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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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狂风(七)

“上次我兄弟二人蒙郑将军高抬贵手,一直无缘当面致谢。今天既然再度相聚,且请将军上座,受我兄弟二人一礼!”耶律赤犬在帐篷内,也被火盆靠得胸口发热,四下看了看,忽然起身说道。

“正是,韩某与哥哥叩谢恩公。恩公今日若有差遣,凡力所能及,我兄弟二人绝不敢辞!”韩德馨也笑着站起来,作势欲拜。

临行之前,哥俩已经商量过了,要把握好相处尺度。既不令郑子明感到兄弟两人会怕了他,又给郑子明留下足够的台阶,方便此人主动与幽州韩氏结交。所以,上次战败后被放过的“恩情”,就成了最好的话题切入点。

谁料想郑子明却好似根本没听明白,也迅速站起身,一手拉住一支胳膊,大咧咧的回应:“不必,两位将军不必如此。你们欠郑某的人情,昨天白天已经还清楚了。郑某虽然看不清楚是谁的字迹,心里却有数。如果细算起来,倒是郑某承惠两位甚多。坐,二位且入座。话就不说了,咱们心里头明白就行!”

“轰!”兄弟俩的脸色顿时大变,四只耳朵嗡嗡作响。

有些事情,注定做得说不得。他们哥俩泄漏马延煦的撤军计划,乃是出于一时激愤。事情过后,心里未必没有悔意。是以巴不得所有人都忘记此事,永远不要再提起。

正惊惶间,却又听见郑子明迅速补充道,“古语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你我今日难得能相聚,就别扯这些题外话了,且坐下共谋一醉!”

说罢,竟大笑着松开了手,转身回到了主位,举盏相邀。

“今日且共谋一醉!”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的思路根本赶不上趟儿,愣了半晌,才干笑着举盏相应。

一杯酒水落肚,兄弟俩心思又敞亮了许多。明白先前闭门造车的诸多谋划,施加在对手身上未必管用。因此偷偷地用目光交流了一下,收起那些没用的小心思,重新笑着举盏:“败军之将,仍蒙郑巡检相邀,我兄弟两个受宠若惊。且借此酒,礼敬巡检,祝巡检早日出将入相,名标凌烟!”

“两位将军客气了!”郑子明笑着举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出将入相固然为人人所羡,但古往今来,名标凌烟者能有几个?与其想那么长远的,不如珍惜眼前。由着自己的性子和心思,活得一个逍遥自在!”

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听了,又是微微一愣。随即将各自杯中酒干掉,继续笑着恭维,“郑巡检雅量高致,我兄弟二人佩服!佩服!”

“没什么值得佩服的,人生际遇各不相同而已。”郑子明抓起酒坛,自己给自己斟满。随即示意亲兵替客人也倒满了酒,一边笑,一边补充,“无论哪种活法,能让自己开心,安心,便是最好。”

“嗯——”仿佛有根银针,轻轻朝胸口处戳了一下,耶律赤犬的心脏忽然又酸又疼。举起酒盏,想再说第三句祝酒词,却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语。

韩德馨的日子虽然过得比他安稳,却也被郑子明的话触动了几分心事。苦笑着摇摇头,轻轻举起酒盏,“听郑巡检的话,总让小弟我有茅塞顿开之感。谢了,小弟我先干为敬!”

“小弟,小弟也干了!”耶律赤犬这才回过神来,举着酒盏朝自己嘴里猛灌。

他们哥俩年纪都比郑子明大,但三个人凑在一间帐篷里烤着火喝酒聊天,却仿佛两位调皮学生跟着一位睿智的老师。几句话之后,调皮学生便招数用尽,被老师说得频频点头,满脸崇拜。

郑子明三言两语抢得了话语主动权,也不为己甚。轻轻将酒盏放下,笑着朝外边吩咐,“都愣着干什么,一起吃啊。诸位来自幽州,应该知道,羊肉不能烤得太老。顺子,大勇,下去帮客人割肉!”

“是!”被点了将的李顺儿和陶勇二人,从火堆旁站起,掏出短刀了帮幽州将士分割火堆上的烤肉。众幽州“客人”哪里敢劳动他们的大驾,赶紧纷纷站起来,先朝着帐篷内躬身施礼,随即也掏出随身短刀,朝着已经被烤冒油的羊背上乱刃齐下。

“滋滋……”更多的油脂掉进了火堆,将篝火润得红星乱溅。滚滚热浪,随着火焰摇摆,四下蔓延,转眼,就令拿着刀子分肉的幽州将士们,额头上都冒出了热汗。

“有肉无酒,不如喂狗!”唯恐“客人”们吃得不够尽兴,郑子明想了想,继续大声吩咐,“子诚,去给大伙送些美酒。不用太多,每个火堆旁两坛子就够。”

“遵命!”扮作小兵的郭信迅速站起,带着几名弟兄,从帐篷后推出半车美酒,一溜烟给客人们分了个精光。

众幽州将士先前看着自家将军与郑子明推杯换盏,早就馋的垂涎欲滴。此刻见自己居然也有份儿,顿时忍不住大声欢呼。“多谢巡检大人!”“巡检大人太客气了!我等受之有愧!”“多谢巡检大人赐酒!”“多谢……”

郑子明听了,也不回应,只是微笑着冲大伙拱手。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见手下人如此贪杯,心里头却好生别扭。然而,此番二人远来是客,不宜扫了主人的面子。故而别扭归别扭,却是谁也无法命令弟兄们不准饮酒。

“来,弟兄们喝弟兄们的,咱们喝咱们的!这一盏,郑某敬两位将军!”郑子明迅速察觉了客人的心思,将目光从帐篷外收回,笑着举盏相邀。

“敬郑巡检!”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儿,也迅速藏起心中的不快,笑着举盏回应。

主人和客人之间互相谦让着,你一盏,我一盏,很快,便喝了个眼花耳熟。心中的防备之意渐渐被酒水溶解,嘴里的话,不知不觉间就多了起来。

“两位将军长得一模一样,郑某一直以为你们乃是孪生兄弟,怎么却一个姓耶律,一个却姓韩,莫非郑某想错了?可不是亲兄弟,怎么会长得如此相似,并且还情愿生死与共?”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郑子明甩开大氅,斜靠在胡凳上,笑着问道。

这话不提则已,一提,顿时令耶律赤犬悲从心来,“还不是当初有人想要儿子想疯了!非要把我从亲生父母怀里夺了过去?夺过去之后,养了几年,又突然开始后悔。弄得我……”

话说了一半儿,他心中又突生警觉。苦笑了两声,抓起酒盏大口大口狂灌。

“他是我哥,我是他弟弟。我们两个,的确为双生兄弟!”韩德馨不想让自家兄长难过,笑了笑,用最简单的话语补充,“家父和一位姓耶律的将军相交莫逆,所以把家兄一生下来就送给了对方。但姓耶律也好,姓韩也罢,我们终究是兄弟,血脉亲情谁也割不断。”

“那是自然,血浓于水!”郑子明笑了笑,举起酒盏少少陪了一口,又笑着问道:“当日郑某目送二位离开,本以为这辈子,你我都很难再度相遇了。怎么才过来四五天功夫,二位就又杀了回来?”

“这……”不知道是被炭火烤的,还是被酒气蒸的,韩德馨脸色微红,讪笑着解释,“照理,我们哥俩不该再来打扰郑巡检。然而我们哥俩都是武将,上命难违。所以明知道不是巡检的对手,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返了回来!得罪之处,还请巡检大人见谅!”

“无妨,无妨,郑某也是领兵之人,知道你们哥俩的难处!”郑子明笑了笑,客气地摆手。

“还是给巡检添麻烦了!”耶律赤犬举起酒盏喝了一大口,快速补充:“但咱们三个,也算不打不相识。如果今后郑巡检在汉国这边过得不如意,或者有人故意排挤你。不妨想想北边。其实我等虽然奉耶律氏为主,日子反而比南边舒服得多。皇帝陛下,对有本事的人,也不在乎他的出身,契丹和汉人,基本能做到一碗水端平!特别是像对于巡检这种家世的人,在中原往往都会被赶尽杀绝。在北国,却好歹会留条活路!”

“那倒是难得!”郑子明笑着点头,“说实话,耶律氏的气度的确足够恢弘。郑某……”

没等他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耶律赤犬抢先打断,“那巡检何不考虑一下为大辽效力?据我所知,汉国朝廷,对巡检并不怎么看重!”

“是啊,巡检,我们哥俩佩服你,所以也不跟你说瞎话。我五叔父已经带着大军抵达了山外,我二叔父,大辽南院枢密使,已经率领四十万将士杀过了拒马河。沿河三家节度使,有两家直接开了城门投降。孙方谏哥俩表现稍好,也只是弃城南奔,一路逃到了邺州。”韩德馨举起铜盏,以酒盖脸,大声补充,“如今易、定、莫、瀛数州,巡检你恐怕是唯一还在死战不退的将领。即便你的本事再好,麾下弟兄们再对你忠心耿耿,又能坚持到几时?”

“是啊,郑巡检,凭你的出身和本事,走到哪还愁没个出身,何必为了一个昏君耽误了自己?”耶律赤犬也壮起胆子,小声劝解。言谈之间,充满了坦诚。

“是啊!为了一个不待见你的朝廷,你已经带领数百弟兄血战了大半个月。你对得起任何人了,何必非要硬撑到底,让弟兄们个个都落得死不瞑目?!”唯恐自己的话语力度不够,韩德馨将酒盏朝矮几上重重一顿,继续苦口婆心。

“腾——”数滴酒水溅在了帐篷正中央的火盆里,腾起一团团白烟。

一股山风吹来,卷得帐篷摇摇晃晃。

起风了,无数枯枝败叶扶摇而上。群山之巅,却有苍松翠柏,迎着罡风挺直了身躯。

第十章 狂风(八)

“郑某昨夜曾经见过二位的叔父!当时,他也跟郑某说过同样的话。”碳盆里的火光跳跃,照得郑子明的面孔忽亮忽暗。放下酒盏,挺直腰杆,他缓缓回应。说话的语气非常平静,就像是在陈述一个很简单的事实。

“那,那郑将军的意思是……”

“巡检你的打算……”

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没来由地在心里打了个哆嗦,不约而同将身体朝胡凳上缩了缩,试探着询问。

“呵呵……”郑子明没有直接回应,笑着伸出手指,在桌案上轻轻磕打,“笃,笃笃,笃笃笃笃……”

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又齐齐打了个冷战,脸色瞬间一片煞白。

帐外的幽州兵卒人数,足足超过乡勇的五倍。此刻他们哥俩的佩刀也都别在腰间,对面的郑子明则是赤手空拳。然而,哥两个却忽然觉得,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阎王殿的大门。只要对面的郑子明轻轻挥一挥手,就可以让自己万劫不复。

“巡检,巡检不要误会!我们,我们哥俩,其实没,其实没别的意思。只是,只是想,想还巡检一个人情!如果,如果巡检,巡检不愿意,就当,就当我们没说!”唯恐敲击桌案的声音停下来时,便有一群刀斧手从天而降。耶律赤犬硬起头皮,喃喃解释。

“我们,我们可以对天发誓,真的,真的出于一番好心!”韩德馨也惨白着脸,断断续续地补充。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卖后悔药,他们哥俩肯定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好端端的,替大辽国做什么说客!这下痛快了,姓郑的万一翻脸,哥俩不想为大辽国尽忠都难!

“我告诉他,家父虽然战败被囚,我这个做儿子的,却始终能以父亲为荣。”正恨后悔得恨不能把肠子都吐出来的当口,耳畔却又传来了郑子明的声音。依旧是不疾不徐,平平淡淡,不带丝毫的情绪波动,“而我不知道千年之后,韩氏子孙,还有没有勇气,提起其祖先此刻所为!”

“你——!”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的脸色,迅速由白转红,由红转紫。就像被人左右开弓接连打了上百个大耳光一样屈辱。然而,兄弟俩却谁也没勇气发作,更没勇气将手按向腰间刀柄。

郑子明是一个不知道好歹的匹夫,而他们哥俩却都智勇双全;郑子明这辈子注定在汉国蹉跎一生,而他们哥俩未来却有大好的前程;郑子明连他自己的原本姓氏都不敢公开,而他们哥俩的姓氏,却分别在契丹人和汉人当中数一数二!

贵不与贱论勇!倘若当年韩家的老祖宗韩信一刀宰了挑衅他的泼皮,怎么会有日后的三齐王功业?这人呢,有时候就要忍得一时之辱,该退就退!

以最快速度在心里权衡了轻重,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悄悄吐了一口浊气,主动开口缓和军帐内的氛围:“郑巡检既然不愿意谈这些,我们哥俩刚才的话,就当没说就是。来,咱们三个难得一聚,就别争这些口舌上的长短了。饮盛!”

“是啊,人各有志,我们哥俩只是出于一番好心,绝对不敢勉强。饮盛!”

“哼,也罢!”见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如此忍气吞声,作为酒宴的主人,郑子明也不好做得太过分。冷笑了一声,也缓缓端起酒盏。

在双方的勉力维持下,宴会得以继续进行。但是帐篷内的气氛,却再也无法恢复到先前一样融洽。勉强又劝了两轮酒,韩德馨第一个支撑不住。想了想,干笑着拱手:“今日能得郑巡检赐宴,末将感激不尽。但身为一营之主,末将却不能光顾着自己快活。白天时末将听手下的卢都头说,巡检准许让我方用粮草辎重赎回俘虏。末将惶恐,不知道他的话是否为真?若是,还请巡检再赐下个章程,也便我兄弟二人回去后立刻着手准备!”

“哦,你说用粮草辎重换俘虏啊,的确是我提议的!”郑子明放下酒盏,轻轻点头,“也没啥章程不章程的,你我两方都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纯属摸着石头过河。这样吧,按眼下人市的行价,一个男仆折足色好钱十五吊,我手里先后大概抓到七百多幽州子弟。明天早晨就可以换给你。你用粮食也好,用其他东西顶账也好,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什么?”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同时扶着矮几站起来,齐齐惊呼失声。

都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按说见过市面。可一下子上万贯的损失,也足够让二人心脏承受不住。更何况,眼下哥俩身在军营中,哪里拿得出许多现钱来?

拿不出钱,就得用粮草和兵器抵账。眼下幽州市面上,一石米价格折足色开元通宝五百文,一万多贯钱就是两万多石米,二百四五十万斤。就是把眼下陶家庄大营所存的粮食全都交出去,也凑不够数!

他们两个手头没有足够的粮食,自然要做出愤怒的姿态以便讨价还价。谁料郑子明却连眼皮都没抬,用手指敲了下桌子,淡然回应,“这可是成年男丁,买回去后可以顶头牛用的。河北这边男丁的价钱,可是一直比15吊价钱要高。你们哥俩如此生气,莫非,莫非幽州那边成年男丁不值钱么?”

“不,不是!是,是!不,不是,是,唉——!巡检大人开恩!”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的否认不得,承认也难,嘴巴濡嗫来濡嗫去,词不达意。最后,只能把心一横,躬身求告。“一万零五百吊,末将两个实在凑不出来。若是把营地里的粮食和辎重全都交给你,叔父到了之后,非杀了我们两个祭旗不可!您大人大量,既然已经开恩释放俘虏,就千万再把手放松一点儿。一点儿就行,我们哥俩好歹还能有条活路。”

“嘶——”郑子明手捋下颏,脸上瞬间涌起了一团乌云。“给你们活路,谁给老子活路?打完了这次打那次,小的走了又来老的?一万吊,老子再给你们哥俩抹个零头,爱要不要!明天早晨若是没见到钱粮,老子就实话告诉他们,你们哥俩舍不得为他们花钱。然后把他们卖到山里去替土匪开荒。老子还就不信了,这年头,二十岁的男丁,居然连十五吊通宝都卖不出!”

“巡检大人开恩!”话音刚落,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齐齐把腰弯到桌面上。若不是耐着外边有数百双眼睛看着,恨不得当场跪倒。

如果双方之间谁也没提过用粮草辎重交换俘虏这个头还好,被俘的那些幽州子弟只能自认倒霉,恨也要很马延煦,恨不到哥俩这对留下来送死者的身上。而现在,却成了郑子明诚心放人,他们两个舍不得花钱。此话传回了幽州,哥俩这辈子怎么可能继续带兵?非但家族会因为被二人败坏了名声,要收拾他们,手底下的将士,也会从背后朝着他们射冷箭!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求肯,先前还十分好说话的郑子明,却死活都不肯再松口。只是翘起二郎腿,不断冷笑。直到最后,被二人求得实在烦了,才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你们哥俩啊,怎么如此不开窍呢!粮草辎重都是大辽国的,但名声人脉却都是你们自己的。要是换了我是你们,即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想想,这可是七百多条人命啊,还没把当官儿的跟你们单另算!七百人身后就是七百多户,哪户人家在当地还能没有三五个亲朋?一下子几千张嘴念你们韩家的好,你们韩家在幽州的地位,百年之内还有谁能取代?”

“是,是,巡检大人教训得极是,我们哥俩眼睛浅了!”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二人听得额头汗珠滚滚,迫不及待地回应。随即,却又躬身到地,继续苦苦哀求,“可,可我们哥俩真的凑不出那么多钱粮来。此事,此事又不能兴师动众。大人,您就开开恩,开开恩吧!”

到了此刻,哥俩先前在自家营寨里的那些谋划和想法,一概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再也不敢拿即将抵达的大军做依仗,也不敢再觉得郑子明早晚会求到自己头上。只能像对方的晚辈一样,不停地作着揖说好话,以期待能凭借诚意打动对方,换回那批俘虏做哥俩今后往上爬的本钱。

“这样吧,谁让我心软呢,看不得你们哥俩为难!”拜年话听了一大车,郑子明也实在听得腻了。想了想,笑着给二人出起了主意,“价钱呢,我是不会降的,否则传扬出去,幽州男人不值钱,也实在是难听。但我也不限于粮草和辎重,刀枪帐篷,盾牌铠甲,战马牛羊,凡是你们哥俩现在手里有的,都可以按照市价折算,我明早派账房跟你们当面把数量算清楚!如果这些都拿出来,还凑不够,那你们回去后,看看谁手里还有打草谷所得,也可以拿出来凑一凑。不过价钱么,郑某就不会给得太高了。毕竟在汉国这边,尔等打草谷所得,都是贼赃!”

“这——?”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以目互视,都在对方眼睛里头看到了犹豫。然而,此时此刻,他们两个手头却没有任何东西能威胁到郑子明,所以反复交换了几次眼神儿之后,只能双双悻然点头,“多谢巡检。我们哥俩愿意让弟兄们拿打草谷所得,折算钱粮。只是此事宜早不宜迟,万一被我叔父知道了……”

“这样,明早账目算清楚之后,你们只管把粮草物资往庄子外一推就好,我自己派人过去接收。对外,你就说是我上了你们哥俩儿的当,明明可以打下陶家庄,却被你用粮草物资所欺骗,错过了战机。”既然对方答应了如数交钱交粮,郑子明就立刻变得非常爽快。点点头,再度主动替对方出谋划策。“反正以你们陶家庄拿点儿残兵,根本顶不住郑某倾力一击!”

“是,是,多谢巡检开恩!”

“巡检大恩,我们哥俩没齿难忘!”

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兄弟闻听,身体又齐齐打了个哆嗦。赶紧拿好话绕住郑子明,以免此人真的发了彪,率军攻入陶家庄大营。把所有粮食辎重连同里边残兵败将的性命,一并收走。

“那咱们就说定了!来,郑某再敬二位一杯!”郑子明笑着举起酒盏,遥遥发出邀请。

“敬巡检大人!”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兄弟举着铜盏往嘴里倒酒,却压根无法分辨这最后的一盏酒水到底是什么样滋味!

军帐外,悬挂篝火上的绵羊,此刻也只剩下了一个惨白色的骨头架子。众幽州将士酒足肉饱,一个个热得满头大汗。围着在篝火,且舞且歌,“少年胆气凌云,共许骁雄出群。匹马城南挑战,单刀蓟北从军……”

“一鼓鲜卑送款,五饵单于解纷。誓欲成名报国,羞将开口论勋。”负责陪同幽州将士饮酒的陶勇等人愣了愣,顺口大声唱和。

这是唐代的破阵乐,在军中流传极广。所以双方将士,都耳熟能详。只是,后边四句,却不能从字面上扣得太细。否则,众幽州将士必将个个都无地自容!

“汉兵出顿金微,照日明光铁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骑騑騑,蹙踏辽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飞。正属四方朝贺,端知万舞皇威。”喝醉了酒的人,想不了那么仔细。更何况,军中的粗胚们,也从来没关注过这首歌的内容。只是觉得好听,就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就顺口唱了出来。

“嗯?”正在起身准备带队离开的韩德馨,轻轻皱起了眉头。他读得书多,心思也仔细。暗中下定决心,回去后一定要把破阵乐的词重新填过,以免将士们再稀里糊涂的唱下去,日后酿成大祸。

“嗨,别多事,没人在乎,他们根本知道自己在唱什么,估计也没几个人听得懂!”刚刚走出帐门的耶律赤犬知道自己啊弟弟的心思,摇摇头,笑着开解。“咱们大辽国的贵人们,都不爱读书……啊,啊嚏!”

热身子被冷风一吹,他忍不住张嘴打起了喷嚏,刹那间,飞沫喷了韩德馨满头满脸。

第十一章磐石(一)

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兄弟急需郑子明手里的俘虏来巩固其自身地位,郑子明也急需两兄弟手里的粮草辎重来补充乡勇队伍的实力,因此双方谈妥了条件之后,交易进行得极为顺畅。没等到第二天中午,已经钱货两清。买卖双方,都皆大欢喜。

唯一的缺憾是,当事双方,都有不少人感了风寒。做交易时,鼻涕眼泪一把接一把地往下流。待回到军营中,也不见丝毫好转。被碳盆里的热气一哄,顿时就又是几个大喷嚏。

“啊,啊——嚏!”郑子明用草纸捂着鼻孔,痛苦地连连摇头。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啊,啊——嚏!”“啊,啊——嚏!”“啊,啊——嚏!”

陶大春、李顺儿、陶勇和郭信等人,不肯让郑子明“专美于前”,也跟着不停地打喷嚏。一个个两眼发红,泪流不止。

唯独军师潘美,由于脊背受伤的原因,昨晚未能与郑子明一道出席酒宴,进而“幸免于难”。此刻见到众人的凄惨模样,他忍不住将身体侧转过来,幸灾乐祸地捶打床板,“该,活该!大冷天,先吃一肚子烤肉,然后再顶着满身热汗去雪地里行军,你们不伤风,谁还伤风?”

“杀,杀敌三千,自损八,八,啊,啊——嚏!”郭信对他的观点,却不敢苟同。转过身,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大声辩解,“自损八百而已,值!况且咱们这边,还有巡检这个神医在。”

“咱们这边,得了伤风的不过是二十几人。敌人那边,昨天晚上一起烤火吃肉的,还有今天早晨被送回去的,加在一起恐怕不会少于五百!”陶大春的想法,也与郭信差不多,坚信自己这边无形中已经给敌军制造了十倍以上的杀伤。

李顺儿则更甚,简直把郑子明当成了神仙,哪怕自己病得已经对着火盆打起了哆嗦,却依旧甘之如饴。“那,那姓韩的哥俩,还在咱家巡检大人面前装大头蒜。呵呵,纯一对傻蛋!咱家巡检所谋,岂是他们两个所能揣摩清楚的?这回,恐怕病到不能下炕,都不知道自己为啥会生病,更不知道巡检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们哥俩!”

“行了,行了,行了,别吹了,再吹,房顶都要给你们吹破了!”没想到自己一句玩笑话,居然引发了对郑子明的拍马屁比赛,潘美又用力捶了几下床板,大声打断,“如果这点儿小伎俩就能让韩匡美退兵,那整个幽州军,也就没存在的必要了!顶多是让他们在陶家庄那边休整些时日而已。况且此计的最终效果怎么样,现在还很难说!”

话音刚落,议事堂内,立刻又响起一阵七嘴八舌反驳之声。

“他们怎么可能猜到巡检大人之计?”

“他们不可能找到足够的药材!”

“他们有了药材,也找不到像子明这样的郎中,更不会像咱们这边一样,提前就做足了准备!出发之前就给大伙喝过了药汤,今天一大早,又把伤了风的弟兄专门挑出来,另行安置!”

“他们……”

众将佐一边抹着鼻涕,一边骄傲的摇头,都认为敌军不可能不中计。中计之后,也找不到什么高明办法去避免伤风的蔓延。

潘美听了,依旧不愿意相信,凭着几百人的伤风,就能拖累到韩匡美所带来的上万生力军。但是内心深处,他却盼望着郑子明的计策真的能够奏效,能够让敌军不战先疲。

“让生病士卒单独立营,是个好办法。但古代兵书上就有记载,并非咱们自己的绝招!”皱着眉头想了想,潘美再度大声提醒。站在最坏的角度,来预测将来大伙所要面临的危局,“如果应对得当的话,此计顶多能拖住韩匡美半个月。半个月后,天气转暖,得了伤风的兵卒不用吃药也会痊愈。而据你们昨夜带回来的消息,临近三家节度使已经有两家投降了敌军,孙方谏也带着嫡系望风而逃。他一走,易州、定州还有更远一些的雄州,恐怕很快就要为敌军所有!”

“这——?”

“我说潘小妹,你到底是哪头的?怎么专门朝自己的人头上泼冷水?!”

“可不是么?就算料敌要从宽,也没有你这种料法!”

“定州是定州,咱们是咱们。定州降了,姓韩的总不能一路退回城里去!”

“退回去更好,咱们也趁机厉兵秣马!”

众人闻听,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便变了脸色,七嘴八舌地说道。

好不容易让韩家哥俩上了个大当,自己这边只是豁出去几个人得上一场小病,就能给对手以当头一棒,大家伙当然都高兴还来不及。只有潘美这个异类,今天就像吃错了药一般,不停地涨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我,我……”潘美一张嘴巴无法同时应付如此多的对手,委屈得脸色发红,胸脯不停地上下起伏。

“行了,行了,大伙都别瞎嚷嚷了!潘美的职责,就是把一切都想在前头。”郑子明见状,赶紧用手敲了敲帅案,哑着嗓子替他解围,“把各自身边的小柴胡汤喝掉,赶紧着,都别找借口拖延。”

“是——了!”众人顿时苦了脸,把目光从潘美身上移开,转头去应付身边的大碗药汁。

“服完了药,就都赶紧回去休息。记得多喝水,这几天饭食不要吃得太荤。”郑子明笑了笑,继续大声吩咐。随即,又将目光转向潘美,微笑着解释,“陶家庄方圆不到十里,房子不多,可供扎营的位置也非常有限。即便韩匡美懂得将得了伤风的士卒单独立营,也很难避免疫气的蔓延。不过你说得对,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这几天,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准备,趁着天气还没转暖,冰墙还可以再加固一下。正对冰墙的山坡,也可以多洒些水,弄得更光滑一些。”

“我去,我带人去!”李顺跳起来,大声请缨,“保准在两天之内,让山坡上无处可以下脚。谁要是想从这边攻打咱们,先摔他个半死再说!”

“末将去加固冰墙!”郭信也放下空空的药碗,紧随李顺儿之后。自打前天晚上被郑子明从韩匡美的枪下救了回来那一刻起,他的表现便与先前判若两人。非但对郑子明言听计从,其他事情,也坚决不肯落在别人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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