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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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甭说,当真正把李家寨众乡勇当作可与自家实力相提并论的对手之后,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不到两个时辰,撒到大队人马周围五里之外的斥候,就跟一小股来历不明的队伍,爆发了一场遭遇战。凭借娴熟的武艺和丰富的厮杀经验,幽州军斥候很快就击败了这股从雪地里突然冒出来的敌人,自己所付出的代价,却不到对方所留下尸体总数的一半儿。只是因为天色迅速转暗和地形不熟等原因,才很遗憾地未能将这支敌军全歼。

当天夜里,马延煦又亲自带队,粉碎了敌军的劫营企图。自身伤亡不到三十,却令对手在营外的雪地里,又留下了四十余具尸体。随后的几天,四个营头的幽州军,以每天不到三十里的速度缓缓前推,每走五里左右就休息一次。始终让将士们保持着充足的体力,沿途警戒也越盯越紧。结果自然是赏心悦目,非但在几次斥候战中,都力压对方一头。还连续两次提前发现了对方的所布置的陷阱,令其根本未来得及发动,就自行土崩瓦解。

如是又过了两天,李家寨方面找不到可乘之机,就只好放弃了沿途偷袭的念头,把斥候的伏兵都撤回了山寨中,准备凭险固守。而大辽国分散在定州各地的“朋友”,也偷偷地派遣家丁,将李家寨那边的虚实,源源不断地送到了马延煦的面前。

“小小的一个军寨,乡勇竟然有九百多,真是穷兵黩武!”拿着对手的详细情报,马延煦等人喜出望外,一边命令将士们提高行军速度,一边在马背上大声探讨。

“果然后边有郭家雀儿的支持,怪不得铠甲兵器,都不输于义武军!”

“还有太行山的山贼跟他们狼狈为奸。这个倒是需要小心,不过可以告知临近的打草谷的渤海军,请他们帮忙威慑太行山贼所盘踞的那几个寨子,使群贼不敢轻举妄动。”

“寨墙只有两丈左右,宽不到三尺,终究是一伙农民,三尺宽的寨墙能顶什么用?”

……

越是了解对手的情况,众幽州将士越是对胜利充满了信心。近二十年来,堂堂正正而战,在同等兵力情况下,除了契丹人之外,幽州军还真没怕过谁。可李家寨那群土鳖,又怎么能跟契丹人相提并论?先前之所以能侥幸取胜,不过是凭着其主将对地形的熟悉,外加打了别人一个出其不意而已。

“呜呜——”前方有几个黑影,狂奔而回,一边跑,一边将牛角号拼命地吹响。

“怎么回事?”马延煦迅速停止对敌情的讨论,抬起头,朝着警报起处正前方眺望。

吹角示警的,是自家所派出去的斥候。因为下坡地形和积雪的关系,他们几乎是连滚带爬一路向下,在身背后,留下了数道纯白色的烟尘。

“那边,看那边,山顶,山顶——”有人于他耳畔大声叫嚷,却是耶律赤犬。此子眼神好,第一个发现了前方三里之外的山梁上,有一段颜色不对,用手指着那里,不停地提醒。

“山顶怎么了!你别一惊一乍的!斥候还没到呢,当心干扰了马将军的判断!”担心自家哥哥被马延煦迁怒,韩德馨抢先一步开口喝斥。

然而,他的目光,却很快就被冻结在了耶律赤犬的手指头尖儿上。

不只是他一个,副都指挥使马延煦、记室参军韩倬,以及周围的幕僚和各级军官,视线全都落在了耶律赤犬手指方向,眼睛一眨不眨,嘴巴张大得可以直接塞进一颗个鹅蛋!

原本应该被积雪覆盖,高低起伏的山脊上,突兀地出现了一道巍峨的城墙。

绵延数里,肉眼看不到头,被冬日的阳光一照,通体呈亮蓝色,绚丽夺目!

注1:王猛,五胡乱华时,前秦的宰相。曾经辅佐苻坚,扫平的各路对手,一统北方,被后世称为“功盖诸葛第一人”。

第八章 雄关(一)

城墙!

一道巍峨雄伟的城墙,横亘在山顶,将通过李家寨的几条山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非砖非石,表面光滑平整,晶莹如玉。在阳光的照耀下,不断散发出梦幻般的兰色。令人一眼看见,就迟迟不愿将目光移开。不知不觉中便张大了嘴巴,惊呼出声,进而从心底涌起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呜呜呜呜呜呜呜,低沉的画角声响起,宛若半空中的朔风,吹入人的骨髓。

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马延煦迅速从震惊中回转心神。抽出佩刀,凌空虚辟了数下,同时嘴里大声命令,“吹角,吹角,吹角邀战!看他们是有胆子出来一决生死,还是只敢躲在冰墙后面做缩头乌龟!”

“吹角,吹角,大帅命令吹角邀战!你他娘的愣着干什么!找死啊!”亲兵们也接连被马延煦的声音唤醒,撒腿跑向鼓号手,冲着后者破口大骂。

“啊,啥,噢,吹,吹……啊!!”灵魂出壳的鼓号手们从山顶那座晶莹剔透的城墙上挪开眼睛,恋恋不舍,满脸木然,直到各自都吃了结结实实一个大耳光,才猛然想起此时自己身在何处,慌慌张张地从腰间拔出挂满了冰凌的牛角号,奋力吹响,“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因为过于仓促,他们根本没来得及融掉号角内的冰渣,吹出来的声音,时断时续,喑哑凄凉。周围的幽州军将士陆续被号角声唤醒了心神,侧过头,个个满脸痛苦。仿佛自家的血管里头,也都结满了冰渣一般。

“敲鼓,把鼙鼓都敲起来,快,随便什么调儿!”记室参军韩倬见自家士气低落得实在不像话,赶紧扯开嗓子大声提醒。

“敲鼓,把所有鼙鼓都敲起来。敲,赶紧给老子敲!老子不信,一道冰墙,还能挡住我幽州军的锋樱!”马延煦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挥舞着钢刀连声重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鼙鼓,是幽州军的绝活,从“安史之乱”那会儿就闻名于世。几十面大鼓小鼓陆续敲响,很快就汇聚成了一道激越的洪流。将敌我双方的号角声,迅速压了下去。在群山之间,回响不绝。无数寒鸦从栖身处被惊起,呼啦啦飞上半空,遮断单弱的日光。

“黑豹营推进到冰墙下,羽箭仰射,给乡巴佬们一个教训!”终于在气势上盖过了对方,幽州左厢苍狼军都指挥使马延煦又挥了几下佩刀,得陇望蜀。

这无疑是一道乱命,赶了十几里山路的幽州将士,急需先停下来恢复体力。然而,所有文武幕僚,包括记室参军韩倬,都没有出言劝阻。任由马延煦的亲兵将令旗交到了黑豹营指挥使康延陵手里。

行军打仗,比体力还重要的,乃为士气。天气酷寒,身体疲敝,眼前忽然又冒出一道坚固结实冰墙,当下幽州军士气的可想而知。所以,哪怕是牺牲掉一部分士卒,也必须及时展示出雷霆之威,在打击对手的同时,激励自家军心。

黑豹营指挥使康延陵同样出身于辽国的汉军将门,平素兵书战策读得一点儿都不比马延煦少。因此稍作迟疑,便领悟了主帅的良苦用心。于是乎,咬紧牙关将自家的部曲拉了出去。踩着又厚又滑的积雪,缓缓压向了山顶。

“白马营,跟上去接应!”目送着黑豹营将士走向战场,马延煦稍作斟酌,再度调兵遣将。

“是!”白马营指挥使卢永照答应着,接过令旗,转身去召集麾下兵卒。

“且慢!”马延煦却又大声从背后叫住了他,向前走了几步,再度将声音压到极低“你跟康指挥一道,打出我军威风即可,不必急着建功立业!”

“这……遵命!”卢永照稍作犹豫,随即挺胸抱拳,郑重回应。

“斥候,去附近寻找适合扎营的地方。能找到村子最好!”冲着卢永照的背影点了点头,马延煦继续大声补充,“其他人,就跟我一起站在这里,给黑豹、白马两营袍泽掠阵助威!”

“遵命!”周围的幽州将士们,齐声答应。虽然依旧气力不足,比起先前刚刚看到冰墙时,却已经振作了许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激越的鼓声很快又响了起来,震得周围树梢簌簌雪落。被阳光一照,殷红姹紫,如梦如幻。

山坡的上积雪也受到了影响,隐隐透出了妖娆的粉白色,与半空中的殷红姹紫交相辉映。

在殷红、姹紫与粉白色的旷野里,两个营的幽州军,一前一后,彼此隔着百余步距离,朝山顶上那道晶莹的冰墙缓缓迫近,迫近。

他们是百战精锐,他们训练有素,他们军容齐整,他们甲固兵利。他们几乎个个都身手高强并且勇于赴死。他们什么都好,唯独忘记了自己的祖宗。

冰墙上,有乡勇来回走动,因为此刻天气难得地晴朗,他们的身影被正在前推的幽州将士,看得非常清楚。“放慢脚步,前排举盾!”黑豹营指挥使康延陵毫不犹豫地下令,尽管自家队伍还在羽箭的有效射程之外。小心无大错,既然对方能凭空变出一道巍峨的冰墙来,谁知道还会变出什么东西?

果然,他的直觉毫厘不差!几乎就在前排士卒举起盾牌的同时,几道寒光,忽然从冰墙上直劈而落。

“嗤——”第一道寒光砸在了队伍左侧,将积雪犁出一道三寸宽,二十余步长的深沟,所过之处,烟雾升腾,泥土和干草四下飞溅。

“嗤——”“嗤——”“嗤——”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寒光,也都落在了空处。将山坡上的积雪犁出三道又粗又长的深沟,惊得幽州兵卒纷纷侧目。

“呯!”还没等他们看清楚从城头劈下来的到底是何物,第五道寒光又至。康延陵身侧不到十步远的位置,有面盾牌被劈了个正着。

表面包裹着双层牛皮的盾牌,盾牌后的兵卒,连同兵卒身后的弓箭手一道飞起,瞬间掠过更后方数名自家袍泽的头顶,血水、冰渣、还有很多又臊又臭的东西,“霹雳巴拉”洒了一路。

第八章 雄关(二)

“大弩,他们有大弩!”前推的队伍瞬间一滞,来自幽州的兵卒们一边将身体拼命伏低,一边哑着嗓子大声尖叫。

大弩的正式名称为床子弩,射程高达三百五十余步。只要命中,即便是精钢打造的荷叶甲,也会对穿而过。眼下的黑豹营中,根本没有任何装备,可以当其锋樱。而对面的冰墙上,这样的杀人利器,至少有五辆之多!即便准头再不济,每轮发射只有一支能够命中,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倒霉的目标?

“各队散开,加速前冲!别给他们上弦时间!”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指挥使康延陵的命令忽然响了起来。略带一点儿慌乱,所表达的意思,却是清晰无比。

唯恐麾下兵卒丧失了勇气,他还亲自冲到了整个队伍的最前方。一手持刀,另外一只手将黑豹营的认旗摇得呼啦啦作响。

此举,无疑是在给冰墙上的床子弩指示攻击下一轮目标。很快,便又有两道寒光凌空劈落,吓得周围的将士个个亡魂大冒。然而,两道寒光却相继落在了空处,徒劳的于地面上犁出了两条深沟。其中最危险的一条,跟康延陵之间还隔着五、六尺远,连吓他一跳的目标都未能达到。

“没准头!看到没?这东西根本没准头,风越大越没准头!”康延陵顿时气焰暴涨,单手擎着认旗在自家队伍前来回跑动,“向前冲,谁被射中算谁倒霉。冲到城下五十步内,让他们血债血偿!”

将乃三军之胆。

连指挥使都豁出了性命,其他人还有什么理由再畏缩不前?顿时,众都将、十将们纷纷举起兵器,带头向冰墙发起了冲锋。“跟我上,让贼人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来自幽州的兵卒们,嘴里也发出一连串呐喊,高举着兵器,分散开阵形,深一脚浅一脚向前猛跑。整个黑豹营,瞬间又开始滚滚向前移动,队伍中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疯狂。

“嗤——”“嗤——”

“嗤——”“嗤——”“嗤——”

新一轮空气撕裂声响了起来,人群中又溅起两股凄厉的血光。这一轮,床子弩比上一轮准确了许多,至少将四名跑动中的幽州兵卒送入了地狱。然而,其余黑豹营将士却对近在咫尺的死亡视而不见,继续大声高呼,迈动双腿向前推进。

没有准头!谁被射中就活该谁倒霉!冲在最前头也未必会成为床子弩的狙杀目标,跑得最慢,却未必不惨遭横死。既然如此,靠前一些和拖后一些,又有什么差别?况且指挥使大人都在最前面亲自高擎着认旗,按照军律,在他被射死之前,任何率先逃回去的人,都会立刻被督战队拿下,推倒阵前斩首示众!

“跟着我,向前,继续向前!”指挥使康延陵单手擎着认旗,像只大马猴般窜来跳去,从不在同一个位置多做停留。

这是他以往于生死边缘打滚儿,才摸索出来的经验,轻易不会透漏给任何人。无论是床子弩还是强弓,想射中目标都需要准头儿。而无任何规律跳动的身体,会令绝大部分射手把握不住瞄准机会。至于那些万里挑一的神射手,倘若真正有的话,绝不会被埋没一波乡勇中间。

“跟上,跟上康将军!”

“散开,各队之间散开,不要靠得太近!”

“距离,前后也要保持五尺远的距离。弩杆也最多五尺长!”

……

队伍中的都头、十将们,将康延陵的作为看在眼里,一个个大受鼓舞。心中的慌乱渐渐被勇气所压制,嘴里发出来的命令,也越来越切实可行。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众幽州军兵卒,呐喊着,踉跄前推。不停地有人被积雪滑倒,不停地有人从积雪中爬起来跟上队伍。无论跟乡勇作战,还是跟中原的正规军作战,他们以往都胜多败少。所以虽然一时处于单方面挨打状态,自家心中必胜的信念,却未曾因此而降低分毫。

“嗯——!”远在山脚下,都指挥使马延煦满意地点头。

强军就是强军,绝不可能被一两件所谓的神兵利器击垮。而弱旅即便凭着奇技淫巧占据一时上风,早晚也会被打回原型。

“区区一个军寨,居然有如此多床弩,这郭威,也真肯下本钱!”记室参军韩倬性子谨慎,唯恐马延煦也犯了轻敌大意的错,犹豫了一下,用很小的声音提醒。

“可不是么,恐怕连定州城内,都未必用得起如此多的床子弩!”马延煦笑了笑,顺口回应。

靠近拒马河的城市和乡村,屡屡遭受战火洗劫,民生凋敝,府库空得大白天跑耗子。所以很少有节度使和州县守将,肯拿出钱来打造床子弩,千斤闸等造价高昂的防御利器。反正如果辽军不肯接受贿赂,非破城不可,有没有床子弩和千斤闸,结果都是一样。

“怕是堡寨里的弓箭储备,也非常充足!”见自己的提醒,根本没引起马延煦的注意。韩倬不得不将声音提高了数度,继续补充。

这回,马延煦终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不打算做出任何调整。“先称称斤两再说!弓箭再多,都总得需要人来使!光有城墙没有城门,黑豹营即便吃一些亏,也随时都能够把队伍撤下来!”

“嗯!”韩倬轻轻点头。

两军阵前,他不能说得太多,以免影响马延煦的判断。此外,对手在冰墙上没有留城门,也的确是个巨大的缺陷。即便侥幸占据上风,也很难迅速扩大战果。

“但愿是他们心怯了!”带着几分期盼,记室参军韩倬将目光转向战场。目送着黑豹营的将士,在康延陵的带领和鼓动下,一步步继续向冰墙迫近。

两百步、一百七十步、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期间不断有床子弩从冰墙上射出,但取得的效果却非常低微。料峭的朔风和寒冷的天气,严重影响了床子弩的准头儿。而黑豹营指挥使康延陵的机智应对,则令床子弩的战果雪上加霜。

一百步、九十步、八十步、七十步……

“呜呜呜——”号角声响起,黑豹营的认旗猛然被插在了雪地上,旗杆深入两尺。

前推队伍中,有人停在了原地,有人则加速向前跑动。几个都头在人群中穿梭,鼓舞士气,传递命令。十将们则拍打着各自麾下弟兄的肩膀,把一小队一小队士卒按兵种摆开。刀盾手被放在最前,吸引对方的羽箭,并给所有人提供保护。弓箭手彼此隔着五步距离,在刀盾手身后排成直线,随时准备发起攻击。长矛手则退到最后,将长矛高高地举过头顶,随着口令声左右摆动,尽最大可能干扰冰城上守军的视线。

“吱——”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笛声,守军抢在黑豹营发起攻击之前,果断出手。密密麻麻的羽箭从城头上飞出,就像一片黑色的冰雹。洁白的雪地上,迅速长出了数百支荆棘。团团的荆棘从中,一朵朵红色的“花朵”陆续绽放,与旷野里的积雪互相映照,无比妖艳。

记室参军韩倬的心脏猛地一抽,瞬间疼彻骨髓。“反击,马上反击啊,压住他们!”再不顾上什么形象,他举起手臂,疯子般用力挥舞。扯开嗓子,大喊大叫,不管前方的将士听见听不见。

“反击,反击,压住他们!”四下里,叫嚷声如同山崩海啸。所有拖后压阵的幽州将士,个个都红了眼睛,扯开嗓子狂吠。

一路南下打草谷,所受到的抵抗微乎其微。就连几家节度使,都赔着笑脸,偷偷地送上了大笔的钱粮。区区一个乡下堡寨,居然,居然胆敢不跪下受死?居然,居然还敢抢先向辽国大军射出羽箭,真是,真是罪大恶极,活该被斩草除根!

仿佛听到了他们的狂吠,阵前的黑豹营,顶着对手的箭雨发起了反击。两百五十多张角弓被迅速举起,拉满,两百五十多支狼牙箭,迅速脱离弓弦。

“呼——”寒风呼啸,托起一片黑色的箭杆。七十步的距离转瞬被掠过,狼牙箭带着刺眼的阴寒砸上了冰墙,发出一连串渗人的“噼啪”声。

淡蓝色的冰渣四下飞溅,白色的雾气翻滚升腾。一团团淡蓝与纯白之间,点点红星溅起,落下,缤纷如早春时节的落英。

长期与契丹人协同作战,幽州兵卒在不知不觉间就受到了塞外部落的影响,在弓箭方面下得功夫极深。两百五十多支狼牙箭,至少有大半儿都准确地落在了冰墙正上方某个狭小区域。而狼牙箭巨大的杀伤力,则在这一瞬间被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几个仓促举盾自我保护的李家寨乡勇,被狼牙箭推得站立不稳,直接从冰墙另外一侧惨叫着跌落。几个藏在箭垛射击的弓箭手,被冰面上弹起的狼牙箭射中了小腿,双手抱住伤处悲鸣不止。还有二十几个乡勇,则被狼牙箭直接命中了胸口或者后背,当场惨死。殷红色的血浆顺着冰墙表面,汩汩下流,转瞬成溪。

侥幸没有被狼牙箭波及的乡勇们,则咬紧牙关张弓,放箭。朝幽州军倾泻复仇的雕翎。半空中,箭来箭往,连绵不断。城上城下,垂死者的悲鸣和伤者的惨叫,也同样连绵不绝。

“娘——”“娘咧——”“娘亲——”所有悲鸣声,都是一模一样,无论发音还是腔调。幽州和定州,彼此隔得不远。城上城下,原本就全是汉人。

他们原本是乡亲,是兄弟,操着同样的口音,长着差不多的面孔。而此时此刻,他们却恨不得立刻杀死对方,下手毫不迟疑!

第八章 雄关(三)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激烈的战鼓声响起,一队巡检司战兵手擎盾牌,踩着表面铺满了麦秸的马道,迅速涌上。

两队辅兵则举着宽大的门板,紧紧跟在战兵身后。面孔因为紧张而变得苍白,手背上青筋根根直冒。

麦秸上血迹斑斑,麦秸下则是坚硬光滑的冰面,战兵和辅兵必须保证自己每一步都踩得扎实,才能避免直接滚回城下;头顶上箭落如雨,身侧罡风呼啸,战兵和辅兵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避免沦为羽箭下的亡魂;然而,他们中间,却没有任何人退缩,更没有任何人试图转身逃走。

身背后不远处,就是他们的家。那些被辽兵攻破的堡寨最后是什么下场,这些年来,大家伙也都曾经有目共睹。作为男人,到了此刻,除了拼死一战,他们没有任何多余的选择。

已经战死的勇士,被新上来的辅兵迅速拖走。身受重伤的壮士,也被辅兵们快速抬到寨子里医治。新上来的战兵则从血泊中捡起角弓和箭壶,将雕翎搭上弓弦。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位都头的指挥下,将弓臂奋力拉满。

“城下七十步,放!”几个都头同时大声断喝,随即将铜制的短笛塞进嘴里,用力吹响。

“吱——”“吱——”“吱——”凄厉的短笛声,透过萧萧风声,钻进人的耳朵。一波波羽箭,从城头陆续射下,从左到右,将幽州军黑豹营的弓箭手所在区域,彻底覆盖。

宛若雨打杏林,黑豹营所在区域,顿时被打得落红满地。七八个长枪兵被当场射死,十几个弓箭手,浑身插满了雕翎,在雪地上摇摇晃晃,摇摇晃晃,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只喝醉了酒的白毛老刺猬。

黑豹营的攻势,瞬间一滞。随即,就在指挥使康延陵的督促下,开始了疯狂的反扑。两百多支狼牙箭,再度飞上天空。掠过七十多步距离,掉头向下。冰铸的城墙上,血光飞溅。惨叫声与怒骂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云霄。

“吱——”“吱——”“吱——”凄厉的短笛声,再度响起。无论节奏还是幅度,都丝毫不受鲜血的影响。

数百支雕翎射下,从左到右,再度于黑豹营站立的区域横扫。将那些躲避不及的掠食者们,陆续变成尸体。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幽州军黑豹营,则以低沉的号角声回应。随着号角声的催促,掠食者们松开手指,让狼牙箭快速脱离弓弦。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不同方向,一波波羽箭交错而过。

羽箭飞来飞去,不时在半空中相撞,“叮”地一声,迸射出耀眼的火星。明亮、诡异、转瞬即逝。

城上城下,却没任何人去关注那些火星的存在。所有将士,都把目光落于对面的敌军身上。不停拉动弓弦,放出羽箭,试图将对面的敌人统统射杀。

他们彼此之间素不相识,他们却巴不得对方立刻去死。然而,造化弄人。他们双方,却是谁也无法彻底如愿。

幽州军作战经验丰富,箭法高超,对机会的把握能力,也远胜守军不止一筹。而城头上的弓箭手数量,却是城下幽州军的一倍。居高临下,且有箭垛和盾牌作为护身屏障。

所以,双方接连举弓对射了十一、二轮,却依旧难分高下。并且双方都渐渐熟悉了对手的攻击特点和攻击节奏,自身生存能力迅速提高。

越强的弓,拉动时所消耗的体力越大。当第十四轮互射结束,城头上,不再有铜笛声响起。城墙下,也不再有号角声寻衅。双方的大部分弓箭手,都将角弓放在了身侧,就近寻找遮蔽物,蹲在后面大口大口地狂喘粗气。

也有个别筋骨极度强健,射术高超者。则将角弓拉到半满,同时迅速从对面寻找可供射杀的目标。他们所射出的羽箭,力道足,准头也不差。但数量却实在寒酸。所造成的零星伤亡,根本无法影响到战局。充其量,能增加一点儿自家身边袍泽的士气。或者对敌军的士气造成一点微弱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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