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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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终于有弟兄送回喜讯。说四十里外的县城内,有一处名为“宝济堂”的药店,素负起死回生之名。其东家兼镇堂大夫诨号“宝一帖”,据传包治百病。一帖下去,无论儿科、妇科、内科、外科,都药到病除。

只是此堂门槛儿极高,寻常人根本迈不进去。即便勉强进去了,也是去时一身绫罗绸缎,出来时只剩下一身葛布还打满了补丁。

对于杨重贵这种累世簪缨来说,上述门槛儿,根本不值得一提。立刻命人将气若游丝的呼延琮再度抬上了高车,沿着官道,一路护送到了“宝济堂”的大门口儿。那镇堂神医“宝一帖”正在送一名“衣食父母”外出,见马车周围都是些个全副武装勇士,心里顿时猜到有大买卖送上门来了,堆起满脸的假笑迎上前,长揖及地,“各位军爷,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咱们‘宝济堂’乃百年老店了,无论你是烧伤、烫伤还是日头晒伤,保管一帖就好。其他任何伤病,也不过是多几贴的事情,肯定不会令您失望。”

“你就是那包治百病的宝一帖?”杨重贵见到此人奴颜婢膝模样,心里的预期,顿时就打了个对折。皱起眉头,沉声问道。

“不敢当!万万不敢当!”宝一帖早就认出了杨重贵身上的四品武将袍服,目光躲闪了一下,带着几分难得的谦虚回应,“所谓宝一帖和包治百病,都是患者们的抬爱。自古以来,都是药医不死之病。若是患者已经病入膏肓,即便是扁鹊神医复生,也一样束手无策!”

杨重贵闻听,心里头的预期从对折的基础上,再打了另外一个对折。咬了咬牙,低声吩咐,“嗯,你尽管全力一试!真的没办法了,也不怪你!”

“还劳烦将军命人将伤患抬进门,让某尽心诊治!”宝一帖将身体让到一边,再度躬身行礼。

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杨重贵给高车旁的弟兄们打了个手势,命令大伙将呼延琮抬进宝济堂的大门。人刚放到病榻上,还没等说明白情况,那“宝一帖”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力磕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请将军看在小人只是喜欢吹牛皮,从没害过人的份上,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

“怎么了?你只是发哪门子疯!”杨重贵不明白此人所言何意,愣了愣,手按腰间剑柄大声询问。

“小人,小人只是个卖狗皮膏药的!”宝一帖看到了杨重贵的手臂动作,吓得魂飞魄散,一边磕头,一边大声哭喊。“小的真地没存心害过别人。小的前些日子赌输了,手头太紧,迫不得己,才派人四下撒布消息,说自己能包治百病。小的知道错了,请您切莫再拿死人来让小人诊治!小人,小人治不了,真的治不了啊!”

地面上铺得是青石板,他几个磕下去,额角已经见了血,淅淅沥沥淌了满脸。

杨重贵闻听此言,一颗心彻底沉到了水底下。握在剑柄上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是念在此人哭得实在可怜的份上,未能将剑身拔出来。

呼延琮的四名亲卫,却没有他的好涵养。听宝一帖亲口承认所谓“包治百病”是吹牛皮,气得围拢过去,拳头大脚纷纷而下。一边打,一边怒不可遏地质问道:“治不了病,治不了病你乱吹什么牛?我等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把大当家送到你这里,你却告诉我们你只是个胡吹大气的假郎中!你,你这缺德带冒烟而的家伙,你,你怎么不自己去死!”

“哎呀,哎呀,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人,小人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钱虽然要得狠了些,但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啊!”宝一帖肯定不是第一次被人痛殴,早已积累了足够的挨打经验。双手抱着脑袋,双腿缩卷于胸口前护住内脏,在地上哀嚎着来回翻滚。“您有这功夫打死我,不如去找真正的国手。这,这人的性命全凭一口气在撑着,您耽搁得越久,他越没希望被救回来!军爷,军爷,小的只是个卖狗屁膏药的,骗钱是事实,却真的,真的,没想过害人啊——”

“还能怎么耽搁,在你这里,已经耽搁过了!”四名呼延琮的亲卫越听越绝望,拳脚齐下,恨不得将宝一帖活活打死,生祭自家寨主。

杨重贵身为四品高官,当然多少得顾忌一下自己和朝廷的名声,见宝一帖的脑袋已经被打成了一颗猪头,压住火头上前几步,大声劝阻:“行了,别再打了。打死他,也救不回你家呼延将军。咱们赶紧出去找,也许这附近,还能找到真正的郎中。”

“对,对,您老说得对,这当口,打死小的也不管用。还趁早不如去找别人,去找真正的国手!”宝一帖闻听,立刻顾不上躲闪打下来的拳脚,用手护住脑袋,全力“祸水东引”,“小人听说,定州那边最近出了一个神医,乃华佗转世,刮骨疗毒、开颅取虫都不在话下。您,您用老山参吊住他的命,星夜赶过去,也许,也许还能来得及!”

第一章 传说(九)

“去你娘的开颅取虫,去你娘的刮骨疗毒,老子这就把你的狗脑壳打开,看看里有多少虫子在里头!”四名亲卫不听则已,一听宝一帖信口胡说八道,拳头和飞脚打下来更为用力,转眼间,就打得此人的鼻子和嘴巴同时喷出了鲜血。

也不怪他们出离愤怒,关云长刮骨疗毒,华佗开颅谋操,这些都是折子戏里才有的荒唐说法,现实中,谁人曾经亲眼所见?大伙真要不舍昼夜地把呼延琮运到定州,恐怕遇到的,又是另外一个像“宝一帖”这样的江湖骗子,届时后悔都来不及。

然而四名暴怒的亲卫,却是谁也没有料到。四品将军杨重贵听了“宝一帖”的话,居然两眼开始放光。伸出胳膊,三下两下将他们几个划拉到一边,从地上扯起已经濒临昏迷的宝一帖,用力摇晃了几下,大声催促:“醒来,你不想被活活打死,就赶紧醒来给老子说清楚。定州那边,是谁在刮骨疗毒?你是从哪里听说的,传闻是否当得了真!”

“杨将军不要上当,这厮分明是想把咱们骗走!”四名太行山上下来的亲卫昨晚和今早亲眼看到杨重贵将价值百金的极品老山参,如同萝卜般熬了汤喂给自家寨主,心中非常感激。不愿当着众多外人的面儿跟“恩公”起冲突,在旁边扯开嗓子大声提醒。

“闭嘴,你们没看到过,怎么知道其有无?”杨重贵忽然暴怒,扭过头,冲着四个人大声断喝。

“这,这个……”四名亲卫心里不服,张开了嘴巴,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反驳。现实中大伙没见过刮骨疗毒,但华佗给关公治伤的故事,却流传已久。你无法验证其为真,同样也无法验证其伪。信与不信,全都在个人的一念之间,谁也甭想说服另外一方。

“没什么这个那个,有一分希望,总比没有的强!”杨重贵又瞪了他们四人一眼,声调稍稍放缓。

刮骨疗毒,别人只认为是传说,他去年却曾经亲眼看见,有个人畜无害的小胖子,用此神技将韩重赟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而据私底下谣传,小胖子石延宝数月前,恰是跟自己这回要接的人一起去了塞外。谁又能保证,他们三个并没有一道回来?

“定州那边,定州那边有个李家寨,有人,有人最近在那里刮骨疗毒!”就在他回忆着一段前尘往事的当口,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宝一帖”,忽然张开通红的嘴巴,大声叫嚷。“小人,小人没有蒙骗你们。你们可以随便找大夫查访,杏林当中,此事早已传播的沸沸扬扬。既然,既然那人连刮骨疗毒都做得,贵友,贵友的伤势,自然不在其话下!”

“消息什么时候传开的?”杨重贵闻听,眼神又是陡然一亮,将宝一帖给举高了些,继续大声追问。

“宝一帖”能顶着“神医”的名头招摇撞骗多年,所擅长的本事当然不只是到处乱发帖子。听出杨重贵居然相信了自己的话,抬起手擦了一把嘴角处的鲜血,尽可能有理有据地给出更多答案。“半,半个月之前。有从定州那边贩卖药材的同行亲口说的。当时城里生药铺子的老贾,专治跌打损伤的老马,还有专门看女人毛病的老扁,都在场。您老可以现在就派人去核实!”

镇子只有两条横街和一条竖路,寻找几个有名有姓的郎中,根本费不了多大功夫。杨重贵相信他不敢跟自己顺嘴扯谎,立刻吩咐麾下弟兄,骑着马去寻找“宝一帖”刚刚提到的那三个“证人”。

而此时此刻,四名呼延琮的亲卫也对自家判断失去了信心,愣在一旁,呆呆地想到:“莫非真有刮骨疗毒之事?如果传说为真,这里距离定州虽然有些远,多带几辆空马车沿途不停地倒换,大当家说不定就命不该绝……”

“敢叫将军大人知晓,并非小人的帖子不灵光!”宝一帖感觉到危险渐渐离远去,立刻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又抹了一把鼻子和嘴里流出来的淤血,大声卖弄,“贵友被人一箭贯穿了右胸,肺部肯定受了重伤。还不知道多少血流淤在胸腔里头。此刻除了华佗转世,寻常郎中谁也没本事给他开胸放血。而血液不放出来,就会臭在胸膛里头。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膏肓之毒,扁鹊祖师当年都束手无策。我的帖子以往虽然包治百病,却怎么可能抢得了祖师爷的风头?”

“去你娘的包治百病!”这回,不用四名亲卫出手,杨重贵就被恶心得头昏脑涨,将“宝一帖”朝地上狠狠一掼,挥拳便砸。

“冤枉,冤枉,将军,小人刚才可是一直在跟您说实话!”“宝一帖”立刻再度双手抱头,将身体在地上缩卷成一团,任凭杨重贵作践。

杨重贵是成了名的将军,怎么好意思在这种人身上浪费气力。将砸出去的拳头迅速收回,跺了跺脚,咬着牙骂道:“孬种!你这孬种也好意思自称名医?你等着,要是一会儿找来的那三位,跟你的说辞对不上,老子定要你的好看!”

“不敢,不敢,小的所言句句属实,句句属实!”缩卷在地上如同死狗般的“宝一帖”,将嘴巴从胳膊缝隙中露出来小小的一部分,大声哭喊。

“我谅你也不敢!”杨重贵将拳头挥了挥,转头走出门外。

“小的恭送将军!”“宝一帖”在地上打了个滚,由躺变趴,冲着杨重贵的身影高呼。心里头,却暗自偷笑道:“能跟老子一起喝花酒的,自然不会是你这种莽夫!你派人去把他们找来对质,不是等同于让他们替老子圆谎么?”

笑够了,又哆哆嗦嗦地爬起。从药材厨子拿出买回来的丸药和粉末,内服的内服,外敷的外敷,忙了个不亦乐乎。至于他自己那些包治百病的帖子,却都准备“大公无私”地发出去给患者专享,一帖都不肯往自己身上“浪费”。

第二章 风云(一)

马车磷磷,行在路上的人挥汗如雨。

前往定州李家寨的道路年久失修,秋老虎肆虐的天气,对赶路的人也是极大的折磨。然而,杨重贵一行人却走得日以继夜,不到精疲力竭时候,绝不肯停下来耽搁分毫。

李家寨他必须去,不仅仅是为了救呼延琮一条命,他这次要接的人,此刻也蛰伏在那里。如果此人有个闪失,好不容易才安稳了几天的中原大地,肯定又要刮起一阵血雨腥风。

养子不是亲生,可柴荣的这个养子对其养父郭威来说,地位却非同一般。多少年来,正因为有他不计辛劳的侧身商旅,才令郭威有能力洁身自好,有能力招揽幕宾,有能力周济并拉拢同僚。如果他稀里糊涂死在了外头,等同于给了郭威当胸一刀。

郭威虽然绰号为“家雀儿”,却不是真的家雀儿,不会被人在胸口上戳了刀子,还忍气吞声。一旦听到噩耗,他肯定会立刻从前线回师,亲自去捉拿凶手。如此,李守贞等反贼就得到了喘息之机,东山再起。而那些有谋害郭荣嫌疑的人,无论来自哪个势力,都必将迎接郭威的雷霆一击。

对于刚刚建立不久的大汉国而言,这绝对是能影响到国运的大难。所以,真正有长远眼光的人,于公于私,都不会允许这种惨祸发生。所以,身为大汉第一重臣的史弘肇,专门将前来汴梁觐见皇帝的杨重贵,请到了自己府上。亲手将一道迎接郭荣和赵匡胤两人平安返回汴梁的密令,交到了他手中。

“途经李家寨,会逢李氏强抢民女,乃纠集六十余义民攻之,一鼓破其寨,夺其兵,释其女婢,取其多年盘剥劫掠所得抚慰乡里……”在史弘肇给杨重贵的密令中,对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描述得非常简单。然而,杨重贵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短短几十个字后面所隐藏的刀光剑影。

一个人的养父是当今大汉国的军方柱石,跺一跺脚天下震动。另外一个人的父亲是新晋的护圣军都指挥使,在皇帝面前红得发紫。郭荣和赵匡胤这两兄弟,眼下无论走到那个州县,按理说都是地方官员争相巴结的对象。然而,他们两个却隐姓埋名,跑到了太行山脚下,李家寨这种无法无天的地方!并且还带领几十名匆匆召集起来的乡民,与结寨自保的恶霸以性命相搏!这事儿如果谁还敢说正常,天下就不存在“诡异”二字!

更有趣的是,这两个人拿下了李家寨之后,居然立刻取李有德而代之,将若干乡勇变成了自己的私兵!从此龟缩于寨子里,再也不肯向南移动半步!他们没事儿干招揽那么多私兵干什么?他们为什么不敢继续向南走了?他们到底在提防着谁?谁又敢对枢密副使的养子和护圣军都指挥使的长子痛下杀手?他们痛下杀手的缘由又是什么?谁能从其中获取利益?谁又在梦中都……

无数个疑问,每一个疑问如果深究其答案,恐怕都会人头滚滚。杨重贵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然而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此番去接郭荣和赵匡胤的任务,未必如表面上一样轻松。他更清楚的知道,如果大半个多月前,郭荣和赵匡胤二人不是果断收编的联庄会的私兵,形成了自己的一方势力的话,恐怕他们二人的脑袋,此刻早就摆在了拒马河北岸的某个供桌上!

毕竟,杀两个人和杀一千人,需要的力量和所造成的动静完全不一样。前者,即便郭荣和赵匡胤两人武艺再精熟,派遣四五十名死士也足够将其拿下了。而攻破总兵力近千,且有高墙保护的联庄会,恐怕就非出动正规军不可。

放眼大汉国内,敢偷偷派遣死士袭击郭、赵二人的,恐怕不下百家。至于敢调动正规军去进攻郭荣和赵匡胤所藏身的山寨者,估计一个巴掌都能数得出来。而这一巴掌数的地方诸侯,轻易还不会跟郭威结仇。如果结,就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死不休,连带着将辽国和汉国,也一道拖进战场!

“你真的认为,那小胖子此刻在李家寨?”见自家丈夫一路上都忧心忡忡,折赛花想替他分担一些,策马凑上前,故意压低了声音询问。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会懂得刮骨疗毒。当初他如何给韩重赟治伤,可是你我亲眼所见!”杨重贵回头冲着妻子微微一笑,低声说道。

他知道对方的想法,正如折赛花能看出此时他内心深处的忧虑一样,夫妻二人,从初次见面那一刻起,就早已心有灵犀。

一个枢密副使和养子,一个护圣军都指挥使的长子,已经够份量了。再加上一个前朝帝王血脉,这三个人走在一起,想不引人注目忒不容易!夫妻俩如果不想卷进朝堂内外那些看不见的漩涡,最好的选择,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像史弘肇那样,直接忽略某个人的存在。而不是将原本早就该死掉的呼延琮送过去,帮着某个人自证身份!

那对郭荣、对赵匡胤、对某个人自己,对夫妻俩,都没啥好处。唯一得到实惠的是呼延大当家,而后者,还是朝廷的通缉要犯!

“当初韩重赟受伤,是立刻得到了救治。而呼延大当家的伤,却已经拖了四、五天!”仅凭借目光的交流,无法让丈夫做出正确选择。稍做沉默之后,折赛花又低声说道。

她不想提那个“神医”的名字,也不认为此人真的是个“神医”,能“生死人而肉白骨”。有些事情,明知道做了对大家伙都没好处,就不该固执地去做。无论是出于骄傲,还是出于骨子里的善良。

对于世家子弟,最不该具备的品质,也许就是善良。更不该为了心中的一丝闪念,就失去了权衡轻重的能力。为了救呼延琮便将这么大因果惹上身,在折赛花看来非常不值。哪怕呼延琮被救活之后,真的能被杨家所用,杨重贵也一样做的是赔钱买卖,所承担的风险和所收获的回报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对于呼延兄来说,这是唯一的希望!”杨重贵又对妻子笑了笑,也默契地没提“神医”的名字,却将“唯一”两个字,咬得极重。

对于夫妻两个,只是值得不值得给自己和身后的家族招惹因果的问题。而对于呼延琮,却是生和死的区别。虽然以他目前的情况,未必能活着坚持到李家寨。即便能坚持到,也未必就能真的被石小胖子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大哥……”折赛花咬了咬牙,丹凤眼里闪烁着几丝恼怒。自家丈夫哪里都好,就是脾气太执拗了,认定的事情就会一条道坚持到黑,哪怕碰得鼻青脸肿也不知道后悔。

“据我所知,呼延兄做绿林大当家,只是子承父业。”杨重贵第三次笑着摇头,快速打断,“并且正因为有了统一约束,太行群贼的行径,才变得不像其他山贼草寇那样疯狂。”

他尊重呼延琮,并不仅仅是因为此人的武艺,而是尊重此人过往的某些行为。在契丹人攻入汴梁,中原大地彻底失去秩序那段时间里,四下哀鸿遍野。太行山群贼的控制地区,反而相对显得安宁。群贼们并不比那时的地方官府更无法无天,比起某些士绅乡贤的行径,他们甚至算得上正直善良。

“如果是比武之时我射死了他,我绝不会后悔!”抢在妻子组织起新的语言告诫自己之前,杨重贵又低声补充,“可他既然没有当场死掉,我就不能见死不救!至于别人的想法,如果他们敢明着来,我也许还会退避一二。可他们既然不敢把龌龊心思摆在明面儿上,我又何必为了迁就他们的想法,让自己心里头不痛快!相信我,你们折家和我们杨家,能有今天,都不是躲出来的。有时候,咱们越是堂堂正正,别人就越不敢将歪斜心思,打到咱们头上!”

第二章 风云(二)

夫妻之间的争执,向来不需要争出谁是百分之百正确。

见丈夫已经铁了心要不惜代价救呼延琮一命,折赛花便笑了笑,不再劝他改弦易辙。而杨重贵,听了妻子的担忧之后,也开始在心里默默盘算,该如何做,才能把整件事情处理得更加圆润。如果才能在不违背自己本心的前提下,尽量少为杨、折两家招惹因果。

夫妻两个达成了默契,继续带领着麾下兵马匆匆赶路。这一日,忽然间负责开路的斥候来报,有定州县令孙山,带着县里的官员和捕快,在前方不远处摆了时鲜瓜果和酒水,欲为宣威将军及麾下弟兄们接风洗尘。

“县令孙山?”杨重贵眉头轻皱,低声说道:“这厮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跟他文武殊途,又非亲非故,他为我洗哪门子尘?”

“恐怕是有事求你帮忙吧!”折赛花见了杨重贵的表情,就知道自家丈夫看不起孙山这种由土匪转行来的地方官员,笑了笑,低声在旁边提醒。“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么热的天气,他顶着酷暑在路边上迎你,恐怕需要帮的忙不会太小。”

“他那个县令是顶着义武军节度使孙方谏的名头赏下来的,要求人帮忙,照理也不应该绕过孙氏两兄弟。”杨重贵又皱了皱眉头,低声回应。

话音刚落,却又迅速朝斥候挥手,“去告诉孙县令,就说杨某有劳了。马上就带领弟兄们过去,当面感谢他和定州父老的盛情!”

“是!”斥候在马背上叉手施礼,掉头匆匆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杨重贵耸耸肩,摇头冷笑:“我明白了,姓孙的哥俩心里有鬼,派这个孙山过来探路了。这俩孬种,早知道现在,当初又何必贪图幽州那边的人情!”

打心眼儿里,他看不起孙方谏兄弟这种同时脚踏好几只船的家伙。然而,从杨、折两家的利益上考虑,他也没必要跟对方把关系弄得太僵。反正光天化日之下,孙氏兄弟如果不想立刻就叛去辽国,就不敢拿自己和身边这几百弟兄怎么样。而对方所求之事,他如果不想帮忙,也完全可以装作听不懂。

心中想好了章程之后,接下来的会面就轻松了许多。孙山带着一干地方幕僚,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杨重贵和折赛花两个,则拿出世家儿女的祖传基本功,与对方礼尚往来,谈笑甚欢,令每一个地方官吏都如沐春风。然而对方想试探着将彼此间的关系再拉近几分,却立刻碰到了一堵看不见形状、颜色,却坚韧温暖的高墙。所有努力都被挡在了“墙”外头,并且一点儿脾气都发不出来!

眼看着如山瓜果,就要被骑兵们分吃殆尽。精心准备的菜肴、酒水、点心,也被杨重贵麾下的军官一扫而空。县令孙山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做官的斯文。抬起头朝周围瞅了瞅,忽然“噗通”一声,冲着杨重贵双膝跪倒,口中大叫:“杨将军开恩,请务必救下官一救。下官与我定州士绅,愿意从此为将军牵马坠镫!”

“这是什么话?”饶是杨重贵预先心里已经做了充足准确,依旧被孙山这没脸没皮的举动给吓了一大跳,皱起眉头,沉声问道;“你是大汉国的县令,平素自然有国法护着。若是犯了错,也得由你的上司先向吏部递了折子,然后才能按律处置。杨某不过是个过路的将军,怎么能插手地方上的行政和司法?孙县令,你恐怕求错人了吧?!”

话音刚落,孙县令的师爷带着各科属吏,也纷纷跪倒于地,对着杨重贵叩首乞怜:“没求错,没求错,将军开恩,且听我等把事情经过说完!”

“我等自打效忠朝廷以来,感念皇恩浩荡,每时每刻,都兢兢业业,从无半点儿懈怠。然而偏偏造化弄人……”唯恐杨重贵拒绝,他们根本不待对方同意,立刻你一句,我一句地哭诉了起来,一句接着一句,按照事先多次的排练顺序,配合得娴熟无比。

俗语云,蛇有蛇道,鼠有鼠窟窿。县令孙山眼界和头脑都非常一般,处理政务也不十分在行。却于颠倒黑白,胡搅蛮缠方面,极为精通。抢在杨重贵不耐烦之前,就通过麾下的爪牙之口,将一件“误会”的来龙去脉,倒了个清清楚楚。

按照他们事先排练过多次的说辞,自然是郭荣、赵匡胤和郑子明三兄弟疑心病重,不肯主动跟官府亮明身份。而定县的县尉刘省,则把三兄弟当成普通江湖豪客。在幽州细作的重金贿赂之下,瞒着全县同僚,暗中配合细作对三兄弟展开了追杀。虽然县令孙山很快就查明了真相,抢在刘省酿成大祸之前,果断动手将其斩杀。但误会已生,郭荣三兄弟从此将定县全部官吏,乃至义武军全体将士,都当成了敌人。如今三兄弟在李家寨厉兵秣马,随时都准备杀入县城报仇。而身为大汉国的官员,县令孙山领兵抵抗则势必得罪枢密副使郭公,束手就擒则丢失了朝廷的颜面,生死两难!

“照这么说,你对他们三个受到追杀之事,半点儿都不知情喽?”杨重贵听得心中发笑,嘴唇微微上翘,低声询问。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都是刘省那厮弄的,都是刘省那厮搞的鬼!下官如果知道半点儿消息,天打雷劈!”县令孙山只求能脱灾,才不管杨重贵说话时的语气如何。举起一只右手,做赌咒发誓状。

“他们三个,至今还用太行山好汉的名号掩饰身份。县令大人几度派差役登门澄清,都被乡勇们给打了回来!”唯恐孙山的话不够份量,师爷在旁边快速补充。

白龙鱼服,被人捞了去下汤锅,就不能完全怪捕捞者不敬。你郭荣三兄弟事先没向地方官府亮出身份,被地方上的县尉当作普通百姓卖给了契丹细作,就不能怪地方官吏们存心挑衅枢密副使的威严。(注1)

“那你们就整军备战便是,反正错不在你们!据杨某所知,郭枢密向来宽厚大度,既然郭公子毫发无伤,你们又专门派人澄清过了。日后,他想必也会一笑了之。绝对不可能,也没时间,故意跟你们为难!”听师爷说得实在过于理直气壮了些,杨重贵又笑了笑,淡然回应。

手握重兵的枢密副使,想收拾一个县令,绝对轻而易举。但在他看来,郭威根本没那闲功夫,也懒得做这种无聊之事,掉价,丢人,犯不着!定县官吏今天的举动,则完全是心里有鬼,自己吓唬自己。

“杨将军开恩!”闻听此言,县令孙山立刻扑倒在他战靴前,大声哭号。“卑职也知道,郭公他老人家大度,不会跟卑职计较。但,但自古以来,小鬼儿难缠啊。此事如果不解释清楚,郭公根本不用出手。自然有人,上赶着去替郭公子出气。卑职,卑职身败名裂不打紧,可郭公的清誉,也会别小人毁于一旦哪!”

“杨将军开恩,救我等一救!”众属吏也见样学样,伏地大哭。“我等断然不敢,跟郭公子兵戎相见。”

他们心里头当然也明白,枢密使郭威的报复,绝对不会落在自己头上。郭荣在李家寨厉兵秣马,也只是为了自保,绝不会主动进攻县城。但眼下他们心里的苦处是,义武军节度使孙方谏,已经亲自派人传下了话来,要他们自己捅的窟窿自己去堵。万一他们不能让郭荣满意,恐怕根本不用别人去讨好郭威,孙方谏兄弟俩,就会亲自动手,拿他们当中某些人的脑袋来去郭威一个交代。

“诸位真的求错了人,杨某只是个四品将军,并且隶属于太原刘公麾下。平素根本见不到郭枢密。跟那郭公子,也只是区区数面之交,说出来的话,很难让他相信!”杨重贵被他们哭得心烦,向后接连退数步,转身从侍卫手里接过战马的缰绳。

“杨将军救命。我等,不求,我等不求您替我等说情,只求,只求您给我们一个当面向郭公子澄清的机会!”县令孙山哪里肯放他离开?哭嚎着爬了几步,双手死死抱住他的大腿。“杨将军,开恩哪!我等虽然卑贱,可也是好几条人命呐!您只要把下官带进李家寨,剩下的事情自然由下官自己去做。即便郭公子不肯原谅孙某,孙某至少也死得瞑目了!”

一边哭,他一边继续用力磕头。鼻涕、眼泪和额角上的血混在一起,蹭得到处都是。其余定县官员,则在大道上跪成了一整排,直接耍起了癞皮狗。如果杨重贵不肯帮忙,则宁愿被战马现在就踩死,也不想再整天担惊受怕。

“你,你们这,这是什么样子?朝廷的颜面何在?”杨重贵平素结交的全是英雄豪杰,达官显贵,哪曾跟如此无赖之辈打过交道?被恶心得嗓子眼直发痒,皱着眉头,大声数落。

“官呐!官样子呗!自古以来都是这般德行,有什么好奇怪的?”第一声回答,突然来自他的身后。有气无力,却令他的脸上,瞬间写满了狂喜。

注1:白龙鱼服,原文为:昔白龙下清泠之渊。化为鱼,渔者豫且射中其目。特指皇帝或者高官穿了普通人衣服,就会被当作普通人伤害。

第二章 风云(三)

“大,大哥,你活过来了?”几名来自太行山的亲卫比杨重贵的反应还快,一个箭步窜到高车前,掀起车帘,冲着里边又哭又笑。

“好像是,也许是回光返照吧!”呼延琮故作轻松地回应了一句,想用手臂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却发现四肢都软绵绵地,根本提不起丝毫的力气。

“大,大哥,您,您别动。伤,伤还没好利索!”亲卫们赶紧用手扶住他,顺势在他脑袋底下塞了一个稍微高一些的枕头。

“呼——!”呼延琮长出了一口气,同时又被疼得呲牙咧嘴,“行了,别忙乎了,江湖人没那么娇贵。是杨将军救了我?咱们这是去哪?怎么我刚才听见外边有人说什么太行山?还死乞白赖非要去李家寨?”

“是,是杨将军救了您!”四名亲卫虽然恼恨杨重贵冷箭伤人,却也感激他事后仗义援手。想了想,用最简练的语言回应,“当日您昏倒后,杨将军就替您安排了郎中。但是郎中只拔出了那根破甲锥,却没把握救您的命。随后杨将军就派人四下寻找真正的国手。找来找去,听闻定州李家寨这边,有个国手懂得刮骨疗毒。恰好他此行的目的也是那边,干脆就买了一辆高车,把您直接送了过来!”

“奶奶的,这个人情,老子可是欠大了!”呼延琮听闻之后,又是连连咧嘴,一瞬间脸上写满了懊恼。

就在几个呼吸时间之前,他还在出言讥讽大汉国的官员都没人样。却万万没想到,救了自己性命的,也是一个大汉国的高官。而救命之恩,对于江湖人来说最为沉重。除了也寻找机会救对方一命,或者直接将命还给对方之外,没有三种办法可供回报。

正尴尬间,眼前却又出现了杨重贵那张白净英俊的面孔,带着几分冷傲,但更多的却是发自内心的关切:“你醒了?老天爷保佑,我还以为你要死在路上呢!醒了就好,杨某这就派人去定州找间房子将你安顿下来,免得你再拖着病体忍受那山路颠簸之苦。”

“杨将军,大恩,大恩不言谢。若是日后,若是日后有用得到某家的地方……”在救命恩人面前,呼延琮不敢露出丝毫懊恼。收起纷乱的思绪,艰难地将双手抱在一起向对方施礼。

“呼延兄何必如此客气!”杨重贵立刻俯身下去,按住了他的肩膀,“你重伤未愈,切莫多谢想多动。日后的事情,咱们日后再说。我这就安排人送你去定县城,来人……”

“且慢!”一句话没等说完,呼延琮已经焦急地打断。“杨将军,某还有个不情之请。”

“呼延兄请讲!”杨重贵眉头轻皱,微笑着点头。

以大汉国四品将军的身份,救下一个绿林大当家。这件事令他已经背负了太多的麻烦。能到此为止,双方恩怨两清,永不相见,其实对彼此的未来都有好处。而继续交往下去,则意味着麻烦会成倍的增加,早晚会成为有心人攻击杨家和折家的借口。

“带我去李家寨,顺便也带上刚才求你的那个家伙!”明显感觉到了杨重贵的不快,呼延琮却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请求。

自己是什么身份,他心里清清楚楚。放走并救下自己之后,杨重贵将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作为一名统御七十几个山寨,十数万喽啰及其家属的绿林大豪,他甚至能猜测出,杨重贵为何要半途将自己丢在定州。然而,正是因为能猜得清楚这些,他才必须跟杨重贵去李家寨走一趟。那件事与他有关,杨重贵的一身麻烦,也是因他而起,他有责任亲手了结这些因果。而不是把麻烦都丢给救命恩人,自己躲在一边看热闹。

“呼延兄,其实,其实你真的不必如此!”杨重贵的反应速度向来不比别人慢,瞬间就理解了呼延琮的意思。愣了愣,劝告的话脱口而出。

“实话实说,我这次出来,一半儿原因就是这个李家寨!”呼延琮冲着他笑了笑,继续低声补充,“遇到杨将军,反而是个意外。所以你不带我去,我早晚也得找上门去,还不如少绕几个弯子,现在就跟你一起走!”

“对,对,这位,这位壮士,受伤这么重,原本就应该去李家寨求医。”没等杨重贵再度表示拒绝,县令孙山已经扑将过来,连声附和,“从县城到李家寨,有一大半儿是山路。无论骑马还是坐车,都非常费力气。下官专门预备了滑竿儿,正好能派上用场。杨将军,您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下官保管让他一路上走得舒舒服服!”

“嗯——也罢!”既然孙山和呼延琮二人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杨重贵想拒绝也不成了,干脆顺水推舟。

“多谢杨将军,多谢这位,这位大人。下官这就去叫人抬滑竿儿,这就叫人去抬滑竿儿!”唯恐杨重贵反悔,县令孙山迫不及待地敲砖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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