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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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是沧州军,大周横海军节度使郑子明帐下的嫡系精锐,沧州军。他们主帅,前朝三镇巡检使郑子明,去年春天因为以数千乡勇拖住了南下的幽州军,而被后汉皇帝捏着鼻子封为沧州防御使。他们的主帅,因为在大周皇帝郭威南下汴梁之时,与义兄郭荣、赵匡胤,好朋友高怀德、符昭序一道,留守后路,袭杀契丹北面上将军萧天赐,而威震中原。

这年头,改朝换代很寻常。诸侯杀掉皇帝取而代之,也司空见惯。但不寻常的却是,有人在短短几年内,从一个走投无路的小山贼喽啰,硬生生坐上了一镇实权节度使之位。有人既没有靠着血脉背景,也没有靠着家族余荫,不到二十而封侯拜将。

跟着这样的主帅身后,所有弟兄心中都充满了骄傲和希望。他们为自家主帅所走过的道路而感到骄傲,他们隐约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方向。

连一个山贼喽啰,都可以凭着本事拜将封侯,大伙何愁找不到光明的前途?即便不能同样创造奇迹,成为实权节度使。至少,也能做个刺史、县令,乃至巡检、指挥。只要大伙通过努力上进,只要大伙跟他一样不屈不挠。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马蹄声和铠甲撞击声,宛若春雷,敲得树木山川战栗不已。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整齐的枪锋宛若潮头,踩过松软的大地,踩过刚刚冒出芽来的野草,踩过尚未融化干净的残雪和尚未来得及腐烂的枯枝败叶,缓缓踩向敌军的头顶。

“放,放箭,赶紧放箭!放箭拦住他们!”望着如同海浪般拍过来的骑兵,河东军的主帅,北汉国荡寇大将军、镇冀节度使张元衡惨白着脸,大声叫喊。

他本是后汉皇叔,河东留守刘崇麾下的步军左厢都指挥使,因为刘崇痛恨郭威弑君,自立为帝,才跟着一道鸡犬升天,从掌管两千兵马的都指挥使,跃居为统兵数万的一镇节度。名义上坐拥定、易、恒、深、沧、德、棣七州,辖地从太行山一直平推到大海,横贯整个河北。

只是,名义归名义,事实却比名义相差甚远。

为了报复郭威先以拥立自家儿子刘赟为幌子,诱惑自己坐视其杀入汴梁。随后又无耻毁约,窃取了原本该属于刘家的皇位。后汉皇叔刘崇自立为帝之后,就立刻引兵取最短距离杀向了汴梁。对于隔着一道太行山的河北,则丢给了他新封的镇冀节度使、魏搏节度使和邺州节度使前去光复。至于这三位节度使麾下能有多少兵马,即将面对怎样的敌人,则一概不闻不问。

所以,张元衡名义上虽然坐拥七州之地,实际上能掌握的,却只有刚刚从契丹人手里用金银赎回来的易州和被悍将呼延琮控制的定州。名义上为荡寇大将军,领兵十万,实际上真正所拥有的将士数量,却只有区区三万出头,并且其中还有两万多为临时强征入伍的农夫,根本没见过血光。

没见过血光的农夫,当然不懂得如何把握战机。听到张元衡的命令,他们立刻就拉开刚刚领到手没几天的拓木弓,将临时赶制出来的羽箭乱纷纷朝着正前方射去。其中大部分羽箭,连敌我之间一半的距离都没飞完,就掉头直冲而下。少部分羽箭勉强凑够了射程,却也力道尽失,打在沧州军队伍中,连丁点儿血花都没能溅起来。

而对面的沧州军,却突然开始加速。虽然依旧不算太快,但那种涌潮般的气势,却令每一个北汉士兵都觉得心脏发颤,两脚发软,握在手里的木弓或角弓,也跟着哆嗦不停。

“放,放箭,赶紧放箭!接着射,他们队形太密,无论怎么射都能射中。”关键时刻,还是队伍里的老兵靠得住。发现新强征入伍的弟兄们迟迟射不出第二箭,冲上来,挥动刀鞘朝着对方后背一通乱抽。

脊背处传来的刺痛,令新兵们暂且忘记了恐惧。哆哆嗦嗦地拉开木弓,哆哆嗦嗦地将羽箭搭上弓弦,然后将眼睛一闭,猛然松手。

“嗖嗖嗖嗖嗖嗖……”数以万计的羽箭再度腾空,然后如同冰雹般迅速下落。这回,因为距离已经足够近,大约有一半射入了骑兵队伍当中。

数十团红色的烟雾在骑兵的队伍中飘起,数十匹战马嘴里发出低低的悲鸣。然而,整个队伍的前冲速度,却丝毫没有减缓。依旧海浪般向前,一浪紧跟着一浪,轰隆隆,轰隆隆,铺天盖地。

“放箭,放箭!”看到对手的攻势没受到半点儿遏制,镇冀节度使张元衡的脸色愈发苍白。扯开嗓子,像只输急眼了的赌徒般,将所有的家底一并押上了赌桌,“全都放箭,不要再等了。再等就彻底来不及了。所有人,左厢的老弟兄也包括在内!”

他忽然想起了临出征之前,定州防御使呼延琮对自己的劝阻。当时,此人曾经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郭威派往河北坐镇的虽然是几名后起之秀,却个个本领不凡。连契丹老将萧天赐都折在了他们几个手里,麾下两万精锐全军覆没。不经过半年以上时间的准备,现在就仓促领兵前去争夺冀州和深州,肯定没有胜算。

然而,张元衡记得自己当时却斥退了呼延琮,认为此人是怕自家女婿郑子明被打个猝不及防,才故意将敌军的实力往大了吹。现在看来,呼延琮对大汉国的忠诚,好像一点儿都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自己,为了尽快坐稳节度使之位,竟然利令智昏。

第三波羽箭,腾空而起,数量之多,令天空中的阳光都为之一暗。这次,由于所有老兵的投入,终于给急冲而来的沧州军,造成了比较大的损失。张元衡亲眼看见,与自己所在位置正对的数名骑兵身上冒起了红光,鲜血瞬间淌满了半边身体。然而,那些受伤的骑兵们,却弯下腰,用一只胳膊紧紧地搂住了战马的脖颈,另外一只胳膊将骑枪夹在了腋下,继续前冲,前冲,不疾不徐,百折不回。

他们的速度不快,比起张元衡所熟悉的骑兵来,沧州军的速度,只能用小跑两个字来形容。他们胯下的战马也不是什么良种,高度比辽国人支援给河东的马匹矮了大半头。然而,他们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却令张元衡感觉眉心发木,头皮发麻,嗓子紧得几乎无法呼吸。

“嗖嗖嗖嗖嗖嗖!”第四波羽箭不需要任何人督促,再度腾空。有零星几个骑兵中箭落马,转眼就被后排冲过来的自己人,踩得面目全非。为了活命,大部分中箭者,都尽可能地让自己端坐在马背上。任凭胯下坐骑带着自己,与整个队伍一道扑向目标。

已经没有第五次放箭机会了,北汉军中的新兵们,却依旧哆哆嗦嗦地将羽箭朝弓臂上搭。除了这一招之外,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眼前情况。他们的长矛就戳在身侧,他们朴刀和盾牌就放在脚边,他们却不知道该丢下木弓,伸手将武器抓起、握紧。

“保持队形!”“保持队形!”“保持队形!”他们隐约听见有人在高声叫喊,却不知道声音来自身边的人还是敌军。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将木弓拉满,还没等放箭,就看到无数老兵从自己身边冲了出去,蹲身在地,将长矛后端戳在泥土中,长矛的前端尽量指向了斜上方。

只是,老兵们队伍,实在过于单薄,也排得过于稀疏。还没等他们想好是该上前给老兵们帮忙,还是掉头逃走,对面的骑兵已经冲到,“轰隆”一声,天崩地裂,仓促间凭着本能前去阻挡的北汉国老兵们,像海滩上的沙堆儿一样,被马蹄卷了个无影无踪。

第一章 家国(二)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第一排沧州军骑兵平端着骑枪,继续向前推进,速度依旧不算快,队伍当中,也隐约出现了十几个巨大的缺口。

杀敌逾千自家不损一个,那是神话。几个呼吸之前的正面碰撞中,他们成功碾碎了敌军老兵仓促排出的拒马阵,自身也蒙受了不小的损失。原本看上去连绵如线的队伍,已经变得断断续续。很多勇士手中的骑枪,也因为承受不住撞击瞬间产生的反作用力,而断做了两截。

然而,依旧端坐在马背上的勇士们,却没有一个主动放慢速度。无论是否受伤,也无论是否还有力气继续将武器端平。只见他们尽量控制着坐骑的速度,同时用眼角的余光寻找距离自己最近的同伴。跟上去,一步不落地跟上去,马头尽量对齐同伴的马头,肩膀尽量对齐同伴的肩膀。

“跟上!”“跟上!”“跟上!”队伍中,百人将们扯开嗓子,将已经刻进骨髓里的命令,一遍遍机械地重复。

“一臂距离,一臂距离!”幸存的十人将们机械地补充。每个人都不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喊,每个人都喊得格外大声。

断断续续的直线,在前进中迅速合拢。骑枪一杆接一杆平端了起来,没有骑枪者,则从腰间抽出了横刀。枪锋和刀锋倒映着冰冷的日光,随着战马的脚步继续向前平推。宛若一道钢铁铸成的潮头。

“挡住,挡住他们,咱们人比他们多!”一名北汉国将领,怒吼着冲过来,试图螳臂当车。

“挡住,不然大伙全都得死!”百余名北汉国老兵紧随其后。

再往后,则是近千名被另外一伙老兵们强逼着不准逃走的新丁,大部分人手里拿的是盾牌和横刀,还有一部分人手里只有木弓,整个队伍中只有半成左右,手里持的是标准制式长矛。

“杀!”郑子明大声怒喝,同时毫不犹豫地磕打马镫。乌骓马嘴里发出一声霸气十足的咆哮,前蹄扬起,直奔距离自己最近那个北汉将领的头顶。拦路的北汉国都头侧身闪避,随即挺枪朝着乌骓马的脖颈急刺。另外一杆骑枪恰恰戳了过来,正中此人肋下。

“噗!”双层牛皮重甲与有战马速度加成的枪锋发生接触,像废纸一样被捅穿,根本起不到任何保护作用。紧跟着,是皮肤、肌肉和肋骨。冰冷的枪锋毫无停滞,直接戳碎了北汉国都头的肾脏。可怜的北汉国都头连惨叫声都未能发出来,五官扭曲,四肢缩卷成一团,立刻被活活痛死。

“噗!”“噗!”“噗!”……利刃捅入肉体的声音,不绝于耳。中间还夹杂着横刀断裂的脆响。北汉军仓促组成的第二道防线,再度化作了齑粉。沧州军的第一排骑兵,也再度减员将近一成。剩下的骑兵朝自家主帅的认旗处看了看,或者骄傲地甩掉骑枪长的敌军尸骸,或者骄傲地举起横刀,继续策马前行,宛若一群狮子发现了羔羊。

“嘶嘶,嘶嘶,嘶嘶……”液体喷射声,在马蹄声后出现,迅速变得清晰。数个被横刀扫中却侥幸躲过了马蹄践踏的北汉国士兵,在原地艰难地旋转,旋转。鲜红色的血浆如同喷泉般,从他们身上的伤口处喷出来,高高地喷向半空,然后如同雾气一样散开,将阳光、空气和料峭的春风,都染得一片殷红。

“啊——”数千名侥幸没有挡在马头前的北汉国兵卒,如噩梦中初醒。一个个倒拖着兵器,踉跄而退。将骑兵们刚才冲过的区域,完全让了出来。转瞬之后,便形成了一条通道,宽阔笔直,鲜血淋漓。

“跟上我!”郑子明又低低的提醒了一声,同时将染血的骑枪端平。刚才的那轮对撞中,他也刺死了一名北汉军士兵。对方生涩的战斗技巧和临终前绝望的面孔,令他心里头感觉非常不舒服。然而,这是战场,容不下任何慈悲。他所部沧州骑兵不到两千,对手麾下的总兵力却不低于三万。如果这个时候他下令停止战斗,自己和麾下弟兄们肯定都会被愤怒的敌军包围起来,剁成肉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画角声,从镇冀节度使张元衡不断转移的帅旗下响起,宛若冬夜旷野中的鬼哭。他再催战,催促自己麾下的嫡系,尽快全部投入战斗。不能耽搁,不能退缩,否则,就不是胜利与大败的问题。而是生与死。

“呜呜,呜呜,呜呜!”有愤怒地牛角号,在郑子明的侧后方,与画角声呼应。不是所有北汉国将士都被吓丢了魂魄,作为来自刘知远起家之地的强军,他们也有自己的底蕴。一名身穿都指挥使服色的络腮胡子,带领千余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北汉勇士,果断斜插向了郑子明的身后。每个人都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这个空档找得非常准,充分利用了辽东马的速度优势和沧州军在阵形调配方面的缺陷。然而,没等络腮胡子拨转马头从郑子明的背后发起攻击,第二排骑枪组成的潮头已经席卷而至。

“奶奶的,这……”络腮胡子都指挥使咆哮着拨转坐骑,不是去尾随追杀郑子明,而是被迫先迎接如潮而来的枪锋。

他是身手极为高明,即便放在沧州军中,也是个千人敌。与其正对的那名沧州军勇士甚至连此人的铠甲都没碰到,就被其直接用铁矛刺落于马下。然而,第二名、第三名骑兵却同时将骑枪对准了此人,毫不客气,一点儿也不讲“君子之道”。络腮胡子都指挥使挡住了第二杆骑枪却挡不住第三杆,大声叫骂着被挑上了半空,鲜血如同瀑布般淋了底下的沧州勇士满头满脸。

“李将军,李将军……”几名亲兵嘴里发出绝望的哭喊,冲上前试图夺回络腮胡子的尸体。失去冷静的头脑,又没有袍泽配合的他们,就像数只扑火的飞蛾。转眼间,就在如林枪锋前,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剩余挡在第二队沧州骑兵前面的北汉骑兵,也纷纷被打落马下。从始至终,未能将沧州军的推进节奏延迟半拍。虽然他们所骑乘的战马,远比沧州军胯下的室韦马高。虽然他们单打独斗的本领,也个个不输于沧州兵卒。

好汉双拳难敌四手,马背上也没有足够的躲闪腾挪空间。当每一个人在某一个瞬间要同时面对两到三杆骑枪之时,战马的高度优势和个人武艺所能起到作用,立刻输给了团队配合。只有不到一成的北汉国精骑,能做到与距离自己最近的沧州军同归于尽。其余九成以上,都带着满肚子的遗憾撒手尘寰。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第二队沧州骑兵,在陶大春的带领下,踩过敌军的尸体,向前追赶郑子明的脚步。每一名骑兵脸上,都写满了骄傲与自信。

陆续还有北汉国骑兵奉命迂回而至,却谁也不敢再朝他们与第一队沧州军之间的空隙穿插。几乎所有北汉国骑兵都果断地拉紧了缰绳,任凭刚刚跑起速度的战马,扬起前蹄,晃动脑袋,大声嘶鸣、抗议,甚至嘴角落下点点血珠。

那不是空隙,是陷阱!是沧州军经过严密推算,而故意留下的陷阱!无论任何人一头冲进去,都会被瞬间吞没,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他们不能明知道冲进去会死,还前仆后继。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第三排沧州军骑兵平端着骑枪,如涌潮般,踏过第二排沧州军留下的尸骸。左右两侧都有北汉骑兵在观望,他们却连看都不愿意多看。只管策马向前,向前,不做任何无谓的停留。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又一排沧州军骑兵平端着骑枪,大摇大摆地从自家袍泽开辟的血路上跑过。同样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当啷!”一名北汉百人将手中的兵器,忽然掉在了地上,发出了绝望的声响。紧跟着,“当啷!”“当啷!”“当啷!”……又是绝望的十数声。终于缓过神来的北汉骑兵们,纷纷丢下兵器,拨转坐骑,策马远遁。任中军位置传来的号角声是如何凄厉,都坚决不再回头。

第一章 家国(三)

“吹角,吹角命令马军向帅旗靠拢!不准逃,否则军法绝不宽恕!”亲眼看到自家骑兵掉头逃命,河东军的主帅,北汉国荡寇大将军、镇冀节度使张元衡气得七窍生烟,哑着嗓子厉声咆哮。

“呜呜,呜呜,呜呜……”角声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凄凉。然而,却唤不起河东骑兵继续作战的勇气。

对于刘崇称帝之后立刻向辽国纳贡称臣的举动,大家伙原本就不太认同。如今又遇到了根本不可能打得赢的强敌,每个河东骑兵心里,更是缺乏拼命的动力和欲望。

“回来,叫他们回来。我手里有花名册,他们逃回去也难免一死!”迟迟得不到自家骑兵的响应,张元衡愈发怒不可遏,举起镶嵌着宝石的横刀,奋力挥舞。

“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没完没了,焦躁中透着无奈。传到河东骑兵的耳朵里,除了令他们逃得更快之外,起不到其他任何作用。

“大声点儿,你们没吃饭啊。给我,给我继续吹……”张元衡彻底失去了理智,劈手夺过一把号角,举到自己嘴巴上。

“大将军,大将军……”一名部将愤怒地跑上前,将画角从他手上夺走,“别管马军了,郑子明,郑子明追过来了!”

“啊!”张元衡吓得心里一哆嗦,所有理智瞬间返回了体内。扭头望去,只见自家步卒就像麦子般,被沧州军一排排割倒。而那个让自己马军魂飞胆落的杀神,正踩着河东步卒的尸骸朝自己冲来。每向前一步,都有血浪向队伍两侧翻滚。

“结阵,告诉弟兄们快结枪阵。要不然,大伙全都得死在这里!”另外一名经验丰富的河东老将跑上前,拉着张元衡的战马缰绳大声提醒。

“结阵,枪阵,亲卫营,给老子上前结枪阵。张斌,你带着亲卫营给老子上前结枪阵!尔等用命的时候到了!”张元衡猛然醒悟,直接把最后保命血本儿也投入了战场。

“亲卫营跟我来!”亲卫营指挥使张斌轻蔑地看来自家主帅一眼,转过身,拎着长枪走向敌军。

他是张元衡的兄长张元徽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这些年受张家恩惠甚多。生死关头,即便心中再觉得悲愤,也没有其他选择。

众亲兵默默地丢下画角,抓起长枪,快速跟在了张斌身后。与前者一样,他们也是太原张家平素着力培养拉拢的对象,关键时刻,只能以死而报之。

“武齐、刘江,你们两个带人在张斌身后结阵。”

“贺可大,李封,你们两个带人跟在武齐身后。”

“刘芳郁,周峻,你们两个……”

“陈书恒,杨定……”

张元衡再接再厉,将身边的将领挨个点名。此时此刻,他已经不再奢求胜利,只求能顶住敌军的这一轮攻势,然后再想办法脱身。

亲兵营如果挡不住,还有锐士营。锐士营如果挡不住,还有伏虎营。伏虎营如果挡不住,还有……他麾下士卒还多,拼着用尸体去填,也能让对手人困马乏。

亲兵营的确很勇敢,其他几个被点到了营头虽然动作稍慢,也的确在努力构造枪阵。如果沧州骑兵不顾一头撞上来……

下一个瞬间,张元衡几乎看到了力挽天河的希望。然而,最先冲上来的,却不是骑着马的沧州军,而是他自己麾下的新兵。

“饶命——!”“饶命啊——!”那些被他刚刚强征入伍没多久的新兵们,哭喊着,空着双手,仓惶逃命,在沧州军的战马前,形成了一股巨大的人潮。

“绕开,绕开,绕向两侧!”望着潮水般涌来的溃兵,亲兵营指挥使张斌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摆动枪锋,大声怒叱,命令对方不要冲击自家军阵。

然而,此时此刻,溃兵们怎么可能停下来辨识方向?又怎么可能听从任何人的劝阻?逃!尽可能快的逃!摆脱战马的追逐,逃出这个修罗地狱。无论是谁敢阻挡,都跟他拼个玉石俱焚。

斜指向马头高度的长矛,远远超过了溃兵的头顶,对他们构不成任何威胁。被他们奋力一推,就东倒西歪。手持长矛的亲兵们站起身想要阻挡,也被数倍于其的溃兵猛地一推,要么摔倒在地被踩上无数双大脚,要么踉跄着调转身形。

前后不过两三个弹指功夫,亲兵营抱着必死之心结成的枪阵,就已经消失不见。指挥使张斌和其他数十名地张家最忠诚的亲兵,被当场踩死。其他大部分亲兵则彻底融入了人潮,被溃兵协裹着,扑向刚刚站齐了队形的锐士营。

“轰!”宛若惊涛拍上了沙雕,刹那间,锐士营也消失不见。而那逃命的人潮余势未尽,又继续拍上了伏虎营、磐石营、选锋营、陷阵营……

一面接着一面认旗倒下,一支接一支队伍消失。寄托着张元衡全部希望的防线,没等跟沧州军发生接触,就被自家溃兵冲得土崩瓦解。一小部分反应太慢的士卒被踩成了肉酱,大部分士卒,则被迫加入了溃兵队伍,继续充当沧州军的“开路先锋”。

“死战,转过去,给老子死战!”张元衡嗓音沙哑,挥刀砍翻几名跑得太快的溃兵,大声呼喝。

几名溃兵像受了惊吓的蚂蚁般,侧着身体拐了个弯儿,绕开张元衡的攻击范围。然后继续撒腿飞奔,不做任何停留。

更多的溃兵冲了过来,推着张元衡胯下的战马一起加入逃命队伍。任其如何怒骂,威胁,甚至挥刀劈砍,都无济于事。

溃兵数量太庞大了,砍死一个,就又有一个补上来。比起身后追赶过来的沧州骑兵,张元衡的威胁对他们整体来说完全可以忽略。虽然转眼之间,已经又有七八个袍泽被此人砍翻在战马身侧。

“回头杀过去,杀啊,杀啊。老子平素待尔等不薄!!”张元衡的喊声里,很快就带上了哭腔。红色的血水混着泪水,顺着憔悴的面孔淋漓而下。

太窝囊了,这仗输的太窝囊了。他从一开始就被压着打,没有机会反扑,没有力气抵抗,没有时间调整部署。

他甚至连冲上去拼命的机会也没有,竟然被自家溃兵协裹着落荒而逃。一旦这场战斗的真实情况被传回太原,非但他本人,可能连同他的哥哥,马步军都指挥使张元徽,都要被一撸到底,从此永无起复之机。

“大汉国只有战死的……”想到逃回去后的悲惨命运,张元衡猛然举起横刀,抹向自家哽嗓。血的耻辱,只能用血来洗刷。希望自己的宁死不屈的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能让哥哥和太原张家少受一点儿牵连。

“当啷!”一道乌光,忽然从远处疾飞而至,将他手中的横刀直接砸成了两段。紧跟着,怒斥声穿透溃兵的哭喊,直戳张元衡的心窝,“废物,要死等回去死,别乱我军心!”

第一章 家国(四)

“呀——”张元衡且惊且喜,拨转马头,朝着声音来源处夺路而逃。

他亲哥哥是北汉国的马步军都指挥使张元徽,位高权重,又极为护短。是以整个北汉国内,敢当面骂他废物的人,除了皇帝刘崇和皇室子侄之外,绝对不会超过两巴掌。而这区区十个人当中,能隔着数十步远一箭射断刀刃者,却只有一个,那便是军中第一勇将杨重贵!

“不想死,就绕着走!”杨重贵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鼓足中气,舌战春雷,“冲击本阵者,杀!”。

“冲击本阵者,杀!”

“冲击本阵者,杀!”

“冲击本阵者,杀!”

……

杨重贵身侧和身后,数百名骑着高头大马的亲兵齐齐扯开嗓子,把自家将军的命令一遍遍重申。

然而,除了张元衡和极少数人之外,大多数溃兵早已失去了理智,竟然对闷雷般的呼喝声充耳不闻。眼看着,跑得最快的数百人就要接近援军的马头,站在整个援军队伍最前方的杨重贵猛地挥了下胳膊,“嗖——”

一杆投枪脱手而出,掠过二三十余步距离,将跑得最快那名溃兵当场钉翻于地。

“嗖——”“嗖嗖嗖——”“嗖嗖嗖——”紧跟着,数以百计的投枪腾空而起,令整个天空为之一暗。下一个瞬间,在杨重贵马前二十五步到三十步处,凭空落下的一道枪林。逾百名只顾着埋头逃命的溃卒,被投枪钉在了地面上,手足抽搐,血如泉涌,惨叫声此起彼伏。

“冲击本阵者,杀!”杨重贵单手从马鞍后又抽出一杆投枪,怒吼着掷向身前二十六七步处。

“冲击本阵者,杀!”他的亲兵营将士齐声重申,学着主将的动作,将另外四百支投枪,掷向了同一片区域。

“轰!”枪林瞬间变密了一倍,惨叫声戛然而至。被沧州军吓破了胆子的河东溃兵们,终于意识到自己遇到了更不讲理的杀星。愣了愣,潮水般从枪林处分开,向左右两翼越分越远,如两队受惊的黄羊般各不相顾。

“整队——!”此时此刻,杨重贵根本没功夫去关心溃兵们逃向何方,又抽了一根投枪在手,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吩咐。

敌将叫郑子明,肥狐常思的门生,陈抟道长的嫡系传人,他曾经的小兄弟和忘年交。一手飞斧绝技使得出神入化,一杆钢鞭也是所向披靡。

他曾经亲手从呼延琮的钢鞭下,救了此人的性命;他曾经不惜冒犯龙颜,只为了让刘知远打消拿此人做傀儡的荒唐打算;他曾经亲眼看着此人从一个只懂得埋头逃命的小胖子,成长为威震河北的少年名将;他曾经真心地把此人当作自己的兄弟,并且为此人所取得的每一次胜利而感到无比荣耀。

如今,他却要亲自领兵,与此人决战于疆场,曾经的友谊,终究敌不过彼此身后的如山君恩。

“整队——!”

“整队——!”

“不要给郑子明可乘之机!”

“别让他靠近,他那招只有靠近了才能管用!”

……

杨重贵身后的亲兵头目们,也纷纷扯开嗓子提醒其他各营的弟兄。拿出十二分精神,准备迎接一场前所为有的恶战。

对于正在带领部属像驱赶羔羊一般驱赶河东溃兵那个年青将领,他们都十分熟悉。知道此人的本事,也亲眼目睹过沧州军的前身,昔日李家寨乡勇策马冲阵时的惊人攻击力。

“整队,赶紧整队!”

“把骑枪都端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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