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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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郭允明将颁发给各地节度使和防御使的诏书一挥而就。随即交给刘承佑用了皇帝印,又亲自拿着从史弘肇和杨邠手里抢回来的枢密院,中书省的大印盖在皇帝印之下,交给有司,着令其以最快速度送往相关各处。

东京汴梁城内昨日被杀得人头滚滚,在京小吏当中,有不少人遭受了池鱼之殃。剩下的即便没有受到波及,也个个胆战心惊。因此,这外出传旨的差事,便成了此刻的最佳避祸方案,几乎人人争先恐后地主动请缨。

唯独前往沧州传旨的任务,没有任何人争竟。凡是长着眼睛和耳朵的人,谁都知道,那沧州防御使郑子明跟逆贼郭威的义子郭荣是拜把子兄弟。替皇帝向他传旨,命其带兵抄郭威的后路,纯属自寻死路。恐怕连圣旨都没机会念完,传旨钦差就得被郑子明一刀给砍了脑袋。

于是乎推来推去,最后这个有死无生的任务,就又被强加在了倒霉蛋王光头上。谁让此人上次从沧州返回之后,拿着郑子明给的好处四下里显摆呢?这一次,他不去送命,谁去送命?

那小吏王光也块滚刀肉,见自己推脱不得,便当场发了誓,愿为当朝祢衡,宁骂贼而死,也不会有辱朝廷威仪。随即,趁着顶头上司大为感动的时候,又提出推迟一日出发,先回家去,对妻儿做最后的安排。

顶头上司心中有愧,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小吏王光回到家中,二话不说,直接命令妻子、儿子和女婿,将家中细软和上次从沧州得到的好处,统统装上了马车。随即,把长子王德渊叫入房中,低声吩咐,“我送你们出城,你立刻带着你娘和妹子,妹夫们,连夜去邓州老家避祸。记住,无论最近汴梁这边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再回来,也不要随便打听为父的消息。”

“阿爷您,您……”王德渊已经隐约听到了父亲领了一件必死的差事,一张口,眼泪先流了满脸。

“混账,哭什么哭,为父开心还来不及呢!”王光抬起手,先轻轻抽了自家儿子一巴掌,然后压低了声音补充,“于今之际,留在汴梁,才是真的找死。远远地逃开,反而会找到活路。那郑子明乃是当今少有的英杰,难为我一个跑腿儿的小吏,他还嫌丢人呢!只有那些没见识的家伙,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那……”王德渊自幼娇生惯养,见识浅薄。听父亲的话语里不带半点儿悲切,顿时就有些迷糊了,瞪圆了一双泪眼,茫然不知所措。

“没什么那,那,那,照着我说的去做!”王光揉了下儿子的脑袋,继续低声补充,“当皇帝的在文德殿内暗伏死士,诛杀枢密使和宰相,这种事情,绿林道上干了,都是砸锅散伙的下场,更何况是一国之君?!皇上自己作死,咱们可不奉陪。你老子去沧州投奔郑子明,他那人手缺,肯定会给我一碗安生饭吃。你拿着咱们家的积蓄,跟你老娘,妹子、妹夫们一道,去乡下躲着。我估计用不了太久,汴梁城里就又该换一任皇帝了。等风平浪静之后,咱们父子再把家搬回来不迟!”

“是,一切都听您老安排!”王德渊听得似懂非懂,擦着眼泪点头。

唯恐他年少冲动,小吏王光,少不得又把妻子叫到跟前,将自己的打算和对家人的安排,掰开揉碎讲了清楚。随即,又把女儿、女婿们叫人内堂,挨个叮嘱了一番。待众人都表明了服从安排的态度,才穿好官袍,将家人们全都送出了汴梁。然后返回宅子里,倒头就睡。

同一天里,也不知道多少明智之人,做出了类似的安排。结果第二天出发时,官道上居然挤满了装满细软的马车,从城门口一直到陈桥驿,都堵得寸步难行。

开封府尹刘铢大急,连忙假借着捉拿奸佞余孽的名义,封闭的官道,强令百姓返回汴梁。如此一来,民心更乱,城内城外,哭声震天。连一些原本没想到要逃难的,都赶紧跑回家中开始收拾大包小裹,唯恐走得迟了,被刘府尹强拉上朝廷这艘破船。

好在手里捧着圣旨,王光自己在出城时,倒没受到任何刁难。并且得到了开封府差役的重点照顾,穿过摩肩接踵的逃难人流,顺顺当当地就抵达了曹州。

为了避开可能出现的叛乱大军,过了曹州之后,他又特地绕了个圈子,走济州、郓州,然后才在黄河南岸渡口换了船,直接本对岸的博州而去。

如此一来虽然多绕了两三百里路,却距离东京较近的避开了澶、濮两州,免得不小心被郭威的兵马当作朝廷的鹰犬抓了去,稀里糊涂一刀砍下脑袋。

哪成想,双脚刚刚踏上北岸没多远,还未等他跨上坐骑,耳畔处,忽然响起了一身龙吟般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伴着早秋的寒风,一直钻进了人的心底。

“坏了,郭家雀儿居然也他娘的绕路渡河!”刹那间,中书省小吏王光吓得汗流浃背,本能地转身跑向渡船。却看到码头上的艄公们,像受惊的螃蟹般,手脚并用将大小船只撑离了北岸。随即,将船帆一扯,顺着水流如飞而去。任岸边的渡客喊破嗓子,都坚决不肯回头。

“坏了,坏了,坏了,今日过河之前,给菩萨烧的那那柱,肯定是假香!”小吏王光欲哭无泪,一边在心中抱怨着,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将官袍、圣旨、腰牌,以及一切可能表明身份的东西,丢进了水里。随即,从地上抓起几团泥巴,就朝自己的脸上身上乱涂。

他从汴梁带来的随从们,也个个都是人精,不需要吩咐,便自作主张,将兵器、铠甲等物送了龙王爷。然后朝着自家东主投了一个抱歉的眼神,把头一低,以最快的速度钻进了河边的小树林儿。

“你们,你们不要,你们等等我,等等我……”王光拦了一下没拦住,干脆自己也弃了马匹,跌跌撞撞奔向距离最近一处草丛。结果还没等他把屁股藏起来,两队骑兵已经如飞而至,一左一右沿着河岸兜了个大圈子,数息之间,就将四下躲藏逃命的人,给抓回了大半儿!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王光本人和被抓回来的几名随从,以及其他逃难的百姓一道趴在地上,连连叩头。那群骑兵的头领,却对乞怜之声充耳不闻,又命令麾下弟兄在附近仔细搜了两圈儿,抓到了更多的可疑人物。然后才将所有抓到的俘虏集中到码头上,指着王光等辈的坐骑问道:“这几匹马是谁的?你们速速指认。只要指认出马主,其他人就可以自行离去。本将此番南下只为替郭枢密一家讨个公道,绝不牵连无辜!”

“他们,是他们。战马是他们的。启禀将军老爷,小人刚刚看到他把一大包东西丢进了河里!”

“他,他是带头的。刚才小人还看见他往自己身上抹了泥!”

“他,他,还有他,都是此人的爪牙。小的看见他们几个一起下的船,走路时还分了先后!”

“他,他的。将爷,您看,您看这批高头大马,怎么可能是小人这种人能养得起的……”

没等骑兵的头目把话说完,众俘虏便争先恐后,把王光和他麾下的爪牙们全给揪了出来。一边揪,还一边拳打脚踢,唯恐下手太软了,让骑兵们把大伙当成此人的同党。

那带队的骑兵统领见了,心情大悦。立刻就兑现了承诺,让其他俘虏自行离开。随即,将手中的长枪一摆,冷笑着向王光质问:“你,姓氏名谁?是哪个王八蛋的手下?跑到黄河北岸来想跟谁勾结?速速如实招来,别不识相,让自己再多受几顿皮肉之苦!”

“冤枉!”王光闻听,立刻扯开嗓子喊冤,“将军,草民冤枉啊。草民王光,乃是邓州人,世代耕读传家。此番是受了沧州刺史帐下长史范文长的邀请,去他那边见识巨鲲。万万没有想到,才过了黄河就遇到了大军!”

这番话,至少有四分属实,四分有据可查。足以让寻常武夫短时间内摸不清真伪。谁料带队的骑兵头领闻听,却哈哈大笑,摆动骑枪,先将王光给抽了个狗啃屎。然后用枪锋虚虚地低着他的哽嗓,沉声断喝:“给你一次机会,如实坦白。不要再给老子扯谎,否则,老子将尔等全都剁碎了去喂王八!”

“说!”众骑兵举刀围拢上前,厉声逼迫。只待自家头领一声令下,就将王光的手下随从剁成肉泥。

众随从哪里跟陪着王光一起去死,立刻趴在了地上,哭喊着招认:“别杀我,别杀我,我说,我说,我家老爷,这个死胖子是去沧州传旨的钦差王光。我等都是他的随从。我等,我等是奉命行事啊,将爷,我等只管沿途保护他,他做什么,都跟我等无关!”

“别,别杀我,我不是钦差,我不是钦差!”小吏王光,顿时吓得魂飞天外。抢在脖子上的枪锋没有刺下之前,大声自辩,“我,我虽然是奉命去沧州传旨,却,却没打算再回去。我,我跟沧州郑防御使是莫逆之交,这次特地借着替朝廷传旨的机会前来投奔他,向他告知,告知他朝廷的虚实!”

也是被逼急了,王光将任何可能救命的稻草都往手里头抓。只希望对方能念在郑子明跟郭威之间的渊源份上,给自己一个分辩的机会。别立刻下手,让自己死不瞑目。却万没有想到,这几句话的效果,居然立竿见影。

马背上的骑兵将领,毫不犹豫地就撤开了枪锋。紧跟着,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大声说道:“你是前来投奔郑子明的?那正好,他带着兵马刚刚抵达博州,此刻就驻扎在城外的山坡上。我带你过去让他辩明真伪,如果你敢骗我,高某定然让你后悔来世上一遭!”

第八章 峥嵘(七)

“不敢,不敢,高将军放心,卑职,卑职真的跟郑防御使有交情!”绝处逢生,王光又惊又喜。从地上一个轱辘爬起来,挂在满脸的鼻涕眼泪大声保证。

“哼!”看不起他那幅孬种模样,高姓骑兵首领撇了撇嘴,转身离开。两队骑兵立刻像火钳子一样夹了过来,将王光和他的随从夹在了中央,像牲口一般驱赶着朝北而行。先前被众人遗弃在码头上的坐骑,此刻反倒成了香饽饽,被卸掉了鞍子,由四名骑兵专门照顾着跟在了所有人的身后。

好好的一个天子近臣,京城宿吏,混得待遇连匹牲口都赶不上。王光心里头,怎么可能舒坦得了?然而,郁闷归郁闷,他却不敢把心情摆在脸上。反而更要装出一幅终于找到了娘家人的模样,满脸堆笑地跟押送自己的骑兵套起了近乎,“几位壮士好生威猛,应该都是郭令公麾下的嫡系虎贲吧?卑职以前替朝廷做事,也曾见过很多精锐。但像几位这样,让人一眼看了就鼓不起勇气直视的,却还是头一回遇到!”

众军汉平素接触的都是些直心肠,哪曾听到过如此悦耳的奉承话?顿时一个个脸上就露出了几分笑意,摇摇头,七嘴八舌回应道:“咱们只是来替郭令公抱打不平的,可算不得他的嫡系!”

“咱们是高令公帐下的衙内亲军,往年也是曾经跟契丹人交过手,当然跟你见过的那些样子货大不相同!”

“郭令公麾下,也不全是虎贲。嫡系衙内亲军跟咱们差不多,其他却未必能跟咱们比肩!”

“是不是精锐,要拉上战场才知道,光是摆花架子,是看……”

正所谓什么将带什么兵,高姓统领盛气凌人,这些军汉一个个也自负异常。根本没把其他吃粮的同行往眼睛里头搁。

王光虽然在中书省小吏里头,属于非常不会做人的一个。但比起这些直心肠的军汉来,却要油滑得多。听对方吹得高兴,就又继续大声夸道:“这话说得好有道理,汴梁城里的护圣军,就全都中看不中用。欺负寻常百姓可以,若是真的跟诸位对上,恐怕十个也打不过一个。”

“那当然,也不看咱们跟的是谁?护圣军的主将,给咱家老帅提鞋都不配!”

“一个打他们十个有些夸口了,但要是列阵而战,一都破他一营,应该轻松!”

“那些人都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咱们可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威名!”

“他们不出城则已,若是敢出城……”

众军汉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谦虚,继续得意洋洋地自吹自擂。

“行了,少说几句,没人当你们是哑巴!”带队的高姓头领听得实在不好意思,猛地回过头,大声呵斥,“跟护圣军比算什么本事?有种你们去跟沧州军比,人家成军满打满算都不到两年,可昨天各部会操之时,在场兵马,哪支能跟人家比肩?”

“这……”

“界……”

“将军,咱们,咱们……”

众军汉的面孔,顿时就像被人反复抽了好几个耳光一样红。流着汗水濡嗫半晌,却是谁也没勇气替自己寻找任何借口。

沧州军,组建历史不到两年,战兵数量只有三千出头的沧州军。在短短几天之内,就给所有前来给郭威助战兵马,都留下的极深的印象。根本不用走上沙场去称量,只需随便朝其他任何队伍旁边一站,谁强谁弱,就立刻清晰分明。

甭看自称跟郑子明相交莫逆,中书省小吏王光其实心里头对沧州军根本没任何印象。然而从高姓头领的话和身边众军汉的反应当中,他却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即将投奔的新东家,好像实力非同一般。于是乎,稍微安静了一小会儿,就又趁着高姓将领注意不到自己的时候,低声跟身边的军汉们说道:“会操?你们为什么要在半路上会操?不是要直接杀进汴梁去,替郭令公讨还公道么?”

“废话,这么多支兵马来自不同的地方,不会几次操,做主帅的怎么可能心里有底儿?!”

“咱们又不全都是郭令公的部属,互相之间不先认一下旗帜,战场上打起来,怎么分辨是敌是友?”

“你当是纸上下棋啊,不会几次操,就直接把人朝战场上拉。那不是打仗,是蓄意……”

众军汉刚刚被自家主将落了面子,心情郁闷,被王光的外行话一钩,立刻撇这嘴低声呛声。

“哦,那这么说,沧州军在会操的时候,表现非常出色喽?”王光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根本不在乎说话的态度,笑了笑,继续低声打探。

众军汉闻听此言,脸上的愤懑,瞬间又变成了尴尬。一个个犹豫再三,才以极低的声音回应,“也不能说特别的出色,反正他们,他们跟咱们所有人都不太一样。好像特别,特别会拉架势,会站队形。行进站立,都特别的齐整。再加上以前的那些战绩,大伙,大伙虽然未必服气,也,也说不出什么来!”

“真的要打仗的话,他们未必比咱们就强。但人家的走路、列队还有进退、变阵,的确干净利落。若是战场上能发挥出出操时六七分本事,寻常队伍,的确很难挡住其脚步!”

“人家是个个都当亲兵,亲兵对待!”有人偷偷朝队伍最前方的高姓将领看了看,用极低的声音补充,“我跟你说啊,郑子明在沧州的那点儿钱粮,估计全花在这三千人上头了。所以这些人,个个都算得是他的亲兵。可这话又说回来了,打仗的是,若是人太少了也不成。就算沧州军个个以一当十,对方一狠心压上五六万大军来,依旧要把他们碾成肉泥!”

“噢!”王光点点头,做恍然大悟状,“的确,做个防御使么,三千兵马也就够了。可全国的兵马若是都这么练,国库里头就得跑耗子了!几位壮士刚才说,除了郭令公的兵马之外,还有许多人带着兵前来助战?都是谁啊,他们,他们怎么,怎么都不,不把朝廷……”

“哪里还有什么朝廷!”众军汉把嘴一撇,又是满脸冷骜,“连枢密使和宰相,一言不合都要痛下杀手,谁敢还做他刘家的官儿?我说您老啊,这一步是走对了。要是继续留在汴梁那边,官做得再大,保不准哪天被小皇帝看不顺眼了,就直接‘咔嚓’给你一刀,然后再杀了你全家!”

第八章 峥嵘(八)

有道是,话糙理不糙。

几个军汉没读过书,也不懂什么政治权谋。却一针见血地说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如果连枢密使和宰相,都说杀就杀,事先连一点虚假的弹劾、贬谪、判罪过程都不走。这满朝文武,还有谁人皇帝杀不得?正在替朝廷卖命的人,谁又能保证史弘肇的下场,有朝一日不落在自己头上?

的确,史弘肇跋扈,蛮横,恋权,与杨邠、郭威等人联手把持朝政。可若不是他们几个竭尽全力扑灭了叛军,刘承佑早就成了李守贞的阶下囚。如果他们几个真的想谋反,刘承佑更是早就不知道被杀了多少回。立下了匡扶社稷之功,却全家被戮,如今郭威起兵向朝廷讨要公道,谁敢再效仿当年的史弘肇等人,去硬撼叛军锋樱?

打胜了,最后死在金銮殿上,全家都跟着做糊涂鬼。打输了,免不了死在战场上,妻儿老小也未必有人照顾。既然如此,大伙有何必去冒那个险?

既然跟着这样的皇帝,早晚都落不到好下场,大伙又何必为他效忠?随便换一个新皇帝上来,也许未必能比刘承佑干得好许多,但至少不会比他更坏!

“这,这,多谢几位军爷提点!”刹那间,小吏王光心中的轻慢一扫而空,双手抱拳,朝着说话的军汉郑重行礼。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终于发现,原来世间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聪明。自己能看到的,其实绝大多数人都能看得到。只是,每个人的际遇不同,所受到的羁绊也不一样罢了。

“你这人,好好说着话,怎么又做开揖了?”先前说话最多的军汉对王光一惊一乍的态度大为不解,侧了侧身子,笑着摆手,“别瞎客气了,咱们路上无聊,才跟你乱说一通解闷儿。真的若说提点,你投了郑子明,将来肯定会跟着他飞黄腾达,谁提点谁还不一定呢!”

“就是,这位大人,将来发达了,一定别忘了照顾我等一二!”

“苟,苟够什么来,反正你们读书人升官升得快,届时别忘了我们就……”

其余几个军汉,也半开玩笑半当真般说道。

军中厮杀汉的想法相对简单,谁能打能杀,大家伙儿就佩服谁。郑子明冬末春初的时候,凭着几千乡勇,硬是拖住了一小半儿南下的幽州军,善战之名早就传遍了黄河南北。所以大家伙儿都佩服他,拿他当作英雄好汉。王光是郑子明的故交,理所当然就会被大伙高看一眼。

“勿相忘,勿相忘!”认识到自己并不比别人聪明多少,王光也彻底放下了京官的架子,真心实意跟大伙攀谈起来。凭借官场上翻滚多年历练出来的本事,很快就跟众人打成了一片。一边走,一边天南海北的闲聊,不知不觉间,联军的大营已经近在咫尺。

“嘶——”饶是心中有所准备,他依旧被自己看到的景象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刹那之间,两腿发软,心脏如同擂鼓般跳个不停。

帐篷,绵延不断的帐篷!背靠着青灰色的城墙,从东侧的一座青山,一直到西侧的另外一座青山。

临时砍伐树木打造的营墙,像魔鬼的牙齿般,横亘在天地之间。每隔着一段营墙,便有一杆高耸的大旗,猩红色的旗面,在阳光下舒展,跳动,宛若一团团愤怒的火焰。

透过营墙的缝隙,可看到各种各样的杀人利器。需要用马车才能拉动的床弩“”两个人就能推着走的双擎弩,头上包裹着铜皮的攻城锤,四下里布满射击孔的楼车。还有许多王光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神兵,一排排摆放于营墙与帐篷之间空地上,寒光闪烁。只要有人操作起来,顷刻间就能令对手血流成河。

“这里是郭令公的本营,正对着整个行营的大门!”一点也不为王光的表现而感到奇怪,带队的高姓将领笑了笑,大声介绍,“郑子明的营地在最东面,但是按规矩,咱们得从正面进去。你跟着我走,别乱看乱摸。否则,无论你来找谁,军法都饶你不过!”

“是,是!”王光激灵灵又打了个冷战,连忙将眼睛从攻城利器上挪开。垂下头,用眼角余光盯着高姓将领的战马尾巴,亦步亦趋。

营地大门口,很快就有人领着兵马迎上前来,核实大家伙儿的身份。高姓将领先跟此人对过了口令,然后用最简短的语言,将王光的来历和目的做了通报。紧跟着,又在一张桑皮纸上,将后者记录下来的文字检查了一遍,郑重签字画押。最后,才终于结束了繁琐的入营手续,带着王光等人继续从营内特意留出来的通道上向东而行。

沿途中,每走过一段长短不等的距离,就有另外一种相对矮小的栅栏,将营地隔离成段。每一段营地里所驻扎兵马,来历都各不相同。有的营地管理相对松散,可以看到军汉们扛着兵器,在帐篷之间穿来穿去;有的营地管理十分严格,除了巡逻队之外,根本看不到任何活人。还有的营地内,应该正在进行操练,帐篷间的空地上,人头攒动,将佐们的口令声此起彼伏。但更多的营地,则彻底空着,只有一杆大纛,耸立于营地前的木墙上,呼呼啦啦,呼呼啦啦,被风吹得一刻都不得安宁。

“弟兄们都拉出去操练了,营地内太狭窄,根本施展不开!”不想被王光以为自家在虚张声势,高姓将领从马背上回过头,主动解释。“这会儿,郑防御使估计也未必在他的军营里。不过,范长史应该在,你是否真的跟郑子明有交情,一问便知。”

“真,如假包换的真!”王光闻听,赶紧红着脸大声回应。“范长史以前也在汴梁做官,王某跟他多有往来。他,他以前去怡红院听曲子……”

话说到一半儿,他猛然意识到如今的范正,早已不是当日那个官场上郁郁不得志,终日依翠偎红,放浪形骸的老不修范文长了。已经到了嘴边上的话,顿时又硬吞了回去。“反正,反正我们交情很深便是。不信您可以亲自跟范长史核实。”

高姓将领,才没心思去追究这些文人之间的风流韵事,笑了笑,继续策马在一座座分营之间穿行。不停地有将领主动上前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停地跟这些人寒暄。看到被夹在骑兵队列之间的王光,将领们难免心中感觉好奇,总会随口问上几句。每当这时,高姓将领就不得不将坐骑停下来,重复自己在码头上捉到王光的情景,以及王光自己所汇报的,来军营的目的。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

直到将小吏王光烦闷得都快死掉的时候,大伙眼前忽然一亮,有座与先前完全不同的营地,出现在了通道的尽头。

同样是用树木临时赶制的营墙,此处却剥去了树皮。每一跟木桩都用锯子锯成了同样高矮,彼此之间的缝隙,也大体固定。同样是厚布做的帐篷,这里却横竖成排,前后左右间隔基本一致,就像一排排正在接受校阅的士兵。同样的营内通道,一路走来都是用脚踩出,泥泞不堪。而最后这一段儿,却是表面铺了石子,两侧洒了白垩粉,像汴梁城内的街道一样干净笔直。

“这郑子明,把个营盘扎得像新房一样,还让不让别人过日子了?”高姓将领带住坐骑,摇着头自言自语。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嫉妒还是佩服。

“到了?果然与众不同!”王光却瞬间就觉得有了面子,挺直了腰杆,明知故问。

“到了,你等着,他们营地内规矩大,无论谁通过,都得跟当值的将佐打招呼!”高姓将领回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吩咐。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王光笑呵呵地点头,带着几分得意耐心等候。没多久,便看到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从营地内大步流星朝着众人走了过来。

“李将军,李将军,是我,我是王光。您还记得我么?我来投奔郑,我对朝廷绝望,特地前来投奔你家大人了!”不待高姓将领出面表面来意,王光自己就跳着脚,挥动着胳膊,跟对方打起了招呼。

“你是……”正准备跟高姓将领寒暄的李顺儿愣了愣,犹豫着道:“你是钦差?”

“是我,是我,李将军您果然记得卑职。卑职此番,此番可不是来传旨的。是专门来找你家大人讨个差事做!”王光脸皮微烫,却依旧热情地补充。

“我记得你了,替我家大人出主意向朝廷行贿的那个!”李顺终于有了印象,大笑着冲王光挥手,“请您老稍等,军营中规矩大,我得先按规矩来!”

说罢,认认真真地又重新向高姓将军见礼,问候,寒暄。待把所有该走的手续走完了,才将王光接了过去,笑着说道:“我先前还想呢,这回大伙若是能打进汴梁城中,会不会见到你?没料到你自己跑来了!怎么,王大人也被刘承佑那厮给寒了心,不再替他卖命了?”

“不干了,不干了!”知道李顺儿读书少,王光故意装作非常粗鲁的模样,笑着摆手,“傻子才继续留在汴梁等死。郑大人在么,我有要事需当面禀告!”

“你来得不巧,我家将军出去跟柴,跟郭将军、赵将军练武了。就在旁边的山后的一处空地上,我可以带着你去找他!”自家主公刚一起兵,就有汴梁的官员主动前来投效,李顺觉得非常有面子,摆摆手,大笑着回应。

“那,那就有劳李将军了!”王光侧头看了高姓将领一眼,带着几分得意回应。

“高将军若是不忙,不妨一起去!”机灵的李顺儿,不想让高姓将来觉得受冷落,主动向对方发出邀请,“我家将军说了,无论马上步下功夫,他最佩服的,只有高将军您一个。如果能跟您多切磋几回,一定会受益无穷。”

“你就长了一张好嘴!”高姓将领闻听,果然立刻跃跃欲试。“高某对郑将军的本事,也是佩服得很。既然有机会当面讨教,当然不能错过!”

“嘿嘿,嘿嘿,那高将军您先请。转过侧面那座小山就是,我跟王大人都没骑马,在后边慢慢跟着!”李顺儿笑呵呵地行了个礼,大声补充。

“那高某就先走一步!”高姓将领手痒难忍,也不跟他客气,抖动缰绳,快速从侧门冲出了军营。目送他的背影去远,李顺儿一边走,一边笑着跟王光说道:“他没难为你吧?这个小高将军,可是有名的目中无人。你能落到他手里,还毫发无伤,也真是够不容易。”

“托,托郑将军的福,侥幸没有挨打!”王光一直悬在嗓子眼儿处的心脏,此刻终于落肚。拱起手,真心实意地回应。“本来以为在劫难逃,好在及时报出了郑将军的名字!这位高将军一听,就立刻停了手。”

“你当然,也不看我家将军是谁!”李顺听了,心里好生受用。又笑了笑,低声补充道:“此人是归德节度使的长子,心肠不坏,就是傲得有些厉害。一直想跟我家将军在武艺上分出高下来,都较量了好多回了,可每次都没占到上风!”

“噢,原来是跟你家将军惺惺相惜。怪不得他一听说王某是来投奔郑将军,就立刻态度大变。”王光善祷善颂,顺着李顺儿的口风吹捧。话音落下,心中猛地又是一凛,停住脚步,愕然问道:“你说他是谁的长子,归德节度使?哪个归德节度使?”

李顺被他的表现给吓了一跳,也停住了脚步,愣愣地反问。“当然是归德节度使高行周了?白马高行周?除了他,还有哪个做过归德节度使的人姓高?”

“啊——”王光像被雷劈了般,站在干净整洁的道路上,两眼发直,鬓角的头发上下飘舞。归德节度使高行周,乃是与郭威、史弘肇、符彦卿等人齐名的老将。小皇帝刘承佑为了牵制符彦卿,才将此人和他的儿子高怀德特地调回了汴梁附近的宋州驻守,一直恩遇有加。然而,就在刘承佑最需要人替朝廷卖命之时,高怀德却出现在了郭威的大军当中。如此想来,从博州到东京汴梁,此时此刻,肯阻拦郭威大军的,还能剩下了谁?

第八章 峥嵘(九)

虽然早就料到了刘承佑肯定会众叛亲离,然而当得知归德军节度使高行周已经起兵响应郭威,并且将嫡亲长子高怀德派到对方帐下做开路先锋的时候,小吏王光的心里,依旧感伤莫名。

他依稀记得自己临出汴梁之前,朝廷还向定州、瀛州、莫州,以及河北其他各地传去了圣旨,着令各地手握兵马大权的诸侯们,从背后出兵牵制郭威。而如今,那些诸侯的将旗,好像也都插到联军大营的木墙上了,全天下肯接朝廷圣旨的,还能有谁?

“怎么,莫非你跟高怀德的老子有过节,一听见他的名字就如此沮丧?”见王光突然之间就变得神不守舍,李顺愣了愣,迟疑着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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