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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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小鹰初飞,不经历几场风雨,怎么可能长硬翅膀?”韩匡美却看得非常开,摇摇头,大声鼓励,“只要你们俩人没事儿,比啥都强。活着的人,才能吃一堑长一智。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谢,谢叔父!”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感动得热泪盈眶,低下头去,用手掩面。

家族,永远站在每个人身背后的家族。只要家族在,韩家子弟的荣华富贵就永远在。哪怕是换了皇帝,哪怕是改了朝廷。所以,兄弟俩将来,也要把家族给与的恩德,十倍百倍的奉还。只有如此,韩氏家族才会永远强大下去,永远替子孙们遮风挡雨。哪怕,哪怕周围尸横遍野,血海滔滔!

“行了,别跟娘们似的!吃一次亏,就学一次本事就好!”见到两个侄儿掩面而泣的模样,韩匡美心里也隐隐涌起一股温情。说话的语气更缓,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的慈祥。

乱世当中,韩氏家族已经背弃了自己的故国。所以,家族利益,就该摆在每个人心里头的首要位置。如此,数百年后,才会有子孙替祖先的行为张目。如此,后世提起韩家来,才会先看到他们的辉煌,而不是成就辉煌所付出的代价,以及所采用的那些歪门邪道。

“嗯,嗯!”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兄弟抽了抽鼻涕,小声答应。“侄儿,侄儿不是委屈,侄儿,侄儿这是见了叔父高兴,高兴!”

“二文钱买的茶壶,就剩下个嘴儿好!”韩匡美笑了笑,低声打趣。随即,又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安慰道:“你们两个,也不用太妄自菲薄了。那郑子明是个天生的猛将,为叔我都在他手上吃了亏,你们两个,输给他一点儿都不冤。第一次仓促遇袭,能平安脱身。第二次又能主动留下替大军断后,虽然丢了些脸面,却赢了士卒之心。第一次单飞就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比马延煦和韩倬两个,强出许多!”

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当然不能说自己是被别人逼着留下来替大军断后的。虽然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也明白自家叔父知道这一点。于是乎,双双躬身施礼,大声表白,“侄儿不敢忘记家中长辈们的教诲!侄儿在这两天,还借助叔父的虎威,从那郑子明手里,强行索回了七百六十多名被俘的弟兄。他们都恨死了马延煦,发誓今后要为咱们韩家粉身碎骨!”

“嗯?有这么多!”韩匡美先前从回去向他报信的家将嘴里,已经听说了两个侄儿擅自做主用粮草辎重换取俘虏的举动,却不知道具体数量。如今听了耶律赤犬和韩德馨的亲口汇报,顿时心中疑窦丛生,“那郑子明为何如此好说话?这多么俘虏,说还就还了!俘虏都甄别过了么?小心里头藏着细作!”

“都甄别过了,没有细作!都是能找到三个以上弟兄作保的,并且都能报出自己先前所在行伍的都头名姓!”

“郑子明估计是想给他自己留条退路,毕竟,毕竟他在汉国那边,也不受待见。说不定哪天,哪天还要求到咱们头上!”

两个打了败仗的家伙,唯恐最得意的功劳也被自家叔父抹杀。想了想,争先恐后地出言辩解。

“嗯,这样,就更加蹊跷了!据老夫观察,那郑子明,可不是个首鼠两端的!”韩匡美无法相信自家侄儿所给出的说法,手捋胡须,低声沉吟。

然而,无论他怎么搜肠刮肚,却看不出交换俘虏的事情里头到底藏着什么阴险图谋。七百来人不算多,刚刚被俘虏过的人,也很难再被主将放心第投入战场。但七百多人回到幽州之后,却会传诵韩家的仁义之名!

无论近处还是从长远看,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小哥俩,都做了笔好买卖。虽然他们哥俩,花的是大辽国的军资!

正百思不解地想着,却有一阵冷风从窗户缝隙钻了进来,直接浸入了他的骨髓。“阿嚏!阿嚏!啊,啊——阿嚏!”接连打了三个大喷嚏,韩匡美猛然站起身,晃晃脑袋,满脸凝重:“此事蹊跷,你们哥俩,今天不要休息了。立刻点齐了原本留守在这里,和被那些你们交换回来的弟兄,退至山外五十里处择地安营。为叔不知道那郑子明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干脆把被俘过的人都拉到山外,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第十二章 少年(二)

“叔,叔父,如今,马上可是天就要黑了!”耶律赤犬嘴巴张得老大,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提醒。

“弟兄们被俘时,受了些风寒。很多,很多人都正发着烧,如果逼着他们连夜行军,恐怕,恐怕会,会雪上加霜!”韩德馨紧随其兄之后,一边用毛巾抹着鼻涕,一边将自己所面临的难处“如实”上禀。

眼下虽然已经开了春,但山区的天气依旧冷得厉害。特别是太阳落下去之后,夜风立刻就变得如同小刀子一样,扎在人身上,多厚的衣服都无法挡得住。

而还有一件他们哥俩不好意思启齿的事实就是,弟兄们被俘时,遭了李家寨乡勇的无耻洗劫。全身上下的铠甲和厚衣服,都被乡巴佬们当作战利品给扣下了。从换回来的当天起,大部人便陆陆续续就发起了烧。虽然病情轻重有异,但从整体上而言,已经无法再做长距离行军。除非,除非他们哥俩丝毫不介意众人的死活。

“嗯——”韩匡美手捋胡须,低声沉吟。

韩家刚刚取代赵氏,成为幽州的主人。如果想要富贵久长,首先要讨辽国皇帝的欢心,其次,就是要获得幽州汉人的全力支持。这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所以,他先前才对自家两个侄儿挪用军资换回俘虏的举动大加赞赏。而如果把这伙花了大价钱赎回来的将士再生生冻死冻残,就与韩家的长远利益背道而驰了。作为家族主事者之一,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做如此糊涂之举。

想到此节,韩匡美放下手臂,用指节轻轻敲打帅案:“笃笃,笃笃,笃笃……也罢,那就让大伙歇息一个晚上,明天日出之后就启程下山。你们两个,下去之后尽力安抚他们,就说,就说,老夫念在大伙已经辛苦多日的份上,才准许他们去山外休整。在此期间,每个人发给五百文钱压惊。想买东西花掉,还是托人送回家中,随他们自便!”

“谢叔父!”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大喜,赶紧再度躬身施礼。

“下去休息吧,你们两个这几天也辛苦了!记得找郎中开几幅汤药喝了,好歹也是做将军的人了,整天鼻涕抹个没完,也不嫌寒碜!”韩匡美摆摆手,打发兄弟两个离开。内心当中,却愈发地感觉到惶惶不安。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将,他已经凭借直觉,感觉到有某种危险在向自己快速靠近。但这种危险到底是什么?来自何方?他光凭着直觉却有无法判断清楚。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处理军务,享用美食,巡视营地,一直到后半夜,韩匡美才疲惫不堪第入睡。然而刚刚闭上眼睛好像没多久,他便看见郑子明手持钢鞭,朝着自己劈头改脸砸了过来!

贴身的亲兵纷纷倒地,忠勇的将领再也被敌军分隔包围,无法回身相护。“小狗子,小德子!”赤手空拳的他被郑子明逼到了悬崖边上,不得不扯开嗓子,大声向自家两个侄儿求救。却看见,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合力抬起一块巨石,朝自己当头砸将过来。“啊——”

“啊——”韩匡美惨叫着坐起,额头鬓角等处,冷汗滚滚。

“抓刺客!”当值的亲兵们被吓了一大跳,赶紧拔出钢刀从外边一涌而入。两个贴身伺候他起居的家丁也赶紧拎着宝剑冲上,死死护在了床榻左右。

然而,当看到韩匡美那苍白的面孔和无神的眼睛,大伙才知道自家大帅是做了噩梦。刺客根本不存在,魔鬼,也只藏在人的心底。

“啊,阿——嚏!”韩匡美被亲兵们带进屋子里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鼻涕眼泪淋漓而下。抓过枕边的布巾子,他快速擦了一把。随即用手指扶住昏沉沉的额头,大声问道:“外边是几更天了,有什么异常动静没有?”

“回大帅,已经卯时两刻了,整夜平安无事!”亲兵都头韩重威躬了下身子,低声汇报。

“啊,我居然睡了这么久!你怎么不早点喊老夫起来!”韩匡美大吃一惊,一偏腿,披着衣服下了床。有阵酸软无力的感觉,迅速传遍了全身。他愣了愣,果断用另外一只手扶紧了床沿。“传令下去,辰时点卯,全体将领到中军议事。”

“遵命!”韩重威不疑有他,躬身施礼,随即自己去床头取了一支令箭,快步离开。

“你们也都下去吧,顺便替老夫打一盆热水来,以便老夫净面更衣。”韩匡美又把额头上的那只手拿下来,淡定地挥了挥,打发亲兵们和家丁离开。

必须坚持住,主将乃三军之胆。如果这个节骨眼儿上,他露出丝毫不适,都会导致军心大乱。那样的话,甭说踏平李家寨,想带着大伙平安撤出山外,都难比登天。

好在他平时言出必行,积威甚重,众亲兵和家丁才没往别处想。也大声答应着,纷纷转身退下。韩匡美咬着牙坚持,咬着牙苦撑,终于撑到屋门关闭。随即,胳膊猛然一颤,“呯!”地一声,重重地摔进了羊毛软塌上。

“苦也!”用手反复摩擦自己沉重的额头,韩匡美心中惨叫不止。早不烧,晚不烧,居然在准备带领大军一举拔出李家寨这个眼中钉的当口,自己抢先发起了烧。而那郑子明,已经先后击败了耶律赤犬,马延煦,威震定州。如果自己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带着十倍的兵马也铩羽而归,从今往后,燕云十六州的将士,谁还有脸再跟他争雄于沙场?

“不行,不能退。必须想办法坚持到底,坚持将李家寨荡平。哪怕是老夫裹着棉被出征,也好过平白成就那石家小儿的威名!”思前想后,反复权衡轻重,韩匡美再度强撑着坐起,自己动手穿衣打扮。

平素伺候他饮食起居的两个心腹家丁打了热水回来,听见动静,小跑着入内伺候。却被他挥手赶到了一旁,不准朝自己靠近。这样做倒不是出于防备,而是他坚信,人在刚刚生病的时候,最好多活动活动手脚。否则,越是静养,就越会四肢发软,到最后彻底卧床难起。

只可惜,他的想法非常正确,采用的自救手段也合乎这个时代的医理,然而,平素只需一根手指头就能勾起来的衣物,此刻却都重得像铅水浇铸而成般,每一件都重逾千钧。才换好了里衣和穷裤,韩匡美就被累得眼前阵阵发黑。大腿、小腿和胳膊上的肌肉,好像都中了无名剧毒一般,同时颤抖不停。

“咯咯,咯咯,咯咯……”屋子里分明生着火盆,火盆里上好的精碳,也冒着滚滚红光。韩匡美却打起了摆子,上下牙齿敲击个不停。两个心腹家丁被吓得亡魂大冒,赶紧冲上前搀扶,这回,韩匡美不敢再一个人苦撑,任由二人扶住了自己身体,一边朝床榻上躺,一边喃喃地吩咐:“别,别告诉任何人。否则,老夫饶不了你们,去请,去请随军郎中来。悄悄地请,别让任何人看见!”

“是!”家丁们答应着,将他扶在床上躺好,盖上厚厚的被子,然后转身去请郎中。还没等走到屋门口,忽然听见“咣当!”一声,门被人从外边撞开。亲兵都头韩重威,旋风般急冲而入。三步两步冲到韩匡美的床榻前,看都没仔细看,就扯开嗓子大声汇报,“大帅,大帅,不好了。耶律赤犬,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都趴下了。跟他们一起留守此处的弟兄们,也,也有近半儿卧床不起。随军的室韦郎中怀疑是时疫爆发,请大帅速做处置!”

“时疫?”韩匡美“腾”地一下,猛地从床上坐起,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双目如同瞎了般,什么都看不见。

“你,你再说一遍,到底,到底怎么了?怎么会爆发时疫?”双手摸索着,他扶住了一名家丁的肩膀。然后,不待自家的视觉恢复,就喘息着追问。

“是,是,是时邪,重,重伤风!”韩重威这才发现,自家主帅的悲惨模样。吓得打了个冷战,强压住心中焦灼,大声禀告,“郎中说,是重伤风,但已经引发了时邪。必须立刻就分营,然后下发药物,防患于未然。否则,必将蔓延全军!”(注1)

“时邪?怎么会爆发时邪!”韩匡美用手在自己额头上拼命揉搓,好不容易才揉通了血脉,恢复了视觉。然而,他的头依旧昏昏沉沉,效率不及平时的十分之一。“留守在营地的人,已经趴下了一大半儿。嘶,怎么会这样,早不来,晚不来……”

时邪也好,重伤风也罢,都不是要命的病。轻者五六天,重者半个月,即便不吃药都能挺过去。但两军交战之时,忽然有一方的营地内爆发了时邪。若是消息被对方得知……

“不行,来人,封锁营门,严禁任何人出去樵采!”心脏猛地一抽,他果断做出决定。当务之急第保守秘密,不让敌军知道,不给姓郑的可乘之机。至于是留在陶家庄全军闭门静养,还是立刻撤出山外,倒可以从容……

“不——!”冥思苦想该如何应对之际,猛然间,韩匡美眼前闪过自家两个侄儿抹着鼻涕跟自己表功的情景,嘴里不由自主第发出一声惨叫。“擂鼓,擂鼓聚将。甭管谁,甭管生病还是好着,只要还有一口气,指挥使以上,全都到中军议事。三鼓不至,军法无情!”

注1:时邪,重伤风,都是中医的说法,指重感冒。感冒病毒潜伏期很短,爆发剧烈,但服用古代中草药后,通常都不会致命。因为医学极度不发达,古代欧洲有大规模致命记录。

第十二章 少年(三)

这场时疫,并非祸从天降,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是郑子明,阴险狠毒的郑子明,先利用早春寒热交替,疫病多发的特点,设法让被俘的幽州将士染上了重伤风。然后,又利用了韩德馨哥俩儿急于将功补过的心态,把患了重伤风的将士和身体完好的将士一并送回了陶家庄!

而那耶律赤犬、韩德馨小哥俩,早就被姓郑的给打成了惊弓之鸟。能从此人身上占到些许便宜,已经是喜出望外。怎么可能想得到,这些许的便宜,竟是对方刻意让自己所占,里边竟然隐藏着一份绝世杀招!

不光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二人想不到,换了自己,韩匡美也不认为自己能够看破此人的阴谋。筑冰为城,泼水浇山,连请人烤火吃肉,都暗藏重重杀机。诸多手段,无不匪夷所思。怪不得易定瀛三州的豪杰,谁都惹他不起。怪不得马延煦和韩倬等小辈,会一败涂地。

而连时疫都可以利用起来作为克敌制胜手段,那个姓郑的小子,岂能没有其他后续杀招?如果自己不以最快时间拿出应对方略,再拖延两天,自己就会成为第二个马延煦。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半世英名,就要彻底付之流水!

不愧为早已成名多年的“老”将,发觉了自己有可能中计之后,韩匡美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追究责任,而是如何摆脱眼前危机。

留在营地内静等时疫缓解,是绝对行不通的。重伤风这东西虽然不会直接要命,但爆发起来极快,如不及时分营,三日之内,必定会蔓延至全军。而那郑子明既然懂得用传播时疫这种卑鄙手段来坑害大伙,就不会放任幽州军从容休养。他一定会在幽州军病得腿软脚软,人心惶惶的最艰难时刻,忽然从山上杀下来,给大伙以致命一击!

“韩福,你伺候我把脸洗了,然后去找张红纸来,给我脸上涂些颜色!”一边快速地想着对策,韩匡美一边低声对心腹家丁发号施令。虽然头脑远不及平时灵光,但每一条命令,都清晰分明。“韩寿,你去前堂,找人多点几个碳盆。然后多吊些铜壶在火上烧水。顺便让随军郎中拿些艾绒、薄荷之类的药物,煮在水里,给大伙提神醒脑。”

“是!”两名心腹家丁大声答应着,分头开始忙碌。不一会儿,韩匡美从头到脚被收拾得焕然一新,脸上也用红纸硬生生第蹭出了几分血色。乍看上去,只是精神略微显得有些憔悴,但绝不会被人发现,事实上,他已经病得几乎站不起身。

临时由一处乡绅大宅改造出来的议事堂里,也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并且空气中飘满了湿漉漉的药雾。虽然未必能够有效化解伤风,至少,坐在这样的屋子里,病患的感觉会好上许多,鼻腔和喉咙不再痒得无法忍受。

为了避免动摇军心,韩匡美抢在众将抵达之前,先让家丁把自己扶到了帅案后,坐直了身体。然后强打起精神,取了一卷兵书摆在案头,装作好整以暇地模样缓缓翻动。

兵书乃为他此番南下,从一个刚刚投降的节度使手中所得。名字唤作《六军镜》,假托是唐初名将李靖所著,事实上,很多内容都非常“新鲜”,行家一眼就能看出来此书的诞生,不可能早于黄巢之乱以前。

然而书的作者虽然为伪,里头许多话,韩匡美却认为说得很有道理,特别是关于攻城和野战方面,有几句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窝子上:“统戎行师,攻城野战,当须料敌,然后纵兵。夫为将,能识此之机变,知彼之物情,亦何虑功不逮,斗不胜哉!”(注1)

“老夫今日之亏,就亏在了未能料敌上!”轻轻合拢书册,韩匡美叹息着摇头。手边随时放一卷书的好处,并不只在能装腔作势。偶尔读上几句,还能迅速使自己分神,缓解脑袋中的晕沉感觉和心中的焦虑。

而就在他将精气神调整到最佳的时候,麾下的武将们也都纷纷赶到了临时中军议事堂。闻见空气中的艾草与薄荷味道,个个精神都顿时一振。随即,以目互视,都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恐慌。

生病的,原来不止是自家一个!在场诸为袍泽,至少已经有一多半儿染上了风寒!照这个比例,一万六千大军,岂不是要有八千人已经无法再提刀作战?万一情况被李家寨的贼人获知……

后果不堪设想!

未到中军应卯之前,众将佐,还都以为只是自己一个人,因为连日冒着风雪行军,才不幸病倒。到现在,才终于发现,倒霉的不止是自己一个,而是营地中的一大半儿!怪不得,今天的聚将鼓,擂得如此之急!怪不得,一路向中军行来,大伙所看到的弟兄如此少,感觉到的气氛如此压抑。

“老夫本想,带领诸位一战扫平李家寨,为我幽州拔了此眼中钉,彻底洗雪几个小辈两度战败之耻。”唯一让大伙赶到安慰的是,自家主帅韩匡美看上去并未受到时疫的波及。说话的声音抑扬顿挫,脸上也隐隐泛着健康的红光。

“然老天不作美,居然在此冬春之交,让营地许多弟兄们感染了风寒。”在众人欣慰的目光下,韩匡美继续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子从容不迫。“是以,老夫也只能顺从老天爷安排,让贼人再多嚣张今天。先把大军撤往山外调养,待春暖之后,再择一个日子重新入山,将其彻底犁庭扫穴!”

“大帅所言极是!此时寒热交替,弟兄们最容易生病。先全军撤往山外最为稳妥!”

“是也,是也,大,咳咳,咳咳,咳咳,大帅,咱们没必要为了几个小蟊贼,冒上让弟兄们尽数病倒之险!”

“啊,阿嚏!这,这陶家庄前后都是山,过于闭塞。先前马延煦在此驻扎时,又不注意打,打阿——嚏,打扫。屎尿遍地,污秽之物成堆。真的,真的不宜大军久留!”

“末将愿领一军断后,护送大伙平安离开!”

“末将不才,愿意带领本部弟兄,替全军开道!”

“末将……”

受到韩匡美刻意所表现出来的从容姿态感染,原本心里有些发慌的将士们,站起身,红着脸,抹掉鼻涕,或附和,或请缨,豪气干云。每个人都暂时忘记了身体上的不适,更不会将大军如今所面临的尴尬境地,往敌军用计方面去想。

“老夫虽然决定暂时放贼人一马,却不能坠了我幽州兵威!”见自己的安抚人心手段奏效,韩匡美将手向下压了压,大声补充。“撤,自然要撤,但临走之前,必须给贼人一个教训!否则,他还以为老夫怕的是他,而不是风云莫测的老天!”

“大帅,咳咳,大帅尽管示下。么可我等,我等莫敢不从!”

“大帅,大帅,咳咳,怎么教训贼人,您,您尽管安排!”

“啊,阿嚏!”

“咳咳,咳咳咳……”

打喷嚏声,咳嗽声,和众将佐的表态声响成了一片。谁都没来得及发现,自家大帅韩匡美后鬓角处隐隐渗出来虚汗,以及眼神里不经意留露出来的悲凉。

“好!”韩匡美聚集起全身的力气,狠狠捶了一下帅案,震得令旗令箭全都跳了起来,四下飞落。“众将听令,速速回去整顿麾下兵马,准备下山。韩匡献,韩德威……”

“末将在!”右军都指挥使韩匡献和亲卫都头韩德威二人双双出列,拱手听命。

“你们两个!”韩匡美的目光送二人身上扫过,心中翻起一阵酸涩。但是很快,他就将这股酸涩感觉强压下去,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吩咐,“从右军和近卫中,挑选两千弟兄。饱餐战饭,然后前去挑战郑子明。不惜任何代价,务必打掉此子的嚣张气焰!”

“遵命!”韩匡献和韩德威毫不犹豫,上前拾起一支令箭,转过身,大步而去。

“尔等,速去整顿兵马!”韩匡美挥了挥手,示意其他将领也可以退下。然后,双手扶住桌案,强撑着让自己不要软倒。直到所有脚步声都渐渐远去,他的身体才猛地向前倾了一下,张开嘴巴,喷出一股妖异的红。

“大帅——”两名贴身家丁抢步上前,用力将其扶住,低声惊呼。“大帅你——”

“别嚷嚷,把血擦掉,不要给人看见!咳咳,咳咳,咳咳……”韩匡美脸色黄得如同冻干了的牛粪般,一边咳嗽,一边用力摇头,“将乃三军之胆,老夫要死,也必须死在山外边!”

“是,大帅!”家丁韩福和韩禄,低头抹了把眼泪。一个弯腰将韩匡美背了起来,另外一个俯身快速开始收拾。

韩匡美艰难的笑了笑,继续低声吩咐,“等会儿,你们俩,去,去偷偷替老夫传令给六老爷和德威,让,让他们虚,虚晃一枪,即,即可……”

猛然,他又紧紧闭上了嘴巴,咬牙切齿,脸上的肌肉上下抽搐。良久,张开通红的牙齿,喘息着补充,“不要去了,听,听天由命吧!谁,谁让他们两个姓韩呢!”

“是!”两名贴身家丁似懂非懂,抹着泪点头。

韩匡美又艰难第笑了笑,随即,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般,闭上了眼睛。艰难地喘息,艰难地咳嗽,满脸痛楚,却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一个家族,若想屹立千年,就必须有人为之牺牲。

今天,轮到的是韩匡献和韩德威。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亲弟弟,一个是他生死与共多年的贴身侍卫头领。都没有染上风寒,都对韩氏家族忠心耿耿。

注1:李靖是唐初著名兵家,但后世所传李靖兵书,却都是伪作。一部分是宋代熙宁年间,几个官员奉皇命搜罗整理。另外一部分,则是清代汪宗沂编纂。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没有多少领兵作战经验。

第十二章 少年(四)

也许,压根儿没想到平素对家人十分照顾的韩匡美,会让他们去送死。也许,想到了韩匡美的图谋,却甘之如饴。右军都指挥使韩匡献和亲卫都头韩德威两个,很快就从大军当中挑选出了两千名尚未染上风寒的劲卒,饱餐战饭之后,再度扑向了李家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鼙鼓声惊天动地,震得树梢头簌簌冰落。来自幽州的劲卒们,在五名指挥使和韩匡献本人的统率下,分成前、中、后三波,一波接一波,缓缓靠向了冰墙。

每一波,都由两个营头组成。每个营头里,都足足塞满了三百名战兵。亲兵都头韩德威则带领一百多名手持鬼头大刀的壮汉,在距离冰墙三百步远的半山坡上呈一字排开。如果有人在鼓声响起后,敢退向这道人墙,迎接他的,必将是兜头一刀。

总结了昨天与守军交战时吃亏的原因,韩匡献在临出发之前,几乎把营地内所有大型盾牌,都搜刮一空。故而此刻每一个营头的最前方,都竖起了几十面高大的盾牌。包在盾牌外侧的铁皮,被早春的旭日一照,像镜子般,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几百面“镜子”在山坡上梯次铺开,寒光层层叠叠,令天地间一切顿失颜色!

没有拿到盾牌的兵卒,则排成稀落的纵列,紧跟在持盾者身后。除了紧握在手里的兵器之外,他们每个人背上,都背了粗粗的一大捆干草。随着人脚的移动,干草捆儿也不停地上上下下。于高处望过去,就像一群正在滚粪团的蜣螂!

“奶奶的,他们要干什么,点火烧开水么?”冰墙上,呼延琮被幽州军的古怪打扮,弄得满头雾水,瞪圆了眼睛,四下找人咨询。

“呵呵呵……”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轻松的哄笑。虽然猜不出敌军的用意,但无论是李家寨乡勇,还是太行山豪杰,都没感到丝毫的压力。

他们昨天已经给过敌军一次教训,今天肯定还能给敌军第二次。事实早已证明过了,所谓幽州精锐,其实就那么一回事儿!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挨了刀子后会死,中了箭后会喊疼。只要你能狠狠给他们几下,就不必在乎他们耍什么花样。

然而,很快,大家伙的笑声,就变得苦涩了起来。

幽州军出阴招了,他们把手中的盾面,遥遥对向了城头。

早春的旭日挂在东南方,明晃晃的盾牌树立于冰城之北。盾面与冰城相对,一道道寒光从斜下方腾空而起,一瞬间,就把城头上的汉家将士,照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呼延琮身材高大,盔甲华丽,因此被好几面“镜子”同时照顾,晃得双目不能视物。“奶奶的,韩匡美你个王八蛋。有种就快点儿冲过来受死,拿着破镜子晃来晃去,算什么本事?!”抬起右手护住自己的双眼,他用左手指着冰城外,破口大骂。泪水,鼻涕,稀里哗啦流个不停。

“韩匡美,王八蛋!有种就快点儿冲过来受死,拿着破镜子晃来晃去,算什么本事?!”

“韩匡美,王八蛋!有种就快点儿冲过来受死,拿着破镜子晃来晃去,算什么本事?!”

“韩匡美……”

来自太行山的绿林豪杰们,向来唯大当家呼延琮的马首是瞻。也齐齐扯开嗓子,将叫骂声一遍遍重复。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努力叫骂,山坡上的幽州将士都充耳不闻。只是继续高举着盾牌,呈分散阵形,一波波,缓缓上涌,上涌。盾面上反射的寒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强,摇晃,摆动,从东扫到西,再从西扫到东,把守军将士刺激得头晕目眩。

“呯!呯!呯!”陶大春忍无可忍,率先指挥着床弩向敌军发起了攻击。三支粗大的床弩带着风声扑向层层叠叠的盾牌,一支落空,两支命中。被射中的巨盾瞬间四分五裂,锐利的弩箭余势未率,将藏在盾牌后的幽州兵卒挑起来,继续飞行,所过之处,鲜血淅淅沥沥在山坡上洒出了两道醒目的竖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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