,纵使唐太宗和汉武帝在世,恐怕也无力回天了。毕竟,唐太宗和汉武帝不可能亲自去治理一城一县,亲自去面对小户小民。而任何政令,最后却不得不经由孙山等辈之手。即便其初衷再善,落到实处恐怕也要与初衷南辕北辙!

第二章 风云(四)

沉甸甸想着心事,接下来一路上的风景,杨重贵根本没心思去看。待发觉队伍忽然又停下来时,已经身处于一处非常狭窄的谷地之内。

“报,将军,前方谷口被人用鹿砦堵死了!”负责头前探路的斥候跑得满头大汗,红着脸向杨重贵行了个礼,气喘嘘嘘汇报。

秋老虎正肆虐,沿途又全是崎岖不平的山路。失去战马代步的斥候们,本事和体力都有些跟不上趟儿,反应速度,也远比平时迟缓。

“多远?鹿砦有几重?附近有没有发现伏兵?”杨重贵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飘荡在外的所有心神,都迅速收拢回了体内。

虽然是奉命过来接人,可从史弘肇手里拿到命令那会算起,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对联庄会而言,郭荣、赵匡胤、郑子明三个都是外来户,既无根基,又无威望。谁知道在这大半个月时间内,此地究竟会不会有其他意外发生?!

“没,没发现伏兵,这条山谷越往里越窄,两侧的山头也不算太高!”斥候们手扶自己大腿喘息了片刻,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吐沫,硬着头皮回应。

此番行军是在大汉国境内,周围也没有任何敌军,大家伙实在无法理解,自家将军为何要整天都紧绷着神经?

谁料想一句话没等说完,左右两侧山梁上,忽然响起了凄厉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宛若龙吟虎啸。紧跟着,在队伍的正前方肉眼看不到的某个位置,有人扯开嗓子大声断喝道,“来者何人?前方是联庄会的地盘,请速速退后,或者主动说明来意!”

“属下知罪,属下知罪,请将军责罚!”斥候们闻听,脸色立刻红得几乎滴出血来。跪倒于地,大声谢罪。

“杨将军,杨将军,是郭公子的手下,郭公子的手下。您赶紧上前面说一声,免得双方起了什么误会!”县令孙山也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拉住杨重贵的一只胳膊不停地摇晃。

“知道了,着什么急!”杨重贵厌恶地一甩胳膊,将此人甩了个趔趄。随即,狠狠瞪了几名偷懒的斥候一眼,大声吩咐,“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跟我一起去让人家验明正身?!你们这群懒鬼,真是越活越倒退了!”

“是!”斥候们顶着一脑门子汗珠,怏怏地爬起来,抽出兵器,团团护住杨重贵的前后左右。

“行了,对方没打算动手。否则我早就被射成刺猬了!”杨重贵伸开胳膊,将斥候们划拉到一边,迈步前行。

左右两侧山梁上,有大量的旌旗在来回晃动。如果有恶意的话,这会儿早就是万箭齐发。此刻再做提防,纯属于见兔思犬。除了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起不到任何作用。

“是!”众斥候又低低答应一声,铁青着脸跟在了杨重贵身后。心里头,把此番大伙要接应的目标,骂了个狗血喷头。“什么玩意儿啊,老子千里迢迢过来保护你,你却给老子设埋伏!”

“有本事跟别人使去,你要是真有本事,就不会被困在这山沟沟里头了!”

“装模作样,明知道我家将军不会跟你们为难。要是真的来了敌军,还指不定被吓成什么模样呢!”

……

“你等别不当一回事儿。咱们将来打仗,不可能总骑在马上。若是哪天杀入了别人的地盘儿,战场岂会由着咱们自己挑?”仿佛能猜到手下人的想法,杨重贵一边抬头打量山间的布置,一边低声教训。

就在刚刚听到号角声那一刻,他心中其实也有些恼怒。然而走了这短短二三十步之后,他心中的恼怒,却已经迅速消散。代之的,则是发自内心的钦佩。

不愧是郭威亲手调教出来的将才,郭荣在排兵布阵方面,早已得了其父的真传。这山谷里的陈设看似简陋,不过是几十根砍倒的老树,或者几十块随意推下来的山岩而已。然而,树干和山岩结合起来,却令被困一方,举步维艰。如果山顶上那些疑兵全部换成弓箭手,再于弓箭顶端绑上涂满了油脂的棉花或者麻布,点燃后乱矢齐发。被困方恐怕立即就得陷入混乱状态,根本不用埋伏者靠近了砍杀,光是自相践踏,就得死掉一大半儿!

“来者何人,前方是联庄会的地盘,请速速退后,或者主动说明来意!”正看得过瘾之时,喝问声再度从山谷转弯处某块岩石后传来,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

杨重贵听了,却丝毫不觉得刺耳,快速向前走了几步,冲着不远处的岩石郑重拱手,“大汉国宣威将军杨重贵,奉史枢密之命,前来接郭公子返回汴梁。”

“原来是杨将军,请恕小人先前眼拙!”不远处的岩石后,忽然跳出一名身穿灰绿色衣服,头上绑满了杂草的大汉,躬身给杨重贵行礼,“在下郭信,乃枢密副使郭公贴身侍卫。奉我家少将军之命,于此处警戒宵小。先前得罪之处,还请杨将军勿怪!”

“无妨,无妨,尔等身居不测之地,多一些戒备乃是应该!”杨重贵当然不会跟别人的亲兵一般见识,笑着侧开身子,再度轻轻抱拳,“史枢密的军令和本将的印信都在后面,我马上就可以派人拿过来由你查验。”

“不敢,不敢!”郭信闻听,再度躬身长揖,“在下曾经见过杨将军,不会认错人。在下奉命前来保护我家公子之前,也早就听说了史枢密派您来接应的消息。将军请在此稍候,在下这就给我家公子传讯。他得知将军到来,肯定会亲自出寨恭迎!”

说罢,从胸前大襟后扯出一个竹哨子,奋力吹响,“嘀——嘀嘀嘀——嘀嘀嘀!”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草丛后,岩石间,树梢上,竹哨子一个接一个,传递起相同的声音。当最后一声哨音刚刚落下,群山间,立刻涌起了一阵欢快的鼓点。“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将此间主人的喜悦和欢迎之意,快速送进每个人的耳朵。

杨重贵闻听,心中顿时又喊了一声佩服,“好高明的手段!怪不得把孙山等人吓了个半死!若再给他们两个月时间,恐怕不用任何人帮忙,他们自己就可以一路杀回汴梁!”

“好手段,好一个竹笛传讯!只可惜没用到正地方!好在杨将军手里拿着朝廷的将令,知道自己过来接的是谁。若是换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进了哪家绿林好汉的老巢呢!”同样是发现了此间主人的本事,呼延琮心里的感觉,却跟杨重贵大相径庭。从滑竿上艰难地欠了欠身,冷笑着奚落!

“贵客有所不知!”听出他话语里的嘲弄之意,郭信再度躬身行了个礼,非常郑重的补充,“最近大半个月里头,至少有三伙来历不明的山贼试图攻打李家寨。我家公子如果不施展一些手段自保,恐怕根本等不到杨将军来接!”

“这定州的治安如此之差么?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半个月内有三伙山贼招摇过市?不会是你家公子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人吧?否则,全天下的山贼怎么都盯上了他?”呼延琮再度冷笑着撇嘴,舌尖处隐约已经分出了叉!

他心中恼恨柴荣等人打着自己名头狐假虎威,所以故意在话语中给对方设置陷阱。谁料还没等郭信上当,定州县令孙山在一旁已经被严重误伤。上前几步,躬下身子,淌着满头冷汗解释:“这位将军有所不知道,此地靠近太行山。那呼延琮素来无法无天,想必是拿了别人钱,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派遣手下登门生事!”

“你……”当着和尚面被骂了秃驴,呼延琮被憋得一口气没喘匀,差点儿直接吐血而死。“你哪只眼睛看到贼人是呼延琮派来的。你莫非早就跟呼延琮暗中勾结?!”

“下官只是推测,推测而已!”孙山不明白杨重贵的好友,为何一听见呼延琮的名字就会如此愤怒。擦着头上汗珠,大声解释。“总之,这里,这里靠着太行山太近了。距离县城又稍微远了些。所以,所以下官有时候,真的,真的是鞭长莫及!”

“恐怕不是鞭长莫及,而是故意把鞭子收起来了吧!”见到他窘迫成如此模样,呼延琮心中突然有灵光一闪,撇了撇嘴,大声冷笑。“怪不得你眼巴巴地要登门谢罪,原来,原来是心中藏着这么多小鬼儿!”

“不是,不是,不是!”孙山额头、面孔、脖颈等处,瞬间汗出如浆。摆着手,连连喊冤,“真的不是,将军,您莫瞎猜。这位,这位郭壮士,你切莫听他瞎说。下官,下官……”

“行了,见了郭公子之后,你当面跟他说吧!”见再继续纠缠下去,大汉国官吏的脸就被孙山给丢尽了,杨重贵忍无可忍,厉声喝止。随即,又快速将头转向郭信,“麻烦你跟你家公子说一声,杨某跟这姓孙的,只是巧遇。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第二章 风云(五)

他素来心高气傲,先前肯带着孙山一道来李家寨,已经是给足了孙氏一族人情。此刻察觉后者居然还有其他龌龊勾当瞒着自己,立即失去了继续搀和下去的兴趣。将手一挥,果断划清双方之间的界限。

那县令孙山,顿时面如死灰。接连后退了数步,喃喃地自辩,“下官,下官真的,真的没故意放贼人来攻山。下官,下官知道郭公子到了此处之后,想巴结都没机会,怎么可能再勾结贼人前来害他?这,这地方山高水恶,下官手下又没有足够的兵马可用。有时候即便想帮忙……”

“原来是县令大人亲自莅临,失敬,失敬!”出乎所有人意料,关键时刻,郭威派来贴身保护柴荣的亲卫郭信,竟没对孙山表现出丝毫的敌意。主动上前,向此人拱手施礼。

县令孙山的脸上,瞬间就有恢复了生全部机。一跳三尺,整顿衣衫,以晚辈之礼躬下身体,长揖及地,“不,不敢。孙某,孙某早,早就想来拜见郭公子。只是,只是先前几次派手下来送信,都,都没,没得到郭公子的回应。这回不得已,才死乞白赖跟着杨将军凑做了一堆儿!”

“我家公子先前也有许多苦衷,不愿牵连无辜,所以才没接县令大人的信,以免将你拖进是非漩涡。怠慢之处,还请县尊大人勿怪!”郭信微微一笑,顺口给孙山喂了一粒儿定心丸儿。

前一段时间装扮成山贼来偷袭的那几波人马,被郭荣、赵匡胤和宁子明三个指挥着乡勇斩杀了大半儿。还有一小半儿则做了俘虏,此刻正在陶大春的监督下,轮番扛石头替几个寨子加固寨墙。这些“山贼”的真实身份和来历,当然早就被问了个清清楚楚。里头的确没有孙家的爪牙,所以郭家和孙家之间的仇怨,就没积累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对县令孙山,郭信个人认为前面的敲打已经足够了,自己没必要展露出更多的敌意。

“不敢,不敢!”县令孙山如蒙大赦,双手抱拳,连连打躬作揖。“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应该的,应该的,孙某心里明白,明白得很!”

“多谢县尊大人!”郭信笑呵呵地给孙山道了声谢,再度将面孔转向杨重贵:“将军有所不知,其实前往李家寨的山路不止是脚下这一条。当地人都知道这个山谷里有埋伏,所以通常会从这里向南绕行二十里,走陶家庄那边。如果山贼不是本地人,又贪图路近,就难免被逮了个正着!”

“噢,怪不得接连三波贼人,都没从你家公子手上讨到任何便宜走!”杨重贵的眼神亮了亮,饶有兴趣地点头。

“我家公子这些年南来北往替枢密大人筹集军资,每到一处,最喜欢了解的便是民风和地势。”郭信虽然是个武夫,口齿却极为便利。三两句话,便把自家公子的身影贴得金光四射,“而那联庄会的百姓,以往又受尽了李有德等辈的欺压。百姓们被我家公子救离了苦海之后,无不欲效死力。所以地利,人和这两样,都已经被我家公子给占了,至于天时,那些盗匪连真实身份都不敢露,只敢偷偷摸摸,老天爷又怎么会看得起他们?”

“嘿!你倒是会说!”呼延琮听得连声冷笑。

“郭公子真不愧出身于将门,就是利害!”县令孙山听了,却是高高地挑起了两根大拇指。

杨重贵虽然明知道郭信在替自家公子脸上贴金,有了前面的那些好印象做铺垫,却也不觉得对方的话噪呱。随口夸了两句,将话头一转,便问起了上几场战斗的细节。

那正是郭信最得意的地方,立刻抖擞精神,从自己抵达李家寨之后所参与的第一场战斗开始说起,挨个往下捋。将每一场战斗的过程和画面,都讲得悬念丛生,精彩绝伦。好在柴荣来得足够快,否则,由着他的性子吹嘘下去,四周山坡上的树木就得被大风连根拔起,扶摇不知道几百万里了。

“郭信,你又在胡吹大气!”一见四周围听众含笑不语的表情,柴荣就知道郭信又开起了书场,远远地瞪起眼睛,大声呵斥。

“我,我,公子,我,我只是实话,实话实说,稍微,稍微夸张了一点点,就一点点儿!”郭信跟柴荣关系很近,虽然红着脸,却是尴尬多过畏惧。抬手搔搔头上青草,讪讪地回应。

“你不去茶馆里当说书匠,真是屈才!”柴荣又笑着数落了他一句。快走几步,朝着杨重贵抱拳,“杨将军,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郭某迎接不及,恕罪,恕罪!”

“份内之事尔,郭兄不必客气!”杨重贵轻轻拱了下手,笑着回应。“即便杨某不来,以郭兄的本事,过些日子也可以带领手下弟兄……”

他跟柴荣以前就见过面,但是彼此之间不属于同一派系,交往着实不多。所以此番重逢,难免就要相互客套一番。谁料一句话没等说完,县令孙山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噗通”一声拜倒,“下官孙山,久闻郭公子大名,今日能当面拜见,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这位是……”柴荣事先只接到号角传讯,知道杨重贵已经到了,却不清楚杨重贵身边还有哪些人相陪。忽然间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文官趴在了自己脚下,愣了愣,诧异写了满脸。

“他,他是定县令。半路碰上的,自己死皮赖脸跟过来的!”虽然跟自己没任何关系,杨重贵依旧被孙山的表现弄得好生尴尬,主动向远处走开了两步,皱着眉头解释。

“原来是县尊大人到了,失敬,失敬!”柴荣恍然大悟,声音瞬间提高了一倍。

然而说话的声音虽然大,他却并未主动伸手将孙山搀扶起来。而是侧着将身体挪开了数尺,笑呵呵地向杨重贵发出邀请,“杨将军一路鞍马匆匆,想必辛苦得很。客气的话,郭某就不多说了!郭某已经提前命人煮上了新酒,给将军和弟兄们接风洗尘,请诸位且跟我来!”

说罢,上前拉起杨重贵一条胳膊,笑呵呵地走在了前头。

同来迎客的庄丁们,立刻动手搬开堵路的树干、石块,顺便用树枝标识出沿途的陷阱。折赛花带着自家丈夫麾下的弟兄,命人抬起呼延琮,鱼贯而入。一直到山谷空了大半儿,也没有人想到从地上将县令孙山给搀扶起来。

县令孙山,又羞由气,却没胆子当场发作。只尴尬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额头脊背等处,汗流滚滚。正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耳畔却又传来了郭信惊诧的声音,“呀,这不是县尊大人么?您怎么还跪在地上!怪我,怪我,明知道我家公子忙,也没想起来替您解释一二。您老千万别往心里头去,千万别往心里头去!”

第二章 风云(六)

“王八蛋,串通起来,合着伙欺负老子!”县令孙山心里头暗骂,脸上,却瞬间又堆满了谦卑的笑容,“没事儿,没事儿,郭公子跟杨将军是老相识了,突然在这里遇上,心里头当然高兴得不得了。偏偏下官又是冒昧前来……”

“那您是跟我进去,还是先回县衙,改天再来?”郭信伸手于孙山腋下,做虚托状。

“都已经到这了,当然是进去!”县令孙山狠狠咬了一下牙根,“腾”地站起身,大步流星朝里走去。

与其同来的定县官吏们互相看了看,也耷拉着脑袋紧紧跟上。每个人心里头都又羞又气,但每个人心里头也都明白,今天这份折辱,是大伙自己找的。先前受幽州杨家的所托追杀别人的怨仇,表面上虽然用县尉刘省的人头应付了过去。私底下,双方却谁都清楚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儿。所以郭公子没当场下令赶人,已经算给了大伙面子。大伙没资格跟人家要求更多!

那郭信,却丝毫不体谅众人此刻颇为复杂的心情。一边陪着县令孙山往里走,一边笑呵呵地朝周围指指点点,“您看见那块大石头没,那块好像是暗红色的?它原本不在谷底,而是在山上。前次土匪来攻,我家公子先示之以弱,将他们全部放了进来,然后带领大伙从山顶上齐心协力将大石头推下,唉,我的天爷。当场就压死了十好几个,脑浆和肠子全给压了出来,那个惨劲儿,啧啧,啧啧……”

“压得好,压得好!”孙山听得脊背处阵阵发冷,却硬着头皮大声夸奖。“郭公子用兵,真的,真的是如有神助。只可惜,只可惜孙某当时不知道信儿,否则,否则一定会带领乡勇们赶过来,助你家公子一臂之力!”

“你没来就对了!”郭信闻听,立刻连连摆手,“当时形势危急,敌我难辨。我家公子曾经下令,无论来得是谁,只要不是当地人,全都视为敌军。县尊大人您如果真的来了,咱们之间的误会可就大了!”

“那是,那是!”县令孙山抬起手,擦了几把冷汗,强笑着附和。

好歹也在绿林道混过,又精熟官场诸多规则。前一段时间有人冒充绿林好汉进攻联庄会,他怎么可能一点儿消息都没听见?只是当时选择了坐山观虎斗,懒得出面给自己招惹麻烦而已!

所以如今其中一头老虎取得了完胜,他就必须承受对方的滔天虎威。反正郭荣这头老虎早晚都得离开,只要老虎一走,这定县及其周围百里,就又成了他孙山的地盘,他就可以继续关起门来作威作福!

本着忍一时风平浪静的心思,无论郭信说的话好听难听,是信口胡吹,还是借机敲打,县令孙山都顺着对方附和到底。把个郭信弄得半点儿脾气都没有。转眼穿过了山谷,又爬上了一个横在路右侧的陡坡,忽然间,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雷鸣般的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紧跟着,喊杀声铺天盖地,“杀啊,弟兄们加把劲儿。杀光他们,一个都别放过!杀——!”

“饶命——!”县令孙山两腿一软,再度瘫倒于地,大声乞怜。与他同来的定县官吏,以及若干衙役、帮闲,也是个个两股战战,面如土色。

关门打狗,如假包换的关门打狗!怪不得郭荣先前连句客气话都没说,原来心里憋着要关起门来算总账的念头。在这联庄会的地盘上,他把大伙砍了,随便找个坑一埋。然后直接将罪责推给那些假冒的山贼。有杨重贵在旁边帮他背书,孙节度即便不相信,也只能捏着鼻子吃下这个哑巴亏,又怎么可能冒着同时得郭、杨、折三家的风险,替大伙出面讨还公道?

“诸位不要惊慌!今天恰巧是出大操的日子,是我家公子的结义兄弟赵匡胤和郑子明正带着联庄会的壮丁操练战术。想是公子他出来于迎接杨将军时过于匆忙,没来得及通知到二爷、三爷他们!”侍卫郭信的声音由近在咫尺处传来,听在大伙耳朵里,宛若梵唱。

“你,不,不,不杀我们?”县令孙山迟疑着抬起已经磕出血的头,结结巴巴地问道。

这一路上,情势始终忽起忽落,令他现在整个人对外界信息都失去了判断力。索性把自己视作一块砧板上的鱼肉,是切一刀还是乱刀剁个零碎,全凭持刀者的心思。

“杀你们干什么,后面那些强盗,又不是你们派来的。我家公子早就审问得清清楚楚了!”,郭信不屑地撇了下嘴,伸手从地上将其强行扯起,“行了,小心给人看见。好歹你也做过一阵子绿林豪杰!我家公子素来恩怨分明,懒得装样子。他虽然恼恨你们最初不问青红皂白就给幽州韩家帮忙,却没想着将你们全都赶尽杀绝。你们现在听到的喊杀声,真的是在练兵。如果不信,大伙再往高处走一些,应该能看清楚!”

“多,多谢,多谢郭,郭兄释疑!”孙山听了,已经吓得快要迸裂开的心脏,终于又缩小了几分。借着郭信的拉扯从地上爬起来,半信半疑地朝更高处走去。

其余官吏、差役和帮闲们,也怀着一肚子忐忑往山顶上爬。只希望能看清楚喊杀者的真正来意,死也死个明白。不多时,整座小山都被他们踩在了脚下。转动脑袋朝声音的来源处张望,只见两队身穿暗黄色土布衣衫的庄丁,一左一右,正在呐喊着朝山背后的某个竖满了稻草人的地段发起攻击,隔着七八十步,忽然有人用力挥动了一下角旗,紧跟着,刺耳的竹笛声响起,数以百计的羽箭,伴着笛声黑压压腾上了半空。

“噗、噗、噗、噗、噗、噗……”还没等众人来得及喝彩,羽箭已经从半空中直扑而下。如冰雹般,砸在稻草人阵地的前半段,将阵地中央的靠前的十数只稻草人儿,全都给射成了刺猬。

那两队庄丁,却是脚步毫无停顿,继续卯足了劲头朝稻草人阵地猛冲。又向前跑了大概二十余步,竹笛声再度响起,第二轮羽箭再度伴着竹笛声凌空射入稻草人儿阵地,给阵地中增添了更多的刺猬。

“这,这是羽箭覆盖!”好歹也是做过绿林头目的人,县令孙山多少能识得一点儿货。瞪圆了眼睛,结结巴巴地夸赞。“这,这也太利索了!我,我县中的乡兵,都,都没这么利索!”

“怪不得几支盗匪,全都有来无回!”

“就是,就是,郭公子不愧是将门虎子,炼得一手好兵。”

“一个篱笆三个桩,赵公子和郑公子,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汉!”

……

既然喊杀声的目标不是自己,众官吏的胆气顿时就回到了身体内,说出的话也瞬间有了条理。

他们看得很清楚,正在演练的两支庄丁队伍规模都不算大,每支也就一百二三十模样。可这两百五六十人,在跑动中射出来的羽箭却宛若狂风暴雨。甭说同等规模的乡兵,即便规模超出他们一倍,骤然遇上,也得被打得抱头鼠窜。

正赞不绝口间,背面山坡上的两支庄丁队伍,已经又朝前跑了二十几步,再度于竹笛声的指挥下弯弓放箭,打得对面阵地稻草乱飞。紧跟着,大伙忽然将造价不菲的桑木弓朝地上一丢,抬手从背后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斧。

“呼——!”几百只短斧,借着奔跑的速度,被庄丁们砸向了同一区域。宛若一道利刃组成的瀑布从天而降。

斧头落处,瞬间烟尘大起,金铁交鸣。转眼烟尘被山风吹散,再看那稻草人阵地,正中央处,已经向内塌陷了半丈有余。铁斧覆盖范围内,二十几个草人全都倒伏于地,被砍了个七零八落。

“这,这,这……”一阵刺骨寒意从脚下涌起,将县令孙山冻得舌头发木,赞颂的话迟迟说不成句。

好在自己当日听了师爷的话,果断杀了县尉刘省灭口。否则,按照刘省的怂恿派人扮作山贼来攻打李家寨,恐怕手下的一众心腹,全都会变成眼前那堆儿烂稻草模样!

在这混乱之地,手底下没了心腹,自己还当什么狗屁县令?甭说震慑不住县境内的大小豪强,就连本家叔叔孙方谏那里,恐怕地位也会一落千丈。用不了多久,便会有别人带着亲信,前来县衙交接官印!

“不成,不成,训练时间还是太短了些,动作不够整齐,斧头的攻击范围也太大!”唯恐孙山等人受惊的力度不够,郭信的声音再度于近在咫尺处传来,字字句句刺激着他们的神经,“要是换成最早受训的那一批,根本不用人指挥,只要距离到了,立刻齐齐出手。哪怕对面站得是金刚罗汉,也得给砍成一堆烂泥!”

第二章 风云(七)

这还不算是最精锐的,郭荣手头,还有更厉害的一批?

刹那间,孙山和他的麾下爪牙们,就觉得各自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眼前正在操练的两队兵卒,在他们看起来已经是绝对的精锐。倘若突然发难,足以在半天之内端掉定县城。而比这两队精锐还要更精锐的兵卒,那得厉害到何等模样?定县的守军挡得住么?孙节度身边的内卫衙兵与之比又如何?好在大伙当初得知姓郭的拿下李家寨之后,就果断停了手。否则,一旦彼此之间怨仇越结越深,姓郭的亲领大军杀上门来,阖县文武,谁又有本事去挡那百斧临身?

抱着上述想法,众人接下来的一举一动,都愈发地小心翼翼了。唯恐被郭荣手下的人故意寻了错处,新账老账一起算。其中还有个别极为聪明者,数着手指头算了几遍郭荣等人抵达李家寨的时间,心中喟然长叹:“前后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他们就将一伙软脚庄丁给练成了百战精锐。若是这三个人回到郭威帐下,且被委以重任,这天下,恐怕用不了太久又要风云变色了!”(注1)

正愣愣地想着,山坡上,忽然又传来一声悠长长的号角,“呜——!”。宛若冷风般,一下子就钻进了人的心底。

众人连忙凝神再看,只见两支庄丁队伍忽然彼此靠近,合二为一,由横转纵。紧跟着,所有庄丁手中兵器全变成了钢刀,向前、向左、向右斜挥!整个队伍,宛若一条巨大蜈蚣般从先前被铁斧砸出来的缺口冲了进去,所过之处,银光闪烁,再无站立之敌。

这就是最后的杀手锏了,即便对手不是一群稻草人儿,而是如假包换的精兵。在挨了羽箭多次覆盖和重斧飞剁之后,也未必能支撑得住。那孙山等人已经被刺激得神经有些麻木,嘴巴张大,口水淅淅沥沥淌了满大襟都是。除了在心中偷偷庆幸自家逃过了一场必死之劫外,做不出其他任何反应。

比孙山等辈先到了小半炷香时间的杨重贵,却从这场短小精悍的战术演练当中,看出了更多的门道。不待演练宣告结束,就将目光从“战场”上收回来,转向面有得色的柴荣,笑着夸赞:“郭兄真乃盖世奇才,炼得一手好兵!早知道你已经有了自保之力,小弟我又何苦千里迢迢跑上这么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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