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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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有本跪奏,大家不妨听听驸马之见”?太师李善长赶紧提醒武安国,让他保持冷静。

武安国大步走到杜斅身边,跪倒启奏:“陛下,请恕臣刚才失礼,臣只想问杜学士两句话,如果杜学士能答出,臣甘受责罚”。

“讲”,朱元璋脸色有点儿难看,不知被杜斅等人烦的,还是被武安国失礼举动气的。

“敢问杜学士,忍受阵痛,你打算让百姓忍受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一生一世,是否有个期限”?

“这”,老杜斅有点儿尴尬的回避着武安国咄咄逼人的目光,一时语塞。

“其二,为什么要百姓忍受阵痛,为什么你自己不去忍忍试试,你知不知道忍受阵痛是什么滋味”。

武安国本来就高出众人一大截,此时怒目而视,宛如天神,看得杜斅等人一个劲向后躲,生怕哪句话回答不好被武安国伸出大手来给卡死在金殿上。

朝堂上瞬间肃静得连群臣呼吸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朱元璋脸色青得怕人,杜斅等大学士的表现实在让他失望,武安国行事虽然粗鲁,但的确胸中有百姓利益在,这点和他很欣赏。

“万岁,驸马武安国藐视大臣,咆哮朝堂,请万岁为我等做主”。王本见事态有些不可控制,赶紧出来转移话题,趁机倒打一扒子。

“万岁,武驸马所为的确有辱朝纲,请陛下秉公处理”。有人打蛇随棍子上。

老太师李善长清清嗓子,慢慢地走上前来跪倒,没等说话,先带出了一串咳嗽,喘息了一会,他低声奏道“万岁,杜学士一心为国,武驸马胸怀百姓,所争不过是一时意气,二人都是为公不为私。万岁当以我朝有如此正直之臣感到可喜可贺才对,至于海关吗,老臣倒有个想法”。

朱元璋压住心中的怒气,示意武安国和杜斅等人一起平身退下,让人给李善长搬个座位来坐着奏事。

李善长哪里敢坐,慢慢站起身来,喘息着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我朝海疆万里,所设海关不及二十,所以海关中虽然禁止粮食和黄金的出口,但沿海走私亦屡禁不绝……”。李善长分析,粮食大量流向国外,这里边海事司要承担首要责任,主要原因是海关过少,出海口过多,少卿沈斌的没发觉这一点,或发觉后没及时采取措施,的确失职。但海关不可一日无人主事,前年出使高丽的朱江岩精于数学,可以接替沈斌的位置。

武安国没想到李善长上来先牺牲掉了沈斌,一时呆若木鸡。这个平素对自己支持有加的老太师居然这个时候和和别人妥协,武安国只觉得自己的心向下沉,向下沉,李善长后边的话,他一句也听不下去。

李善长第二个建议是,海关不但不可裁撤,而且朝廷还要加大海关力量。武安国在海关成立之初就提出要限制黄金和粮食的出口,是个非常有远见的建议,日后海关要认真执行。至于吴沉等人所说的禁止布匹出口,民间禁止机器纺织,李善长认为不可因噎费食。只要大笔提高布匹出口关税,并且出口布匹船只回来一定要进口粮食,采用配额管理的办法基本上可以杜绝缺粮事件的再次发生。

这个活稀泥的办法照顾了支持和反对取缔海关双方的利益,大家的争执焦点,在李善长嘴中也都变成了对海关用人不当的痛恨。听得朱元璋脸色渐渐平和,几个辅政的大学士也不敢再有什么意见。李善长的建议迅速变为圣旨,着海事司去落实。

“沈斌忠于职守,本身并无大错,还请皇上开恩”,一个官员出列跪求道。

“食君之禄,不忠君之事,还说无错,退下,有再为沈斌求情者,于其同罪”朱元璋怒斥道。

“这本来是我考虑不周,与别人何干”武安国呆呆的看着地面。于沈斌相识和共事的情形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万岁,臣有本奏”,压低声音,武安国走出来,直直跪在地上。

“驸马欲奏何事”,朱元璋尽量和蔼的询问。

“新政初行,种种弊端,皆因我考虑不周而起,所以微臣自请处分,甘受责罚,至于执行新政者,皆受我所累,请陛下明察”!

这个武驸马脑子烧坏了,别人推卸责任还来不及,他自己居然站出来承担责任。王本等人眼中一阵狂喜,目光转向朱元璋,看他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

“该是你的责任,你跑不了,不该是你的责任,你也不必向自己身上揽”,每到关键时刻,朱元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对武安国手软。也许是这双明澈的双眸吧,在这里边看不到半丝尘杂。

“朕从未说过要推行新政,仅北平一地朕曾答应燕王试试,种种弊端,与卿何干。如今北方粮荒,而北平反而无事,应是卿当年辅佐燕王措施得当所致。其余各地盲目效仿,只学到了些皮毛,如果样样以北平为参照,该无此祸。你起来吧,朕不是不明白事理的天子,你承担了责任也没有益处,谁失职该追究,谁不该追究,朕自有计较”。

直到散朝,再无人提及新政和海关二事,武安国亦再没有分辨的机会。这个朝堂上,谁忠谁奸,主动权永远在朱元璋手里。

拖着疲惫的身躯,武安国慢慢向朝堂之外走去。这个时代的政治,他看不懂,也应付不了。一股无力的感觉再次涌上他的心头,让他想叫,叫不出,想喊,喊不了。

“驸马慢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叫住了他。不用回头,武安国也能知道这是李善长,以前那么熟悉的人,在今天一瞬间变得那么陌生。

“无知小辈,不敢和太师同行”,武安国冷冷的说道。我和你走一起,哪天被你卖了还得替你数钱呢。

“我知道驸马恼我何事,老夫只想问驸马一句,如果一列受惊狂奔的马车驶在路上,正前方走着四个人,叉路上走着两个人,作为架车者,驸马欲将车赶向何方”?同类型的问题武安国在自己那个时代看过不止多少遍,今天居然又在这里碰到。答案当然是牺牲掉那两个人,所有人都会这样选择。李善长今天的作为,本来就是在牺牲海关和牺牲沈斌之间做出了选择。

“小辈不才,不敢驾这样的马车,无论牺牲哪一个,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否则无人可以替他们选择,太师,这个答案你满意吗”。武安国用一种愤懑近于斥责的声音回答道。旁边几个官员隐隐听见,纷纷转过头来。

李善长被噎了一下,发出一连串的干咳。这些日子,为了救灾和边境的事,朱元璋几乎天天留他问对,让他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听到咳嗽声,武安国有些不忍心,转过身来在李善长的背上轻轻的捶了几下,替他止住了咳嗽。

“小子,听老夫一句话”,李善长上气不接下气的叮嘱,不管武安国愿不愿听,仿佛不说就永远失去机会一般说道:“为政者无私德,你将来自己会体味到”。

一声炸雷从天空中滚过,江南的雨,马上就来了。

酒徒注:1、本章朱元璋关于官员俸禄是民脂民膏的观点,有史可查。酒徒以为,朱虽然是个暴君,但由于出身贫苦,的确对百姓比较好。

2、朕闻王者使天下无遗贤,不闻无遗利,是朱元璋的原话。

第九章 复出(一)

复出(一)

细雨轻轻的敲打在窗口上,如音乐中舞动的精灵。

书房内,刘凌面对帘外的风雨,低眉信手,琴声泉水一样从指尖滑过。

家是一个可以疗伤的地方,武安国换了一身干净的便装,坐在书房内一边吃着点心,一边静静的听妻子抚琴。

高山流水一样的琴声让他烦躁的心情渐渐恢复宁静。

那琴声中有安慰,有支持,还有对自己想一个人承担所有责任冒失行为的抗议。

他已经将白天的经过告诉了刘凌,牵手走过这么多日子,已经习惯了彼此之间毫无隐瞒。他知道自己的爱人不是个经历不了风雨的娇花,无论什么喜悦和忧伤,两个人都可以分享。

走过去,武安国从背后抱住刘凌柔软的身躯。

“讨厌鬼,不好好吃东西,你又胡闹些什么”。刘凌轻轻的挣了一下,停下琴,抬头迎上了武安国温柔的目光。

一年多来,这双目光深邃多了,古井无波。但是作为妻子,她能看到里边的无奈与不甘。

“对不起,害得你又为我担心”。武安国温柔的说道,犯了错误能主动承认,在刘凌眼中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美德,武安国总喜欢把这个美德发扬光大。

轻轻的叹了口气,刘凌知道自己碰到的是命中魔星。温婉的安慰道:“都老夫老妻了,也不必说这些,况且以义父的秉性,这个节骨眼上也不会碰你”。

武安国对刘凌的全局眼光一直比较佩服,却没料到刘凌分析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不觉吃了一惊,低声问一句:“什么”?

“义父现在才不会动你,新政带来的乱子越大,他越不会动你。北平新政本来就是出自你的手,优点和漏洞没人比你更清楚,毁了你,整个新政目前就只能以失败告终,也失去了他当初探索的意义。况且现在北方战事正紧,他才不会让朝廷发生太大变动影响到军心。这个皇上能扫平群雄,靠的就是比别人更能分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

一道紫色的闪电划过傍晚的天空,雷声轻而舒缓。武安国在雷声中顿悟,白天的一幕幕随着刘凌的分析,清晰地在眼前重现。

“白天明着是王本等人在攻,你和费震等人在守。实际上,从周无忧出来说话起,局势已经彻底改变。白正辛辛苦苦写好的奏章,被王本这几个笨人完全浪费。他们不但没让新政损失丝毫,还把盐巴的控制权给丢了。口子开了容易,哪就那么好收回来,商人手中的食盐一直卖不完怎么办,皇家也不能失信于民吧。后来吴沉出来,只能说是找回一点场子,刀子捅得是地方,可惜被李伯伯给带偏到别处”。

“怎么带偏了呢,沈斌还是被牺牲掉了,这个老狐狸”。武安国对李善长放弃沈斌依然不满,小声诋毁“沈斌本来就是个替罪羊,义父原来就不喜欢沈家,只是不好驳了太子的面子,即便没有这次机会,沈斌早晚还会被拿下来。李伯伯弃保沈斌,却把对新政持更积极态度的朱二推上前台。朱家是江南富豪,与白正等江南文人长辈之间有很多来往,他主管海关,支持新政的人和反对新政的人日后都很难在海关上发动攻击。况且那朱二又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看看他在高丽谈判中的手段就知道此人头脑绝非一般。这是一招绝妙好棋,只可惜无人喝彩”。

“绝妙好棋?沈斌本来是执行者,错误在我,却让他背黑锅”,武安国叹息道。和沈斌交情不深,但让别人代自己受过他总是于心不忍。

“你不是一直希望官员能承担自己的责任吗?沈斌主事海关,那么多粮食消失,他自然难脱干系。我倒觉得周无忧说的好,关键不在破坏,在于建设。即使你承担了责任,也解脱不了他。现在关键是要把变不利为有利,趁机达到你想要的目的才是正经。李伯伯示范得很清楚,说得也很明白,可惜你不明白他的苦心。政治本来就没有私德,除非你不在圈子之内。这又不可能,你已经在马车上,坐到了驾辕者的位置”。刘凌的语气慢慢加重,宅心仁厚,是丈夫的优点也是缺点,改变不了这个缺点,他永远都是朱元璋的手下败将。

“我已经在马车上”?武安国若有所思,自己的确已经在马车上,一直坐在驾辕的位置而自己浑然不觉,尽管自己一直是在被动的反击,一直把自己放在一个播种者的位置,实际上,整个大明朝都已经因自己而变。只是自己的政治能力和当朝这些人相去实在太远,在自己那个世界,自己连个小组长都没当过,如何一下子承担起这么多责任?

看着丈夫那忧心重重的样子,刘凌终究心中有些不忍,低声安慰道:“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只要保证马车不翻掉就行了,至于方向,其实凭谁都未必控制得了。仔细想想白天支持你和反对你的人所处位置,就能看得更清楚些”。

位置?武安国仔细琢磨妻子的建议,慢慢陷入沉思。白天反对新政并攻击他的人大多是江南出生的文臣,以文章传世和科举选拔出的官员居多。而拼命为新政说话的人,除了户部尚书费震外,其他大多是北方推举出来的官吏。明初几次科举,上榜的多为南方人,为了地区的平衡,朱元璋不惜两次推翻考试结果重考,并且曾经一度中断科举。但是,变换考题后上榜者依然集中在江浙一带。为了避免官员因地域结成团伙,朝廷下令,北方地区每年要推荐有名望的士绅到朝廷为官,以平衡科举上榜者地域过分集中的弊端。

科举出身的官员,大多家中有一定的田产,族中有人当官,老家的亲戚也趁机借其名号经营土地而壮大家族产业。北方推举出来的官员,则成分及其复杂,大地主、大官僚和读书人都有,这几年北方工商业大肆兴起,这些人或多或少插了一腿。

朝中的武将就更不用提,燕王的旧部在北平占有股份者不在少数,常冒等大将的族人本身就在大肆开办工厂。这几年跟着新政的风头到北平发财的魏国公徐达、开平王常遇春旧部大有人在。

身体猛的一震,在武安国的头脑中,两个阵营渐渐清晰,这里边不但有政治,还有切切实实的利益纠缠。资本虽然刚刚萌芽,已经渗透进政治当中,已经懂得为自己的生存空间而博杀。这个怪物虽然有些畸形,但确实在茁壮成长。李善长只说对了一半,这辆马车不仅仅是要避开前路上人多的岔道,把牺牲降到最小。而是无论谁挡到了马车前边,无论多少人,它都会撞上去,或者给自己撞出一条血路,或者被掀翻于地,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流着血醒和肮脏”。窗外,紫色的闪电划过夜空,留下一抹猩红。

“凌儿,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望着外边连绵的夜雨,武安国突然很迷茫。

一只温暖的小手塞进他的掌握中。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你对不对,但是我知道只要你成功了,我父亲的悲剧就永远不会重演”。

雷声由天际而来,震动着千年古都,震动着森严的金陵紫禁城。

御书房,李善长的身影伴着雷声的节奏被灯光扯得忽长忽短。白天商议了半天,得出的不过是解决问题的方向,具体细节,朱元璋还得和他商议。中书省被裁撤后,权力更强的集中到了皇帝手中,国家管理状况也更多的依赖于皇帝的勤奋。

君臣面前都摆着一大堆奏折,这些都是地方和各部上来的请示折子。李善长要将自己面前的奏折挑拣主要的转给朱元璋,并在奏折中夹上纸条,写清楚自己的建议。入夏以来,夜宿朝房已经是家常便饭。在别人眼中,李太师圣眷更隆,但李善长能觉察出自己的身体日见沉重。

一连串的长咳令人揪心。

朱元璋抬起头,示意太监过去给李善长捶背,关心地叮嘱,“善长,不行就歇一会,朕传别人来替你”。

“谢,谢陛下圣恩,臣还能盯得住”,李善长一边咳嗽一边回答,腿下半坐的凳子已经被汗湿透,轻轻一动就能挤出水来。

好心的王公公端过一腕参汤,示意小太监给李太师喂食。李善长哪里敢喝,挣扎着站起,推开小太监递到嘴边的磁碗。

“喝吧,是朕吩咐他们给太师准备的,善长啊,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朕没找到合适的大学士之前,你可不能躺下”。朱元璋摆摆手,示意李善长坐下享用参汤。

“微臣不敢”,李善长轻轻的抿了一口,把参汤放到了桌子角上,感激的说道:“为皇上分忧,是微臣分内之事,多少人梦寐以求,天天烧香都求不来这份荣耀,微臣岂担得起辛苦二字”。

朱元璋笑了笑,把面前的奏折向旁边一推,示意太监给自己倒一碗参汤过来,大口灌了下去,清清嗓子说道:“歇会,歇会,咱君臣说两句闲话,太师辛苦,众所周知,开国辅政之臣中,朕最倚仗的还是你”。

李善长依言放下毛笔,也端起面前的参汤品了品,感动地回答:“臣本一介布衣,蒙陛下恩宠,因名主而扬名,位极人臣,岂敢不鞠躬尽瘁。日后汗青之上,提及陛下丰功伟业,必然有微臣之名列于其下,人生如此,心愿已足,臣死亦无撼也……”。

王公公听见李善长的表白,觉得不符合其平时小心谨慎的姿态,微微一愣。借灯光偷眼观看,只见老太师须发尽白,隐隐透出些仙风道骨的清瘦。刚刚咳过而憋红的脸上青筋虬结,淡淡的蒙着层灰色。心里没来由的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了出来,上前两步,轻轻的抓起羽扇,慢慢的在李善长身后扇动。

“有劳公公了”,李善长被习习凉风吹得通体舒泰,回头抱拳相谢。

“不妨,善长你尽管放开些”。朱元璋豪爽的说道。“太师不过柒拾岁的年龄,休要说些丧气话,什么此生不此生的,咱们君臣总得有始有终吧,你撒手不管了,我找谁去”?

李善长谈谈展了个笑脸,伸伸胳膊说道,“陛下身边人才济济,我这把烂骨头说实话是厚脸皮懒着圣恩不肯给别人让地方。老成持重些的,吴沉、王本两人才能强臣百倍,陛下如果喜欢年少力强,头脑清晰的,北平布政郭璞、工部侍郎周无忧,户部尚书费震都是栋梁之材。况且陛下还有太子、燕王、武驸马这些自家人在身边没用到”。

“王本?太师别和朕说笑,朕是问你正事。王本除了那两笔字外,其余地方不坏朕的事就不错。今天白天那个周无忧倒是有胆有识,做事也沉稳,可惜人望不足。费震又太小家子气,郭璞名声不错,谁知站到朝堂上是否能立得住。太子海事还忙不过来,姓武那个愣头青,那副脾气要不给朕好好改改,早晚朕要打他一顿板子。今天听说他还当面顶撞了太师,善长,不知可有此事”!

“也不算顶撞,驸马只是说,为政者要对百姓负责而已”。李善长笑笑把话题叉开,又引发一串长咳。“为政者无私德,但为政者要讲良心,为政者要负责任”。武安国白天的话又在他耳边回响。咳嗽够了,李善长喘息着说:“万岁,武驸马脾气虽然执拗了些,但确实是个心怀百姓的好官,满朝当中,比他替陛下考虑多的官员也不多”。

“这倒不假,这小子民间出身,读书虽然少,但比起一些满嘴文章的家伙强多了。为政者要负责任,这话也有道理。朕前两天看书,北平有个叫伯文渊的,写了篇文章叫官府之责,也说了这个道理。说什么“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些都是官府的责任,官员不但要对皇帝负责,还要对治下百姓生活是否富足负责,说得真是有见地。满朝文武,明白这个道理的真还不多,这几年,人材都出在北平了”。朱元璋听李善长转述武安国的话,提到为政者的责任,赞叹了几句。

“陛下圣明”,李善长听朱元璋提起大儒伯文渊的著作,不知是祸是福,小心翼翼的歌功颂德。自从武安国对他说出目前政治的弊端是太依赖于明君与清官,他就一直处心积虑希望修补这个缺陷。大明的制度出自他手,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自己设计的东西尽可能的趋近完美。而以前读过的书不能提示他如何去做,所以李善长对于观点新颖的著述非常关注。伯文渊公开发表的任何著作他都未曾放过。有些观点他非常认同,有些观点他虽然不认同,但是非常担心这些观点会给作者带来大祸,总是小心的回护一二。孔子诛少正卯的先例在那摆着,古今儒者都不在乎从把对手从肉体上消灭,尽管对手也是圣人门下。

“圣明不圣明朕不知道,朕和你都比有些大臣当百姓的日子多些,知道的撒是当百姓的苦楚。前些日子王本建议朕把伯文渊抓了,治他歪曲圣人言语,不敬朝廷之罪,他奶奶的当朕糊涂么?朕当即问他,有个姓孟的小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比伯文渊大逆不道多了,朕是否先把他诛了九族”

李善长听到朱元璋姓孟的小子,不知是谁,先是微微一愣,猛然间醒悟过来朱元璋是拿亚圣孟子奚落王本,笑得不住咳嗽。边笑边说道:“是啊,依臣所见,有个姓李的更应该抄家灭族,他居然说“百姓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是公然唆使百姓造反吗?陛下赶快派人把他抓了,迟了这人就逃了”!

满屋子的太监都被逗笑了,不敢大声,背对着墙壁拼命捂住嘴巴。朱元璋笑了半晌,喘息着说道:“他奶奶的,老子今天还说过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让他们好好想想到底是谁养活了谁,莫不成老子自己要造自己的反不成。武小子曾对朕说胸怀坦荡的人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凭这一点就比王本他们强!”。

“那陛下为何不把伯文渊招到身边来,听听他对朝政的见解”。放贤才在民间,一向不是朱元璋的习惯。把伯文渊招到京城来,听听他对朝政的建议,对自己修正制度也有所帮助,李善长的建议考虑可谓长远。

朱元璋长叹一声,说道:“朕又何尝不想,但是大贤可能在民间才能成就其贤,到了朝廷,很快就和众人一样了。朕这些年发现,一个人再有贤名,做官没几年,就把自己所说过的话全忘了,昧了良心贪起来花样更多,并且借口总能理直气壮。还不如那些科举上来的后生小子,好歹变坏得慢些。为政者要对百姓负责,说得容易,真正肯为百姓负责的,朕到现在也没找到几个”。

李善长苦笑了一下,朱元璋说得有道理,以前起事抗元,很大程度是因为对官府欺压百姓不满。但大明朝欺压百姓的狗官杀了一批又一批,贪官们总是前仆后继如飞蛾仆火。今天趁着朱元璋高兴,不如把要紧的事先和他说了。想到此,李善长又建议道:“武驸马倒是个肯负责的人,目前应该派他出去收拾北方的乱局,新政出自他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其中的关键。况且如陛下所评,武侯心怀百姓,不至于坏了陛下的事”。

屋子里的呼吸声一下子止住了,所有人竖起了耳朵听朱元璋的下文。王公公偷眼看看刚才笑得面红耳赤的李善长,心中着实纳闷这个谨慎的太师今天怎么突然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朕正有此意,这小子赚钱还有一手,脑子也够用,刚好替朕检查一下为什么小小天灾折腾得这么厉害。北平的事情也确实需要个人去料理,只是他为政经验太少,朕怕他把事情弄急了,反倒不好收拾”。沉吟了一下,朱元璋回答道。派武安国去给震北军解决后顾之忧,对付北平的股灾和军火库被烧问题,捎带着在路上检查一下各地救灾情况,的确是个非常好的选择,但是这小子一旦出了京城,可谓是虎入深山,再招回来就不容易了。为此,他已经犹豫了很久,白天不肯治武安国考虑事情不周之罪,就是为此缘故。李善长不知是太擅长揣摩圣意,还是不约而同和朱元璋想到了一处,提出的建议正中其心事。

“陛下,武侯虽然贵为驸马,但出去替天子巡视边疆,不领兵权,不算违背律法。况且作为钦差大臣,在地方无具体职责,陛下朝中有事需要听取他的建言,可以随时招他回来。”李善长怎会不知道朱元璋怕什么,小心地提醒道。

“这个建议甚合朕意,只是武小子太过刚直,还需要一个好帮手才行”。朱元璋被李善长说中心事,老脸微微一红,连忙找借口掩饰。钦差大臣是个让他非常满意的提案,表面上权力非常,实际上所有权力全凭皇帝一句话,随时可以收回。

“这,微臣一时想不起谁能担此重任。微臣觉得驸马是可塑之才,希望陛下多磨炼于他,为日后留为备用。”

李善长明显有托政之心,朱元璋对这一点也看得非常清楚。想想刚才李善长所说的心愿已足,虽死无撼的话,心里不由得一软。好言回答道:“朕知道你以武驸马为汉之周亚夫,唐之徐世绩。但其毕竟太年青了,为人太执着了些。太师,朕这回要跟你借个人 ,驸马李祺处事稳重,朕一直未曾大用,这次朕亦想和武安国一并派出,不知太师可否舍得”。

驸马李祺是李善长的亲生儿子,朱元璋此举明摆着是给李善长一个恩典,李善长如何不知,当下谢恩。“谢陛下恩典,李家父子蒙受皇恩,万死不辞”。

“免了,朕对大驸马放心得很,只是希望武小子不要辜负了太师的举荐之恩和朕的信任才好”。朱元璋终究还有些不放心武安国离开,嘴上不好说明,叹了口气,眼睛透过玻璃窗向北方看去,遥远的北方天际,乌云沉沉,闪电不断从云中裂出一条条口子。

乌云沉沉,闪电不断从云中裂出一条条口子。撕裂黑暗,又被黑暗吞没,撕裂黑暗,又粉身碎骨于黑暗之中,周而复始,无止无休。

第九章 复出(二)

复出(二)

骤雨初歇,玄武湖畔,烟波浩淼。大江小河,白水奔流。

岸上的出租马车生意顿时好了起来,到处可以见四轮马车风驰电掣一样在街上奔跑,伴着叮叮当当的车铃声,泥水溅起老高。来不及躲避的行人可就遭了殃,刚浆洗的衣服上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身泔水一般,从头脏到了脚。

“找死啊,你”!没等行人生气,赶车师父先回过头来骂上一句,这叫没理也得先站三分,先下手为强。当行人缓过劲来回骂时,车已经跑远了,追也不及。

京城赶车的师父都是出了名铁齿铜牙,天南地北,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市井传闻,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指点江山,品评人物,端的有天子脚下的气派。乍来京城,不知道的真以为这位赶车的师傅是未得势的卧龙,整理鱼杆的姜尚。

要是碰上坐车的也是个喜欢聊天的主,一路上绝对不会寂寞。京城赶车这活讲究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躲避过往车辆行人,一边分心二用和乘车者吹牛(南京话,特指聊天,无贬义)。

无论何时,最热门话题总是朝廷的人事变动,哪位官员升迁了,那位官员被皇上打了屁股,是因为哪个妃子吹了枕头边儿风,有那个烟雨楼的头牌姑娘上了阁老的床给七大姑的小侄子的表舅的外甥换回了个好差事,管他谣言是否合情合理,总能分析得似模似样。

最近朝廷人事变动剧烈,也确实给赶车的师父们提供了大量可发挥想象力的话题。十天前,王本、估佑、袭斅、杜斅、四大学士因年龄太大而致仕,年龄比他们还要大些的户部尚书费震却补了大学士的缺,并且不再兼任户部职务,专职给皇帝分忧。费震入了阁,却依然领一品尚书俸,而大学士的俸禄本来为四品。其他几个新补的大学士邵质、吴伯宗职别也在从三品到正二品不等,高于正四品。这一举措无形中把四品殿阁大学士的职别向上连擢了几级,愈发显得位高权重。

户部侍郎郭恒擢为户部尚书,这位新任尚书的名气十分响亮,洪武初年的探花,两江第一大才子,做得一笔文章,打得一手好算盘。在户部任职几年,多次奉命巡视地方钱粮,每次归来都能上一篇切中时蔽的奏折,深得皇帝的欢心。郭恒做人又懂得逢迎,在京城官员中口碑极佳。不过据车夫们说出京城二百里,此人的名声就要打个对折,偶尔有出过远门的,则带回很多不好的传闻,民间很多笑话也是不指名的针对这位才子大人。

除了关于这几个大学士和尚书们的奇闻逸事,车夫们最喜欢分析的还是二位驸马结伴出巡的新闻。鉴于去岁收成不佳,朝廷下旨,今年秋天免畿内、浙江、江西、河南、山东、河北税粮,驸马督尉李祺,平辽侯武安国奉旨巡视灾区,赈济百姓,惩办办事不利官员。据说是给了尚方宝剑,先斩后奏。那李祺还好说话,有名的文雅君子,干驸马武安国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当年提八百乡勇灭了纳哈出肆万铁骑,万马军中单手捉了敌军主帅乃尔蛮,一万勤王兵马压住胡维庸叛党,小儿闻其名不敢夜哭。

“这回由南到北的大小官儿们可得小心了,听说武驸马据说连皇上都敢顶,手握尚方宝剑,那还不是一路杀过去,见一个贪赃枉法的灭一个”。听赶车的师傅聊白活得过瘾,车里的乘客嗡声嗡气地搭腔。这个乘客一看就是北方人,块头一个顶别人两个。两道剑眉下面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平添几分英气。只是目光有些散,看人的时候总是像盯着远方的样子。这种眼神车夫们在番邦商人中偶尔见过,据说西域那边千里无人,行商们总是远眺,久而久之,目光就收不回来就成了这幅样子。不过这样眼神的商人的钱都好赚,因为见人见得少,所以有人陪他们聊天,他们特别高兴,一不小心,给的小费比租车的钱都多。

“可不是么,剥皮的县令,敲骨的知府,从扬州到天津的七品以上的官员们绑成一排,挨个拿刀砍过去问贪污之罪,保证没有一个冤枉的。还就得武爷这样的人去收拾,心软的干不了这事,什么灾荒啊,我一个远方亲戚是河南的,他说那里灾情本来不重,当官的为了搂钱,把官仓里储备的防灾粮食全偷着卖了,这才导致饿死人”。提起当官的来,赶车的就一肚子仇视,衙门里的差役、胥吏个个伸手,即使在天子脚下也少不了交冤枉钱,这两年钱是好赚了,但官府收得也越发狠了,每天忙得要死,依然剩得不多。

“也没您说的那么坏吧,我从西域到中原一路走来,大明朝的官员还是最讲理的”。乘客低声解释,按照他的观察,大明的吏治尚属优良,比起蒙古诸汗国的波斯、大食官员操守要好得多。

“那是他们没顾上刮你,陈爷,您可得小心,别让人知道你的买卖值多少钱,你做得越大,他们刮得越多。官场上规矩,不能刮得你折了本钱下次不敢再来,但也不能让你一毛不拔给别人作了榜样”!赶车的好心地规劝,从谈话中知道这个乘客是个外乡的生意人,他觉得自己需要给老实人一点儿提醒。

“谢谢师傅,我注意就是了。我和你打听一件事,您得给我分析分析,我觉得您说得很多事情都特别在理儿”。姓陈的乘客高兴地接受了车夫的好意,回敬了一个马屁,顺便拓展一个新的话题。

“说吧,我要知道就言无不尽,咱哥俩今天对脾气,搁别人我还真不扯这个淡”!长鞭清脆的挽一个花,刹那间顾盼有神,意气素霓生。

“你说那个武爷不是到北边去帮助燕王么,怎么还在路上耽搁,北边的战事他不着急啊”!

“着什么急,听指挥学院的学生官儿们说,军队实力差不多时,打仗打的是谁家底厚,况且咱军队也比他们强。甭看蒙古人前一段时间攻得凶,除了冯胜那一路开始讨了些便宜,哪里还曾前进一步了。你读书识字,买份《江南新闻》看看不就成了,战况那上边都有,我天天听邻居的读书人念。西线有蓝大将军在那坐镇,都灭了鞑子好几回了,缴获的马匹一群群的数都数不过来。东线燕王和汤老将军联起手来,还怕他个鸟金山部,要我说不用打,光耗就能把鞑子耗趴下。眼前有灾荒是真的,可前些日子沐侯爷降服了西南三番,敲了不少粮食回来,正着大船向回运呢。我看武侯这着是先把后方稳固住,让震北军没有后顾之忧,等蒙古人耗得精疲力竭了,他才去拣现成便宜”!赶车的综合自己听说的情报,得出同行中公认的结论。

“那依你的意思,蒙古人还是要输”?乘客吃了一惊,暗道京城的百姓就是不一样,看东西看得都比别人全面。

“不是我的意思,这是老天的意思,当年占着整个中原都没打过当今圣上,如今在塞外还能扎什么刺,还不如趁早降了。这两天海关加了五倍棉布的税,言瞅着羊毛就得涨价。捣腾点儿羊毛来中原卖,赚了钱再买东西,平平安安的发财,比打仗不强。这天天刀光剑影的,损失多少钱啊。我不是蒙古人,我要是鞑子,就老实儿着放羊去,谁当皇帝关我屁事,赚点钱比啥不好”。赶车的师父念叨起战争,总觉得蒙古人不会算帐,打来打去的,人没少死,地盘也抢不到,不如老实做生意图个平安。

姓陈乘客听了,若有所思。沉默了半天才问道:“老哥,武侯爷走了几天,现在过江去追,能赶上不”。

“你赶武爷啊,我还奇怪呢,大清早儿到码头干什么,你找武侯爷有事情么,你是武侯爷的亲戚还是朋友,你们怎么认识的……”?

一连串的问题让乘客无从回答,好不容易等赶车的停住嘴巴,才低声说道:“找武侯爷做笔大买卖,我们有生意上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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