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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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大多数时候,逃命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那需要尽早地对局势做出判断,需要选择最恰当的时机,还需要保证逃出生天之后,没有被自己人追究处置之忧。很显然,对于此番南侵的契丹军副帅,北面上将军,乙室部节度使萧天赐来说,这些条件都不具备。

当第一声警报声响起,他其实就已经被惊醒。然而,光是判断警报到底是误发,而是真正有敌军冒死来袭,他就浪费了足足有小半炷香时间。

从他本人一直到几个官位很高却没任何实权的汉人幕僚,在第一时间内都坚信最差情况只是外围的部族军发生了小范围炸营。毕竟皮室军的赫赫威名不是吹出来的,这些年来,从未在野战中输给任何对手,疯子才会主动前来找死。

此外,大军的立营地址,跟冀州城隔着足足四十里。即便城内的中原兵马有胆子冒死前来偷袭,也会先惊动就驻扎在城墙边上的幽州军。以韩氏兄弟对大辽的忠心,不可能不拼命阻拦,更不可能不立刻派人前来示警。

所以,被惊醒之后的萧天赐,第一反应不是如何组织人手迎战。而是在心里暗中琢磨,该如何处置今晚误发警讯的肇事者,如何恩威并施,让统领部族军的萧密落,耶律四宝奴两个,从此对自己俯首帖耳。

大皇帝耶律阮得位不正,又耳软心活,多谋少断。早晚会惹出大麻烦。作为一方节度使,契丹乙室部的大王,萧天赐必须在灾难降临之前,替自己和部族,做好充足的准备。此番南下掠夺,只能获取一定数量的物资。而人口和武士,才是保证部族长盛不衰的根本。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接连不断的警报声,让萧天赐不得不暂且放弃对未来的规划和构想。披好貂裘站起身,他准备亲自去中军帐门口看看,到底谁在没完没了的胡闹。就在此时,中军帐门却猛地被人从外边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将领横着扑了进来。

“啊……”萧天赐先是本能地躲了一下,然后瞪圆了眼睛大声追问,“谁,谁把你伤成了这样?四宝奴,谁这么大胆子?”

“大帅,迎战,赶紧召集皮室军迎战啊。敌人,敌人马上就杀到中军来了!”北面将军,兵马都监耶律四宝奴向前滚了数尺,伸出血淋淋的胳膊,大声警告,“精锐,来得全是精锐,您若是再不迎战,就,就彻底来不及了!”

“啥,你说敌袭,敌袭是真的,不是炸营?”萧天赐被吓了一大跳,瞪圆了眼睛质问。“那你们为何不早点儿派人向本帅汇报军情?”

肯定是假的,八成以上是假的耶律四宝奴这厮最喜欢喝酒,一喝酒就胡言乱语……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不停地呐喊。告诉萧天赐,不要相信对方的话。中原兵马只敢守城,不敢野战。更没有勇气面对契丹皮室军……

然而,对方接下来的汇报,却让他彻底坠入了深渊。“不是,不是炸营。大帅,真的是敌军偷袭。末将,末将真的没有骗你。敌军来得太快了,末将,末将连甲都没顾上披,就,就被他们杀到了寝帐门口。末将,末将能自己逃过来报信儿,已经属于万幸。怎么,怎么可能有机会派人向您汇报。”

第十章 易鼎(十一)

“什么?你胡说什么?”萧天赐勃然大怒,弯下腰,一把将耶律四宝奴从地上给拎了起来,“怎么可能不是炸营?汉人,汉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胆?”

“真的,真的不是炸营。末将,末将愿以人头担,担保!”耶律四宝奴被自家衣领勒得几乎无法呼吸,紫青着脸连用力摆着手。“宁可”被自家主帅萧天赐活活勒死,也“坚决”不肯改口。

“怎么可能!”萧天赐手一松,将已经濒临昏厥的耶律四宝奴,像丢垃圾般丢在了地上。

他拒绝相信对方所说的话,尽管他刚才清晰地听到了话中每一个字。作为一个曾经数次“进出”中原的大辽老将,他所熟悉的汉家军队,从来都不敢主动出城与皮室军作战。包括他所熟知的所有每一位汉家名将,杜重威、符彦卿、慕容彦超、高行周……

“大人,赶紧整军,整军迎敌啊!”一名姓马的幕僚实在看不过眼,横着冲过来,狠狠推了萧天赐一把,红着眼睛提醒。

“啊!整,整军!”萧天赐被撞了个趔趄,晃了晃,如梦初醒,“给我吹角,吹角,叫所有人都向我靠拢,向中军靠拢!”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下一个瞬间,号角声穿云裂帛,连绵不绝,反复折磨人的耳朵和心脏。中军帐里,包括萧天赐本人在内的所有将士和幕僚,都开始以最快速度顶盔掼甲,挑选兵器,准备跟来袭者殊死一搏。

毕竟是大辽国的皮室军,太祖耶律阿保机一手带出来的精锐,很快,驻扎在营地核心位置的其他契丹将士,也从最初的慌乱中清醒了过来,拎着兵器迅速向中军帐处靠拢。

见中军帐门口的人越聚越多,而敌军却好像还需要点儿时间才能杀到自己面前。契丹军副帅,北面上将军,乙室部节度使萧天赐又恢复了几分镇定,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宣布:“半夜前来偷营,恰恰证明汉军没胆子跟咱们正面较量。儿郎们,大家伙儿加把劲,全歼这支胆大包天的汉军,冀州城定然不用再费任何力气就能拿下。拿下之后,人口财货所有人平分,一文钱都不用上交!”

“噢噢……”中军帐内外,欢呼声稀稀落落,没精打彩。

响应号角声赶往中军汇集,乃是出于对军律的畏惧和对荣誉的不舍。却不是出于狂妄无知。事实上,此刻大部分皮室军将士,都已经失去了必胜的信心。

四下里漆黑一片,谁也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而聚集在中军帐附近的自家袍泽,满打满算都不会超过两千。并且这两千来弟兄,全都没有战马,只能徒步与敌军拼杀。这种情况下,能杀出一条血路脱离险境,已经是老天爷保佑。怎么肯能将敌军尽数全歼?

“我是说,洗城,看上什么拿什么,想杀哪个就杀哪个,永不封刀。”对手下人的表现非常不满,萧天赐又深吸了口气,扯开嗓子强调。

“噢,噢噢,噢噢!”欢呼声,比先前还要稀落。众皮室军将士拎着兵器左顾右盼,仿佛都在急着寻找逃命的正确方向一般。

“打起精神,给本帅……”萧天赐愈发感到失望,举起镶嵌者宝石的弯刀,第三次鼓舞士气。

没等他把一句话喊完,斜刺里,忽然又冲过来一个焦头烂额的身影,“副帅,副帅,快走!敌将厉害,敌将马上就杀到这里来了!再不走,就彻底来不及了!”

“萧密落,你休要乱我军心!”萧天赐勃然大怒,弯刀下落,直接按在了焦头烂额者的脖子上。“皮室军尚未出战,敌将即便再勇悍……”

“副帅,马,没有马啊!”北面将军,大贺部节度使萧密落双手托着刀刃,凄声哭喊,“末将,末将一直在跟敌军拼命。可,可末将麾下全是骑兵。没有马,一匹战马都没有?”

“啊——”萧天赐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这才意识到最关键问题所在。猛然转过头,他红着眼睛大声吩咐,“耶律四宝奴,你,你和萧天赐两个带人去取坐骑。快,快……”

“副帅,后营,后营已经破了!”萧密落用力扯了一下刀刃,哑着嗓子继续提醒。“你看,你看火光最亮的位置,肯定是后营。”

“啊!”萧天赐又低低的叫了一声,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后营被抄,战马即便不是尽数落入敌军之手,也必然会被敌军驱散。没有战马,皮室军的实力顶多发挥出平素的三成。而听外边的动静,今晚来袭的敌军恐怕不会低于两万!

两千战斗力只能发挥出三成的皮室军,迎战两万杀红了的眼睛的汉军,结果,根本就不用去猜!

然而,把弯刀举了又举,把嘴巴张了又张,“撤离”两个字,萧天赐却迟迟无法说出口。大辽以弓马立国,素来注重战功,也注重军法。连冀州城的大门都没看见,就被敌人打得狼狈而逃。即便能活着逃离战场,日后等着他萧天赐本人的,恐怕也是一杯毒酒,或者一把雪亮的大砍刀。

“副帅,走啊!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萧密落倒是忠心,见自家主帅迟迟拿不定注意,忍不住大声催促。

“走?不,绝不!”萧天赐愣愣地重复了一个字,然后咬着牙摇头。“皮室军乃我大辽第一精锐,即便没有战马,本帅也照样能打胜仗。列阵,所有人列阵。本帅今晚要带着你们……”

“嗖,嗖嗖,嗖嗖嗖——”数十根呼啸而来的火箭,将他的好梦直接敲了个粉碎。

中军帐上迅速冒起了浓烟,火光照亮周围一张张惊慌的面孔。萧天赐愤怒地抬头望去,只见三十步外,一名年青的小将迅速收起角弓,举起长缨,策马直冲而来。其身后,则是数以千计的长缨,在夜幕下散发出刺骨的寒光。

“列阵,列阵顶住!”萧天赐终于不再犹豫了,高举弯刀,嘴里发出一连串的狼嚎。

“列阵,列阵,跟他们拼了!”两条腿无论如何都跑不过四条腿,此刻除了迎战之外,已经别无选择。心中对自家主帅痛恨不已的皮室军将士纷纷掉转头,以最可能快地速度结成人墙,试图遏制住对手的攻势,然后再想办法从容脱身。

他们的经验很老到,应对策略也极为恰当。只是,他们过分低估了对手的本领。看见契丹人不肯逃命,而是选择了列队迎战。高怀德立刻兴奋得热血沸腾,双腿用力连续磕打马腹,手中骑枪稳稳端平,连人带马腾空而起,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般,直劈仓惶列阵者的头顶。

“轰!”挡在他正前方的军阵,从正中央被砸断,三名契丹武士同时飞起,死不瞑目。高怀德却毫发无伤地继续策马前突,手中骑枪左捅右刺,如入无人之境。四下里的契丹武士纷纷涌来,或者被他当场刺死,或者被他胯下的白龙驹甩在了身后。七八件兵器在他的坐骑两侧画影,却最终没有一件能成功给他和胯下战马带来半点儿损伤。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数十匹战马,沿着高怀德冲出来的缺口,鱼贯而入。将缺口两侧的契丹将士,杀得血肉横飞。

眨眼间,皮室军将士舍命组成的军阵,便四分五裂。更多的高家军骑兵冲上前来,举枪左右攒刺。没有战马代步的契丹武士只要动作稍慢,要么被坐骑活活撞飞,要么被骑枪捅个透心凉。

“擂鼓,擂鼓迎战。宁死不退!太祖在天上看着咱们!”位于所有弟兄身后的萧天赐,看得双目尽赤。不停挥舞着弯刀,来回奔跑,叫喊声如同落进陷阱里的野兽一样绝望。

一部分契丹将士果断转身逃命,但是,依旧有数百人响应他的号召,选择了死战到底。他们咆哮着向彼此靠拢,尽可能地将队伍又拼凑成阵。他们前仆后继地冲向高怀德,试图用生命来捍卫大辽皮室军的尊严。

对于这些垂死挣扎的困兽,高怀德根本没心情搭理。猛地将右臂朝身后一摸,掏出一面水瓢大小的短斧。隔着十四五步远,向不远处某个看样子像是辽国大官儿的家伙迎头便掷。

“啊——”早已抱定必死之心的萧天赐,本能地低头。随即,便感觉到头皮处猛地一凉,半边头盔连同头顶上的所有毛发,都不知去向。

所有勇气瞬间一扫而空,北面上将军,辽军副帅,室乙部节度使萧天赐再也不想继续做无谓的挣扎了。低头哈腰,双腿猛地发力。整个人就像一道黑烟般,借着自家袍泽身体的遮挡,朝火光最暗处蹿了过去。转眼功夫,就逃离了高怀德的视线。只留下数百名绝望的皮室军将士,像飞蛾般继续一波波扑向战马,一波波倒在马蹄下,一波波变成红色的尘埃。

第十章 易鼎(十二)

“无耻!”高怀德大声断喝,怒发冲冠。

先前看到一个锦帽貂裘的高官喊得声嘶力竭,他还误以为此人会组织起残兵败将跟自己血战到底。却万万没想到,此人居然刚刚掉了几根头发,就转身逃之夭夭。

然而,想要策马去追,却已经来不及。剩下的契丹将士像疯了般,舍命上前挡住他的马头。任他用骑枪左刺右挑,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杀开一条血路。

“少帅勿急,他跑不掉!”唯恐自家东主因为贪功而受伤,高延福迅速冲上前,护住高怀德的左翼,同时扯开嗓子大声提醒,“赵将军早就绕向了后营,郑将军也不会轻易放任何人漏网。”

“我不是急,我是为这些契丹儿郎不值!”高怀德挥舞骑枪,又挑翻了两名冲上来找死的对手,同时红着脸大声解释。

这绝对不是真话。刚才那个抱着脑袋逃走的懦夫,十有八九就是此番辽国南征大军的副帅萧天赐。活捉或者杀死此人者,必将名扬天下。然而,转念一想郑子明先前明明可以亲自领军攻击契丹人的中营,却把机会让给了自己。高怀德的心情立刻就冷静了下来。同样年龄,本领也不相上下。对方能做到的事情,他相信自己也能做到,并且会做得比对方更好。

“有什么不值的,他们既然敢来抢掠,就应该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知道自家东主心高气傲,高延福也不把他的谎言戳破。一边奋力厮杀,一边顺着对方口风附和。

仿佛是在验证他的论断,周围的契丹武士愈发疯狂。一个个瞪起通红的眼睛,喊着谁也听不懂的口号,争先恐后往高家军的枪锋上扑。人数虽然已经不足先前的十分之一,所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却远远超过了先前的十倍。

借助高家军被这群一心求死的契丹将士绊住之机,北面上将军,南征辽军副帅,室乙部节度使萧天赐撒开双腿,混在一伙乱军之中逃离了中营。一路跑,一路丢,将被削没了顶部的头盔,白貂皮做的披风,镀了金水的锁子甲,以及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丢了个干干净净。

他不想死,至少不想现在就死。他才四十五岁,还骑得了马,抡得动刀,一晚上连御三女亦不在话下。他在前几次南侵中,都抢到了大量的钱财和珠宝,部落里也存有足够的牛羊和粮食。如同他死了,这些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东西,就要全便宜了别人。

大辽军法的确严苛,但是却未必找不出任何疏漏。只要他能活着逃回室乙部,隐姓埋名藏上一两年,也许就能逃过军法的追究。大辽皇帝耶律阮不得军心,亦不得各部长老之心。说不定哪天就会稀里糊涂地死去。到那时,新皇帝登位,急需寻找支持者,他再站出来振臂一呼……

心中想着回去后如何躲避惩罚的方略,萧天赐越跑觉得双腿越有力气。眼看着就把整座军营甩在身后,彻底融入无尽的黑暗当中。斜刺里,忽然听到一声断喝:“契丹狗贼,别跑,赵某特来送尔等上路!”

“啊!”萧天赐吓得打了个趔趄,本能地朝声音来源处扭头。只见一个方脸将军带着数百铁骑,直接兜在了逃命队伍的侧前方。手中兵器借着马速轻轻一挥,就将跑得最快的那数名逃兵,一并送上了西天。

“饶命,我等投降。”一个能说汉话的皮室军将领,尖叫着高举起双手。唯恐动作慢了,成为对方的下一个攻击目标。

“饶命!”“饶命!”“饶命!”四下里,求饶声响成了一片。自知跑不过战马的契丹溃兵,纷纷学着皮室军将领的样子举起双手。用生涩或者熟悉的汉语,苦苦哀求。

“孬种!”赵匡胤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缓缓带住了坐骑。

刚刚策马包抄过来之前,他原本以为此番至少需要反复冲杀数次,才能彻底吓住眼前这群仓惶逃命者。如今一次冲锋尚未结束,对方就果断选择了引颈待戮,顿时令他感觉自己好像一棍子砸在棉花团上,浑身上下都说不出的难受。

“汉语说得越溜,南下劫掠的次数越多!”自家弟弟赵光义的地声音,猛然从他身后响起,就像隆冬时节的北风般,令他的心脏顿时冷硬如冰。

“送他们上路,只杀不俘!”猛地举起熟铜大棍,赵匡胤用全身的力气发出怒吼。“杀光了他们,永绝后患!”

“送他们上路,只杀不俘!”

“送他们上路,只杀不俘!”

“送他们上路,只杀不俘!”

……

身后的一众骑兵迅速丢下了对敌军的怜悯,策动坐骑,再度朝逃命者发起了冲锋。每一次兵器挥落,都有一大批逃命者化作红色的尘埃。

“上啊,反正都要死,跟们拼了!”萧天赐见势不妙,扯开嗓子大声叫嚷。

“跟他们拼了!”“跟他们拼了!”“反正都是死,跟他们拼了!”走投无路的溃兵们大声哭喊着,拎起兵器自救。转眼间,就跟中原骑兵战做了一团。谁也没留意,就在他们拼命的同时,最先发出呼吁的那个秃顶同伙,已经再度转身逃之夭夭。

“我不能死,我是北面上将军,我是室乙部的大王!”背对着自家袍泽的哭喊声,萧天赐拼命迈动双腿。

送死的事情让低贱的家伙去干就行了,室乙部大王尸体绝不能跟普通牧人的尸体混在一处。前来截杀大伙的那支骑兵是从右侧兜过来的,军营左侧好像还没动静。如果现在调转方向……

人在高度紧张时刻,往往能爆发出非凡的潜能。萧天赐现在的情况便是如此,凭着出色的判断力和出色的奔跑能力,他居然成功摆脱了赵家军的追杀。跟为数不多的几个幸运者一道,逃向军营的左后侧,不多时,目光已经看到了稀稀落落的木栅栏。

“只要将栅栏推倒,然后逃到后面的山谷里,找个狐狸的洞穴……”即将逃出生天的喜悦,让萧天赐愈发振奋,双腿不停地迈动,将自己跟栅栏之间的距离越缩越近,越缩越近。眼看着就要得偿所愿,忽然间,却听见自己身后的脚步声全都停了下来。

“赶紧啊……”回过头,他大声招呼幸运儿们跟上。不是因为突然心怀慈悲,而是为了找几个同伴,以备不时之需。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忽然变了调。双腿也忽然从屁股往下开始发虚,发软,变得使不出任何力气。已经扭到后方的头,再也扭不回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不远处,看着不远处缓缓追过来的如林骑枪。

骑兵,像步卒一样,排着整齐横队,如墙而进的骑兵。从头到尾,一眼望不到边。任何妨碍了其前进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件,于双方发生接触的刹那间,统统被其碾成了齑粉。

“噗通!”“噗通!”“噗通!”几个同样已经逃到营墙边上的契丹武士,相继瘫倒于地。

他们没勇气再逃,也没有勇气反抗,甚至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只是认命地低下头,双手高举,浑身上下抖若筛糠。

“起来,起来,死战,大辽太祖在看着咱们!”萧天赐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终于没让自己跪下去。哭喊着转过身,直接冲向了如墙而进骑兵。

既然彻底没了逃命的机会,那就死吧!大辽国的北面上将军,怎么着也得死的像个贵人。

一杆冰冷的骑枪,捅进了他的胸口。很快,又是另外两杆。他看到自己飞起来,飞起来,飞起来,飞过所有人的头顶。

“来人,将他们押到一边去,弃械者不杀。”一个清晰的声音,忽然传入了他的耳朵。

地面上,有人快速跳下马背,跑向瑟瑟发抖的契丹溃卒。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拉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带离战场。

“我刚才应该投降的!”萧天赐忽然感觉到好生后悔,头一歪,死不瞑目。

“好像是个当官的。光顾着丢了头盔和铠甲,里边的衣服却还没来得及换,絮的是上好的丝棉。”李顺儿将萧天赐的尸体从骑枪上甩落,用枪尖儿翻着胸前的衣服辨识。

“别踩烂了,先挪一边去。天明后找俘虏来辨认!”对于宁死不屈的对手,郑子明向来会给与足够的敬重。笑了笑,低声吩咐。

“是!”李顺儿答应一声,用骑枪再度挑起萧天赐的尸体,加速脱离队伍,冲向树枝做的营墙。不多时,便将尸体安置停当,笑呵呵地返了回来,“有俘虏说,死的是他们的副帅萧天赐。这下,咱们是彻底大获全胜了。耶律察割听闻萧天赐全军覆没的消息,无论已经走到了哪里,都会吓得掉头北逃。”

“应该如此,希望他还没有发疯!”闻听死者是萧天赐,郑子明也是喜出望外。然而,对于局势的判断,他却远不如李顺儿乐观,“汴梁的战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否则,死了一个萧天赐,辽国还会再派别的将领来。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耶律阮决不会轻易放弃。”

“应该能尽快拿下吧!郭枢密可是百战老将,刘承佑怎么是他的对手?”李顺想了想,扭头望着南方的天空回应。

天空中,恰恰有数颗流星缓缓滑落,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你,你为,为什么,为,为什么……”同一片星空下,汴梁城外赵家村,刘承佑扭头看着郭允明,面孔因为剧痛而扭曲,双目当中充满了困惑。

“陛下,你说过,咱们这辈子要生死相随的。您发过誓的,您忘记了么?”郭允明缓缓从刘承佑的后腰处抽出横刀,嘴角含笑,目光寒冷如冰。

“郭允明!你,你在干什么?陛,陛,陛下待你不薄……”国舅李业捧着一碗清水赶到,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呆立于地,结结巴巴地叫喊。

郭允明回刀横扫,一刀扫断李业的哽嗓。“别废话,身边已经没一兵一卒了,说这些有用么?”

“啪!”李业手中的破碗掉在地上,碎裂,清水溅起,与喉咙处喷出的血浆一道,将周围的干草堆染得通红。

“呀——”几个随行的太监到此刻才回过神来,尖叫着拔腿逃命,郭允明从背后追上去,将太监们挨个放倒。当他满足的转过身,却看到刘承佑依旧舍不得立刻死去,双手扒住地面,缓缓爬动。殷红色的血迹,在身后洒成了长长的一道。

“陛下,别跑了。你跑不掉的,乖!”郭允明笑呵呵地追上去,用刀尖顶住刘承佑的后心。

刘承佑痛苦地扭过头,哭喊求告:“别杀我,别杀我。朕,朕从没辜负过你。朕把所有的都交给了你,朕为你杀了自己的亲哥哥,杀了史弘肇、杨邠、王章和郭威全家,朕为你已经丢了江山,朕……”

“闭嘴!”郭允明全身发力,一刀砍断刘承佑的脖颈。

血光溅起,刘承佑头颅飞出老远。郭允明快速追了几步,将人头踩在了脚下。望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他继续咬着牙摇头,“他们都该死,你也该死。老子日盼夜盼,就盼着你们像疯狗一样互相乱咬,然后两败俱伤。呵呵,呵呵呵,不是你为了老子杀了他们。而是老子借你的手,杀了他们。你这个蠢货,真是死有余辜!”

蹲身揪住人头上的发梢,他快步走进了屋子。“他们该死,你也该死。所有辱我,害我,看不起我,得罪过我的人,都得死。谁都不能例外。”

关好门窗,他用火折子点燃窗帘、被褥,柴草,以及一切房屋主人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包括你,包括你们所有人。这辈子杀不完,下辈子继续杀。下辈子杀不完,下下辈子接着杀。生生世世,绝不放过!”

浓烟夹杂着火星扶摇直上,转眼间,就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郭允明一手持刀,一手拎着刘承佑的头颅,在火焰里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打生下来,他就没从这世界上获得过任何善意。

一直到死,这世界也甭想从他身上获得任何善意的回报。

第一章 家国(一)

“跟我来!”郑子明枪锋前指,同时轻轻磕打马镫。胯下的乌骓马缓缓张开四蹄,动作优雅得宛若正在跳舞的精灵。

同一个横排,四百名骑兵也缓缓加速,与自家主将保持一条直线,缓缓朝敌军压了过去。每一名骑兵与其左侧同伴之间的距离都只有一臂宽,每一名骑兵都稳稳地平端着骑枪,四百零一杆骑枪在早春的阳光下,闪成一道银白色的死亡之潮。

一道枪锋组成的死亡之潮之后,还有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彼此之间,相隔着大约三个马身的距离,枪锋随着战马的移动上下起伏,铠甲的部件彼此相撞,发出一波波整齐的音浪,“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从后汉乾佑三年早冬到大周广顺元年仲春,连续四个多月的战火淬炼,令沧州军无论在装备、士气和作战技巧方面,都更上了一层楼。所以尽管此刻敌我双方之间的人数相差得非常悬殊,他们还是跟自家主帅一道,义无反顾地朝着敌军发起了冲锋。仿佛对面的河东军根本不是一群士兵,而是一群披上了铠甲的土鸡瓦狗。

“周”“横海军”“沧州”“郑”一面面认旗,在队伍上空随风飞舞。清晰地告诉对手,这支队伍的真实身份,来自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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