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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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顿时鸦雀无声,许浩达和陈星挎着铁链并肩向外走去,所过之处,围观者自动让出一条小路。

青黛望着父亲的背影跪了下去,牙齿已经在薄薄的嘴唇上咬出一条血印,血,慢慢地从嘴角流下。

“爹”!,一个小男孩哭叫着跑向陈星,被青黛一把拉住,小男孩边哭边不停的挣扎,对着姐姐拳打脚踢,青黛默默地忍受着,直到父亲走远,弟弟打累,一直没有放手。

“不是我的错,但我必须承担自己的责任”,依稀记得春天的舞台上,狄浦斯王对着太阳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从此永远走进黑暗。命运注定他要杀父娶母,他抗争,他战斗,当他发现自己无意间已经坠入了命运的安排时,他不能狡辩说自己没有错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无论有心无心,出了错都需要承担,不能逃避。小民如此,官员更应该如此。

叮叮铛铛的铁链声渐渐远去。陈青黛一手拉起坐在地上已经没有哭闹力气的弟弟,另一只手抹去嘴角的血痕。一瞬间,她已经长大。

“大小姐,吃饭吧”。九叔用荷叶托过几个包子,伙计端来一碗稀饭。

青黛抓起一个包子,塞进弟弟的口中,堵住他的抽泣。然后对陈九吩咐道:“九叔,昨夜咱们抢出来的那个皇上去年赐的血珊瑚树收好没有”?

“收好了”,九叔小心的回答,“我街角上临时租了个小屋子,东西都锁在那里,有伙计专门看着,大小姐是不是也到那里歇歇”。

“不用了,九叔,一会儿让伙计抬着那棵血珊瑚树和我去拜见徐世伯,我们问他贷三万两银子,用这棵血珊瑚作为抵押。您老留在这费心清理火场,看还有什么可用的材料。让陈七去租几间不相邻的民房,我们收拾完了火场就组织伙计开工”。陈青黛脸上出现了一股和年龄不相符的英气。

九叔浑浊的眼睛猛然亮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这个平日养尊处优的大小姐。陈青黛身旁,几排绿树被昨夜的烟火烤焦,已经失去了原来郁郁葱葱的颜色,但是一场雨过后,树根处依然会发出嫩芽,染得纱窗一片幽绿。

房子会有的,工厂会有的,草还会绿,树还会高,孩子都会长大。老人冲着陈青黛重重地点点头,他相信,只要老天给陈家留下哪怕是一个女娃,陈家的招牌就永远不会倒,永远不会。

每个人都要承担自己的责任,北平布政使郭璞在灯下奋笔疾书,几封火漆胶了口的信放在身边的篮子里,上面写着不同的名字。关键时期,他要动用所有能调动的力量,这是一个危局,混水中,无数大鱼小鱼四处寻找着大咬一口的机会,没有时间悲伤,他需要的是冷静,冷静,再冷静。

白天,郭璞忍住失去朋友的伤痛,吩咐人腾出一处干净的房间,安顿陈星和许浩达住下。他冷静的组织人手迅速清查火灾的原因和那一晚的损失,同时请驻扎在北平的官军挨家挨户搜查可疑人等,寻找李善平的下落。北平城中,一时风声鹤唳。股灾、火灾、李善平遇刺的消息被北平的两家报纸一齐报道出去,消息在郭璞的奏折之前传入皇宫。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文臣武将都被朱元璋召集到一起,讨论朝廷的应对措施。大学士杜斅中气实足的朗读奏折声传出大殿,在红砖金瓦间回荡。

那是号称烟波渔叟的隐士,江南名士白正白德馨联合二百多个清流隐逸文人给朱元璋上的本章。不立于朝堂之上,他们认为自己的见解更客观公正。

“我主受命于天,首起义兵,救万民于水火。驱逐鞑虏,扫荡群雄,挽华夏于将倾。待天下一统,内修德政,尊儒崇圣,百姓安居而乐业。外遣猛士,守土卫疆,四夷畏服而来朝。陛下之伟业,虽唐宗、宋祖,莫及”。

‘到底是世间名儒,开头的马屁拍出的声音都不同凡响’。被从指挥学院请来,已经很久没上过朝的贤(闲)臣徐达皱皱眉头,一脸不屑。指挥学院培养出了学生一批批充实到军队中,他老人家桃李满天下。平时乐得不来上朝,这次朱元璋特地派人把他请来,徐达估计是有什么大事要问,谁料到早朝刚刚开始,大学士们就捧出了这篇开头全是阿谀奉承的马屁文章。

“臣等乃山野草民,本不该论及朝政,扰乱圣听,然古人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臣等不肖,近年来目睹北平新政种种时蔽,伤国根本,无力止之,故冒死上呈陛下以闻……” 杜斅读着读着,仿佛被上本者的拳拳之心所感动,嗓音已经变了调,带出了丝丝孤愤。

奏章中历数了北平新生事物和近年来开海禁、设海关、不禁止贸易所带来的种种恶果。其中以开启边贸,鼓励工商做为主要攻击对象。

“我朝自洪武十二年边贸开禁,工商得兴,人竟趋之,弃农从商,致使良田荒芜,礼仪崩坏。有奸佞之徒,见利忘义,官商勾结,内外串通,故而黄金外流,物价飞涨,此乃以倾国之力资敌之举,幸我朝伐高丽得胜而其恶不彰……”。流畅文字,让一些官员不住点头,心中暗赞此本击中北平新政的要害。大明朝金贱银贵,人尽皆知。洪武初年,一两黄金只换四两白银,而倭国、琉球等地方,一两黄金可以换白银十两。如果船只好用,从海外向中原贩卖白银是个利润非常大的买卖,海关成立开始,就严禁了黄金的外流,但是,沿海可以出港的地方太多,有了巨额利润的诱惑,很多不法商人铤而走险,私下收购黄金出海,外边的商贩也在海上接应。导致市面上流通的白银增长迅速,物价渐高。北平新政发展工商,百姓手中的余钱也多了,需求增加,构成了物价上涨的另一个主要因素。一些以卖文为生的幕僚和下级官吏对此最为不满,他们的收入依然没有变化,日子逐渐和富裕的百姓持平。去年已经有人上本启奏此事,被朱元璋放到一边。

接下来的攻击更是伤到筋骨,孤愤已经变成了痛斥,在大殿上震荡起清晰的回音。“近来又兴办机织,半日断匹,机布平整而宽大,致使土布滞销,妇女无事。山东、河北等地,男不耕,女不织,人皆言利,不知纲常为何物,不尊斯文之威严。更有刁民,见种棉利大,竟毁苗而种棉……”。机织布除了出口外,对农村的冲击几乎是颠覆性的,男耕女织的习惯保持了这么多年,突然被打破,让很多人茫然失措。许多家庭失去了一笔重要的资金收入,手织的布再好,也比不上机器织的均匀,特别是松江府近年来出的布,细软而结实,几乎垄断了江南一带的市场。种植棉花的巨大利润使很多北方旱田农户放弃了种植小麦等传统作物,一些地主居然要求所有佃户必须改种棉花。白正这篇奏折里,陈述的都是血淋淋的事实。

南阳,一队衣衫褴褛的饥民向城市涌进,马路边,到处有倒下的饿殍,棉花茂盛的生长着,有的已经形成小小的骨朵。领头的是个男人,间或转上一轮的眼睛证明他是一个活物,残破的衣服已经遮不住他的身体,跨下的男根软软地耷拉着,揭示出他的性别。

马上就要进城了,已经看到了城门口的牌匾,城里知府大人下令开仓放赈,他们从小村子里闻讯赶到府城,不知走了多少日子。村子遭了水灾,大户人家卖田地,小户人家卖儿郎。可是,一石米已经涨过一两银子,并且不是哪里都买得着,有些地方,有钱也无处买米。

“扑通”,人群中倒下了一个老人,大家麻木地从他身上跨过去,没有人关心他是否还生存于世间。烟尘弥漫着,遮住倒在地上人圆睁的双眼。

大学士杜斅的声音继续在皇宫的红墙金瓦间回荡。几只不知名的鸟儿被惊飞,哇哇叫着飞向半空。盘旋了一会,又找地方落下。

“夫天行四时,春夏秋冬,地乘天气,生长收藏,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故圣人“畏天命”朝中奸佞,悖行天道,谋夺造化,令冬生夏菜,春出秋实,以不时之物邀宠。更为一己私欲,贪得无厌,广开矿山,大伤地脉。天地怒而鬼神惊,妖星裂天,太岁出地,旱涝雹霜虫五灾接踵而至,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群臣中传出一阵切切私语,众人纷纷议论着最近种种古怪传闻,有人心里暗暗和史书记载的灾像比较这些是不是亡国之徵。白正等人说的情况,在今年在个别地方的确有出现,今春气候变化剧烈,很多种植春小麦的地方都遭了灾,官府的赈济也只能发放到州县一级,再向下就只能听之任之了。况且很多州、府的粮库的确没多少存粮,这几年种植棉花获利大,百姓都弃粮而种棉,粮价渐渐走高,有些豪绅趁机囤积粮食谋利,水师不时在海上截获私自运粮出海的商船,种种机缘巧合,让今年粮价一直居高不下。

是需要拿出点力度整治一下了,皇上不提重农抑商,那些商人所作所为马上就反上了天去,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公开和乡绅叫板。贩卖物品的价钱也虽行就市,想变就变,根本不顾百姓的死活。

“由此观之,新政乃误国害民之道,草民斗胆恳请陛下尽罢新政复旧制,重农抑商,裁撤边贸,严惩鼓吹新政之罪魁,驱逐弄奇技淫巧之奸佞……”

武安国站在文臣队伍中,静静的听着,王飞雨,李陵,李善平,一个个好兄弟都远去了,他麻木的心里仿佛已经不在乎更多的打击。况且有些错误的确与他有关,他必须有承担这个责任的勇气。

一群不知名字的黑鸟在天空中盘旋着,遮天蔽日。京城酒楼的戏台上,狄浦斯王对着太阳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从此永远走进黑暗。

“施粥了啊,高大善人施粥了”,南阳城内一个家丁打扮的人大声叫喊。伙计端出一缸热气腾腾的米粥,立刻被饥饿的流民围住。

“一个个来,每人一碗,别抢,别抢”,家丁大叫道,看见几个骨骼比较粗壮的男人,立刻开始招呼道:“我家老爷好心招募流民,去南洋发财,凡愿跟从着,每人录用后可预支白银五两,糙米二石作为安顿家人费用,愿者从速,愿者从速……”。

几张没有表情的脸听见,泛起一阵微黄。

第八章 政治(五)

政治(五)

风乍起,惊飞一空白鹭。京城的戏台上,戏子在咿咿呀呀的吟唱,台下,无数人泪眼婆娑,遥望俄狄浦斯王对着太阳刺瞎双眼,从此永远走向黑暗。阳光透过玻璃窗子洒进大殿,房间内的尘埃在半空中折射出光的影子,随文臣武将们的争论声音上下跳动。

在争论中颤抖的,还有窗外那如画江山。

“白正所奏极是,此番我泱泱大明,天朝之军,不敌小小亡国鞑虏,实乃新政不得人心,兵无斗志,……”王本和杜斅早就商量好了一般,杜学士刚刚朗读完白正的奏章,白须颤抖,意犹未尽。王大学士立即走出文官队列,跪倒在地,高声启奏。历数新军无能,边塞丧城失地。当年管仲治齐,诱导百姓逐利。齐桓公身后,齐国与敌国交战,有人扔珠宝于地上,齐军为了抢夺珠宝自相残杀,大乱,被打得溃不成军。今天边境上明军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实际上是蹈了齐国覆辙,所以必须追究发起北平新政者的责任,以谢天下。

有人不甘倒武的功劳都被他人抢去,赶紧上前唱和。皇上对武安国不满是明摆着的事,如今既然有人起头,说不定还可以趁此立上一功。墙倒众人推,先前大家虽然看不惯,无奈震北军功劳太大,谁也不敢对北平新政指责太多,如今边境有警,天灾四起,正好趁机把北平的势力连根拔起,虽然他们目前看来还没太多威胁,但是总让人隐隐觉得不安,特别是那些对圣人之言似是而非的歪曲,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对于隐患,还是消灭在萌芽状态最好。

新入阁的大学士吴沉看着争先恐后的几个人,轻轻地摇了摇头。用眼角透过队列,悄悄的向龙椅上望去,御案上,朱元璋的脸色阴情不定。

操之过急,操之过急,吴沉忍不住叹气。如果是白正单独奏本,而没有两百多江南儒士的联名,这一本足以致武安国于万劫不复。去年十二月天狗吞日,今年水旱连灾,边境危局,可以借天怒人怨之名请万岁下旨,废除北平新政和周围行省对北平新政的效仿行为,最差也能治当事人一个祸害百姓的罪名。而两百余人的联名,看上去阵势壮观,实际上犯了为臣子的大忌,对方完全可以反击说是一群腐儒勾结起来扰乱皇上视听。结党营私,在历朝都是君主的忌讳。况且前年刚铲除了胡党,皇上岂能容忍其他读书人再起波澜。

再者,攻击新政,只需攻击其一点,切莫涉及其余。那不时之物,古训虽然认为其仅仅作为供奉祭祀之用,不可等百姓餐桌。但上致皇帝,下致庶民,多少人这一年以品尝此物为人生快事,把它摆出来作为攻击点,不是把皇上也扯进去了吗。这个白正,真是个迂夫子,本来这几年,各地名儒和伯文渊论战,纷纷败北,只有他还略能支撑,谁知此人只会就事论事,对政治居然也是一窍不通。王杜二人以白正这篇文章发难,弄不好要自食其果。

吴沉越想越担心,开始慢慢寻思如何把众人从误区中拉回来,最好,还要变害为利,充分利用这次群情激昂的机会。

“万岁,臣不敢苟同白正所奏”,掌管禁军的宿将李文忠跨出一步,宽阔的肩膀一下子把几个仍在喋喋不休的文臣映得十分瘦小。

“讲”!朱元璋点点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位一向少言寡语的外甥,面沉似水,不知是生谁的气。

“我朝自燕王献如画江山图以来,整饬军备,一战复辽东,再战平云南,兵威甲于天下,岂能因小小挫折而自敛羽翼。边境之战,不过是鞑子趁我不备,侥幸得手,实在不足为惧。今十万禁军装备齐整,臣虽不才,愿将五万禁军直捣黄龙,提脱古思帖木儿的头颅献于陛下殿前。至于那臊扯不休的无知之徒,如果真有半点儿忠心,微臣愿和他们一同上阵,看看他们杀敌的功夫能否及说话之三分”。这几年禁军在朱元璋的优先政策之下,装备极为精良,李文忠认为保卫京城,一半禁军绰绰有余。另一半禁军不如到北方前线和蒙古人真刀真枪的干上一场,实战经验不会在训练中得到,养而不用,必为娇兵。几次和朱元璋提出,朱元璋都没有答应。今天看这些文臣趁边境之乱诋毁新政,实在按奈不住心头急火,干脆直接在金殿上提出。此外,李文忠话题已经挑得很明,国家危机关头,真正的好汉就别在自己后院放火,到前线上和蒙古人过招才算真本事。

王本何等聪明,焉能听不出李文忠话里的讥讽,老脸登时被憋成了茄子色,叩头于地,声如捣蒜,用近乎呜咽的声音辩解道:“万岁,臣等忠心,天日可鉴。此番奏本,无半点私心,实乃不忍新政误国……”

他的话说得太文,武安国听着费力,好半天才明白王本的意思是,攘外必须安内,内政清明了,外患自除,若不是新政弄得国内秩序大乱,外寇也没有可乘只机。这次危机集中爆发,并非由蒙古入侵而引起,而是因为中原自己先有了危机,引来了蒙古人的大举进攻。这种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最难辩论,也难为王本能自圆其说。

“到底是新政误国,还是腐儒误国,还请圣上明鉴”,武将队伍中闪出淮安侯华忠,他是勇贯三军的名将华云龙之子,袭爵为侯没两年就被卷进胡维庸案子,多亏武安国与朱元璋的一场冲突才洗净了冤屈,见众人如此攻击新政,怒向上冲,他身为武将,又出自名门,说话十分直率,不留一点情面。“如此国家危难之机,此等竖儒不思为陛下分忧,还要诋毁大臣,污蔑新政,臣不知其到底是何居心。”

“对啊,前方将士流血流汗,到这些人口中却成了兵无斗志。若无斗志,为何蓝玉将军名扬西域,若无斗志,为何璞英将军苦守孤城,若无斗志,为了李陵将军舍身取义。英雄好汉,不如疆场上见,陛下,不妨让臣带这些人到疆场上,到时候如若有人掉头向后跑,学什么管仲上阵,臣绝对饶他不得”。凤翔侯张龙也闪了出来,他这样的老将前年都效仿徐达去了指挥学院,很少上朝。今天被朱元璋招来,见王本等人污蔑前方将士,勾起一腔正义,愤愤出头。

王本等人老脸更红,几乎憋出血来。杜斅一梗脖子,怒气冲冲的说道:“新政害民,多少人亲眼目睹。臣等这次只是议论新政,并未弹劾武将,凤翔侯硬是把政论引向文武不和,实乃是分裂群臣之行,为祸国家,况且上天早已示警,万岁不可不察,……”话题一转,从天文上继续寻找自己的论据。圣人皆乘天命,执政应依天行事。自从施行新政以来的种种天文现象,都被他利用做了上天发怒的依据,特别是去年冬天的日食,更成为新政动摇国家根基的徵兆。

朱元璋政权的许多高官当年都是红巾军出身,新政给他们带来的好处远远多于坏处。所以对王本等人攻击新政的作为反映不十分积极。但是提到天理和命数,很多人脸色都为之一动,这些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几个本来想出列表示支持李文忠的人犹豫了一下,又把腿缩回了队伍当中。

李文忠这边气势一弱,王本气势更盛,干脆不点名指责军官各自为战,隐隐有藩镇割据之势,请朱元璋小心。

眼前的场景仿佛梦中,不知是在哪个梦中出现过,也不知现在是不是在做梦,喧闹的声音渐渐离武安国远去。朱元璋到底想怎么样,武安国看不出来。从今天早晨召集群臣这个阵势上来看,的确是想对北平的所作所为来一番清算。但从他对王本和杜斅的冷淡态度上来看,又好像只是打算不偏不倚的听听群臣对白正等人这个本章的意见。这两年潜心仿照《discovery》风格的出版启蒙读物,武安国很少也没时间揣摩朱元璋的心思,望着朱元璋没有表情的脸色,真不知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出来为自己说话的人越多,武安国越着急,按照朱元璋的秉性,一旦他想打击自己,那么所有为自己出头的人都会受到牵连。要么不出手,要么彻底击毁对手是这个时代所有政治家的准则。

“这个老狐狸,你暗算我还不够多么,还要这样来上一手,我这就出来,看你到底要怎样对我”武安国肚子里暗骂,准备自己出来承担自己的责任。对于现在的许多恶劣后果,他心中的确十分内疚。

新政带来的这些不良后果,很多都是他当初没有预料到的,特别是他低估了这个时代商人对利益毫无节制的贪婪。自己在北平时,北平的商人主要由怀柔的工匠、当地士绅以及从山西强制迁来的移民组成,这些人因为彼此都熟悉,加上资本最雄厚的张、杨两家都起到了很好的带头作用,所以北平一地的工商阶层发展虽然迅速,但负面作用非常小。由武安国倡导的工厂主给工人买保险的行为也成为行规,在北平一带,无论是士绅阶层还是破产农民和流民阶层,都从新政中得到了实惠。有一段时间,武安国自己都希望朱元璋干脆下令全国都效仿北平,大力发展工商,把这个国家彻底变成一个工业国家,趁着没那么大的人口压力,趁着农业和工商业利润差还不大,趁着刚刚立国百废待兴,趁着………;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时机,一个完全不同的中国即将出现在人们面前!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没等朱元璋下令全国效仿北平,北平新政的恶果已经影响到了全国。这片土地上的人自古标榜清高,厌恶铜臭,但榨取最后一个铜子的残忍性不低于任何西方民族。能效仿北平新政的地方,早已冲上前效仿,并且一切都以利益最大化为目标,根本不肯借鉴那些保险、夜校、8小时工作制等福利性行为。能少付工资,绝对要压到最低,能拖欠的工资,绝对不会发放,能拖延的劳动时间,绝对要拖延到最后一秒。个别地方已经出现了愤怒的工人捣毁机器,杀死工厂主的暴力事件。资本的诞生,从头到脚都露出了本来具有的狞狰和血腥。当人们不能满足于从工人的劳动中获利时,股票就成了最佳选择,能投机到股市上的资金,绝对不留给任何获利不明显的行业。这些,还不是最让武安国措手不及的,最措手不及的是纺织行业的发展,武安国完全没有料到自己费劲心思引导人们发明改良的水利纺织业,能在短短几年内席卷北中国,大明朝的花布随着商船,走遍了周边国家,大明朝的万倾粮田,也变成了雪白的棉花地。郭璞和他当初担心的粮食不足问题,这么快就爆发,并且一旦爆发出来,就造成了遍地的饿殍。

江南有米,但是大明朝没有那么强大的运输能力以江南济河北。万里运粮,消耗巨大,况且有那么多的商人囤积居奇,那么多官员从中克扣,这还是明朝政治最清廉的时代,如果是其他年间,不知要死多少人才算了结。

想到这些,武安国低低的叹了口气,事情既然皆因我而起,自然我要有承担的勇气,无论能做点儿什么,我皆愿意。

没等踏出队列,武安国身后快速站出了一个人,低而清楚的一声“微臣有本”,将武安国的脚步硬生生扯回。

掌管京城军械制造局屡立大功,新进的工部侍郎周无忧微笑着走出队伍。上前几步跪倒,启奏道:“万岁,白正等人所奏,虽有谬误,臣以为其忠心可嘉。我大明有如此心忧天下之士,实在可喜可贺……”,几句马屁,稍微舒缓了大殿上剑拔弩张的气氛,让朱元璋阴情不定的面孔也有所缓和。既没表示对王本等人攻击新政的支持,又为让白正等人摆脱去了一旦辩论失败,即将背上的结党干政的罪名。大殿上,很多玻璃球一样的老臣都暗中点头,称赞这个后生小子会说话。大学士吴沉更是满心惊喜,他一直想出来说话,但顾及身份,不好率先出头。作为内阁大学士,等级虽然仅仅为五品,但即使当朝老太师对他们几个都小心三分,这种近臣的优势不能像王本等人那样白白浪费。今天大殿上这场论战,其实是两种执政观点的冲突,他必须等待时机,等待对手的破绽。在论战的开头,吴沉虽然与王、杜二人同气连枝,但是绝对不能说话。宁可看着白正等人在论战中被扣上罪名被牺牲掉,也不能说话。

“臣以为,所谓天意者,民心也。盛世之政,由人不由天。尧舜之世皆遭天灾,然世人万载称颂尧舜之德。恒灵之时岁岁祥瑞,然恒灵之世民不聊生。况且天象古今本无定数,赤道群星岁岁不同,若以此推测天意,则天意恐若妇人之心思,一日千变……”这个比方非常幽默,让龙椅上的朱元璋不觉莞尔。再细听时,却是周无忧对天文的总结,认为天文乃星座运行的规律,与执政没半点关系。

“觜宿距星,唐测在参前三度,元测在参前五分,今测已侵入参宿,胡能知其所兆。况且星图之上,又有古多今少,古有今无者。如紫微垣中六甲六星今止有一,华盖十六星今止有四,传舍九星今五,天厨六星今五,天牢六星今二。南极诸星,古所未有,近年浮海之人至赤道以南,往往见之,冯子铭曾测其经纬度,绘恒星图,科学院去年刊刻之。至于彗孛飞流,晕适背抱,所谓天之所以示儆戒者,每逢秋季,浮舟海上之人夜夜可见,早已习以为常,不以其卜祸福。陆上高山阻隔,百年难见,所以为警示……”,这番话没有半句对人身和忠诚的攻击,但结结实实的把王本等人的上天示警的理论驳了个体无完肤。接下来的论述更为生动,,周无忧认为,彗星,日食,不过是常见的天文现象,只有少见的人才会多怪。就像大家都把白虎当祥瑞一样,现在动物圆里白虎都生了小崽子,一窝子祥瑞在那摆着,不是笑话吗。

周无忧的话还没说完,底下已经传出了低低的笑声,几个大学士面红过耳,闹了半天,自己居然被周无忧比喻成了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想反驳也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自己的论据被人家驳倒了,理论自然不成立,这个跟头可栽得有些大。

朱元璋觉得这个新进的周无忧说话十分幽默,轻轻松松的解决了眼前这个争论,也不用自己费心思追究争论的双方。点点头,笑道,“各位卿家都起来归班吧,咱们今天就事论事,周卿,且说说对白正这本奏折的其他想法”!

跪着争吵了半天的群臣纷纷归列,这种争吵风险很大,失败的一方往往丢官罢职,虽然有些人被周无忧给奚落了一下,但一句忠心可嘉已经让他们有了足够的台阶。有人边向回退边上下打量周无忧,心中暗道,“小子,好张厉嘴“。

“凡新政初行,必然有利有蔽,圣君依利弊裁夺,人臣按得失修补,然后得以大行天下,造福万民。……”,周无忧不慌不忙说出了自己对新政的看法,既然替武安国出头,就要有出头的本钱,并且还要立于不败之地。郭璞给他的信让就在怀里揣着,文章昨天晚上就已经背熟。今天这情形,不适合武安国冲锋陷阵,自己受人所托,当然要把武安国护住。这人是北平一伙再起波澜的希望。

郭璞大笔写就的文章中,分析了新政的利弊得失,以及执行过程中的关键。周无忧尽力用不得罪任何一方的语言加工后在朝堂上说出来,看似临阵发挥,谁也不知他是有备而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新政有利有蔽,利在明处摆着,蔽也是大家亲眼所见。但总体而言,利多蔽少,并且这些众人口中的蔽,本来不是新政的过错,而是各地盲目跟风,不法商人见利忘义,蒙古和其他反王余孽勾结捣乱所致。

“其实最关键一点是你,你自己不顾军队准备不足,发动云南战争。担心武安国势力太大,强拆震北军所致”。周无忧心中嘲弄的想。朝中大臣其实心里都和明镜一样,只是每个人背后都有各自的集团利益,集团利益驱使他们选择各自的立场。大家此时比拼的,不过是看谁更能说会道,看谁更会打动朱元璋而已。这些祸乱,不过是他们攻击对手的契机。

政治是肮脏的,玩政治的人都是掏粪工,有了他们,街道才能干净。但是如果有人不以玩,而待之以胸怀万民的虔诚,政治,其实是干净的甘露,可以哺育天下苍生。

清清嗓子,周无忧最后提出自己的观点。

“因此,微臣以为,目前关键不是追究利弊,而是设法兴利除蔽,尽早摆脱当前危局。我等在此争执一日,百姓则多挨饿一日,无忧不才,斗胆请万岁搁置争议,诸位同僚共渡难关。废除新政,于事无补,于民无益,当前最重要的不是破坏,而是建设”。最后这句是切切实实的大白话,争论了一个上午,惟独这句白话让所有人如雷贯耳,不敢反驳。

钟鼓楼上的自鸣钟声“当,当,当”地敲响,宣告正午的到来,悠长的钟声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行人驻足细听,却什么都没有。

第八章 政治(六)

政治(六)

当前最重要的不是破坏,而是建设,谁也没预料到周无忧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特别是号称为国分忧、为民解难的吴沉等人,心内隐约一动。自幼受到的济世思想猛然占了上风,愧疚的眼神一闪而过。

朱元璋也没想到庭议最后出了这样的结果。今天庭议,他本来只想和大家商议个救灾的策略,遍及北方各地的灾情让他心里很乱,他需要的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不是谁是谁非。挨饿的感觉他深有体会,人饿急了,可能什么都不会顾及,江山岌岌可危。

王本突然发难打乱了他的计划,一开始他还饶有兴趣的听着白正的文章里如何指摘新政,如何指责武安国。能敲打敲打这个干女婿也好,毕竟他的存在让自己感到威胁。没想到朝臣们为了新政争吵,互相攻击,互相泼脏水,泼到不择手段。

这就是我的选择的国家栋梁么,朱元璋心里忍不住苦笑,猛然间想起唐玄宗说的一句话,朕亦知此人是个祸害,但不用此人,朕身边即无人可用。当年读到这句时,还笑唐玄宗失败了给自己找借口,死不认帐。现在同样的感觉不断的涌向朱元璋的心头。

武安国是个祸害,朱元璋不止一次这么想。虽然两年来,被圈养在京城的武安国不问朝政,一心带领科学院改进冶炼,改进畜牧,培育良种,推广大棚。那些作为对国家的助益,朱元璋看得见,尝得到,作为一个国君,他还没糊涂到看不出这些东西为国计民生带来的好处有多长远的地步。但是,无论武安国制造出什么东西,哪怕是一再的提高了武器的生产效率,为大明朝的军队提供了充足的武力支持,朱元璋依然无法放心。直觉告诉他武安国对帝国带来的不仅仅是可以看到的这些好处,他对朱家基业的威胁远远大于他的贡献。

对于威胁到自己家族利益的人,朱元璋绝对不会手软。但偏偏他发现不了威胁到底在哪里。武安国立言,立的是奇技淫巧,顶多让人们对身边的事物多了点见识,半分没涉及到政治。如果就凭借直觉把他杀了,朱元璋实在不甘心,毕竟现在逐鹿天下还要倚仗此人的智慧。况且杀了此人,两个儿子不愿意不说,天下士人还有几个还敢为自家效力。

朕要杀了此人,朕不能让天下之士寒心。朕要杀了此人,朕不能让天下之士寒心,两个念头在朱元璋脑子里打架,让他食不甘味,寝不安心。此人手中无兵,武将,此人被架空到连一点干政的权利没有,此人所作所为对我大明朝忠心耿耿,但朕为什么这么忌讳他。朕为什么每次想杀他到临头都手软。

谨慎提防,小心对待,朱元璋发现自己握住的是一个手雷,可以打击敌人,也可能炸死自己,一切要看使用的时机。

眼前这个周无忧是个干才,可惜,又出自北平,怎么天下的豪杰都到北平去扎堆了。想到朝臣们说的藩镇割据,朱元璋心里就一阵哆嗦。自己已经尽力分散了北平的力量,如果留在震北军中,王飞雨、李陵估计都不会战没,若是逐鹿中原时,这是典型的害贤举动,要丢江山的。朕已经做得很过分但北平的英才还是层出不穷,不但如此,这台阶下有多少人的利益和北平息息相关?好在燕王和太子自幼交好,否则自己难保这里会不会出现一次玄武门之祸。

仿佛要整理纷乱的思绪,朱元璋轻轻的咳了一声,“肃静~”当值太监拉长了嗓子喊道。台下的议论声一下子停止,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周卿,你且来说说怎么个建设法”?

周无忧早就做好了准备,侃侃而谈。对于眼前的饥荒,他的建议是官府赈济,民间输送,动用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将灾害损失程度控制在最小。具体的做法就是,首先下令各地方官员,不必等待朝廷旨意,直接可以开官仓放粮,事后再补办圣旨、奏折等相关手续,为救灾节约时间。第二,鼓励一切可以运送粮食到中原地区的力量,凡运送粮食一石到灾区者,凭借地方官员的收条可以到盐场领取等价食盐,救灾所得食盐可自由买卖。第三,凡大小关卡对运往北方的粮食一概放行,不可收取任何费用,否则按渎职查办。

自汉武帝以来,历朝历代都是盐铁专卖,盐铁收入占国库收入的很大比例。去年朱元璋应武安国之请废除了铁矿国家专营,已经让很多大臣觉得不可思议。如今又要在食盐专卖上开一条口子,这个建议给大臣们带来的震动可想而知。

王本悄悄给户部尚书费震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出来反对此事。平时拍他马屁唯恐不及的费震如傻了般两眼只勾勾的盯着地面,嘴里不停的嘟囔着,看样子是在计算这样国库会有多少损失,根本没向王本这边看。

刑部尚书刘敏素有贤名,见王本在那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叹了口气,慢慢的出列,上去跪奏道:“万岁,赈灾事情紧急,不可耽搁,臣深以周侍郎之策为然。而盐铁,食盐事关国家命脉,岂可轻易开放。臣以为还是官府出资,购买江南民间余粮,官府遣人运输为妙。”

周无忧看了刘敏一眼,早已知道他反对开放食盐的真正原因。盐铁是今儒(相对于北平复古儒家)管理国家经济的唯数不多的手段之一,失去了盐铁专卖,相当于今儒在治国策略上又输给了古儒一局。双方基本立场不同,所以在此关头,刘敏这样有贤良之名的大臣也不得不占出来扯一下自己的后腿。

想到这,周无忧朗声奏道:“万岁,臣以为我朝政治清明,国库充盈,已不必与百姓计较这点蝇头小利。况且此策仅为解决燃眉之急,并非永久开放食盐专卖。官府采办救灾粮草,兴师动众,沿途损耗甚巨,恐米粮未至灾民之手,途中已十去其三。而商人运粮,损失自负,官府不费一人一物,只需于灾区清点物资。两策比较,高下立判,何必舍其易而取其难乎”?

“臣亦知其中难易,但恐此举伤及国本”,刘敏不是个诡辩之才,不欲和周无忧在哪种方法更有效上纠缠,只好提醒朱元璋开放食盐专卖的后果。

朱元璋笑了笑,点头示意二人都站起来,回归本班。“你们都平身吧,朕亦知其中关键,而朕闻王者使天下无遗贤,不闻无遗利。我朝国库充盈,而民业已定,放一放食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周卿说的有道理,反正是一时之策,赈济完了灾荒,再收回来就是。费卿家,你着手准备此事吧,有不愿要食盐的,直接兑给他宝钞,让他回京来领银子。你们户部留着那么多银子,既不能吃,又不能喝,救救百姓,也算用到了正地方”。

“臣接旨,谢万岁”。费震这次倒反映挺快,迅速出班,领旨谢恩,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玻璃球,马匹精”,王本淡淡的腹诽了一句。

费震仿佛听见他肚子里的话一般,回头抱歉地看了看王本,用手笃向上举了举,又向胸口靠了靠意思是不敢负了天地良心,转身归队去了。

“周无忧献此良策,朕奖励你锦缎五匹,一会散朝去领吧”。朱元璋粗略估算了一下救灾所需费用和时间安排,觉得基本上可以稳定住灾区民心,感觉稍微好受了点儿,开始褒奖周无忧献策之功。锦缎五匹不是大数目,但因为献策而被当庭奖赏一年多来周无忧还是第一人。看看朝廷中一些大臣羡慕地目光,朱元璋语重心长的叮嘱道:“朕常告诉你们,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表面上你们是百姓的父母官,实际上是受了百姓的供奉,这到底谁养活了谁要搞清楚。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要讲究做官的良心,该为百姓做点事就做一些,水旱不救,饥渴不问,那要官员做什么。须知百姓没了,你们的俸禄也就没了,一样要饿死”。

几个大臣被说中心事,惭愧的低下头,不敢向上看。朱元璋叹了口气,又说道,“朕是穷人家出身,知道这挨饿的滋味,所以也不愿让百姓挨饿,你们作为朝中大臣,亦要多为朕分忧才是。谁还有本启奏,一块呈上来,今天我们也饿一晌午,知道知道百姓的苦楚”。

“万岁圣明”!几个老臣带头,众臣子呼啦啦跪倒一片。无论朱元璋怎么不讲道理,至少这番胸怀百姓的心值得敬佩,武安国在众人堆中默默的想。

“起来吧,朕这也是尽为君之责”。朱元璋让众人平身,继续处理其他事务。中午的天气有点闷,天边有黑云渐渐涌起。

吴沉知道王本等人今天棋差一招,输赢基本已经成为定局。但好不容易有一个可以攻击新政的机会,不能这样浪费掉。一旦让新政逃过此劫,形成气候,以后再找这样的契机可就难了。那些新政处处对儒家治国理念露出巨大挑战,凡是受到新政影响的地方,肯定是礼乐崩坏,四维不昌。大厦将倾的危机感让吴沉不得不先放下官员的良心,发动对新政的致命一击。仔细考虑了一会,他找个机会走出列来,启奏道:“万岁,刚才周侍郎所献救灾之策,臣以为乃白碧微暇,光治其标,不治其本,臣恐今年江北之地渡过饥荒后,明年饥荒会再发,与其岁岁赈灾,不如溯其本源,从头杜绝”。

“讲”,朱元璋听吴沉说得有道理,危襟正坐,听他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当然是最好,流民多了,难免中间会出个王小波、李顺这样的人物,不得不小心。

“时才周侍郎所奏,新政初行,必然有利有蔽。其利,富国强兵,臣不敢抹杀。然其蔽亦显,江北等地,库无余粮,野有饿莩。……”吴沉不直接攻击新政,而是列举了江北各地饥荒的凄惨景象,让群臣心里一阵不忍。

“臣以为一干天灾人祸,皆海关粗疏,盲目与别国互市所致……”吴沉认为,大明朝的灾荒主要是因为北方百姓为利益所诱惑,弃粮种棉引起,三分天灾,七分是人祸,这也是事实,按理说,去年和今年北方各地只是局部地区受灾,但造成了后果却非常严重,百姓家的存粮太少,无力对抗歉收,是灾荒形成的主要原因之一。许多大臣不住点头,认为吴沉说得在理。

对付百姓弃粮种棉的最好办法,吴沉认为是封堵住利益诱惑的源头。既然棉花纺织出来的布匹,主要用于出口,如果海关当初及时采取策略,限制棉布的出口,百姓手中的棉花自然卖不上价钱,卖不上价钱时他们自然回老老实实种粮食。

大明朝长江以南地势平坦,水网密布,在明初人口稀少的情况下,种植水稻等农作物获利颇丰。并且江南之地,矿产稀少(主要是武安国知道的少),导致工商业没有北方那么发达,所以人们有了钱,还是倾向于兼并或开垦土地,而不是冶炼、纺织等行业。禁止布匹贸易,江南各府除了有衣被天下的松江府外,都没什么损失。况且吴沉的话说得非常在理,与其强制百姓种粮,不如取缔他们种棉的利润。

“所以微臣以为,海关当立即禁绝粮食、布匹、铁器出海,当年武驸马亦曾建议海关限制黄金外流,禁止粮食出口。然近二年海关有市无关,官吏尸位素餐。请陛下严惩海关主事之人,以儆效尤。然后下令地方,禁绝机器纺织,以固国本”。

“高”,王本等人暗自佩服,这个吴大学士不出手则已,出手就攻向对手的致命之处。没有攻击新政,没有在救灾事情上纠缠惹朱元璋不快,而是本着一番“好心”,去晃动新政的根基。

禁止了布匹和铁器出口贸易,等于卡断了北平两大经济来源,看你北平还能牛到哪里去。主持海关事务的沈斌官职虽小,但却是新政的干臣,海关贸易各种规则皆出自他手,把他再拿下来,就又除掉了新政一个有力支持者。把底下人零敲碎打给你收拾干净了,看你新政带头者还能有什么作为。

要说攻击新政,很多人不愿违背良心,毕竟北平新政带来的好处大家有目共睹,但换做攻击海事司少卿沈斌,则很多大臣,特别是家业在江南的大臣则乐得落井下石。沈斌主事海关,不循私情,曾经驳了不少功臣、豪强之家的面子。把他拿掉,也算出了口恶气。况且今天上午被周无忧这么一搅和,收拾武安国是收拾不成了,收拾个小喽啰还是有把握,一时间,一些文臣和武将纷纷出列,指摘海关不是。

沈斌得罪的北方大臣亦不在少数,大家虽然利益相关也不愿站出来替他辨白,这个人一无根基,二不会做人,没有必要为他得罪同僚。况且太子出巡天津,无人撑腰的沈斌保也保不住。

种种专横跋扈,辜负圣恩的行为被添油加醋的呈到朱元璋面前,到后来,海关简直成了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有大臣干脆建议取消海关,回复原来的市泊司制度,所有沿海贸易,一概禁绝。

“万岁,此举万万不可”,户部尚书费震看攻击范围越来越大,赶紧出来说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海关对大明税收的贡献就数他最清楚。

压下了同僚的声音,费震启奏道:“万岁,我朝自立海关以来,岁入白银近千万两,国库充盈,全赖海关税收,若轻易禁止,臣恐明岁入不敷出,将士无饷,百官无俸”。

大学士杜斅跨出几步,和费震争辩道:“万岁,臣以为费尚书所言,实乃危言耸听,我华夏历朝皆无海关,依然有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国富民安,在于用人,而不在于贸易。金银珠玉,不若谷物丝麻。况且我天朝大国,何物稀缺。番邦蛮夷,无我中华所需之物,缺我中华必备之资,陛下禁止关贸,其国内百姓无茶去脂,无布裹身,日久必乱。我朝可不战而曲人之兵”。

这种贸易战倒算个好办法,大明的茶叶、丝绸、瓷器、布匹是周围国家上至贵族,下至平民不可或缺的生活必备资源。特别是蒙古、乌斯藏等地,如果没有中原的茶叶供应,百姓所食油腻过多,非生病不可。但禁止了贸易,也卡断了大明朝的税收重要来源,实在是因噎废食之举。朱元璋心里盘算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时也下不了决心。

“陛下,如果下旨禁止边贸,臣愿带头捐出三年俸禄以实国库”,闷了一天的大学士吴源带头找出了一个克服资金困难的办法。

他一站出来,很多官员,特别是江南官员纷纷仿效,带头要求捐献俸禄。看得李善长不住冷笑。这些官员家中多有良田,个别人为官之前已经是地方首富,朝廷这点儿俸禄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顿酒饭之资,捐献出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一些家业在北方的大臣终于忍无可忍,海上贸易利润巨大,这几年,他们的家族多多少少都参与了海上贸易,如果废除了海关,他们自身遭受的损失不比商人小。

户部尚书费震上前高声抗辩道:“陛下,臣亦可为国捐出俸禄,但海关一废,所有以海上贸易为生百姓则失去了生计,他们可没有杜学士那样的家底,还请陛下三思”。

“万岁,臣以为,海关事关百姓生计,不可轻动”。有人出列对费震表示支持。

老杜斅横了费震一眼,弄不明白这个平日对自己十分恭顺的户部尚书今天错了哪根筋,尽给自己找麻烦。用膝盖前行几步,匍匐在地,说:“臣家之资,亦国家之资,臣可悉数捐给国库。那些海商,本来就多非良善之辈,囤积居奇,不事生产,早就该夺了他们的财产,让他们去开荒。况且为了国家发展,士大夫都可不要俸禄,这些升斗小民忍受些阵痛算得了什么”!

“住口”!武安国最烦的就是人家说忍受阵痛这四个字,在他那个时代,这四个字,曾经让多少人失去了应有的生活保障。他们曾经为了国家建设无偿加班,他们曾经为了国家发展牺牲个人发展机会,有的还因为常年劳作弄得疾病满身,一句忍受阵痛,他们所做得一切就被扫到了桌子底下,统统藏了起来,包括他们绝望的眼神都不会再有人关注。打着忍受阵痛的名义,多少公共财产转入了私人腰包,多少家庭永远失去了摆脱贫困的机会。他刚才还一直在忍耐,忍奈着听杜斅等人妄顾现实地大放厥词,他不认为朱元璋会糊涂到杀一只下金蛋的天鹅的地步。但是,听到杜斅准备把禁止海上贸易带来的损失尽数转嫁到百姓身上,他出离愤怒了,甚至忘记了朝廷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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