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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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女儿?”王章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对着郭允明怒目而视,“绑人妻女作为要挟,郭大人,你可越来越争气了!我的女儿已经嫁入张家多年,昔日先帝起兵之时,他们夫妇都在汴梁。以契丹人之疯狂,都没想过拿她们夫妻为质,郭允明,你就不嫌丢人?”

“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事!”郭允明见王章果然还惦记着女儿,立刻咬着牙做出决定,“来人,去户部员外郎张怡肃家,把王,把王大人的女儿,还有他的外孙,外孙女,一并请来。郭某倒是要看看,王大人如何继续自命清高!”

“姓郭的,你卑鄙无耻!”王章大惊失色,扑上前,便欲跟郭允明拼命。然而他年纪比对方大了一倍,先前身上又已经多处受伤,手脚远不及平素利索。刚刚将对方的衣领摞在手里,脑袋后就狠狠挨了一记,“噗通”一声,当场晕厥于地。

“去,去抓这老匹夫的女儿,女婿和外孙!快去,老子就不信,他真的能狠下心来见死不救!”郭允明又羞又恨,手捂着自家被衣领勒红的脖子,大声咆哮。

“是!”其身后的爪牙们答应着,纵马而去。不多时,却又讪讪地赶了回来,手里拎着几个血肉模糊的人头,“大,大人,咱们,咱们去晚了一步。王,王老贼的女儿、女婿和外孙,都已经,都已经被别人杀掉了!”

“啊?谁杀的他们?哪个混蛋下手这么快?”瞬间失去了要挟王章的人质,郭允明好生愤怒。瞪圆了一双桃花眼,大声喝问。

“是,是开封府尹刘大人!”其麾下爪牙不敢怠慢,将手里的人头举了举,大声禀告,“刘大人奉命去抓郭威的家人,谁料郭威的家丁殊死抵抗。刘大人麾下死伤甚巨,自己肩膀上也挨了一箭。气恼不过,就下令大开杀戒。刚好王老贼的女儿,就住在郭家隔壁,全家老小,就也被杀红眼了的兵卒一起给砍了!”

“该死,该死,刘铢该死!”郭允明不听则已,一听,顿时心中方寸大乱。他先前派刘铢带兵去攻打郭威府邸,曾经特地叮嘱过,尽量要将郭威的家眷擒活捉。图的便是拿郭威的家眷为质,今后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下好了,刘铢发起疯来,不管不顾,居然将郭威全家砍杀殆尽。万一郭家雀儿得到噩耗之后铤而走险……

“女儿,阿爷糊涂,拖累了你!”脚下忽然传来一声悲号,将郭允明的纷乱的思绪瞬间打断。顾命大臣,三司使王章坐在血泊之中,抬起手,不停抽他自己的耳光,“阿爷糊涂,早就该劝史老哥起兵,杀了刘承佑这个混账。阿爷光顾着想那刘暠只剩下一个儿子,却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呜……”街道旁,几名年青的兵卒侧过头去,手捂自家嘴巴,尽量不让别人听见哭声。

当兵就难免要杀人,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然而,杀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和手无寸铁的妇孺,却无论如何都属于职责之外。更何况,三司使王章是本朝数得着的清官,位居显职多年家中却既无美妾名马又无余财?

“谁在哭?来人,把那几个是非不分的家伙给我就地处决!”郭允明被隐约的哭声,搅得心烦意乱。挥舞着娇嫩的手掌,大声吩咐。

哭声戛然而止,所有兵卒都将眼睛擦干,紧咬住牙关,以免遭受池鱼之殃。

就在此时,王章也停止了悲号。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手指郭允明,大声喝到:“姓郭的,休要再牵连他人。今日这汴梁城中,死的人已经足够多!”

“罢了,既然老大人说情,就饶过他们这回!”郭允明以为王章已经屈服,顿时喜出望外,朝爪牙们摆摆手,命令他们不必再去找当值兵卒的麻烦。

谁料,王章接下来的举动,却令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只见老计相抬起衣袖,信手擦干了脸上的血水与泪水,然后冲着郭允明长揖及地,“郭大人,你若是真的还念着老夫往日相待的情分,就把老夫的脑袋砍下来,挂在汴梁东门口。老夫倒是要看看,他日郭威起兵前来报复全家被戮之仇,谁有本事替你等抵挡他的大军?”(注1)

注1:计相,三司使掌管一国钱粮,因此又被称为计相,财相。

第八章 峥嵘(三)

“噗!”手起,刀落,砍飞一颗满是白发的头颅。

身边的爪牙迅速递上一片白绢,郭允明抓过来擦了擦刀刃,随即将白绢丢在了正在倒下的尸体上。从始至终,每一个动作不带任何犹豫。

既然郭威造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再留下王章,就没有任何意义。至于先前口口声声所说的相待之恩,呵呵,若非郭某人背后还站着一个皇帝,他王章会表现得那么友善么?不过是想给他自己留一条退路,虚情假意罢了!

“去,问问聂文进,为何史弘肇的府邸还没有攻破?他到底会不会打仗?如果不会,陛下就亲自披了铁甲上前督战!”对着晚霞检视了一遍宝刀的刀刃,郭允明继续吩咐。声音不大,却令周围每一个人都隐隐觉得脊背生寒。

在此之前,大部分护圣军将士,都以为郭允明是个卖屁股的兔儿爷。谋略、文才、武艺样样稀松。而现在,众人才赫然发现,原来兔儿爷郭允明,杀起人来居然如此干脆。刚才劈在王章脖子上那一刀,开封府里的刽子手都未必能做得跟他一样利落。而杀了人之后还能用白绢抹去刀刃上鲜血的那份从容,更是令许多江洋大盗都望尘莫及。

几名心腹爪牙答应着,跳上马背,挥鞭狂奔。不多时,便将右卫大将军聂文进本人给叫了过来。虽然此人跟郭允明的品阶相同,且手握重兵。却根本没胆子托大,隔着老远,就跳下坐骑,满脸堆笑地向前者拱手,“允明兄,你怎么不在皇上身边护驾,亲自前来上阵杀贼了?万一被流矢所伤,岂不是让末将百死莫赎?放心,放心,一切尽在掌握。郭、杨两贼全家已经刘府尹被斩草除根,史贼家中虽然有些冥顽不灵之徒垂死挣扎,也支撑不了太长时间了。放心,用不了天黑,末将就一定会将史贼两个儿子的首级送到大人面前!”

“我要他们两个首级做什么,我要的是尽快让陛下安心!史弘肇家的人一刻不杀干净,龙武军就一刻不会安生!”郭允明撇撇嘴,一边将宝刀入鞘,一边冷笑着回应,“史贼家中,到底有多少冥顽不灵之徒?你带着整整一个军的兵马,按说光是用脚踩,也早就应该将史府踏平了。怎么还让他们支撑到了现在?”

“这,这不是里边还藏着一队龙武军么?今天早晨被刘府尹冒死给骗回去的,郭大人您忘记了?”聂文进脸上一红,赶紧将头低下,继续拱着手解释,“那队人马虽然数量不多,可里边个个都是史弘肇亲手挑选出来的老兵,又个个愿意替史弘肇效死。而史弘肇那贼,又把院墙修得极为结实,咱们,咱们护圣军虽然人多势众,可,可手里的攻城器械,却,却不怎么凑手!”

“没有攻城器械,你不会放火?”郭允明越听越不耐烦,把眼睛一瞪,大声质问。

“放火?”聂文进迅速扭头朝四下看了看,满脸震惊。汴梁城里头住的百姓,虽然不至于个个都是大富大贵,可这么多年下来,也有不少人跟文武百官拐着弯沾了亲。这一把火点下去,史弘肇的余孽倒是都解决了。放火的人也彻底成了众矢之的,文武百官个个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知道聂文进在担忧着什么,郭允明将手朝四下里浓烟翻滚处指了指,继续催促,“都烧了那么多房子了,还差史弘肇一家?成百上千支火把丢进去,里边的人即便个个都是金刚韦陀,也得是烧成一堆骨头渣滓!”

“那,那……”晚风已经有些凉了,聂文进的额头上,却汗珠滚滚。抬手迅速擦了一把,他压低了声音补充,“别处,别处是别处。史府那边,那边紧挨着,紧挨着就是太原留守的官邸。虽然,虽然皇叔他老人家已经很久没回汴梁,可,可……”

“可什么?把里边的人赶,把里边的人请出来,然后立刻放火!”郭允明才不在乎什么皇叔不皇叔,虽然他很清楚太原留守刘崇的地位,以及此刻河东兵马的庞大实力。“烧,不要怕波及到左邻右舍。等灭了史弘肇全家,郭某从国库拨专款出来替他左邻右舍重修宅子!”

“这,多谢郭大人指点,末将这就命人去放火!”聂文进稍作犹豫,旋即躬身领命。太原留守固然权势熏天,可毕竟远在河东。而如果他今天胆敢不让郭允明遂了意,恐怕后者耳旁风一吹,用不了多久,就能令他落到跟史弘肇同样的下场。

“你先别忙着走!”郭允明却又从背后将他叫住,随手递过一张名单。“这些,都是平素跟史贼和杨贼沉瀣一气的。等攻破了史府之后,你顺手把他们的家也全都抄了。男人问斩,女眷贬为营妓,家产全部充入国库!”

“是,末将遵命!”聂文进大喜,立刻躬下身,满脸感激地接过名单。

汴梁城里的其他官员,可不会都像王章那样两袖清风。而按照以往经验,执行抄家者所捞到的油水至少不会低于四成。虽然要拿出一部分来跟别人分润,可最后落在自己手里,毕竟还是大头。并且被抄家的官员数量越多,执行者所得,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陛下对得起尔等,尔等也应该对得起陛下!”郭允明毫无还礼的意思,冷着脸,沉声叮嘱,“记住,你,我,还有朝中文武百官,首先是陛下的臣子,其次才是某个人的晚辈,某个人的同僚。如果心里头摆不正这个位置,我劝你还是尽早告老还乡。免得到了最后,平白伤了君臣情分。”

“是,是,末将明白!”聂文进脸上的惊喜,又迅速变成了畏惧。一边擦着冷汗,一边躬身告退。

郭允明轻轻向外挥了挥春葱般的手指,然后四下环顾。

汴梁城内,浓烟滚滚,哭声震天。夜风夹着哭声和鲜血的味道,在大街小巷中穿行,每过一处,令人脸色发白,五脏六腑翻滚不休。

然而此时此刻的郭允明,心中却觉得无比的快意。倒背起手走在血泊之上,浓烟烈火之间,宛若一头猛鬼在巡视地狱里的封邑。

从小到大,他就未曾从这个世界得到过任何善意。

当这个世界走向毁灭之时,他也不会怜悯分毫。

第八章 峥嵘(四)

夕阳不忍看这人间惨剧,终于沉没于浓烟背后。

沾着血的官靴,在长街上缓缓而行。每一步踏下,黑暗便更加浓郁一分,每一步踏下,夜幕就又变厚数层。郭允明一步接着一步向前走去,黑暗如同巨兽般,紧随其后,将街道和院落一尺接一尺吞噬,最终,将整个汴梁城吞没进墨一般的长夜当中。

几点鬼火,忽然在无边的黑暗中跳起,隐隐照出半边宫墙的颜色。飞龙使后赞,带着十余个太监打扮的家伙,幽魂般穿过宫门,在鬼火般的灯笼指引下,小跑着穿过满是血迹的长街,在黑暗的最深处,与另外一大团鬼火般的灯笼汇聚在了一起。

“郭大人,陛下请你立刻回宫!”顾不得将呼吸调整均匀,后赞朝着正在灯笼下检视人头的郭允明躬身,大声宣告。

“入宫?这么晚了,敢问陛下宣郭某入宫所为何事?”郭允明轻轻皱了皱眉,在问话中,不着痕迹地将“回”字,替换成了入字。

刚刚替皇帝诛杀了顾命大臣史弘肇、杨邠、王章,以及三人麾下的一干“党羽”,将权柄重新收回于刘家,他自问有资格被宣入内宫议事,而不是像原来一样继续跟皇帝不清不楚。

“陛下,陛下……”飞龙使后赞也敏感地意识到“回”和“入”两个字之间的不同,擦了把脸上的油汗,吞吞吐吐地说道,“陛下,陛下也没说是什么事情,想必,想必是见夜色深了,担心大人的安危吧!”

“陛下相待之恩,微臣没齿难忘!”郭允明立刻将面孔转向皇宫,遥遥行礼。随即,却又板起了脸,对着后赞大声说道:“麻烦后大人去跟陛下汇报,就说微臣正在全城追索史、杨等贼的余孽,实在无暇分身他顾。若非急事,请容微臣明早在紫宸殿当面奏对。”

汴梁宫城原本为宣武军节度使府衙,经历后梁、后唐和后晋三个朝廷的不断改建,如今规模已经直追唐代的大明宫。里边的许多建筑物的格局和名字,也从大明宫原封不动的照搬了过来。

此刻郭允明口中的紫宸殿,位于文德殿之内,自是尚书、宰相、枢密使等肱骨重臣小范围跟皇帝商讨朝政的地方,俗称内阁。自唐初时起,凡是可入紫宸殿奏对者,便被称称为入阁。只要一只脚踏入此门,无论年龄大人小,爵位高低,身份都比只能在外朝议事的官员显赫百倍。

所以“紫宸殿”这三个字,在落在了后赞耳朵里的刹那间,就令此人脸上的油汗滚滚如浆。期期艾艾半晌,才硬着头皮劝道:“这,这不太好吧!陛下,陛下可是拿,拿大人当作腹心。今天被杀掉的这些乱臣贼子虽然罪不容恕,可陛下终究,终究是,终究是一位有道仁君。这会儿,这会儿心里头,心里头可能,可能有些难过。需要,需要郭大人您当面开解。”

难得他口齿便给,居然将小皇帝催郭允明回内宫厮混的事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令此刻踌躇满志的郭某人,既满足了面子,又感觉到了皇帝陛下的迫切需求。于是乎,便又拿起一块白绢擦了擦手,笑着答应,“也罢,既然陛下宣召,做臣子即便再忙,也不该拖延。你先回去覆命,跟陛下说,微臣随后就到。”

“是,谢大人!”后赞行了个礼,满脸感激地回应。在转过身的一刹那,脸上的表情却立刻就变成了轻蔑,“哼,不过是个卖屁眼的,装什么装?还想入阁,奶奶的,即便陛下再不拿名声当一回事,你也过不了太后那一关!”

然而蔑视归蔑视,表面上,他却没勇气对小皇帝的断袖分桃之癖说三道四。一溜烟地跑回了皇宫,将郭允明即将奉诏的消息向刘承佑当面汇报。

刘承佑提心吊胆了一整天,此刻正烦躁得难受。闻听郭允明即将回宫相见,顿时觉得全身上下一片舒爽。重新抖擞起精神,大声吩咐,“来人,给朕去准备酒宴。朕,朕一会儿,一会儿要跟郭爱卿小酌几杯,以庆,以庆他为朕斩除奸佞之功!”

“是!”太监宫女们早就对刘承佑的个人癖好见怪不怪,纷纷答应着,去御膳房传令。不一会儿,便将数道冷食和珍贵果蔬,呈入了寝宫当中。

郭允明也恰恰赶回,故意没有换掉染满人血的罩袍和官靴,带着满身杀气朝着刘承佑躬身行礼,“臣,郭允明参见陛下。恭贺陛下剪除奸佞,重塑朝纲!”

“这,这还不都是爱卿的功劳?”刘承佑丝毫不觉得对方身上的杀气和血迹碍眼,走上前,一把拉住郭允明的手腕,“咱,咱们之间不用如此客气。快,你快去换身常服。朕,朕这厢让人温了酒等你!”

“微臣,微臣谢陛下鸿恩!”郭允明再度躬身致谢,借机不动声色地挣脱出自己的手腕。

刘承佑微微皱眉,心中瞬间涌起了几分失落。然而,他却很快就将这股情绪压了下去,张开双臂将郭允明抱在怀里,用极低的声音在对方耳畔催促,“快,爱卿快去换衣服,朕,朕叫人替你准备了一套苏绸。是江南人进贡给伪唐昏主专用的,寻常市面上根本买不到。你穿上一定,一定比那李璟倜傥许多!”

“陛下,陛下鸿恩,臣,臣铭刻五内!”郭允明脸色微变,却不敢再次挣脱。强忍心中厌恶,大声致谢。

“都说过了,你我之间,不必客气!”刘承佑终于心满意足,松开胳膊,笑着吩咐:“来人,带郭爱卿去更衣。”

“遵命!”太监们拖长声音回应,随即像伺候妃嫔般,将郭允明送进了侧殿。小心翼翼换掉了全身内外的衣物,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替此人洗手、净面,梳头,傅粉,直到从头到脚打扮一新,才又将其送回了皇帝面前。

郭允明长得原本就俊俏,烛光下被贡品级的苏绸一衬,愈发显得如玉树临风。把个刘承佑登时看得眼神发直,腹内百爪挠心,呆愣愣好半晌,才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笑着说道:“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朕,朕先前读书读到此处,总觉得古人夸张。如今才知道,古人诚不我欺!”(注1)

“微臣不才,愿为陛下的宋子渊,周公瑾!”郭允明长揖及地,大声回应。(注2)

唯恐刘承佑听不懂,他刻意在宋玉和周瑜两人的表字之前,加上了姓氏。以期待对方能理解自己从今天起,愿意做一个栋梁之臣,而不是后宫玩物的心思。谁料刘承佑的眼神连挪都未曾挪动一下,直勾勾地盯着他露出领口外白皙的脖颈,笑着点头,“好,好,你想做什么朕都答应。宋玉和周瑜,哪里比得上爱卿?来,入座,先跟朕干了这杯。从今往后,朕与你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谢陛下赐!”郭允明心中叹了口气,入座拿起酒盏,一饮而尽。

“朕,朕今天一直在担心你,生怕,生怕你不小心出了事。”刘承佑也把手中的酒水喝干了,一边继续痴痴地盯着郭允明的脸,一边大声表白。“其实,其实逃走几个乱臣贼子,朕一点儿都不在乎。史弘肇都被朕亲手给宰了,其他人不过是孤魂野鬼,还能翻起什么风浪来?朕,朕只担心你一个!”

“敢劳陛下挂怀,微臣死罪,死罪!”受不了刘承佑饿狼般的目光,郭允明躬下身,大声回应。

“都跟你说过,不要跟朕客气了!”刘承佑根本没感觉到郭允明隐藏在话语里的疏远之意,或者是感觉到了却故意置之不理,又抓起一盏酒,笑嘻嘻地走向了后者,“来,第二杯让朕来喂你。在朕心里,一万个乱臣余孽,都比你不上。”

“谢陛下,谢陛下器重!”郭允明想要拒绝,却又怕刘承佑下不了台。硬着头皮在刘承佑手里吸了一口,然后大声提醒,“陛下,臣有一事,还请陛下早做定夺!”

“什么事情不能留到明天再说?”刘承佑火热的心脏,顿时被泼了一瓢冷水。皱紧眉头,大声抱怨,“朕都为你担心一整天了,你就不能让朕开心一会儿?”

“微臣知罪,但此事关系到你我生死,所以不得不尽早启奏!”郭允明心里打了个哆嗦,赶紧后退半步,躬身谢罪。

“算了,你说吧!”刘承佑心中顿时又涌起了几分不忍,摆摆手,气哼哼地吩咐。“朕什么时候真的怪罪过你?”

“谢陛下!”郭允明心中偷偷叹了口气,大声致谢。随即,站直身体,郑重补充:“在微臣的原本谋划中,诛杀史弘肇和杨邠两贼之后,开封府的人马应该立刻出动,将郭威的家人全部生擒。以此作为人质要挟郭贼,即便不能令其束手就缚,也可以在两军交战时杀其全家,乱其心神……”

刘承佑根本听不懂郭允明在说什么,只是想早点儿结束这个无聊的话题,摆摆手,大声打断:“此事朕已经知道了。刘铢嗜杀成性,朕光想着他跟史弘肇有旧怨,却忘记了他杀红了眼睛之后就会不管不顾!如今朕还留他有用,你就不要再怪他了。等日后江山安稳下来,朕,朕肯定会狠狠责罚他一顿,替爱卿出了今天这口恶气!”

“微臣,微臣多谢陛下!”郭允明再度偷偷叹气,又给刘承佑道过了谢,然后继续耐着性子补充,“已死之人不能复生,微臣也就不敢再怪罪刘铢无谋了。然家人一死,郭贼便彻底了无牵挂。消息只要传到邺都,其必将率领麾下将士铤而走险!”

“噢,这个,朕已经按照你的安排,下旨召两个叔父带兵入卫。”刘承佑不愿意在“无关紧要”的事情多浪费脑子,笑了笑,随口大声回应。

他的两个叔父,河东节度使刘崇和泰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都是一等一的良将。麾下兵卒也称得上是劲旅。如果能奉命入卫,联手对付郭威,未必就不能将后者一战成擒。

然而,前提是,两位皇叔都肯奉诏。慕容彦超如何反应郭允明不敢推测,但是他却坚信,刘崇未必肯替小皇帝卖命。首先,此人在刘知远去世时,就曾经蠢蠢欲动,全凭着史弘肇和郭威两个的联手打压,才勉强偃旗息鼓。其次,从今天聂文进带兵围攻史弘肇府邸时,刘崇家中奴仆的反应上看,史、刘两家的关系,恐怕不只是左邻右舍那么简单。很可能双方早已在暗中勾结,只是还未来得及将阴谋付诸实施而已。

“两位皇叔都是当世名将,如果他们能及时带兵入卫,定会让郭贼碰个头破血流!”好歹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官儿,论绕着弯子说话的本事,郭允明可一点儿不比外边的大臣差。稍作斟酌,便向刘承佑婉转表达出了自己的担忧,“然而太原与汴梁之间,还隔着泽潞二州。泽潞节度使常思与郭威两个相交莫逆,万一他提兵挡住河东节度使的去路,恐怕太原兵马,未必能赶在郭贼杀到之前入卫汴梁!”

“嘶……”听到此处,小皇帝刘承佑心中的欲火终于稍稍降了一些温度,沉吟了片刻,低声道:“的确,那常思老贼跟郭贼很可能会狼狈为奸。那样的话,咱们该怎么办?你别卖关子,直接给朕出个主意便是!”

“如今之计,只能先驱虎吞狼!”郭允明早就猜到刘承佑会把事情全推给自己,假装很为难地思索了片刻,然后缓缓给出了自己早就预备好的答案,“符彦卿前些日子试图将女儿嫁入郭家,却被郭威婉拒,心中不可能不觉得屈辱。陛下可以给符彦卿一道圣旨,命其率部剿灭郭贼。只要他肯奉旨,郭贼就会被绊在黄河之北,轻易到不了汴梁!”

“准奏!准奏!爱卿马上就可以替朕拟旨。枢密院和中书省的印信,刚刚被收回了放在朕这里!”刘承佑顿时觉得心里一松,高兴地连连挥手。

“还请陛下也给高行周父子也下一道圣旨,命他们提兵黄河之上,让郭贼片甲无法渡河!”郭允明拱拱手,继续大声补充。

“准奏!准奏!”刘承佑毫不犹豫,大声答应。仿佛郭允明才是刘汉江山的主人,自己只是一个正在拼命讨好主人的太监。

“定州防御使、莫州节度使、瀛洲节度使还有沧州防御使那边,也请陛下给他们分别赐一道圣旨,让他们出兵牵制郭贼侧后!”郭允明也不客气,将准备调动的兵将一一列出。

“准,准!”刘承佑连连点头,忽然,却又瞪圆了眼睛,大声询问,“沧州防御使?爱卿,爱卿可是说那石家无赖子?他,他是郭威老贼一手扶持起来的,岂肯服从朕的调遣?”

“陛下莫非忘记此子派人在汴梁上下打点的事情了?”郭允明笑容一冷,满脸恶毒,“臣曾经劝陛下就假装上了他的当,不再视他为心腹之患。现在,正是陛下将计就计之时。只要圣旨送到了沧州,无论他肯不肯奉诏,郭威都会对他生出防范之心。而他感觉到郭威的猜忌,想必也会给自己留点儿自保的本钱,不肯再出全力替郭贼赴汤蹈火。如此,等同于陛下用一纸诏书,就废掉了郭贼的一路爪牙。如此一本万利之事,陛下又何乐而不为之?”

注1: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此语出自《孟子》。子都是春秋第一美男子,深受郑庄公宠爱。后世便以子都代指美男。

注2:宋玉,古代四大美男之一。以文采风流而著称,在政治方面,其实也很有建树。曾经劝楚国的国君联合赵国共同抗击秦兵。在当时楚国的大臣里,难得地预见了六国如不联合,便会相继覆灭的悲哀前景。

第八章 峥嵘(五)

“妙,妙,你真是朕的子房、孔明!”刘承佑哈哈大笑,一个箭步走到郭允明身侧,抚摸着此人的脊背夸赞。也不管留侯和武侯,会不会被气得从地下钻出来跟自己拼命。

从小到大,于文治和武功,他都不怎么上心。唯独在耍弄权谋方面无师自通。因此跟郭允明两个,也算是君臣相得。一方只要开了个头,另外一方立刻就能心有灵犀。

郭允明被摸得的脊梁骨瞬间又是一僵,但很快就强迫自己放松了身体,耐着性子继续补充道:“刘铢、聂文进两人固然对陛下忠心,却都非善战之将。保大军节度使张彦超,客省使阎晋卿二人久居行伍,又素有勇名。微臣敢请陛下启用他们两个明早出城去招抚左右龙武军。若能成功,则陛下手中又多一支强兵!”

这两句话,不可不谓老成谋国之言。然而刘承佑听了,眼睛里却露出了几分茫然,“阎晋卿和张彦超?他们两个很有本事么?朕怎么不记得他们做过什么事情?”

“张彦超左腿微跛,但马上骑射功夫一等一。先皇入汴时,曾经果断带兵相迎于道。阎晋卿是先皇在渡河时所提拔,去年随白文珂征讨李守贞,夜半遇袭,诸将皆惊慌失措,唯独他一个人提刀迎战,当场格杀叛匪二十余,令大军转危为安!”郭允明气得直想打人,却只能耐着性子,将张、阎两位名将的事迹,仔细说给刘承佑听。

“噢,朕想起来了,父皇临终前提起过他们!”刘承佑沉吟半晌,眼睛里的迷茫才渐渐消散,随即微笑着点头答允,“准奏,爱卿还想推荐谁,就一并说出来。朕全都准了。反正今天杀了那么多官儿,朕手上此刻有足够的空缺!”

“还有郭敬、贾宫、吕参、张良臣、许暠……”既然小皇帝都把话说道了如此份上,郭允明也不客气,将自己看好人选一一列出,“他们以前虽然位卑,却有一腔报效之心。今日杀贼之时,个个奋不顾身。臣请陛下唯才是用,给他们为国尽忠之机!”

“准,爱卿推荐的人,朕都信得过!”刘承佑根本拿这些人的名字和面孔对不上号,却没口子答应。反正今日成功铲除“奸佞及其党羽爪牙”之后,需要提拔起一大批新人来填补空缺。随便从中拿出几顶官帽换郭允明辗转承欢,也算不上奢侈。

“昔日史弘肇和杨邠两个狼狈为奸,把持枢密院和中书省,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如今奸佞伏诛,还请陛下早日确立枢密使和中书令的人选,也好让文武百官心安!”感觉到刘承佑放在自己背上的手越来越不安分,郭允明把心一横,索性拿自己今夜肯定无法逃避的付出去换取最大的回报。

“这个……”刘承佑的手顿了顿,迟疑着道:“枢密使之职,当然应该留给两位皇叔。只要他们肯带兵入卫,朕就不能将其置于外人之下。至于中书令,爱卿本是最好人选。然爱卿的年纪和资历,却稍微差了一些。如果骤然获此显职,朕担心,朕担心太后,太后和两位皇叔那边……”

他故意将话说得很慢,以显示自己的为难。郭允明听在耳朵里,不觉心中暗暗生寒。扭过头,强笑着柔声打断,“陛下,微臣何德何能,敢出任中书令之职?苏尚书乃先帝留给陛下的顾命,又陛下忠心耿耿,他才是中书令的最佳人选。至于微臣,至于微臣,能替陛下出谋划策,磨墨铺纸,就已经心满意足。”

说着话,眼睛里便隐隐泛起了点点泪光。把个刘承佑看得柔肠寸裂,原本偷偷跟几个舅舅一起商定下来的章程,立刻尽数抛却在了九霄云外。双手从背后将郭允明抱住,大声道:“朕,朕只是顾忌着太后和群臣,才,才不敢把你放到火上去烤。你,你,你怎能如此自暴自弃?算了,朕明天就宣旨,以你为中书令。无论谁敢阻挠,朕都绝不低头!”

“陛下如此,如此相待,臣,臣粉身碎骨难以为报!”郭允明听得眼圈一红,立刻哽咽着摇头,端的如娇花寒露,弱柳扶风,“中书令若是不能服众,臣,臣做了也是有名无实。不如,不如以三司使身份,再兼一个中书舍人。如此,既然过分惹人注目,又能时时跟在陛下身边,朝夕相对!”

中书舍人只是五品官,远低于郭允明现在所任。但中书舍人,日常却负责起草诏书、参与商议国事,真实权力丝毫不亚于各部尚书。故而求取中书令不成,郭允明立刻退而求其次。只是故意装出一幅委屈模样,让刘承佑不敢再拒绝而已。

“好,就依你!”见怀中“玉人”如此知道进退,刘承佑果然感动得无以复加。压根儿就不去想对方的神态是否有伪,果断点头答允,“中书舍人,就由你来做!咱们两个说好了,让苏逢吉挂中书令的名,但事实上中书省却由你说得算。等过上几年,你的资历攒够了,再替朕立上几件奇功。朕,朕就让苏逢吉卷铺盖回家,把中书省真真正正交给你!”

“谢陛下鸿恩!”郭允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把身体从刘承佑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跪倒俯首。

刘承佑早已情难自禁,上前一步将其硬生生拖起,手挽着手说道:“你不必谢我。朕能走上皇位,朕能摆脱几个老贼的欺压,全靠了你。朕有时自己一个人都会想,如果哪天没了你,朕该怎么活?朕,朕有时真的觉得可以不做皇帝,但是不敢设想身边没有你的日子!”

“微臣此生,永远追随在陛下身侧,生死与共!”郭允明眼里含着泪,大声承诺。

“朕知道,朕就知道你最好。最懂得朕的心思!”闻听此言,刘承佑心中的欲火再也抑制不住,干脆双手一用力,将郭允明扯进了怀中,用力搓揉。恨不得将其掰开揉碎,与自己合二为一。

郭允明拒绝不得,索性也放下里心中一切羁绊,扬起红唇,主动相迎。

周围伺候的太监宫女见状,都识趣的悄然离开。将整个紫宸殿,都留给了热烈相拥的两个男人。

烛影摇红,夜阑人静,刹那雨急风骤,谁知落樱是雄雌?

第八章 峥嵘(六)

人逢喜事精神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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