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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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嘴里当然不会说马延煦的任何好话。一路上只要稍有力气,就要嘟嘟囔囔地诋毁一番。负责掌管辎重和驮马的兵卒们,都知道这二位爷背后的靠山硬,所以也不敢制止。只能尽量躲远一些,用羊毛塞住耳朵,以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东西,稀里糊涂就遭受了池鱼之殃。

而那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儿,原本也不在乎有没有听众。只管通过诋毁数落别人的方式,发泄心中的恐慌,“还他娘的立军令状,就以为萧拔剌真的不敢杀他么?”

“可不是么,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不占,怎么可能就打得赢!”

“明知道没有必胜的把握,为了捞功劳就什么都不要了!”

“自己不要命也罢,非拉上咱们!还说什么给咱们哥俩儿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呸,老子想立功,用得着他来施舍!呸!噗!”

浓痰落在雪里,瞬间被冻成了冰球。

耶律赤犬与韩德馨哥俩喘着粗气,四目对视,都在彼此眼睛里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惶恐。

轻敌大意?先前哥俩之所以被打得全军覆没,的确有轻敌大意的问题存在。但那绝对不是最主要原因。李家寨的乡勇,无论从装备、训练程度,还是从体力、士气、作战经验等方面,都丝毫不亚于远道而来的幽州军。甚至比起某些契丹正军来,也是只强不弱!

唯一短处,就是他们人数有限,满打满算也就是七百来号。但这七百来号,却全都是正经八本儿的战兵,辅兵和杂兵一个不包。而自家此番出动的四个营头里,即便最精锐的苍狼营,辅兵和杂兵也占了三成以上。两千人去掉四成辅兵和杂兵,真正的战兵,就只剩一千两百上下,并没比对方多出多少。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人数不到对方的两倍,还远来疲敝。只要李家寨乡勇死守不出,苍狼军作为进攻一方,怎么可能占到任何便宜?

“二位,还是多少留些口德吧!马都指挥使对你们哥俩,没有任何恶意。更何况他之所以如此急于立功,也是为了所有在辽国的汉人!”忽然间,有一个声音硬从侧后方插了过来,切断了兄弟两个纷乱的思绪。

“滚一边去,老子才不稀罕……”耶律赤犬和韩德馨齐齐回头斥骂,侮辱的话说了一半儿,却又齐齐“冻”在了嗓子眼里。

对方锦衣貂裘,面如白玉。一看,就知道身后的家世颇为显赫。而更令人耶律赤犬兄弟两个不安的是,此人那两只乌黑的眼睛。深邃得竟如同千年古井一般,与自己的目光一接触,就立刻把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全都给吸了出来,根本没有力气再做任何掩饰。

注1:认旗,又做队旗,古代军旗的一种。元代胡三省的解释为,凡行军,主将各有旗以为表识,今谓之“认旗”。《通典》上面的相关内容是:认旗远看难辨,即每营各别画禽兽自为标记。

第七章 劲草(六)

“在下幽州韩倬,字树人,见过两位将军。”玉面人主动将眼睛挪开,拱起手,笑着自我介绍。

“你个穷措大,谁给你的胆子……”那种被人剥光了打量的感觉一去,耶律赤犬立刻火冒三丈,举起马鞭劈头便抽。

他的胳膊,却被韩德馨死死拉住。“大哥,休得无礼。韩世兄,我这位哥哥读书少,脾气急,请世兄切莫跟他一般见识。”

后半句话,是对玉面书生所说。里头带着明显得示弱味道。那玉面书生韩倬听了之后,也不为己甚,笑了笑,摆着手道,“无妨,令兄乃陷阵之将,岂能一点儿火气都没有?他若是像读书人一样斯文,在下反倒觉得古怪了!”

“多谢世兄!”韩德馨闻听,瞬间又悄悄松了一口气。再度拱起手,笑着道谢。

“将军客气了!”韩倬淡然一笑,再度轻轻摆手。

“他,他,老二,你认识他?”耶律赤犬虽然生性粗鄙,却也不是个傻瓜。发觉自家孪生兄弟的态度明显不对,愣了愣,扭过头去追问。

韩德馨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继续笑着跟韩倬套近乎,“应该的,应该的,也就是世兄大度,换了别人,肯定不会跟他善罢甘休。既然世兄乃出身于幽州韩氏,想必是鲁公的同族。敢问世兄,跟太尉大人如何相称?”(注1)

“太尉大人乃是家父!”韩倬朝北方抱了下拳,笑呵呵地回应。身上不见半点儿世家子弟的轻狂。

这下,耶律赤犬彻底愣住了。手中的马鞭忽然变得重逾千斤,不知不觉间,就掉在了雪地上,转眼便被马蹄踩得不见踪影。

鲁国公韩延徽,太尉韩德枢,那可都是地位不在其叔父韩匡嗣之下的显贵。特别是韩延徽,乃为接连伺候了三位皇帝的开国元勋,功劳大,威望高,又甚受当今大辽皇帝耶律阮的器重。今天自己居然要拿鞭子抽打他的孙儿,真是老鼠舔猫鼻子,活腻歪了自己找死。

虽然事先已经猜到了一点端倪,此时此刻,韩德馨所受到的震撼,也丝毫不比耶律赤犬小。头昏脑涨地在马背上呆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笑着跟对方重新见礼:“原来是太尉府的世兄,失敬,失敬。我跟哥哥刚才真是有眼无珠,差点儿就把你看成了马将军的幕僚!”

说着话,双拳抱在胸前,身体前屈,额头直接抵上了战马的脖颈。

“客气了,德馨兄弟不必如此多礼!”玉面书生韩倬将身体侧开了一些,也将身体躬到了马脖颈处,以平辈之礼相还,“某此时的确在马将军身边任记室参军之职,说是他的幕僚倒也没错!”

“记室参军……?”耶律赤犬与韩德馨两个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愣,本能地追问。

记室参军虽然也带着参军两个字,却不能算是朝廷的正式官员,仅仅会被当作主将私聘的心腹谋士。其俸禄,也是由聘任者私人支付,朝廷从不承担一文一豪。

所以眼下大辽国的汉人高官后代,无论是想要打熬资历,还是单纯为了混碗饭吃,都不会选择给别人当记室参军。每天活多得忙不完不说,日后转正升官的机会也非常渺茫。除非主将运气实在好到没边儿,才有指望能跟着“鸡犬升天”。(注2)

“某奉家父之命出门历练,刚好马将军押送完辎重南返。所以干脆就做了他的帮手。”仿佛能猜测到耶律赤犬与韩德馨两兄弟心中所想,韩倬又是淡然一笑,低声解释。

“啊!哦,哦……世伯与世兄之胸怀,常人莫及!”韩德馨听了,脑子里却又是惊雷阵阵,拱着手,连声赞叹。

“对,对,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一般凡夫俗子根本看不懂!”耶律赤犬也赶紧跟着大拍马屁。

韩倬所在的幽州韩氏家族,与他们背后的蓟州韩氏,实力方面如今难分高下。而马延煦的父亲马鼎卿,最近又在大辽皇帝耶律阮面前甚为得势。所以无论如何,兄弟俩都不该将与对方之间的“误会”继续加深。

那玉面书生韩倬,也是个知道深浅的。见韩德馨和耶律赤犬二人态度前倨后恭,便又笑了笑,低声回应,“也不算什么非常之事了,我平素一直在读书,从未上过战场,总得先找个机会见识一番。而马将军又跟我原本就是知交,不跟着他,我还能去麻烦谁?”

“那是,那是!”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笑着连连点头。心中却是叫苦不迭,早知道这姓韩跟姓马的是知交好友,老子怎么会把背后的坏话说得如此大声?这下好了,等于被人抓了个正着。今后姓韩和姓马的一联手,老子哪里还有好日子可过?

正后悔得无处买药可吃之时,却又听见韩倬笑着提醒道:“既然二位喊我一声世兄,我也不跟二位客气。你们刚才那些话,未免对马将军太不公平了些。别的不说,我可以保证,他绝对没有为难你们俩的意思!”

“是,是,我们,世兄,您别提这个茬了,我们两个是被冷风吹坏了头!”韩德馨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抬起手,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才又大声悔过。

“是,是我们哥俩不识好人心,不识好人心。世兄,是打是罚,我们哥俩都认了!”耶律赤犬也涨红了脸,主动谢罪。

“算了,你们放心,这话,我不会再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冯将军。”韩倬知道二人的心思,慵懒地摆手。“说了其实也没关系,他这个人,一向光明磊落得很,根本不会在乎这些!”

闻听此言,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兄弟脸色更红,真恨不得找个雪窝子直接钻了进去,从此再也不出来见人。

如此尴尬,不仅仅是因为韩倬比他们强势,扪心自问,除了将他们两个丢在队伍末尾不理不睬之外,苍狼军都指挥使马延煦,也的确没做任何过分的举动。打了败仗,肯定得有个交代,而将功赎罪,则是最轻的,同时也是对二人最有利的处理方案。当然,前提是此番出征,一定能凯旋而归。

想到这儿,韩德馨迅速朝队伍前方看了两眼,然后又转过身来,拱着手向韩倬解释:“敢叫世兄知晓,我们兄弟俩,也并非完全不识好歹。但,但此番请缨,马,马都指挥使的确有些莽撞了。那,那李家寨,并非寻常堡寨。非但寨主郑子明有万夫不当之勇,其麾下乡勇,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兵,铠甲,兵器,弓矢,皆与汉国的正兵相同。”

“哦,竟有此事?”韩倬眉头轻皱,将信将疑。

马延煦给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兄弟制造机会立功赎罪,的确是出自一番好心。可若是又吃了一次败仗,则等同于好心却将二人推进了陷阱,也就怪不得这兄弟俩一路上骂骂咧咧了。

“如果,如果我们说了半句假话,就,就让我们哥俩儿冻死在半道上!”耶律赤犬性子急,见韩倬不相信自己的话,挥舞着手臂大声发誓,“我们哥俩儿也不是第一次领兵了,再疏忽大意,还能一伙寻常乡勇打得全军尽墨?可马将军却对那李家寨的实力问都不问,便想着直接出兵讨平。这,这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不沾,他,他哪里有必胜的把握!”

“是啊,树人兄,你既然与马将军是知交,请务必提醒他,敌军他想得那样不堪一击!”既然自家兄长都把话说到如此份上,韩德馨索性也开诚布公,将自己的想法和担忧一一说明,“咱们远来疲敝,对方却是以逸待劳,这是其一。咱们顶风冒雪,而对方却是蹲在屋子里烤火吃肉,这是其二。咱们拿对方当寻常乡勇,而对方却知道咱们的大体实力,这是其三。咱们……”

一口气,说了四五条。无论从哪一条角度看,自己这边都没有任何胜算。然而,记室参军韩倬听了,却只是摇头不语。半晌,才忽然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有胜算也罢,没胜算也罢,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况且,两位贤弟只看到了战场上的一时胜败,却没看到战场外的莫测风云。实不相瞒,这一仗,咱们必须打,无论输赢。否则,非但马将军和二位前途会受到影响,还会波及到一大批人!届时,即便陛下看在你们父辈的份上不予严惩,至少五年之内,你们两个,甭想轻易翻身!”

“嗯?”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以目互视,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狐疑的味道。

如果不把主将郑子明考虑在内,那李家寨就是个普通军寨,拿下不拿下,对辽军来说都只是个面子问题,根本无关痛痒。而以他们哥俩儿的背景,即便因为吃了败仗而受到惩处,顶多也就是个削职为民。等风声一过,就能换个队伍再度领兵,何至于一蹉跎就是五年?

“按照家谱,二位应该都是德字辈吧?可否容某问一下,你们二位的同辈当中,共有兄弟几个?”正困惑间,耳畔却又传来了一句笑呵呵的询问。声音不高,却如冷风一样,直接刺入了哥俩的骨髓。

“嗯!”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二人的身体同时晃了晃,手脚一片冰冷。

蓟州韩氏家族的实力非常强大,可自身也的确称得上枝繁叶茂。他们德字辈儿,光是属于主支的堂兄弟就有十一个之多,其余旁支和远亲兄弟,全部加在一起肯定要超过一百。而二叔韩匡嗣即便权势再大,也不可能把这一百多个子侄辈儿全都提拔到五品以上高位。其中肯定要分个亲疏远近,培养价值的高低。要是有人得到机会却不知道好好珍惜的话,想必二叔那里也不介意把机会转赠换别人。

“二位既然如此年青,就能各领一营兵马,想必都是同辈之中的翘楚!”仿佛担心刚才那当头一棒敲得还不够重,玉面书生韩倬不待韩德馨哥俩缓过神儿,就又高高扬起了手臂“可若是二位成了别人攻击蓟州韩氏的把柄,不知道枢密使大人,会愿意舍弃多少家族利益,换取你们两个的平安?”

“你,你胡说!尽拿瞎话吓唬我们!我,我们不怕,不怕!”

“世兄休要危言耸听!我韩家对大辽功劳赫赫,无缘无故,谁会拿我们哥俩当把柄?”

耶律赤犬与韩德馨哥俩大急,梗着脖子低声叫嚷。

对方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根本不用想,如果兄弟俩吃败仗的事情果真影响到了家族安危,恐怕长辈们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们两个当作弃子。这是大家族千百年来的传承之道,换了任何姓氏都会这么干,蓟州韩氏绝对不可能例外。

“两位贤弟稍安勿躁!”韩倬依旧是先前那幅智珠在握的模样,笑了笑,轻轻摆手,“两位可知道延煦兄能如此迅速返回军中的原因?”

“他,他送完了物资和奴隶,当然就能赶回来!”耶律赤犬不明白此事儿怎么又跟都指挥使马延煦扯到了一起,晃晃脑袋,带着满头雾水回应。

韩德馨却比他机灵得多,沉吟了片刻,拱着手道:“马将军之所以能如此快返回,得益于朝廷新实施的授田令。但授田令对大辽来说,分明是一件良策。为何又会令我蓟州韩家受到攻击?小弟愚钝,请世兄不吝指点。”

“不敢!”韩倬诡异一笑,忽然顾左右而言他,“家祖当年曾经给太祖皇帝献‘胡汉分治’之策,二位以为此策如何?”(注1)

“这……”耶律赤犬平素懒得读书,根本不知道“胡汉分治”为何物,顿时被问了个无言以对。

韩德馨的脸色,则愈发凝重。默默沉思了好半晌,才长长地吐了口白气,低声道:“世兄勿怪,鲁公为太祖皇帝所献‘胡汉分治’之策,在当时乃为一等一的良谋。我大辽能有今日之强盛,全赖于此。然我大辽国内,契丹人与汉人始终泾渭分明,恐怕也跟此策息息相关。一国之内,过于强调各族之间的差异,而不能彼此间一视同仁。就好比一家之内过于在乎谁是长房,谁是旁枝,从长远计,未必是善事!”

“说得好,那贤弟可知道,家祖为何要给太祖皇帝献此有明显缺陷之策?家祖无目乎,群臣无目乎?若非大辽国满朝尽是无目之辈,几十年下来,朝廷为何明知其有缺陷,却不改之?”韩倬大笑,抚掌,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知音般兴奋莫名。

“这……”天很冷,韩德馨的脑门上,却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说鲁国公韩延徽是个睁眼瞎子,他可没有如此勇气!指责大辽国的所有文官都有眼无珠,那更需要好好称称自家脑袋的重量。如果“胡汉分治”之策的缺陷早就被发觉,却至今没法改变,恐怕答案就只有一个……

“非不为,力不能及也!”抬手迅速在脑门上擦了一把,韩德馨哑着嗓子,以极低的声音说道。“以胡法治汉,则使得汉人争相南逃。以汉法治胡,则契丹各部必对施政者群起攻之。纵使以太祖之神武,亦避免不了其粉身碎骨!”

“那授田之策呢?对契丹各部的长老来说,此策比那‘胡汉分治’又如何?”韩倬的追问再度传来,夹在白毛风中间,把韩德馨直接给冻僵在了驮马背上。

注1:鲁国公韩延徽,辽初名臣,甚受耶律阿保机器重。曾经替阿保机出谋划策,灭国数十。阿保机死后,耶律德光,耶律阮也先后对其委以重任。其子韩德枢,21岁便被封为太尉,也替辽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注2:淮南王刘安成了神仙,他的鸡犬也跟着一道白日飞升。所以留下了鸡犬升天的典故,指某些的爪牙因为主人的福气,跟着升官发财。

注3:太祖皇帝,指辽太祖耶律阿保机。

第七章 劲草(七)

比“胡汉分治”如何?从大辽国的长远角度看,“授田策”当然是强出太多。

俗话说,有毛带皮不算财。草原上一场暴雪或者瘟疫过后,有多少牛羊牲畜得惨遭不幸?而让契丹人都变成地主,让被掠至幽州及塞外的汉人奴隶都变成农夫和佃户,每年将给大辽国的官仓贡献多少税金和粮食?既然在幽州和塞外也一样可以务农,并且还能分到一块土地,那些被掠而来的汉家百姓,又何必要冒死逃回故乡?回去之后,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依旧是要以种地为生,并且还终日提心吊胆防备战乱和盗匪,日子过得未必比在辽国安宁!

然而,这只是从国家角度。从个人和家族角度来看,结果却是截然相反。

胡汉分治,最聪明的地方,就是保证了契丹人,特别是契丹各部长老们的地位超然。而“授田策”,却直接捋了长老们的虎须!

的确,大部分契丹人都能通过“授田策”获益,一下子就变成了对外租赁田产为生的地主。大辽国底层,胡汉百姓之间的矛盾,也会因为“授田策”得到极大的缓解。可不靠武装打草谷,却靠收田租为生的契丹人,跟汉人还有什么区别?而光凭着高贵的“血统”,连字都不识几个的契丹贵胄们,在朝堂上又怎么可能继续稳压像韩延徽、韩匡嗣、马胤卿这样的汉臣一头?

再长远一些,百年之后,当大部分契丹人和汉人变得差别越来越小,大辽国,将是何族之大辽?

韩德馨不愧是“德”字一辈中的翘楚,文武双全,心思慎密。越想,越是感觉浑身冰冷,汗珠一颗颗地被冻在了鬓角、脸颊、下巴等处,却根本没力气去擦。

怪不得“授田策”是由马胤卿和自家叔父韩匡嗣提出,而素有“北地第一智者”之称的韩延徽却保持了沉默,原来人家早就看出了其背后的风险。怪不得马延煦一返回军中,就像疯子般不管不顾地带领幽州军出征,原来此人是打算尽最大可能替其父马胤卿分担风险。

一旦此战大获全胜,马延煦的行为,便足以证明马氏家族对大辽国的赤胆忠心。契丹各部长老们的攻击效果,必将大幅减轻。而此战即便惨败,面对着长子刚刚“以身殉国”的父亲,契丹各部长老们的敌意,也多少会降低一些,不至于让马胤卿本人和整个马氏家族,步商鞅和晁错的后辙。(注1)

只是以目前情况来看,第二种结局的可能,远远超过了第一种!僵坐于驮马的背上,韩德馨的身体如同冰雕一般,笔直坚硬。身前身后,白毛风打着漩涡,翻滚起伏,宛若一排排惊涛骇浪。

他不想死,他还年青,家中还有娇妻美妾,还有刚刚蹒跚学步的一儿一女!他不想为了缓解蓟州韩氏所要面临的打压,而义无反顾地把自己当作祭品。马延煦是马胤卿的长子,他不是!马延煦出自马氏家族的嫡系长房,而他,却只是韩匡嗣的众多侄儿之一。

可他,现在更不能转身逃走。特别是在听韩倬说明了背后相关利害之后,更不能表现出丁点儿的犹豫。

不肯为家族利益牺牲的后辈,必然会被整个家族抛弃。而没有了背后的家族,他也必将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家祖父以为,授田策,可一举奠定我大辽国百年之基!”韩倬的声音忽然又从白毛风中透了过来,很清楚,却没有一丝作为人类的温度。“此番外出历练,家祖父也曾经叮嘱,若是遇到蓟州韩氏的子弟,务必全力结交。你我两家虽然不是同宗,但彼此之间,血脉相隔也不会太远!”

“鬼才愿意跟你们这些没人味儿的家伙攀亲!”韩德馨在肚子里破口大骂,脸上,却不得不露出几分受宠若惊,拱起发僵的双手,大声说道:“能跟时时聆听世兄教诲,乃小弟三生之幸。世兄在上,小弟这厢有礼了!”

朔风将他嘴里吐出的白烟冲散,与风中的雪粒子一起,在周围飘飘荡荡。韩倬看不清他的面孔,却能隐约感觉到他话语中的悻然。因此,先拱手还了个平辈之礼,随后大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你我二人年相若,才能见识也相类似,并且贤弟还比愚兄多出数年行伍经验,愚兄哪敢在贤弟面前提‘教诲’两个字。不过是将心中所想坦诚相告,以求能和贤弟探讨一番而已。贤弟若是不赞同,尽管当面驳斥。愚兄必洗耳恭听。‘教诲’两个字,可是万万不敢当!”

“世兄,世兄——说得都对!”韩德馨一开口,又被朔风将声音吹得断断续续。“战场外,战场之外此刻的确是风云莫测。身为,身为晚辈,此刻,此刻即便不能为家族出力,至少,至少不能再给家族增添任何麻烦!”

“不愧是左仆射的后人,贤弟此言甚善!”韩倬在白毛风中,大笑着抚掌。貂裘的下摆和袖子飘飘荡荡,浑然不似身在人间。“愚兄再多问一句,贤弟以为,这天下气运,在塞上还是在中原?”

“当然是在塞上!”耶律赤犬忽然插了一句,顶着满脑袋的雪粒子,就像一只刚刚被冻醒的狗熊。“我大辽之国运,刘汉怎么比得起?”

刚刚其弟弟和韩倬之间的对话,他一句都没听懂。但身为耶律氏的子弟,他却坚信大辽国的未来一片光明。区区刘汉算什么?把再往南的李唐、马楚、孟蜀加起来,都不够大辽国铁骑倾力一踏。只是大辽国刚刚换了新皇帝,还没腾出功夫来南征而已。(注2)

“短短三十年里,中原换了三个朝廷。每一个,都不是我大辽的敌手。而我大辽,最近三十年来,国力却蒸蒸日上!照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九州将重归一统。锦绣山河,将插满我大辽之旗。”知道对方不会无的放矢,韩德馨非常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才大声回应。

“善!愚兄也对此,深信不疑!”韩倬大声附和,从貂裘的袖子里伸出一只玉石般的右手,在白毛风中指点江山,“我大辽政令通达,上下齐心,百姓安居乐业!而令叔父的授田策,则将胡汉之间的藩篱,一举撕了个粉碎。凭此良策,胡汉之间,差别必将越来越小。二十年内,大辽就必将不再只是契丹人的大辽。天下气运和正朔,也必将北移。贤弟,你我之辈,不趁此良机建功立业,更待何时?”(注3)

注1:商鞅、晁错,二人都是改革家,都因为触动了旧势力的利益,最后惨遭横死。

注2:刘汉,即后汉。辽国人不认为刘知远有资格继承汉高祖的国号,所以称其为刘汉。南唐被成为李唐,南楚被称为马楚,后蜀被成为孟蜀,跟此一个道理。

注3:纵观历史,凡能成为大汉奸者,通常皆为聪明睿智之辈。秦桧如此,汪精卫亦如此。只是他的聪明,却只谋了一家之福。脚下所踏,却是千家万户的累累白骨。

第七章 劲草(八)

大辽的国力蒸蒸日上,而中原北方地区已经连续换了三个朝廷,江南还有四五个国家,俱是一蟹不如一蟹!

大辽百姓日子过得安稳,而中原各国的百姓却是朝不保夕。

大辽眼下虽然以契丹人为贵,除了两个韩家之外,“汉臣不得与闻军国要事!”但随着“授田令”下,契丹人与汉人之间的界限,必将越来越模糊……

当契丹人与其他各族不再泾渭分明之时,大辽国就不再只是契丹人的大辽。而是名副其实的天下正朔!

都说时势造英雄,事实上,要成为英雄,就必然要懂得把握利用时势。

既然此刻和此后若干年,气运俱在大辽而不在中原。身在大辽的“有识之士”不豁出去搏上一回,更待何时?

搏成了,就是开国功臣,名标凌烟。

数百年后,人们只会记得王猛功盖诸葛,谁会在乎前秦也是五胡之一,曾杀得中原各地血流成河?(注1)

聪明人都擅长权衡利弊,韩德馨无疑是当今幽州最聪明的几个年轻人之一。

聪明人的勇气,往往也会与他所能看到的收益成正比。

当想到大辽必将成为天下正朔,一统九州,自己侧身期间是何等之幸时,四下里的风雪立刻好像就变小了,白毛风也不再冷得直扎骨髓。

“多谢世兄点拨!”狠狠揉了几下脸上的冻疮,他拱起手,挺直了身体说道。眼神、表情和动作,都是无比的郑重。

这回,韩倬没再跟他多客气。先是挺直了身体受了他的礼,然后又笑着补充道:“贤弟高才,有些事情其实不必愚兄多嘴,你自己早晚都能看得清楚。只是愚兄比你痴长几岁,又侥幸占了旁观者的便宜罢了。马将军先前立功心切,没仔细了解对手详情。幸好有你在,咱们现在过去提醒他一声还来得及!”

“愿听世兄吩咐!”既然已经打定的主意要搏一回,韩德馨也就不计较先前所受到的冷遇了,点点头,大声表态。

“你们哥俩且随我来!”事关生死,记室参军韩倬不多啰嗦,跟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兄弟招了招手,直接带着二人赶往队伍的正前方。

队伍的正前方,副都指挥使马延煦,此刻正为自家先前过分低估了任务的难度而发愁。见韩倬带着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兄弟前来帮忙,心中大喜。赶紧摆出一幅礼贤下士的面孔,请三位帮忙者给自己指点迷津。

“关键是别再让他们打了伏击!咱们对这一带地形不熟,雪又下个没完!”耶律赤犬并不擅长军略,只能根据自家战败的教训,如实总结。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眼下最难的是,我等对李家寨的实力毫无了解,只知道他们半年前还是一群结寨自保的乡勇。其他武备、训练、军心、士气,寨墙高矮等方面,都两眼一抹黑。”韩德馨倒是很尽职,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补充。“所以当务之急,不是尽快赶到李家寨,而是想办法找一些当地的官吏和百姓,从他们嘴里了解对手的详情。”

“既然半年前还是乡勇,经历的战事就不会太多!”韩倬眼光比其他两人高了不止一点半点,立刻从韩德馨所提供的消息中,找出了对手的一处重要破绽。“兵器、铠甲之类,都相对容易补充,但战场经验,却必须一步步来。缺乏经验,则其韧性就难免不足。打顺风仗可以,万一受到些挫折,便会士气大降。所以,我等不必急于求胜,稳扎稳打,反到更容易拖垮他们!”

……

三个出主意的人当中,有两个原本就并非等闲之辈。马延煦自己能一路做到军一级的都指挥使,自然也堪称兵法精通。因此商量了片刻之后,还真给他们商量出一条非常恰当的策略来!那就是,“放慢脚步,远派斥候,保存体力,稳中求胜”。同时派人去联络附近的“朋友”,让后者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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