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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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双方却谁都无法轻易如愿。论武艺和气力,陶大春完全占据上风。然而论杀人和保命经验,康延陵却至少是他的十倍。转眼间,二人就交换了二十多招,却迟迟无法分出高下。就在此刻,战团外忽然有人喊了一声“着”,紧跟着,一团芭斗大的雪球,直奔康延陵面门。

“卑鄙!”康延陵一边挥刀格挡,一边破口大骂。雪球被他用刀砍成了两瓣,陶大春却趁机一刀扫来,直奔他的腰杆。

“将主小心!”有名亲兵大叫着冲上,推开康延陵,替他在承受了致命一击。“喀嚓!”,钢刀与人骨摩擦声近在咫尺,康延陵的视线,被血水染得一片模糊。

“老七——”他放声悲鸣,挥舞钢刀打算跟对手以命换命。后腰处却猛地传来一股大力,家将康勇和康才合力拉住他的腰带,顺着山坡夺路狂奔。

“保护将主,保护将主!”其余兵卒一拥而上,用身体挡住陶大春的钢刀。“放下我,放下我!”康延陵大声命令,背后的两名家将却是谁都不肯听,迈动双腿,加入溃兵队伍,唯恐跑得比其他人慢上分毫。

山坡下,还有两个营头的弟兄,还有都指挥使马延煦。只要跑到那面帅旗附近,就能彻底逃出生天。在此之前,任何人,都无法让他们改变主意。

“马将军,马将军,情况,情况紧急!黑豹营,黑豹营也崩了!”山坡下,几名文职幕僚同时冲到帅旗前,朝着马延煦高声示警。

马延煦没有回应,铁青着脸望向战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他早就将麾下两支队伍的溃败过程,从头到尾看了个清清楚楚。白马营指挥使卢永照无能,被从冰城内突然跳下来的乡勇给杀了个措手不及。李家寨的乡勇,却充分利用了地形和体力优势,先粉碎了白马营将士的抵抗,然后像赶羊一样,赶着他们撞向了黑豹营的阵地。

面对慌不择路的溃兵,黑豹营指挥使康延陵应对再度出现失误,没有当即立断命令弓箭手把自己人和追兵一道射杀,导致溃兵直接变成了敌军的前锋。

当失去控制的溃兵与试图挡路的黑豹营将士刀剑相向,追上来的李家寨乡勇就彻底锁定了胜局,兵不血刃……

白马营的认旗,在马延煦的视野里,早已消失不见。指挥使卢永照像一具行尸走肉般,被协裹在溃兵队伍中,跌跌撞撞。在距离此人侧后方二十几步远的位置,马延煦还能找到黑豹营的认旗,认旗下,指挥使康延陵被两名亲信倒拖着逃命,伴随他们左右的,是大队大队的溃兵!

白马营溃兵协裹着黑豹营溃兵,不分彼此,撒腿狂奔。在他们身后,则是三百余李家寨乡勇,保持着整齐的楔形阵,不紧不慢,如影随形……

“鸣金,让白马营和黑豹营都撤下来。其他人,原地列阵,准备迎战!”终于,都指挥使马延煦从前方收回目光,朝四下笑了笑,镇定地吩咐。

不过才损失了两个营的兵马,此战胜负依旧未见分晓。只要剩下的两个营头严阵以待,山坡上的那三百余乡勇,绝对讨不到更多便宜。

他坚信,自己还有机会逆转乾坤。他也试图让麾下的将士相信,这场战斗不过是刚刚开了个头,远不到断言胜负的时候。为将者乃三军之胆,他必须这样做。哪怕是将牙齿咬碎,哪怕是将已经涌出嗓子眼儿的淤血,重新吞回肚子当中。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清脆的铜锣声迅速响起,被来自北方的朔风瞬间送遍整个雪野。

听到铜锣声,正在溃退的残兵败将们,精神俱是一松。腿脚迈动得愈发利索,脸上的表情也不再像先前一样疯狂。

正在被亲兵倒拖着逃命的黑豹营指挥使康延陵,却又将双腿插在雪地中,不肯继续跟着大伙一起逃命。抬手抹了把血水和泪水,他扯开嗓子大声悲呼,“站住,全都给我站住!给我杀回去!胆小鬼,你们这群胆小鬼。被一群乡勇给打垮了,你们,你们回去后统统难逃一死!”

“不怪咱们,是白马营,是白马营先跑的,他们冲垮了咱们!”两名家将拉着他的腰带,拼命将他往山下拖。另外十几名亲兵用刀尖对着渐渐追上来乡勇,且战且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悲愤。

此战打成这般模样,绝对不是黑豹营的过错。全营总共五百多名将士,在先前跟李家寨乡勇的对射中,损失还不到一成半,远未到伤筋动骨的地步。然而,谁能料到,在敌军手中损失还不到一成半的黑豹营,却被白马营的溃兵给干翻了两成多!此外,还有超过四成的弟兄被白马营的溃兵协裹着逃走,根本来不及朝敌军发出一箭一矢!

“站住,全都给我站住!胆小鬼,你们这群胆小鬼,军法饶不了你们,饶不了你们啊!”康延陵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让我去死,让我去死,死在战场总好过死在自家刀下!”

被哭声搅的心烦意乱,家将头目康勇猛地一咬牙,停住了脚步。“康义,康才,康福,你们三个保护将主先走!其他人,跟着老子断后。幽州男儿,死则死尔!”

“幽州男儿,死则死尔!”几名亲兵惨笑着停住脚步,与康勇并肩而立。

虽然主阵那边已经鸣金,但吃了如此惨的一场大败,白马和黑豹两营的指挥使,恐怕都要在劫难逃。唯一可能的保命办法,便是证明他们的后撤并非出自本意,而是被忠心耿耿的亲兵所“劫持”!

能担任“劫持”将主逃走罪责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家将头目,亲兵都头康勇。他是康家的家生奴,从小就做了康延陵的跟班儿,主仆之间情同手足。

“不可,不可,康某岂能让你们替死!康某自己去,自己去死!”康延陵立刻明白了康勇的打算,拼命挣扎,脸上淌满了淡红色的泪水。然而,他的力气却仿佛全用尽了,始终都不能挣脱另外一名家将的掌握。

“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康义,康才,康福,三个被点了名字亲兵,拖住康延陵的手臂,连拉带拽,拖着他从被溃兵踩硬的积雪上疾滑而下。转眼,就把其他溃兵全都甩在了身后。

“死则死尔!”“死则死尔!”“死则死尔!”家将康勇带着十几名康氏家丁,大叫着扑向了追过来的李家寨乡勇,就像一群扑火的飞蛾。

第八章 雄关(七)

再勇敢的飞蛾,也不可能扑灭火焰。

更何况这团火焰烧得正炽。

家将康勇只挡了一个照面儿,就被陶大春用钢刀劈得倒飞了出去,鲜血淋漓洒了满地。另一名家将主动滚倒,试图去攻击陶大春的下盘。旁边一把横刀迅速撩了起来,将他握着兵器的胳膊齐肘切为两段。

“啊——”受了伤的家将用左手捂着伤口大声哀嚎,却没有得到任何怜悯。沙场之上,对敌人怜悯等同于自杀。陶大春毫不犹豫地一脚踩断了此人的肋骨,随即又有十几双大脚陆续踩了过去,将此人直接给踩成了一团肉饼。

其他几名家丁勇气耗尽,转身逃走。乡勇们从背后快速追上他们,给了他们每个人一刀。几个跑得腿软的溃兵跪地求饶,乡勇们迅速从他们身边跑过去,横刀不停下剁。当整个楔形队伍跑过之后,地面上已经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

另外一伙溃兵被乡勇们追上,从背后剁得血肉横飞。没有任何人再敢于转身迎战,来自幽州的劫掠者们,宁可屈辱地从背后被乡勇杀死,也不肯停下来捍卫自己的尊严。而已经杀出了气势的乡勇们,则越打越顺手,排着整齐的阵列,朝着沿途被追上的每一个目标发起攻击,下手绝不容情。

三百多乡勇,追着超过自己两倍的劫掠者,如群虎赶羊。每一步,都有羊儿倒下,惨叫声和求饶声此起彼伏。每一步,羊群的规模就缩减数分,鲜血和碎肉洒满了山坡。

山坡上,已经被踩硬的积雪,迅速与落下来的血浆混合在一起,转眼凝结成冰。一片巨大的红色冰盖儿,在“虎群”所经过的沿途显现出来,被冬日的阳光一照,诡异得令人不敢直视。

陶大春不知道自己一路上杀了多少敌人,也没有功夫去细数。只记得最开始的时候,自己还需要砍上好几刀,才可能粉碎对手的抵抗。而到后来,则只需要一挥跟胳膊便能了账。敌军变得一个个弱不禁风,步履蹒跚。而他和他身边的弟兄,则越战精神和体力越充足,根本感觉不到任何疲惫。

“嗖嗖嗖嗖嗖嗖嗖……”半空中,忽然飞来一阵箭雨,将正在逃命的溃兵,迎面放倒了一大片。陶大春愣了愣,本能地放慢脚步,挥刀保护自己的面部和没有铠甲遮挡的脖颈。“嗖嗖嗖嗖嗖嗖嗖……”又一阵箭雨从半空中落下,将他身边的乡勇射到了两三个,同时却将溃兵至少放翻了二十余。

“小心,山底下阵形未乱!”潘美抱着一个巨大的雪球追上来,大声提醒。身背后,铁甲断裂处隐隐有血迹凝固,然而他却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疼。把雪球当作盾牌挡在身前,继续大声补充,“见,见好就收。子明说过,如果敌军主阵未乱,咱们不得主动发起攻击!”

“等我看看……”陶大春意犹未尽,伸开胳膊,示意同伴们一起放缓脚步。同时举目朝正前方凝望。第三波羽箭疾飞而至,杀死更多的溃兵,也在他面前的雪地上,“种”下了密密麻麻的一片雕翎。

侥幸未被射中的溃兵们愣了愣,哭喊着调整方向,分成一左一右两股洪流。几名没杀过瘾的乡勇跃过陶大春和潘美,尾随追杀。才追出三五步,第四波羽箭又至,将溃兵中最拖后的两批连同他们几个一道笼罩在内。

“止步,止步,小心羽箭!”陶大春挥舞兵器,果断下令停止对溃兵的追杀。潘美则将手中雪球向前奋力掷出,低头冲到箭雨刚刚落下的区域,从地面上拖起一名受伤的自家弟兄,掉头便走。

十多名刚刚跟上来的乡勇受到提醒,也纷纷丢下兵器,冲到先前羽箭覆盖处,拖起受伤的袍泽。楔形军阵里的其他弟兄,则挥舞着兵器,朝着前方一百多步远的敌军,发出轻蔑的咆哮,“噢——,噢噢——噢噢——”

他们的确有资格蔑视对方,明明拥有两个营,一千多名生力军,却不敢上前接应其他幽州同伙。为了阻止汉家儿郎驱赶溃兵冲击他的本阵,居然狠下心肠朝着自己人放箭,将原本有机会逃离生天的近百名同伙,全都射死在阵地前。这种行为可以说是杀伐果断,也可以说是狼心狗肺,胆小怕死。毕竟汉家儿郎这边只有三百多人,还不到幽州生力军的一半儿。幽州生力军如果主动上前堵截,完全有可能将溃兵全部救出生天!

“射!继续射,阵前一百步!敢靠近者死!”幽州左厢苍狼军都指挥使马延煦抬手擦了一把嘴角处的淤血,咬着牙命令。

杀自己人的滋味不好受,而不下令用羽箭将溃兵射醒,万一他们直接冲进主阵来,剩下的两个营幽州军,难免就要步黑豹营的后尘。

慈不掌兵,他相信自己的决定,是此刻最为正确的选择。虽然,此战之后,他有可能背负一辈子骂名。

“回去之后,若是有人拿今日之事做文章,我与你并肩应之!”记室参军韩倬不愧为马延煦的知交,走上前,毫不犹豫地给出承诺。

“若不及时射杀了他们,还不知道多杀弟兄要被他们拉着陪葬。此事,末将回去之后会立刻汇报给叔父,有他在,谁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指挥使韩德馨,也非常佩服马延煦的杀自己人的勇气,压低声音,郑重承诺。

三个聪明人出身都非常“高贵”,如今又都怀着向大辽皇帝证明幽州人与契丹人一样忠诚敢战的心思,所以算得上“志同道合”。其他幕僚和武将们,虽然心里觉得马延煦的举动有些过于歹毒,这会儿却是谁也没勇气当面说出来。

仗打到这个份上,即便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也没什么功劳可捞了。而无论是为了严正军纪,还是为了杀鸡儆猴,都得有人为刚才的失败负责。这时候,再跟主帅对着干,等同于毛遂自荐去当替罪羊!

“高手,那个带兵的大个子,本事相当高!居然能忍住不往上扑!”耶律赤犬的思路,与所有人都不一样,正当大伙在为射杀自己人而暗暗难过的时候,他却忽然指着山坡上已经停住脚步的追兵大叫了起来。“看,他们后撤了,居然后撤了!你们看到没有,敌军果断后撤了。还把受伤的同伙也都抢了回去!这哪里是一般的乡勇啊?要我说,汉国的边军,都只配给他们提靴子!”

“大哥,你不要涨他人志气!”韩德馨听得面红过耳,扭过头,大声喝止。

作为孪生兄弟,他对自家做了契丹人的哥哥非常了解。不用仔细琢磨,就知道耶律赤犬是在为哥俩先前全军覆没的丑事找理由。

乡勇比边军还出色,乡勇中间还有好几个名将之才,那么,先前哥俩战败之事,就没什么好丢人的了。反正吃了败仗的已经不止是哥俩,马延煦当初倒是立了军令状呢,如今不也被碰了个灰头土脸?

他是为大局着想,不愿为了一点点虚名,破坏了整个队伍的内部团结。而耶律赤犬,却从不考虑那么深。记恨在来路上,马延煦曾经对自家哥俩的冷遇,撇了撇嘴,又大声道:“我不是涨替他人志气,我这是提醒大伙儿,切莫再轻敌。对面的乡勇既能杀得出来,又能收得回去,绝非一群乌合之众。而我军已经失了锐气,人数上的优势也不复存在。到底何去何从,必须要仔细斟酌!”

“大哥!你不要乱说话!”韩德馨越听越着急,一边偷看马延煦的脸色一边连连跺脚。自家哥哥所言大部分都是实话,可此时此刻,实话怎么能实说?一旦把姓马的给挤兑得恼羞成怒,按照军规,他可是对所有部将,都掌握着生杀大权……

好在马延煦肚量不错,且非常知道轻重,并没有像他所担心的那样直接给气疯。先朝着大伙笑了笑,随即朗声说道:“派两个营头出战,原本就是为了试探敌军虚实。虽然卢永照作战不利,导致白马和黑豹两营将士溃败,但敌军虚实,却也已经试探得非常清楚。接下来,就看我等如何洗雪前耻了!”

“军主说对!”

“将军所言甚是!”

“马将军胜不骄,败不馁,的确有古代名将之风!”

“马将军……”

众将佐和幕僚们闻听,立刻强打起精神附和。仿佛刚刚吃了大亏的是对手,而不是自己这边一般。

“多谢诸君信我!”马延煦抖擞精神,四下拱手。“马某必不相负!”

四下里,又是一片称颂之声。众将作和幕僚们纷纷表示信心未失,愿同主将一道力挽天河。马延煦听了,先是笑着拱手,随即,迅速收起了笑容,大声吩咐:“来而不往非礼也!韩方,你,带着苍狼营弟兄追上去,还之以颜色!”

“这……?”被点了将的苍狼副指挥使韩方先是一愣,随即拱手领命,“是!”

“军主……”众幕僚们也全都被吓了一跳,欲言又止。

苍狼营是马延煦的嫡系,也是这四个幽州汉军营中最精锐的一个。如果苍狼营再大败而回,这一仗就彻底不用继续打了。能全师而退,大家伙儿都得烧高香。

“不必多说,我心里自有主张!”马延煦摆了摆手,抢先一步制止了众幕僚的劝谏,“五百精锐对三百乡勇,我就不信,他还能再打我个倒崩而回!”

说罢,又叫住正在点兵的韩方,大声吩咐,“记住,拿出全部本事来,狮虎搏兔,尚需倾尽全力,你切莫再步卢永照的后尘。追到距离城下一百步处,即可收兵。要你去,不是想一鼓作气破了李家寨,而是打掉敌军士气,重振我军声威!”

“诺!”副指挥使韩方再度躬身施礼,答应得分外大声。片刻后,整个苍狼营在他的带领下倾巢而出,踏着被射死的溃兵尸骸,恶狠狠地扑向了正在结队后撤的汉家儿郎!

陶大春和潘美两个,迅速发现了追兵。果断地命令麾下弟兄们停住脚步,准备列阵迎敌。就在这时候,山顶的冰城内,忽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铜锣声,“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瞬间就传遍了整个疆场。

“便宜了你们!”潘美朝着山坡下快速追过来的幽州军吐了口吐沫,转身挥舞令旗,“撤,撤回城里,别耽误幽州军给他们自己人收尸!”

“走了,巡检大人慈悲,给幽州人一个收尸的机会!”队伍中的都头、十将们心领神会,齐齐扯开嗓子大声号令。

闻金必退,这是训练时已经刻进大伙骨髓里的军规,所以纵然觉得不够尽兴,众乡勇也不敢违背。纷纷哄笑着转过身,朝着冰墙扬长而去。

“站住,拿命来!”

“站住,有种不要走!”

“不要走……”

原本心怀忐忑的幽州苍狼营将士,没想到对手走得如此干脆。顿时心里头空落落的好生难受。扯开嗓子,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加速追赶。

然而,论起走山路,他们可真不是乡勇们的对手。更何况其中大部分兵卒,心存畏惧,并不想真的追上前跟士气正旺盛的乡勇们拼命。结果追来追去,双方之间的距离非但没有缩短,反而不断增加,任山下的战鼓如何催促,都无法改变结果分毫。

不多时,乡勇们尽数退到了冰墙之下。却没有立刻拉着绳索攀城,而是背对着冰墙,再度列成了一个齐整的方阵。

追过来的韩方见到后大喜,立刻重新整理队伍,缓缓压上。双脚刚刚迈入距离冰墙七十步范围之内,还没等双方发生接触。耳畔忽听一道短促的画角声,“呜——”

“呯!”“呯呯呯呯!”五支冰冷的长箭呼啸而至。将一名刀盾兵连同起手中的盾牌一道,狠狠钉在了地上。其余四支长箭落空,在队伍后方和两侧,掀起了滚滚白烟。

“吱——”“吱——”“吱——”刺耳的铜笛声,紧跟着传来。一排排羽箭,冰雹般从城头砸落。饶是预先有所准备,幽州苍狼营兵卒,也被射得狼狈不堪。转眼之间,就又在雪地中留下了二三十具尸骸。

“不想死,就赶紧滚!”郑子明从城墙上探出半个身体,冲着城下的幽州将士大声怒喝。

“不想死,就赶紧滚!”“不想死,就赶紧滚!”“不想死,就赶紧滚!”城内陈外,众乡勇高举着兵器,将主将的话,一遍遍重复。

“不想死,就赶紧滚!”“不想死,就赶紧滚!”“不想死,就赶紧滚!”群山之间,回音层层叠叠,萦绕不绝。

刹那间,仿佛数万乃至数十万人,同时发出了怒吼。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不远处,半面山的积雪受到震动,化作一片白色的洪流,直冲而下。

天河决口了!

苍天战栗,大地战栗,城外的幽州劫掠者一个个两腿发虚,掉头便走。任副指挥使韩方如何拦阻,也不敢回头。

第九章 萍末(一)

“轻点儿,疼——”潘美趴在一张干净的大床上,光溜溜的脊背中央,两道半尺长的伤口分外醒目。

在城外的混战中,他后背挨了两刀,全凭着重金购买来的青羌镔铁甲,才侥幸逃过了一劫。然而铁甲的防御能力终究有个极限,被刀刃剁裂开的位置,有一段竟然向内翻卷进去,接刺穿了表皮,深深地扎进了肌肉当中。

潘美当时也是杀红了眼,居然没有感觉到多疼。继续带着数名亲信,呼和酣战。待到恶战结束之后,精神头一松,却立刻就昏了过去,将周围的弟兄们吓得魂飞天外!

好在当时陶大春站的位置距离潘美不远,发觉情况危险后,立即将其送回了城内施救。而郑子明又是当世难得的国手,才避免了潘美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只是临时止血并且用药物吊住性命不难,想要避免这么长的两条伤口感染,进而出现新的症状,却有些麻烦。对此,郑子明能拿出来的最好解决方案就是:先用毛刷沾着盐水,反复冲洗伤口,确保没有任何铁渣和布屑于肌肉中残留。接下来再用眼下能找到的,最烈的烧春反复消毒。然后再用细线仔细缝合,并留出排脓的通道。最后,则于伤处涂满新鲜蜂蜜,才竞全功。

麻沸散早给潘美灌下去了,几个能够止痛的穴位上,也让当地的郎中,及时给插上了银针。然而,也许是因为体质比较特殊,加之伤口实在太长的缘故,无论麻沸散还是银针,止痛效果都不太好。结果伤口才清洗到一半儿,潘美就清醒了过来,疼得满头大汗,喊得声嘶力竭!

“能不能再给他灌一碗麻药汤!”在旁边打下手的李顺儿,仿佛比自己挨了刀子还难受,扬起淌满汗水的面孔,低声央求。

“不能再灌了,是药三分毒。再给他灌,有可能会把他灌成一个傻子!”郑子明摇摇头,低声解释。“你拿一个木棍给他咬着,这才缝了一半儿,别让他疼急了咬断自己的舌头!”

“哎,哎!”李顺儿闻听,脸上顿时一片惨绿。答应着抓起一根用沸水煮过的黄杨木棍儿,塞进了潘美张大的嘴巴中。

剧烈的苦涩味道,顿时分散了潘美的注意力。趁着他被苦得直皱眉头的当口,郑子明手指快速移动,如穿花蝴蝶般,将钢针和煮过的细线,穿过了伤口两侧的皮肤。

“啊——”潘美疼得又是一声惨叫,身体如砧板上的活鱼般后仰,咬在牙齿间木棍瞬间掉落。还没等木棍儿掉在地上,一只手迅速将其拉住。眨眼间,又狠狠塞进了潘美的口中。

“喊什么喊?这点么点儿疼都受不了,也不嫌丢人!”陶三春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如假包换的轻蔑。

这效果,可是比麻沸散和银针都强出十倍。当即,潘美的呼痛声就给憋回了喉咙中,面红耳赤,侧头望着一袭白衣的陶三春不停地眨眼睛。

“又不是没看过你,小时候我还替你把过尿呢!”陶三春立刻猜到了他的想法,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然而,她终究是个姑娘家,又是在郑子明跟前,不能表现得太豪迈。将目光迅速从潘美淌满血迹的脊背上挪开,继续说道:“我带着几个姐妹,给旁边那间房子里的伤兵敷过药了。重伤的不多,大部分都是轻伤。但其中有几个肚皮别射穿的,咱们请来的郎中不敢治。还得等你这边结束后,亲自过去救他们!”

“知道了!”郑子明没有抬头,手指继续在潘美的后背上缝缝补补。每当变成一个郎中的时候,他就会进入这种物我两忘的状态,仿佛除了自己和正在被救治的病患之外,其他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存在一般。

而在这种状态下,他的形象也与平素练兵,或者冲锋陷阵时大不相同。宛若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认真、自信、睿智,举手投足间,还会流露出一缕不加掩饰的倜傥。

看着这个迷一样的男人,陶三春的眼神迅速开始发亮。高大、英俊、干净、善良,目光当中,总是充满了对生命的慈悲。她喜欢看到对方现在的模样,虽然最近几个月来,她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次。

她从来都没觉得厌倦,相反,每当看到郑子明认认真真地,去施展华佗妙手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距离对方特别的近,同时也觉得特别的安全。

这种感觉到底因何而起,她不清楚。然而,她却希望,自己能永远跟对方站得如此近,直到一起走完此生。

“哼,嗯——”潘美又疼得低声轻哼,却不愿在陶三春面前丢了面子,强行将嘴巴闭得死死。

陶三春的脸上迅速飞起一团红云,目光迅速从郑子明身上收回。盯着自己的脚尖儿,用蚊蚋般的声音补充道:“大哥说,他已经清点过伤亡情况了。刨除还能继续作战的轻伤号之外,咱们总计折损了六十七名弟兄。杀死了大约四百二十多个辽国强盗。眼下弟兄们士气很足,所以让你不用担心。他身上衣服还没来得及换,所以,所以就不亲自进来汇报了。让我,让我帮忙汇报给你听!”

“嗯,哼——”明显感觉到背上的动作突然一顿,潘美疼得额头上冷汗直冒。然而,他又没勇气让陶三春闭嘴,只能苦着脸朝对方直翻白眼儿。

陶三春却对潘美的动作,视而不见。仰起头又看了郑子明几眼,犹豫着说道:“先前你们跟辽国强盗打仗时,有乡老在寨子里说,这样下去,怕是会引来辽国人大举报复。他们,他们希望见好就收,哪怕花费点儿钱粮,能早点让辽国强盗撤兵就好!”

“他们,他们该死!”话音刚落,潘美立刻将嘴里的木棍吐到了地上,大声反驳。“这个时候说花钱买平安者,都该抓起来直接砍头!抢遍了易、定、沧三州,都没遇到像样的反抗。偏偏在一座小小的军寨,前后折损了一千多人。不把这个场子找回来,他们怎么可能主动撤兵?”

“可,可他们今天又被干掉脸色四百二十多个,带伤逃走的还不算。剩下不过一千四五百人,士气也被打没了,怎么可能攻得破寨墙?”陶三春白了他一眼,皱着眉补充。

她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兵书战策也读过好几大本儿,所以通过对敌军整体实力和伤亡情况的了解,不难得出山下的辽军已经无法取胜的结论。而以巡检司乡勇目前的实力,想转守为攻,将辽军快速驱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哪怕勉强能达到目标,自家的伤亡也不会太低。

所以,几个乡老们的意见,在她看来并非毫无是处。在双方都还能下得了台情况下,舍掉一部分钱财,换取辽军退兵,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选择。毕竟巡检司这边兵力有限,武备也有限,万一惹得辽国再派来更多的兵马,早晚有被压垮得那一天。

潘美所能看到的,跟她看到的一模一样。但是,潘美得出来的结论,却跟她完全相反。咬着牙忍过一阵刺痛,他抬手擦掉脸上的冷汗,低声说道:“一千四五百被打没了士气的辽兵,肯定攻不下李家寨。但想要把他们当作山贼,打完了就坐下来讨价还价,却绝无可能。山贼吃了败仗,回去后不用跟任何人交代。而他们吃了败仗,回去后却有人要掉脑袋。所以即便把剩下的一千四百多人全填到雪里,他们也不会拿了钱粮撤走。那些想跟他们商量花钱买平安的家伙,不是居心叵测,就是脑袋被驴踢了!”

“你……”陶三春气得两眼冒火,抬手欲打。胳膊刚刚举起,耳畔却已经传来了郑子明的声音,“他说得没错,花钱买不了平安。仗打到这个份上,除了死撑到底,并且再去别处寻找帮手之外,敌军已经没有了其他出路。至于咱们这边,趁着这两天不下雪,我会将乡老和妇孺们尽快送走。”

“那,那留下来的怎么办?仗得打到什么时候?”陶三春闻听,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抬起眼睛看了看郑子明,着急地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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