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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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遵命!”王峻想都不想,痛快地答应。随即,又犹豫了一下,迟疑着提议,“陛下,此事,是不是该先跟常克功打个招呼。郑子明毕竟是他未过门的女婿,如果陛下贸然就给郑子明过继了个孩子,将置常家女儿于何处?”

这话不说则已,一说,更是令郭威叹息不断,“唉!秀峰兄所言甚是。朕,朕刚才确实疏忽了。其实也不是疏忽,朕,朕现在心里除了郑子明之外,觉得最对不住的人,便是常思!他早就告诉过朕,准备在国事安定下来之后,就让女儿跟郑子明成亲。朕还曾经亲口许诺,去婚礼上喝一杯喜酒。唉,其实就冲着常思这个做岳父的份上,郑子明应该也不会辜负朕。唉,朕,朕刚才其实不是疏忽,朕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跟常克功交代而已。”

“这,唉——”想起常思如今所掌控的庞大实力,以及此人先前在刘知远帐下时对付政敌的手段,王峻心中顿时又暗暗打了好几个哆嗦。如果郑子明真的死在了辽东,恐怕常克功第一个会跳出来跟自己没完。好在如今死讯还没传回来,自己还有时间预先做一些补救。

“唉……”越想,越觉得心中愧疚,郭威不停地摇头。丝毫没有留意到,王峻的脸色已经瞬息数变。

“陛下,微臣以为,陛下可以先将常氏女收为义女。”不愧为当朝第一聪明人,王峻心思转得极快,须臾之后,便已经有了主意,“陛下跟常节度乃是生死之交,如今膝下空虚,将他的女儿收为义女,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如此,万一郑子明有事,父女之间,总是有话好商量。万一郑子明能平安归来……”

顿了顿,虽然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奇迹会出现,王峻依旧决定好人做到底,“陛下不妨就给公主和郑将军二人赐婚,让那郑子明得偿所愿,双喜临门。”

注1:皮影戏,最古老的街头艺术之一。远在汉代就已经出现。后经不断演化,流传至今。

注2:安史之乱前,安禄山为三镇节度使,坐拥大唐北方兵力的三分之二。所以一旦造反,就势如破竹地攻入了长安。

第三章 飓风(六)

“朕收常家女儿为义女,并且给郑子明他们两个赐婚?”被王峻突然展现出来的善意和大方给吓了一跳,郭威瞪圆了眼睛追问。

“正是!其实陛下现在就可以先认了常婉莹做女儿,然后定下她和郑子明二人的婚事!”王峻干笑了几声,高深莫测地点头。

大周的民俗继承自大唐,寡妇改嫁并不受歧视。郭威自己当年娶的就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遗孀,柴荣马上要迎娶的符氏夫人,也曾经嫁给过李守贞的儿子李崇信。所以,郭威现在为常婉莹和郑子明二人赐婚,并不会给常婉莹带来太多的伤害。相反,待到郑子明的死讯传开之后,所有本应属于郑子明的封赏,除了官职和爵位之外,都可以由常婉莹继承,等同于变相补偿了常家!

这里边一系列弯弯绕,王峻认为自己不必说得太清楚,郭威稍加琢磨,便可恍然大悟。然而,他却没料到郭威听了之后,又反复沉吟了良久,最终却是轻轻摇头,“算了,朕跟常思,犯不着这样做。认常婉莹为义女可以,现在赐婚就不必了。朕自己犯下的错,没必要再拉一个无辜女子来承担。”

“陛下仁慈,微臣惭愧!”王峻心里暗暗数落郭威迂阔,表面上,做出一幅躬身受教的模样,大声说道。

“行了,朕都说过了,咱们君臣之间,没必要这样!”郭威又看了他一眼,懒懒地挥手,“夜深了,俊峰兄早些回去安歇吧!有关郑子明只身前往辽东的事情,除了咱们君臣以外,暂且不要再让第三人知晓。明天早朝之后,也别忘了给大兄和君贵那边多拨付些粮草辎重。朕和你现在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希望大兄和君贵那边,能打得狠一些,让辽国君臣无暇分神他顾!”

“微臣,遵命!”王峻心中有愧,认认真真地拱手。

作为当朝首辅,当他决定认认真真去干一件事的时候,效率还是非常可观的。只花了十天左右的光景,拨付前线的粮草辎重,就已经随着朝廷对郑子明和其他所有将士的最新封赏,一并送到了河北前线。

前线上,郑仁诲和柴荣等人,正带领将士们跟后汉的军队激战。得到来自朝廷的鼓励,顿时,全军士气大振。弟兄们抖擞精神,奋勇冲杀,连破对手四阵。然后又追杀出了四十里外,才奏凯而归。

杨重贵见周军气势正旺,便生了避其锋芒的心思,准备先将全军撤入定州,然后再凭着山区的地形层层布防,想办法将对手拖成疲兵,再寻机一雪前耻。然而,他的主意刚说出口,就遭到了镇冀节度使张元衡和三皇子刘镐的联袂狙击。

“不可,绝对不可。我军自开战以来,一败再败,士气低落,声威大坠。若是连支撑都不支撑就主动退回定州,领军者必被天下所笑!皇上问起来,大伙也没法交代!”

“若是对方依旧由郑子明领兵,退也就对了,孤都输在了他手里,杨将军自然也是独木难支。可如今领兵者已经换成了柴荣,郑子明据说已经病得卧床不起,咱们依旧不战而退,岂不要被人笑掉大牙?”

这俩货心里,丝毫没有“救命之恩”四个字。光是想着要趁郑子明“病重”期间打一场胜仗,将先前输掉的颜面和威望,一股脑全捞回来。

“这,殿下,张节度,贼军势大。且郑子明生病的消息,眼下根本无法判断是真是假!”杨重贵被两个无耻小人气得脸色发青,咬着牙根儿低声解释。

对面的周军规模不下三万,而自己这边,连伤兵都算上,也只剩下了一万出头。如此悬殊的实力差距,怎么可能于野战中获胜?除非对面领军者,也是三皇子这样的蠢货!偏偏那柴荣,勇力和谋略,都不在郑子明之下。

然而,道理很简单,明白人一眼就能看清楚。偏偏有些话,杨重贵却不能直说。他不能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儿,告诉三皇子刘镐,你就是个如假包换的赵括。也不能指着张元衡的鼻子尖儿唾骂,你这厮装了一肚子干草,只配去碾坊里拉磨。这二人身后一个站着汉国的皇帝,一个站着马步军都指挥使,他打狗必须看主人。因此,他只能小心翼翼,绕着弯子点明汉军根本没有胜算的事实。

只可惜,这一番委曲求全,却被对方视作了软弱可欺。当即,三皇子刘镐就撇了撇嘴,冷笑着道:“杨将军可是素有无敌之名!才遇上这么点挫折就一路退回定州,那我大汉国的无敌之名,是不是太不值钱了些?”

“就是,若是打仗只比人数多寡,咱们现在早就攻入邺都了!”张元衡丝毫不顾脸皮,在旁边大声帮腔。“正面对攻不行,咱们还可以偷袭,劫粮,水淹,火攻,我就不信了,眼下除了主动后退之外,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你既然这么有本事,怎么不自己去!”呼延琮在旁边听得忍无可忍,挥动着钵盂大的拳头冲上前,就准备给张元衡点儿教训。

张元衡怕挨揍,立刻将脖子一缩,藏到了三皇子刘镐身后。嘴里却兀自吱吱歪歪地搬弄是非:“姓呼延的,有本事你去找你女婿算账去,在窝里横算什么英雄?我是看明白了,这仗你压根儿就不想打,就等着到了定州之后,关起门来把我们一绑,然后翁婿两个去汴梁邀功领赏!”

“我,我打死你个贱骨头!”呼延琮闻听,愈发火冒三丈。一把将试图拉偏架的刘镐拨了个趔趄,追上张元衡,拳头如同捣蒜般朝着脊背处猛捶。

张元衡的党羽试图上前阻拦,被呼延琮的好友焦宝贵带人迎面挡住,打得抱头鼠窜。刘琮试图摆出皇子的架子喝止,才张开嘴巴,斜刺忽然丢过来一只满是汗水的皮护手,“当”地一声,将他的头盔砸歪到一边,眼前金星乱冒。

前后不过是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中军帐已经乱成了菜市场。众将佐连日来屡战屡败的委屈,以及对三皇子刘镐胡乱指挥的怨气儿,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把个杨重贵急得两眼通红,额头青筋乱跳,拔出宝剑,朝着帅案狠狠剁了一记,大声怒喝:“住手,全都给我住手。谁要是再打,就是杨某人的生死寇仇!有那力气,尔等为何不用在敌军身上?敌军就在对面,不在中军帐中。尔等都省省,留着力气,今天半夜,杨某就带着你们去一雪前耻!”

“轰隆!”半空中有闷雷劈落。

盛夏时节,天上风云莫测。

第三章 飓风(七)

“轰隆!轰隆!轰隆!”雷声滚滚,震得屋子内簌簌土落。

倾盆暴雨,模糊了天地间的界限,将窗外的景物,吞没进一团无边的黑暗当中。

几道紫色的闪电忽然在黑暗中出现,瞬间将雨幕撕碎,露出院子内的残砖烂瓦和四下飞舞的柳树枝。紧跟着,又是一阵闷雷,震得人心脏哆嗦,手和脚也跟着战栗不停。

“哗啦!”一只粗瓷茶壶,从松木桌子边缘被震到了地上,四分五裂。

石重贵腾地一下跳起来,向前跑了两步,然后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叹了口气,又转回头去,来到桌案旁的椅子上颓然坐倒。

两名伺候他日常起居的太监捧着盏昏暗的牛油灯快速冲入,第一眼,先看到地面上破碎的茶壶,顿时不约而同地邹起了眉,低声数落:“陛下,小心点吧!这个月,您已经打碎三个茶壶了。院子里这么多嘴巴,您的上朝戏最近看的人又越来越少,再这么不珍惜物件儿,咱们就都得喝西北风了!”

“你……”石重贵被训得面红耳赤,想要站起身还嘴,想了想,第二次跌回椅子里,讪讪地拱手:“知道了,王大伴,张大伴,朕,我刚才睡着了,没注意到茶壶被雷声给震到了桌子边儿上!”

“睡,睡,睡!你说,你除了睡,还会干啥?”两个被他称做大伴的老太监一边蹲身收拾地上的茶壶碎片,一边继续不耐烦数落。“还不如去写几个字,下次赶集时我们也好拿去换些鸡蛋回来!”

“是啊,要不然,你就再给你儿子写封信。他即便不肯听你的话带着人马投降契丹,至少得把你的吃穿用度管一管吧?咱们这院子,已经多长时间没拾掇了。房顶上的瓦片早就烂了,一下雨,就到处漏水!”

“嗯,嗯,你们说得对。朕,我这就去写,写字。”石重贵被数落得像个三孙子一般,却没勇气还嘴,只是顺着对方的口风,低声商量,“大伴,能把蜡烛点起来么?否则黑灯瞎火的,我怎么写啊?”

“您真的要给郑,要给少主写信?”王姓太监喜出望外,跳起来就准备去点蜡烛。

张姓太监,却一把拉住了他,“你省省吧,别高兴太早。咱们这位爷,你还没摸透么?他就是一块滚刀肉。他才不会写信给郑子明呢,他是想骗你点了蜡烛,然后随便写几张大字了事。”

“这……”王姓太监愣了愣,扭过头,对着石重贵怒目而视。果然,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几分小伎俩被戳破的尴尬。

他抓起牛油灯,朝着桌案上狠狠一放。然后两手叉腰,大声说道:“想点蜡烛,没门儿,就凑着用油灯吧!您还以为是在汴梁呢,想点几根蜡烛就点几根蜡烛!能有油灯用,就已经是别人的恩典了!”

腐臭牛油发出的味道,立刻飘了起来,晕得石重贵胃肠一阵翻滚。本能地向后躲了躲,他求饶般拱手:“大伴,把油灯拿后一些,拿后一些,你知道朕受不了这个味道。不是朕不肯写信,而是朕写了,你们也得有办法送到南边去啊!”

“你不用管,只要写了,我们自然可以托人送过去!”两个太监心中一喜,互相看了看,异口同声地回应。

给郑子明送信,他们当然没那本事。可能逼着石重贵写信,就是大功一件。将信交给契丹人之后,他们少不得要受一些嘉奖,说不定上头一高兴,看在他们做事得力的份上,把他们送入某个王爷家当差,就彻底脱离了苦海。

“朕,我……”石重贵愣了愣,闭上了眼睛,不再接茬。

好歹也做过一回皇帝,两个老太监心中的想法,根本瞒他不住。然而,他却没有任何办法惩罚对方,也没有兴趣,将二人的卑鄙心思直接戳破。

自从两个妃子被述律王子“请”去看花,唯一活在世上的女儿也被永康王的妻兄娶去做妾之后,眼前这座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囚徒。其他所有人都是狱卒,几百双眼睛看着他一个。做囚徒的,自然得有做囚徒的觉悟,不能跟狱卒对着干,自讨苦吃。虽然,眼前这两名“狱卒”,曾经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太监。

“又皮痒了是不是?”两名太监见石重贵忽然耍起了死狗,便明白自己的伎俩被看穿了,顿时,脸皮隐隐有些发烫,心中的恨意,瞬间油然而生。“你还以为自己是皇上呢,没人敢动你?告诉你吧,这封信,虽然不是朝廷朝你要的,正主来头也不差。你早点儿写了,人家一高兴,说不定还能送你几头羊来吃。若是再拖拖拉拉,对方只要跟耶律将军说一声,你又免不了一顿鞭子吃。”

“咔嚓!”闪电透窗而入,照亮两名太监丑陋的面孔。

石重贵被雷声吓得又是一哆嗦,抱着肩膀,将身体卷在椅子里,抖若筛糠。

鞭子,带着倒刺的鞭子。他从没想到过,原来鞭子抽在人身上,是如此的疼。让人恨不得当场就死掉,偏偏一时半刻又死不了,只能咬着牙苦捱,咬着牙,感受皮肉从身体上脱离,火焰在骨髓中来回翻滚。

然而,即便下次再被打得死去活来,他也不会再给自家儿子写第二封信了。他发誓,永远不会。只要他头脑能保持清醒。

上一封信,根本不是他想要写的。是被打得太狠,打得马上要昏倒之时,才迷迷糊糊地服了软。内心深处,石重贵一遍遍替自己开脱,每开脱一次,内疚就又多一分。从信写好之后那一刻起,他就恨不得一头撞死子在柱子上。然而,想想自己的爱妃冯氏当年碰柱自杀,脑浆迸裂的模样,他又两腿发软,再也迈不开脚步。

“别装死,没用!”太监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停地折磨着他的耳膜和心脏。“你有本事,就等契丹人找你的时候装,那才真正像个爷们!”

“咔嚓!”又一道闪电从天空滑过,照亮石重贵满头的白发。

“别逼我,你们别逼我,我不写,我不能再害二宝!”他忽然扯着嗓子大叫起来,双手抱头,哭得像个丢了魂魄的幼儿。“王大伴,张大伴,朕,我求你,求你们。别,别逼我,我,我给你们磕头了。二宝小时候还在你们怀里撒过尿呢。他,他那么善良的一个孩子,他,他从来都没欺负过你们。他,他跟你们无冤无仇。我不写,真的不能写啊。我已经害了他一次,不能再害第二次!”

“哼!”两位太监既不反驳,也不安慰。像看皮影戏伴,冷眼旁观。

作为伺候了石重贵多年的老人,他们可是将这位爷的脾气秉性摸了个透。志大才疏,意志软弱,贪生怕死。要是真的肯自杀的话,当年汴梁城破时,早就自杀了,根本不会赖到现在。至于眼下所表现出来对其儿子的舔犊之情,也是春末时解河面上的薄冰,根本经不起一敲。

前些日子契丹人让这位爷写信给郑子明劝降,此人爱惜亲生儿子,也曾经宁死不屈了一回。结果怎么样呢,才吃了二十几鞭子,就乖乖服软了。数百字的劝降信一挥而就,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啊,让人看了之后觉得姓郑的不肯奉命,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而等身上的鞭子伤不疼了,这位爷突然就开始自责起来。绝食、撞墙、拿绳子准备上吊。闹来闹去,闹得神憎鬼厌,没人再肯理睬,却又不肯死了。继续像蚯蚓一样活着,活得卑微而又肮脏。

第三章 飓风(八)

“呼!”一阵狂风突然破门而入,带着雨水,将两个太监满身湿透。二人立刻顾不得继续看石重贵的热闹,扭过头,破口大骂,“哪来的野狗,没……啊,耶律大爷,扎里木大爷,萧大爷,您,您几位怎么来了。哪阵风把您几位给吹来了!”

后半句话,与前半句话态度简直是天上地下,径直拐了一百八十度的弯子。也亏得两个太监训练有素,才不至于把他们自己给扭断了气。

踹门而入契丹将领们,却丝毫不理会二人的前倨后恭,上前数步,大马金刀往石重贵身边和对面的椅子上一坐,像主人般连声吩咐:“少放屁!点蜡烛,生火盆,拿酒来!让下面人杀一头羊,老子要吃羊背!”

“生火,点蜡烛,拿酒!”

“拿个鼓来,让姓石的给大家敲几声,贼老天,这雨下起来没完了!”

“是,是,几位将军稍待,我们这就去安排!”两位太监就像断了脊梁的老狗般,摇头摆尾而去。

三名契丹将领冲着他们的背影撇了撇嘴,然后各自用长满黑毛的大手拍了下桌子,沉声道:“还有你,去给本将军端壶茶来解渴。别装死!”

“快去,快去,否则,老子不介意给你松松筋骨!”

“别以为皇上想用你儿子,老子就不敢打你了。告诉你,狗就是狗,什么时候也爬不到主人头上!”

桌案上溅起的水珠,洒了石重贵满脸,顿时将其从恐慌与自责中惊醒。猛地又打了个哆嗦,石重贵一个轱辘跳到地上,慌慌张张地朝屋子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声答应道:“哎,哎,就来,就来,耶律将军,萧将军,扎里木将军,您三位稍候。朕,我这就吩咐人,我这就亲自给您去煮奶茶!”

“呸,他还把自己当皇帝呢,朕,朕,朕个屁,连老子的狗都比你强!”姓耶律的契丹将军对石重贵的猥琐形象十分不屑,朝着他的背影唾了一口,大声数落。

“怂样,你他娘的好歹也是个皇帝!”

“都说是虎父膝下无犬子,那郑子明倒是员虎将,可惜摊上你这么个软骨头爷!”

萧姓和另外一个秣鞨将领扎里木,也撇着嘴大声补充。

石重贵被骂得踉跄数步,手扶墙壁,嘴角处隐隐流下一串血珠。

若说不后悔,那是假的。做父亲的,有谁会故意祸害自己的亲生儿子?可那呼啸的皮鞭,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又怎么可能撑得过去?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家儿子接到信后,对上面的内容不屑一顾。那样,辽国人的计谋就不会得逞,儿子就会继续做大周朝的横海军节度使,凭着他跟柴荣的交情,一旦郭威死后,柴荣做了皇帝,一辈子什么都不用做,荣华富贵也享用不尽。

“快点儿,你他娘的就不能利索点儿么?”见石重贵磨磨蹭蹭半晌,还没离开自己的视线,耶律将军又拍了下桌案,大声催促。

“哎,哎,就去,就去!”石重贵连声答应着,全当喝骂声是耳旁风。

儿子应该不会来,他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身边还有柴荣和赵匡胤两个好兄弟帮他,应该知道,那封信是契丹人逼着自己写的,绝对不是出于自己的本意。可如果契丹人恼羞成怒,自己,自己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熬。

从卧室到厨房不过百十步距离,石重贵却走得像几万里一般漫长。儿子如何来了,念在他还有利用价值上,自己可能会过得好一些。曾经有无数次,他偷偷地设想。随即,又恨不得狠狠打自己几个耳光,让自己恢复清醒。

契丹人从来没断绝过南下之志,郭威刚刚建立的大周,是辽国君臣实现祖先夙愿的绊脚石。自家儿子石延宝如果来了,要么会被当作鹰犬,要么会跟自己一样成为囚徒。而无论鹰犬还是囚徒,都远不如他现在。少年得志,手握重兵,随时都可能平步青云。

“好了没有,姓石的,你是不是真的皮痒了!”催促声继续传来,令石重贵又打了个哆嗦,赶紧暂且抛下心中的混乱思绪,动手捅亮碳盆,架起铁壶去烧开水。

炭的质量很差,不停地冒起黑烟。不多时,就熏得他满脸是泪。

如果儿子不来,自己恐怕就没几天好活了。如果儿子来了,就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亲手将其拉入了火坑。那封信,如果被郭威知晓,会不会心生怀疑,进而抢先一步痛下杀手?那封信,如果传播开去,会不会有人打着儿子的名义……

期盼,后悔,害怕,担心,伴着眼前的滚滚黑烟,无数思绪,在石重贵脑海里翻滚。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无耻,如此的卑鄙,内心深处,竟然在希望儿子早一点儿出现。但如果儿子真的奉命到来,他相信,自己一定会羞愧后悔而死,死后无法闭上眼睛。

“啪!”屁股上挨了重重一脚,石重贵向前扑了数步,摔了个狗啃屎。

耶律将军等得急了,亲自来厨房找茶水。看到他对着火堆发呆,勃然大怒,立刻动手开始教训。“废物,老子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废物。当皇帝不会当,烧壶水你也不会。你这废物,还,还能干点儿什么?”

“是,是碳太,太湿了!”石重贵向旁边滚了滚,陪着笑脸解释。好汉不吃眼前亏,没有力气还手,赔个笑脸又如何?好歹不至于被打得太狠,三四天都下不了床。

“你奶奶的,做错了事总是有理由!”姓耶律的契丹将军见他癞皮狗般模样,顿时又失去了继续打下去的兴趣,撇了撇嘴,大声吩咐,“闲着也是闲着,等水烧开之前,先过来给本将军擦擦靴子。老子长这么大,还没使唤过皇帝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嗯!”石重贵羞得几欲晕厥,额头上,青筋根根乱蹦。刚准备转身离去,耳畔忽然又听到耶律将军重重地“嗯?”了一声。顿时,心中仅剩的一丝自尊烟消云散,果断匍匐在地,伸出袖子去擦对方的马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耶律将军愈发开心,抬起头,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赶过来看人闹的萧将军和扎里木,也笑得浑身肥肉乱颤。

下雨天,闲着也是闲着,找茬戏弄中原皇帝一番,也颇为有趣。要不然,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一蹲就是好几年,岂不把人给活活憋屈死?

“轰!”“轰!”“轰!”

三声响雷连续炸开,闪电过后,夜色更为深沉。

第三章 飓风(九)

“这鬼天气,真是要人命。呸。”一名巡查队的契丹兵抹着脸上的雨水,骂骂咧咧地说道。

“还是萧狐狸他们几个好,可以跟着将军进去避避雨。”另外一名契丹兵将手中的弯刀挪了挪,满脸羡慕地说道说道。

“笨,避雨哪都可以去,干嘛去那,将军是又是去玩那孙皇帝了。你可不知道……”第三名契丹兵,恨恨地接茬儿。

快乐都是大人物们的,小人物,只能在雨里继续巡逻。虽然这穷乡僻壤,轻易都见不到几个陌生面孔。

“不知道什么,额。”最先说话的那名契丹兵扭头,忽然自家同伴脖子上出了一根红线。紧跟着,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另外几名契丹兵卒果断抓起胸前的号角,快速赛向嘴边。然而,没等他们将号角吹响,全身的力气忽然从腰间溜走。

“噗!”郑子明送刀,抽刀,动作宛如行云流水。

陶大春、李顺儿、陶勇等人,纷纷从契丹人的腰间将匕首抽出来,单手扶住尸体,缓缓放倒。

这一招,他们平素训练过无数次,先是草人,然后是羊和猪,最后是牛。绝对不会找错地方。

肾脏被戳破的契丹兵卒们,疼得脸色煞白,当场气绝。从开始到结束,都没能发出任何稍大一些的声响。

血,顺着伤口喷出,迅速将地面上的雨水染成了红色。然后又迅速被雨水稀释,顺着地面的坡度淌向了门外,转眼就跟泥浆混在了一处,再也看不出半点不同。

“顺子,你带两个弟兄守住大门,其他人,跟我来!”郑子明冲着众人摆摆手,丢下一句话,继续院子内闪去。身子一起一伏,灵活得宛若传说中的幽灵。

李顺轻轻点头,立刻拉住两名距离自己最近的弟兄,打着手势,命令二人跟自己一道去看守所有人的退路。陶大春、陶勇、李彪、王宝贵和其他一干平素训练时表现最好的弟兄们,则紧跟在郑子明身后,呈分散队形,交替而进。借着狂风暴雨的掩护,一步步靠近今天的目标。

他们潜伏到这座小院边上,已经好几天了。今晚,终于等到了老天爷的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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