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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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轰——”“轰——”“轰——”仿佛在证实着乡民们心中的绝望,四个木桶同时落在寨门后大约二十步远的位置,相继炸裂。一座用来存放粮草的小仓库被点燃了,红色的火蛇,瞬间跳起了半丈多高。

一名朱姓家将,带着二十几名死士,冲上去舍命救火。却无法令烈焰的高度降低分毫。另外一名家将带着亲信四处去抓乡民做苦力,却抓了这个,跑了那个,无论如何都凑不起足够的人手。就在他们忙得焦头烂额之际,地面上,却又出现了四个恐怖的阴影。

“轰——”“轰——”“轰——”“轰——”又一串闷雷声炸响,木桶碎裂,更多的易燃物落在了仓库周围,点起更多的火头。刚刚被抓来的乡民,尖叫着跑散。舍命救火的死士,腹背受敌,也不得不大步后退。还没等他们远离危险,一面被烤热的院墙忽然垮塌,将跑得最慢的几个死士,直接给埋在了火场里。

“救,救命——!”一名被砸断了腿的死士,从断壁下探出半个身子,大声惨叫。没人敢掉头回去救他,只有猩红色的烈焰,不断向他靠拢。转眼,就将他彻底吞噬,变成了一具冒着浓烟的火把。

“出去,出去跟他们拼了!”紧闭的寨门被人从里面推开,朱寨主的长子朱龙,带着一大堆叔伯兄弟,咆哮着冲向弩车。

陶大春带着两百名弓箭手,早已恭候多时。密集的弓弦声响起,嘈嘈切切,宛若一阵急雨。当“雨声”消失,寨门附近已经看不到一个站着的人。朱寨主的嫡亲子侄们,一个个被射得像刺猬般,混身上下插满了羽箭。圆睁着双眼,当场气绝。

“弩车停止射击!第一营、第二营用刀盾开路,夺取寨门。第三营跟进,控制寨中要害。弓箭营负责掩护。四、五两营,进去粉碎对方抵抗。所有辅兵,准备动手救火!”郑子明的声音,忽然在沧州军的队伍内响起,听上去平静异常,不待丝毫胜利者的兴奋。

“诺!”各营指挥使齐声答应,然后带领本部人马,快速扑向四敞大开的寨门。

抵抗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除了朱家庄的庄主和他的嫡系子侄们之外,绝大多数被招募来的家将和被强征入伍的庄丁,都选择了投降。

沧州军的威名赫赫,沧州军的仁义之名,也早救在四下里传开。据说,防御使大人只恨那些曾经勾结起来试图给他一个下马威的土豪恶霸,抓住后绝不轻饶。对于普通百姓,他和他的手下们却是秋毫无犯。

很快,沧州军的认旗,就在堡寨中央一座最高的建筑物上竖了起来。郭信带着两个营的弟兄,在寨子里反复搜索,抓捕前任寨主的嫡系亲信,清除隐藏的危险。潘美则熟练地组织辅兵,用水桶和水车,控制寨子里的火势,避免整个寨子被烧成一座瓦砾堆。

“子明,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这样下去,你的确可以迅速拿下沧州全境,却休想再向外多迈出半步!”眼前的胜利虽然辉煌,韩重赟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扭过头,直勾勾看着郑子明,低声质问。

他和赵匡胤两个当初给郑子明的建议,无疑是最恰当且最省心的。谁料,郑子明却没有接受,为了一个原本就早该死掉的人,对沧州境内的所有豪强痛下杀手。

短短半个月来,随着一座座堡寨被踏平,一家家豪强被连根拔起。郑防御使残暴好杀之名,也迅速传遍了整个河北。的确,沧州境内,很快就没有任何人,敢于再给郑子明制造任何障碍。的确,郑子明这个刺史兼防御使,将像个土皇帝般一言九鼎。然而,周围各地的豪门大户,想必也会兔死狐悲,进而对他郑子明恨之入骨。

这年头,百姓们除了逃难之外,很少离开家门四十里之外。一个豪门大户,往往就是十里八乡老百姓的主心骨儿。他们对郑子明的态度,将成为周围十里八乡老百姓对郑子明的态度。他们对郑子明的仇恨,也必然会扩散到十里八乡每一个平头百姓的心底。

一个失去民心的豪杰,即便偶尔有所建树,也难以走得更远。韩重赟坚信这一点,所以才为郑子明的将来忧心忡忡。所以,才不顾自己的话语会引起好朋友的恼怒,一遍遍地劝谏,提醒。

这一回,他收到的效果,与先前没什么两样。郑子明依旧油盐不进地看了他几眼,然后笑着说道:“已经破了这么多堡寨了,现在收不收手,结果还不都是一样?不如干脆一破到底,破而后立。至于将来,呵呵,当个防御使我觉得就挺好!”

第三章 耕耘(二)

“你……唉!”韩重赟被气得先是浓眉倒竖,随即,报以一声长叹。

作为武将,他的人生梦想当然是封妻荫子,甚至成为常思、符彦卿那样的一方诸侯。而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却好像对郑子明没任何吸引力。后者在蹒跚学步时就已经受封为郑州刺史,曾经尝尽了荣华富贵滋味。后者官做得越大,受到刘汉国皇帝的猜忌就会越重,职位每向上升一级,朝着死亡就又靠近了一步……

“唉!”赵匡胤在旁边看了,也是叹息着摇头。

与韩重赟的“后知后觉”不同,在提议被郑子明否决的刹那,他就已经隐隐猜到了自家三弟的良苦用心。想要自保,一州之地,万余兵马已经够了。再大的地盘,再多的将士,反倒会成为负担。而郑子明越不受士大夫们待见,日后重祚的可能就越小。小皇帝刘承佑和大汉国朝廷,就越不会拿他当作威胁。(注1)

“原来你是在自污!瞒得我好苦!我还说呢,你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残暴好杀了!”潘美第三个醒悟过来,拍着自家脑袋小声叫嚷。

自污保命,这个计策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昔日王翦摔大军攻楚,半路上不停地朝嬴政要钱要田产,就是为了用一幅贪婪模样,毁掉自家的战神形象,以免被嬴政猜忌会拥兵自重。

昔日萧何在汉朝建立之后,立刻变成了贪财好色的糟老头儿,也赢得了刘邦和吕后的好感,君臣两方得以善始善终。

历史上,做出同样选择的还有管仲、贾诩,乃至唐初的大将军王李孝恭,都是自己往自己头上泼脏水的高手,结果个个寿终正寝。相反,那些从始至终都惜名如羽或头脑清醒者,如李牧,如韩信,个个都死得不明不白。

如此想来,郑子明为了仇人贾登的稀里糊涂被狱卒谋杀,愤而清洗全沧州的士绅豪强,就合情合理了。他不是不懂得收拢人心,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士大夫们当中的口碑,将对前程产生怎样的影响。他心里头其实清楚得很,却迫于现实,不得不反其道而行之!

“哦,原来如此!郑将军高明,真的高明!”在场的其他武将,如呼延赞、郭信和陶大春等人,原本对扫荡全州堡寨的行动,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听完了韩重赟和潘美两个的话,也一个个恍然大悟,不约而同地竖起了拇指。

“不,根本不是这回事儿。不,不完全是这么一回事儿!真的,真的不是!”只有郑子明本人,被大家伙的误解弄得哭笑两难,皱着眉,扁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满足于做一个沧州防御使,不仅仅是为了避免引起刘承佑的忌惮。事实上,刘承佑对他的忌惮从没停止过,哪怕他现在只是做一个红尘之外的道士,刘承佑和郭允明等人,也同样是欲除之而后快。

同理,他毫不留情地动手扫荡沧州全境的堡寨,也不仅仅是为了自污。事实上,只要他洗不清前朝皇子的嫌疑,名声再差,也依旧有被推上皇位的可能。就像当初他只是一个打家劫舍的小山贼,却依旧被刘知远、符彦卿、李守贞、侯景等人惦记着那样,每个人都试图将他抓过去当作傀儡,根本不考虑他名声是白是黑!

他之所以安于现状,是因为沧州东侧紧邻大海,而若是能造出合适的大船,出海北行五六日便可抵达辽东!(注2)

他之所以拒绝与士绅豪强们握手言和,是因为他根本不相信,只要自己既往不咎,便能尽收沧州境内士绅豪强之心。

他更不相信,只有依靠于士绅豪强,才能恢复秩序,富“州”强兵。父亲的亡国教训和他自己这些年的人生经验,都清晰地告诉他,那些士绅豪强,十个里有八个乃是城狐社鼠,国之蠹虫。越早拿出刮骨疗毒的勇气,将这类人清理干净了,沧州全境,才会越早重新焕发出生机。

只是,郑子明也知道,自己心里的这些想法,未免过于惊世骇俗。自己一个人偷偷地做就行了,绝对不能宣之于口。哪怕是跟韩重赟和赵匡胤等人的交情再深,也绝对不能。否则,非但难以得到后者的理解和支持,反而会令彼此之间的友情蒙上重重阴影。

“不是这么回事儿,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小肥,你现在可越来越本事了你?!”没等他想好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韩重赟已经“勃然大怒”,冲上前,抡起拳头朝着他的肩膀猛捶,“瞒得我好苦,瞒得我好苦。亏我这段时间还替你遮掩,没告诉你嫂子关于你见异思迁之事。你这坏了心肠的死胖子,老子要跟你割席断义!”

“绝交,一定要绝交!”同样感觉自己上当受骗的杨光义,晃着拳头在一旁助威。“把这厮负情薄幸的面目,越早揭穿越好。以免有人还苦苦盼着他上门提亲!”

“提亲,子明,你以前订过亲了么?”陶大春顿生警觉,瞪圆了眼睛追问。

“是啊,子明,你跟谁定的亲?几时定的亲?居然,居然不只是一个春妹子?”呼延赞也满脸紧张,追问声一句比一句高。

“哥,你多管什么闲事?!”呼延云又羞又气又伤心,跺脚着抗议。一个女儿家,被父亲向送蒲包一样往别人手里塞,已经够丢人了。万万没想到,对方,对方居然还是个色中恶鬼,见一个勾搭一个,走到哪都没忘了拈花惹草。

“你,你们瞎说些什么啊!别,别胡闹!”郑子明万万没想到,自己稍稍犹豫的一下,事情就被杨光义给搅成了一锅糊涂粥。两只大手像蒲扇般,在胸前拼命摇摆。

跟常婉莹的约定,他早在偷袭李家寨之时,就已经私下里跟陶三春坦诚过。陶三春虽然无法相信,却非常体贴地接受了他的说法。只是,他自己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该怎么常婉莹去解释,更没勇气,让后者伤心。

所以,这笔糊涂账才一直拖到了现在。这一年多来戎马倥偬,他很“自然”地就能让自己先去想更重要的事情。潜意识里,他甚至试图想就这样一直拖下去,拖到无法再拖的那一天。

注1:重祚,即复辟。意思是,失去皇位的人,通过武力或者其他手段重新夺得皇位。石延宝是石重贵唯一在世的儿子,理论上,有继承后晋皇位的权力。如果取代刘承佑,便是重祚。

注2:宋初的沧州,地理环境与现在大不相同。现在沧州以东很大一片地域,在宋初还是大海。

第三章 耕耘(三)

这年头因为战事频繁,大量男丁阵亡,中原和塞外各地的女人数量都远远高于男人。所以一个男子娶两三个老婆,是极为常见的事情。像某些富庶之地的大户人家公子哥,妻妾成群也不为怪。

但同样的道理搁在郑子明身上,就不太适用了。无论是温柔善良的常婉莹,豪爽大气的陶三春,还是寡言少语的呼延云,好像都并非甘心与她人分享同一个丈夫的主儿。而这三人背后所代表的势力,也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让郑子明等闲待之。寻常男子三妻四妾,到了他这儿,恐怕一妻一妾都很麻烦!

“怎么就是胡闹呢?小师妹当初可是对你有救命之恩!”根本不管郑子明现在有多难堪,杨光义今天打定了主意要搅出个子午卯酉来。

于公,当年的小胖子如今已经隐隐自成一派势力,通过联姻的手段,将此人继续绑在常家的战车上,乃是当务之急。于私,师门当中,当初不知道多少师兄师弟对小师妹常婉莹爱慕有加,偏偏让郑子明这小子占了先。姓郑的敢玩什么见异思迁,师兄师弟们当然有义务替小师妹出了这口恶气。

“是啊,小肥,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迎娶小师妹?不如趁着我这个当姐夫的在,咱们先把大致日期定下来。等回去之后,我也好跟岳父大人有个交代!”韩重赟原本没打算干涉好朋友的私事儿,见陶大春的呼延赞两个的反应不对劲儿,干脆也加入了“逼宫”大军。

作为一个将们公子哥,他不在乎郑子明娶多少个女人。事实上,他的岳父常思,父亲韩朴,家中都不止有一个妻子。然而,他却必须替师门和泽潞系子弟,坚持住一个底限。那就是,正房大妇,必须是常婉莹。至于谁第二、谁第三,等常婉莹过了门儿之后,才轮到陶家与呼延家去争。

“家父和春妹子过几天,就会替你押着粮草辎重过来。你不如当面儿跟他们说清楚!”陶大春性情虽然敦厚,在维护自家妹妹的问题上,却绝不会轻易让步。笑了笑,低声补充。

“如果郑将军看不上我呼延的女儿,家父先前的提议倒是可以作罢。”呼延赞知道自己这边对郑子明的影响力有限,干脆直接来了个以退为进。

“你有完没完!咱们家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话音刚落,原本已经羞得恨不得找条地缝往里钻的呼延云,再也待不下去,尖叫一声,拔腿便走。

这下,郑子明可是愈发尴尬了。想要跟大伙再解释几句,肚子里却找不出任何恰当言辞。直被逼得汗流浃背。若不是耐着今天的战事尚未完全了结,真恨不得立刻像呼延云一样落荒而逃。

正尴尬得无地自容之际,四敞大开的堡寨门口,忽然冲出了十几名弟兄,当先一个,正是奉命进寨清理残敌的陶勇。离着老远,就冲着郑子明举起手中钢刀,大声叫喊:“屠庄,屠庄!将军,属下请求屠庄。这堡寨里头住的全是禽兽,一个都不能留!”

“胡闹!我军今天有没受到多少损失!”郑子明如蒙大赦,赶紧板起脸来,厉声呵斥。“不是说好了,只诛首恶,胁从不问么?怎么你突然又起了杀心?!”

“将军,您,您进去看看,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姓朱的,姓朱的一家全都枉披了一张人皮!”陶勇猛地飞身下马,单手戳着横刀跪倒于地,泪流满面,“属下,属下知道,知道您心肠好,不肯滥杀无辜。可,可在这朱家上下,肯定没有一人无辜!”

“将军,里边,这寨子里,住的根本不是人,不是人!”其余弟兄也相继跪倒,哭喊着控诉。

这批人都是最早追随郑子明的精锐,最近大半年来几乎每个人都多次在生死之间打过滚的。按道理,许多大场面都见识过了,情绪应该轻易不会波动才对。可今天,一个个却两眼通红,声音断断续续,肩膀和身体,也以为过于激动而颤抖个不停。

“勇子,你这是怎么了。你先别忙着下跪。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看到什么了?你们几个也是,别光顾着哭,先说,先把事情说清楚。”陶大春跟陶勇都来自陶家庄,非常熟悉后者的脾气秉性,见此人竟然给气成了这般模样,只得把自家妹子的终身大事先放在一边,上前几步,大声提醒。

“是啊,陶指挥,莫非堡寨里边还藏着一座森罗殿不成?”

“陶指挥,你先把话说清楚!”

“杀就杀呗,姓朱的全家原本就该死!但你们几个何必气成这样?”

赵匡胤、韩重赟和呼延赞三个,最近一段时间也没少跟陶勇打交道。知道此子并非一个莽撞人,赶紧收拾起各自心里头的算盘,先后出言追问!

听了众人的话,陶勇的情绪终于多少平静了一些。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大声吼叫,“他们,他们根本不是人。他们,他们全是畜生,披着人皮的畜生!寨子,寨子里头藏着几间密室,里边,里边关的全是拐来的娃娃。上百个娃,上百个娃的下半截身子,都,都套在陶罐子里。”(注1)

“道州侏儒?”赵匡胤博学多闻,立刻从嘴里蹦出了一个典故。随即,弯腰将包铜大棍从脚边抄了起来,十根手指的关节,齐齐变成了青灰颜色。

韩重赟、呼延赞等人,则脸上先露出了几分难以置信,随即,也大吼一声,身手便摸向了各自腰间的刀柄。

沧州杂耍名满天下,从江南到塞北,只要是繁华所在,就肯定有一两支杂耍队伍定期前来献艺。什么上刀山,下油锅,大变活人之类的绝技,无不精彩绝伦。而除了这些令人称道的绝活之外,每场表演不可或缺的,就是侏儒戏。那些面目姣好,大头小身子的男女侏儒往往一露面儿,不用任何表演,就能博得满场的笑声。稍微说几句俏皮话,或者做几个下流动作,便能让看客们将大把大把的铜钱朝场子里扬。

作为家境不错的公子哥儿,韩重赟和呼延赞等人,以前都没少看过杂耍,也没少往侏儒们捧着的铜盘子里丢下打赏。却是谁也未曾想过,原来那些面目姣好,身体却像三五岁幼儿高矮的侏儒,居然不是天生!而是被恶棍们拐了好人家的儿女,像栽萝卜一样在陶罐子里“培育”而成!

从三五岁被“栽”进罐子里,一直培育到十四五岁能出场赚钱,这十多年,孩子们得忍受多少非人折磨?而被如此残忍的手段连续折磨十几年,上百名幼儿中,又有几人能坚持到最后?!

答案根本不能细想,一想,便会觉得天地间没有一丝阳光。

“陶勇,头前带路!”此时此刻,郑子明心里,哪里还顾得上半点儿女私情。手握钢鞭,一马当先冲在了众人前头。“若是情况真如你所说,郑某绝不放过一个!”

“绝不放过一个!”赵匡胤、韩重赟、杨光义、呼延赞等人,咬着牙重复。先前的种种算计和不快,悉数抛得干干净净。

“等等我!一起去!”还没等冲进寨门,先前已经逃之夭夭的呼延云,也红着眼睛加入了队伍,一张俊俏的面孔上,写满了杀机!

众人在陶勇引领下,很快就来到了位于朱家寨正中央的寨主大宅。还没等抵达密室所在院落,耳畔就传来了一片哀嚎之声,“饶命,别打了,我招,我什么都招!”

“饶命啊,将军饶命。这事儿都是底下人瞒着草民干的,草民不知情,真的不知情啊!”

“饶命,饶命,我只是个小喽啰,我只是小喽啰。寨主让干,我不得不干啊!”

“不关我的事儿,不关我的事儿,我是走亲戚的,走亲戚的,饶命——!”

“饶命,小人跟此事没关系……”

而四下里,更多的,则是弟兄们义愤填膺的指责,“王八蛋,你家就没儿没女?”

“禽兽,枉披了一张人皮!”

“守着大堆的私盐,还不满足,还要祸害别人家孩子!你们到底还是不是人?!”

“你们自己的孩子呢,你们自己的孩子怎么不装在罐子里头?”

“轰隆!”

最后一声,却是老天爷打了个霹雳,将这片罪恶的天地,震得摇摇晃晃。

豆子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却无法扑灭少年人的心头怒火。他们加快迈动双腿,怒吼着冲进叫嚷声最大的院子,然后,一个个本能地停住了脚步,浑身上下,寒气彻骨。

最先入眼的,不是愤怒的弟兄们,也不是哭喊求饶的朱家子侄,而是一排排两尺高矮的陶罐子。足足有一百五六十个,密密麻麻摆了满院儿。而密室门口,还有弟兄们,眼里含着泪,正在将更多的陶罐子一个接一个往外抬。

每一个陶罐子口儿,都露出一个圆圆的大脑袋。有的已经奄奄一息,有的,则贪婪地伸出舌头,品尝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的空气和雨水。还有的,则木然地瞪圆一双眼睛,四下观看。看天,看地,看风中狂舞的树枝和摇摇晃晃地树干,对一切都觉得无比陌生……

当他们看到平素把自己像牲口一样饲养的朱家人被打得跪地求饶,满脸是血,双目当中,才终于露出了一丝属于人类的感情。

“老天爷开眼了,老天爷开眼了,老天爷呀,您终于开眼了!”一名不知道年龄的侏儒,忽然扬起了头,大声高喊。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雷声滚滚,闪电乱窜,仿佛要劈碎这丑陋的人间。

注1:人造侏儒,见于白居易的长诗,《道州民》。道州生产漂亮的侏儒,被一直地方当作贡品取悦各代帝王。直到左谏议大夫阳城被贬到此地为官,才发现侏儒并非天生,而是官方将美貌小儿买下来,身体套在陶罐子里,每天只喂很少食物,慢慢培育而成。

第三章 耕耘(四)

“抓到朱家的家主了!”“抓住姓朱的狗贼了!”雷声刚落,快意的叫嚷声紧跟着就响了起来。十几名身穿皮甲的沧州军兵卒,拖死狗般,将一个包裹在铁甲里的胖子,拖到了“制造”侏儒的院落中。“大人,属下抓到了朱家寨的寨主朱云!”

“刺史大人饶命,饶命——!”半个时辰之前还威风八面的朱家寨寨主朱云,匍匐在地上,铁甲上沾满了泥土和雨水,就像一只刚刚被钓上岸的大虾蛄。“草民前几天刚刚帮您攻破了贾家寨,草民对您忠心耿耿……”

郑子明飞起一脚,将此人踢了个仰面朝天:“忠心耿耿?包括向防御使衙门安插眼线么?还是用美人计给我手下的将领下套?!”

他打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些地头蛇会向自己效忠。所以,宁愿抢先下手,将这群人清理干净了,然后在一张白纸上重新作画。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丝毫没有偏差。地头蛇们主动出兵攻打贾家寨,不过是只是为了毁灭罪证,同时麻痹他的心神。暗地里,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向防御使衙门和刚刚确立番号的登州军。

就在他率军将地方团练强行缴械到发现贾家寨寨主被人毒死这短短几天的时间内,防御使衙门的杂役已经被“有心人”偷偷买通了四五个,两名平素看起来不太受他重视的指挥使,在外出闲逛时,也恰巧目睹了“良家少女”被地痞围攻的戏码,然后顺理成章地来了一场“英雄救美”。

若不是因为他借着贾登被狱卒毒死的事件,果断向地头蛇们宣战,将后者打了个措手不及。可以肯定,用不了半个月,那两名心思单纯的指挥使,就得成为地头蛇们的乘龙快婿。然后一步一步,从李家寨带来的弟兄们,就渐渐与地方豪强们血脉相连,难分彼此。等他这个防御使发现情况不妙想要整肃队伍,就会愕然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喀嚓!”又一道闪电劈落,照亮十数双愤怒的眼睛。

“英雄救美”,只是地头蛇们向沧州军渗透的诸多手段之一。刚刚进入沧州那几天,凡是职位在都头以上的将佐,只要离开军营,就会碰到各种莫名其妙的奇遇。莫名其妙就被人请去吃酒,某明奇妙就捡到了一锭银饼,甚至还有人被失散多年的富裕远亲当街拉住抱头痛哭。最开始,众将佐还以为自己突然鸿运当头,到了开战之后,才霍然发现,那当头落下的根本不是什么鸿运,而是一把把抹了毒药的钢刀。

“草民,草民知罪。草民愿意捐出所有家产和地契,只求,只求大人网开一面,网开一面。”在一片愤怒的目光中,朱家寨寨主朱云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换了套说辞继续大声哀告。

既然诸多见不得光的小动作,都被人抓了个正着。再扯什么功劳和忠心,就纯粹是自欺欺人了。然而“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手中所掌握的几万亩良田和万贯家财,应该能打动郑刺史原本不充裕的腰包。

令他失望的是,郑子明连想都没想,就冷笑着给出了答案,“不用你捐,你的家财和田产,从今天起一律充公。至于你自己的性命?我来问你,院子里这些孩子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身上的罐子,是谁给他们套上去的?”

“这些孩子?”朱云打了个哆嗦,将脖子缩进铁甲里,结结巴巴的自辩,“是,是,是草民花钱买来的,真的是花钱买来的啊。卖身契,卖身契就在,就藏在草民的书房的柜子当中。他们,他们的爹娘都按了手印在上面。他们,他们家穷,爹娘原本也养不起了。草民,草民不忍心见他们生生饿死,才,才……”

“你撒谎?”临近一个陶罐口处,突然响起一个愤怒的女声。“我是你今年正月才绑来的!我当时正拉着我娘的手回家,你们打晕了我娘,直接把我抢到了这里!大人,请替民女做主,民女所言若有一句假话,愿领刑反坐!”

“他撒谎,大人,他撒谎。”紧跟着,又是一个愤怒的男声响起,伴着天空中纵横交错的闪电,“我阿爷是他家的佃户,欠了他的印子钱,被他赶出了庄子。我,我,被他们留下来抵债!”

“救命,大人救命!”

“杀了他,杀了他!”

“大人,我姐姐被他生生套在罐子里憋死了。这院子里每天都往外丢死尸!”

“救命啊,大人,草民是被他抢来的!草民还记得自己家住哪,爷娘是谁!”

“救命啊……”

纷乱的呼救声和控诉声,汹涌而起。刹那间,竟然盖过了从天而降的惊雷。大大小小的陶罐子口处,那些年纪相对较长,也终于弄清楚了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造侏儒”们,纷纷张开了嘴巴,将朱氏的谎言彻底戳穿。

“草民真的花了钱的,大部分都是花了钱的!”全身包裹在铁甲中的朱云,在雷霆般的控诉声中瑟瑟发抖,喊出来的狡辩声也因为紧张而变了调儿,“强抢来的那几个,肯定是底下人瞒着草民干的。草民管着这么大的寨子,手下难免良莠不齐。草民,草民有失察之罪,但是罪不至死!”

“杀了他!杀了他!”

“报仇,大人,替我们报仇!”

“大人,他在骗你!”

“大人,隔三岔五就到这座院子里来!”

“他撒谎!他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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