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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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意思,那我建立的帝国呢,真主赐给了我力量与土地”,帖木儿舒服的从鼻孔中发出哼声,年纪大了,总是容易缅怀自己曾经拥有的辉煌。

“是啊,爷爷打遍了天下,没有英雄是他的对手”,帖木儿最疼爱的长孙皮儿阿黑麻笑着质问。他混和了厥人眉目清晰和蒙古人的身材健壮,看起来极为英俊,像极了少年时没瘸腿之前的帖木儿。

四殿下沙合鲁不耐烦的撮着脚尖,将猩红色的地毯撮出一片黑渍。手中情报重要。所以他才未经通报闯进大殿,眼下这番冷遇,让人怎不生气。

“殿下指点的对,罗恩就更正”,罗恩伯爵清清嗓子,以赞美上帝的口吻继续对帖木儿进行吹捧。好在他读过神学院。背过无数首赞美上帝的诗文,也给无数怀春少女写过情诗,抄抄改改并不太废力气。“群星照耀下的万王之王,他将高山、草原、河流、大漠踏于脚下,世间没有人敢与其争锋,最伟大的英雄也会在他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他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帝国,最繁华最漂亮的……”

“停”,帖木儿猛然从皮榻上坐直身子,将给他捶腿的女奴掀翻于地上。两个武士冲上前来,老鹰抓小鸡一样拖下那个倒霉的女奴,一会,殿外传来皮鞭入肉的呼啸和女奴垂死的哀嚎。

“拖回来,拖回来,不关他的事”,帖木儿深思了半晌,才听见女奴的哀嚎,不耐烦的挥手示意将无辜者从刑柱上放掉。

罗恩伯爵背上一紧,冷汗顺着额头直冒,战战兢兢的躬身问道:“万王之王,是不是我的诗哪里让您不满意,我马上改,马上改!”

“是我的功业不让我满意,不关你的事!”帖木儿轻轻的叹了一声,大殿中的武士们立刻将手握住了刀柄。这么多年来,即使是被敌人追得逃入大漠,帖木儿的追随者也没见他叹过气,唯独最近几个月,每当他想起什么事情,就会长长的叹气,然后,不知哪个运气不好的家伙就要倒霉。

“罗恩伯爵,请把这段改一改”帖木儿以少有的客气语气对罗恩吩咐,“我不能让后人说我吹牛,世界上最大的国家不是这里,是东方那个中国,最美丽的城市也不是撒麻尔罕,比起中国来,这里不过是个小镇。总有一天,朕要带着勇士们将中国踏在脚下,那时候,你的诗歌将见证勇士们的光荣与梦想!”

“是,万王之王”,机灵的罗恩伯爵迅速在记事本上划掉刚才的谀词,将帖木儿的梦编织进去。“群星照耀下的万王之王,他的宝剑指向东方,那里到处是流着奶和蜜的土地,真主的旗帜将在那里高高飘扬……”

第四章 故园(五)

每次提起东方,罗恩伯爵就能从帖木儿及其近臣眼中看到燃烧的狂热,那份神情就如同一个强盗猛然看到了一堆没人看守的珠宝一样痴迷,比他们提起到麦加朝圣还要虔诚万分。随着罗恩的赞美诗,懂得讨好主人的伊斯兰诗人也开始大声吟唱。“真主把世间一切赐给帖木儿,等着他带领穆斯林去征服,。。。。。。”

“好了,罗恩,记得用你的笔记录东征途中发生的一切,我要让世人看看我的功业是否能和那些传说中的英雄相媲美”。帖木儿从远方那片令他魂牵梦萦的土地收回心神,挥手打断了罗恩伯爵的赞颂。看了看面前脸色已经憋成猪肝般颜色的四子沙哈鲁,冷静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我的儿子如此惊慌,难道是天塌了下来,还是忽章河水开始倒流”!

“不,不是,是,是,阿拉伯水师,还有,还有孟加拉湾诸国水师战报,大明探险船队从阿拉伯水师和孟加拉各国联军的眼皮下逃走了”,沙哈鲁强压心头怒火,结结巴巴地汇报。

刹那间,一片乌云滚过帖木儿的双眼,近臣们几乎从他眼中看到了狂怒的闪电。与暴怒的目光极不相衬的是,此刻帖木儿脸上的笑容却非常祥和,祥和如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在祈祷,只是那祈祷词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谁指挥的阿拉伯水师,让他们的国王将水师主帅地心在二十天内给我送到撒马尔罕来。谁组织的孟加拉湾各国联军,二十天内。我要看到他们主帅的人头挂在撒马尔罕地城墙上”!

大殿里的书记官答应一声,奋笔书写大爱弥尔的谕示。“哦,哦”。武将们为主人的决断大声喝彩。罗恩伯爵哆哆嗦嗦地用笔记录下今天的命令,饶是博学多闻,他亦不知道应该用哪句诗来赞颂杀人者的残暴。

“父亲,来自土耳其的信使说,大明水手野蛮异常,他们的水师主帅被大明战舰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杀死了。孟加拉湾各国联军统帅在拦截大明探险船队时,受到南洋海盗地偷袭,伤重不治,已经亡故”。沙哈鲁咳嗽两声。压过众人的喝彩,大声提醒。

“哦,居然已经死了,死如此便宜,使节在哪里,他们还说了什么,大明探险船队的提督是不是那个独臂人,南洋海盗的首领是不是姓叶”?帖木儿眼中的怒火愈来愈盛。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殿中所有近臣已经被戳烂数次。

罗恩伯爵心中一惊,手中的鹅毛笔再次掉到了纸上。帖木儿的军队击败土耳其帝国,间接挽救了濒临灭亡的拜占庭(东罗马帝国,历史上此次战役发生于1402年),欧洲诸王对帖木儿又怕又敬,心怀畏惧。但上层社会中一些不知天高地厚地贵族却认为帖木儿与百年前入侵的蒙古人一样。是头只会破坏不会建设的蝗虫。这样的帝国再强大也只会昙花一现,如所有蛮族帝国一样,国运不会持续百年。但从今天应急处理事务的清醒头脑方面看来,这个满身是浓疮的老狼并非仅仅靠残暴就拥有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他地智慧和他的残暴一样令人叹服。到现在,伊比利半岛诸国王还没弄清楚河中地区穆斯林和土耳其穆斯林的区别,而帖木儿却了解到他的每一个对手。包括一只小小探险船队提督和一伙海盗头目地姓氏。

这是何等可怕的一个对手,罗恩伯爵禁不住暗暗替远方那个传说中的国度担忧。将祸水东引,是西方贵族们聚会时得出应对帖木儿威胁地一个最佳策略,所以罗恩才缕缕在诗歌中“无意间”戳到帖木儿的痛处。可这真是一个好办法吗,那个传说中的古国真的能抵挡的住帖木儿,和他拼个两败俱伤?从朋友口中得到的消息,那个国家至今还在沉睡中,根本没听见周围环境的强敌在嚯嚯磨刀。如果帖木儿顺利取得了那个传说中国家的统治权,以那个国家的财富作为后盾,岂不是更是强大?征服了大明后,屠刀的下个目标是谁,谁能从穆斯林化蒙古人的铁蹄下幸免?

“是个独臂人,叫云飞。肖,是个大明的伯爵,那个袭击孟加拉湾诸国舰队的南洋海盗叫风随。叶,是一个海盗国家的水师提督。他们现在驻扎在南巫里港,孟加拉湾各国联军向父亲请求他们的下一步行动”。沙哈鲁递上一迭羊皮纸,他也并非一味鲁莽,在向帖木儿汇报前,沙哈鲁已经详细了解了全部情报,并根据帖木儿可能的需求做出了适当补充。

帖木儿接过羊皮纸翻了翻,迅速做出了决定,如果一个对手足够强大,最好击败他的办法是趁他在睡梦中,而不是等他醒来。“他们下一步行动,就他们那点儿本事?煮熟了的羊羔都能让他从锅里跑掉,凭什么继续行动。写信告诉孟加拉诸国王公,不要轻举妄动。各自派使节到大明去朝贡,拣他们能拿出的最好的礼物送给大明皇帝。让大明皇帝相信拦截行动是海盗所为,并非各国有意冒犯”!

“真主赐予他勇气与智慧,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挥动愤怒与惩罚之剑。。。。。。”,罗恩伯爵自觉灵感如潮,迅速地在纸上记载下帖木儿的决断并加以赞美。他感到内心有一种冲动压迫着自己发出这样的赞美,不到半个小时,他已经见证了帖木儿智慧与果决的一面,具备这样智慧的铁腕英雄在罗恩所知道的欧洲诸国中找不出另一个,无怪乎帖木儿可以征服或即将征服整个世界。

“罗恩伯爵,依你之见,大明会相信孟加拉湾诸国的忠诚么”?瘸狼帖木儿处理完紧急事务,抚摸着长孙皮儿。阿黑麻头上的卷发。纸声询问。目地一半是炫耀,一半是对皮儿。阿黑麻进行政务指点。

“小,小臣不知道。小臣对东方了解不多。”罗恩伯爵停下笔,认真思考后回答。“这种情形在我们家乡那里,肯定是要爆发国与国之间战争的,否则国王将无颜继续其统治。即使双方实力均等,彼此都存在忌惮,也会在外交上发出最严正威胁并由国家出面进行索赔。您也说过,孟加拉湾诸国实力弱小得很,大明伸一根小指头就可以像捻蚂蚁一样捻死他们”!

帖木儿点点头,对罗恩的分析表示赞同。转而征询四子沙哈鲁地意见,“你呢,沙哈鲁,你怎么认为”。

“他们肯定会相信,因为他们头脑简单得很,真主没赐给他们同样的智慧”,沙哈鲁笑着回答,帖木儿戎马半生。哪个对手没被他骗过。他说要欺骗谁,被欺骗那个家伙肯定上当,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和土耳其人的战争就是凭借这种手段而获取的胜利,双方决战之机,帖木儿的阵地上突然出现了被土耳其帝国征服的各地贵族,大声呼唤他们的臣民向帖木儿效忠。结果土耳其人不战自溃,连国王都被帖木儿抓住。

“不要低估对手的智慧。否则你将自食其果”,帖木儿对这个拍马屁的答案并不满意,沉声叮嘱了一句,将头转向长孙。四子沙哈鲁英勇且聪明。最大地缺点就是傲慢,否则将是帝国合适的继承人选。

“我认为大明朝皇帝和文官会相信,因为他们向来只在乎皇帝的威仪。不在乎百姓的死活。但他们那里的几个名将不会相信,但是他们不信也没办法,因为他们那里文官说得算,何况自欺欺人的谎言向来比实话让人爱听”!皮儿。阿黑麻迎着帖木儿期待的目光,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帖木儿满意地点点头,对孙儿地睿智表示鼓励:“说得对,这才是为将之道。了解你对手,了解他所有的长处和短处,然后你才能找到他的破绽。大明朝不是没有能人,只可惜他们识人和用人的方法有问题。你们知道明春我们东进,挡在面前的主要对手都是谁吗”?

“我知道”,沙哈鲁在父亲面前不愿意被侄子比下去,抢先回答:“海上我们要面对的英雄叫振,他指挥着一只庞大的舰队。刚才父亲提到地那个云飞。邵和风随。叶也可能会给我们捣乱。而陆地上,我们第一个要面对的英雄姓蓝,他一生经历过四十三场战争。第二个英雄是燕王,他指挥军队。。。。。。”。

一个一个的大明将领被沙哈鲁如数家珍一样背诵出来,听得罗恩伯爵目瞪口呆。这就是帖木儿帝国的真正实力,他们地情报工作无孔不入,他们像豺狼了解猎物一样了解自己的对手。有这样一个对手对任何国家而言都是一场噩梦。他仿佛看到了东方那个国家,无数城市顷刻间毁于战火,就像河中地区与穆斯林世界曾经辉煌过的所有城市一样,顷刻间成为废墟,成为遗迹。

“依孙儿之见,中国还有一个我们不得不提防得敌人,他改变了整个大明”皮儿。阿黑麻笑了笑,接过叔父的话头进行补充,“他的名字叫安国。武,是一位公爵,西行来的商人口中,经常能听到关于他的传说。”

“安国。武”?罗恩伯爵惊讶的在纸张上记下这个名字,沙哈麻与阿黑麻之间的帝国摄政继承人竞争局势非常明显,在帖木儿面前,阿黑麻敢提及这么一个自己从没听说过的人,肯定不是为了博瘸子一笑。瘸子喜欢听人赞美,但从不轻视敌人。隐隐地,罗恩觉得阿黑麻所提及的这个人,一定可以和前面沙哈麻提及的所有英雄相提并论,甚至在某方面的能力超过所有人。

果然,听到武安国的名字,帖木儿神情瞬间一紧,沉思了半天,方赞同地说道:“这个人是个真正的大英雄。我原来想和那个二十余骑起兵,将蒙古人赶出自己故国的达。徐较量一番,可惜他死得太早。这个安国。武是个好对手,特别是他制造的那些火器。那是受到真主保佑的智慧”。

这个人肯定是个大大地英雄,可以让帖木儿当作对手来尊重。罗恩伯爵在武安国的名字下重重地划了一道,准备将这个人的名字写信送回祖国。随着土耳其人扩张地征伐。东西方各国已经逐步连接在一起,各国之间的竞争也渐渐开始。这个世界不再是隔绝的世界,谁能在对手觉醒之前获得领先地位,谁将是整个世界的主宰。

“父亲不必担心此人,他们的英雄向来是用来给国王杀的,恐怕这个安国。武也不能摆脱自己的命运”,沙哈麻大声提醒,在侄子面前,他一定要占住先机。

“说得对。他们的英雄是用来给国王杀的,即使他们地国王不杀,我们也想办法让他杀。”帖木儿阴森森的话语让人遍体生寒。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底气,他转眼间推翻了自己想和英雄一争短长的承诺,把精力转向策划一场阴谋,“让孟加拉湾诸国那些使者在送礼时一定努力称赞安国。武,摆出仰慕之态,告诉汉人的皇帝。整个穆斯林世界都在传诵安国。武的名字。”

“对,让他们自己把手砍了,我们再用真主赐予的宝剑砍他们,父亲,我还有一条计策,可以让我们东征付出的代价更小。。。。。。”。沙哈麻在帖木儿面前终于扳回一局,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侄儿。说出了另一条“妙计”。

“哈哈哈,好主意,我正打算这么做,哈哈哈。。。。。。”,宫殿中传出帖木儿祖孙三代地笑声。惊起一群食腐肉的乌鸦,“刮刮”叫着向东飞去。

“啪”!罗恩伯爵的笔第三次掉到了地上。

初夏的柔风熏醉了大江南北,处处谯歌。处处渔歌,一派太平景象。邵云飞乘着一叶扁舟,自扬州府沿运河故道向北,仿佛穿梭于梦境之中。

直隶地区其实很穷,虽然这里比起南方其他府县来已经算富庶,但若和北方那些新兴城市相比,这些天子直辖之地不过仅仅能让百姓温饱而已,离从容和体面还相差很远。这点从民宅风格上就看得出,沿途各地除府城外,百姓住的几乎全是茅屋和竹楼,让刚刚看过京城内遍地高楼的邵云飞很不适应。沿岸偶尔亦有一两所雅致的院落从邵云飞眼前漂过,不用猜,从高高挑起地灯笼上就可以看出那是致仕官员的府邸,与平头百姓无关。

从安泰到建文,从尊崇理学到恢复周制,皇帝换了,口号换了,官员名字也换了,可底层的一切依然是换汤不换药。如果光看京城和扬州,大明朝的确已经富庶到“农夫蹑丝履”地盛世水准,可让各国来往使节叹为观止。可那仅仅是假象,不用走远,离开京城十四、五里,就有成群的乞丐蹲在马路旁,眼巴巴地等着天黑,天黑后关城门前那段时间是他们溜进城里的唯一机会。混进城,到餐馆酒楼讨一口残羹冷炙,只要不吃饭前被协管们揪住,遣送出城外,就有机会活下来,活到下一人傍晚地来临。建文内阁的所有功夫都下在了制造表面文章上,就像一个即懒又笨的婆娘,用全部积蓄用来买脂粉在脸上涂抹,出门前却忘了换件干净衣服,刚一抬手,胳膊肘子就从衣袖的破洞中露出来,惹得大家一阵嘲笑。

比起更偏僻的农村,这条运河的两岸已经算是繁华之所,因为去年河道刚经过大规模拓宽,沿岸百姓有机会在工地上找到活,通过出卖体力来弥补官府搜刮后的亏空。海运兴起后,沟通中国南北的大运河逐渐丧失了昔日的功能,但武安国无意间的一个创举延伸了这条河南段的寿命,使其散发出甚至比以往更亮丽的光彩。

淮河沿岸地区的治理花费了武安国极大的心血,为了这条灾难之河,他几乎被世间遗忘。淮河沿岸本来风调雨顺,虽然历史上黄河曾经数度向南侵夺,但对淮河两岸造成的威胁都不算太大。北宋末,当时宋将杜充为阻止金兵南进而掘开黄河,造成黄河夺淮入海的初倪。宋金对峙期间淮上地区成三不管地带,无人治理,终于使黄河夺淮成为定局。蒙古人灭宋入主中原后,在其八十八年的蝗虫式统治中,黄河缕缕决口,黄淮之间水灾接连不断。元至元(1288)二十五年,黄河决口二十二处,由涡河入淮。为了保证京城贵族们的粮食供应,元朝派治水能臣贾鲁治理黄河,结果这个能臣以修北堤,防止运河被危及为目地,使黄河东段从贾鲁河入海。这种只管京城粮运不管百姓死活的治理方式只保证了运河安全,根本没改变百姓被淹的困局。此后黄河数度南侵,每逢夏季,淮上地区即一片汪洋。(酒徒注:这些罪责后来都赖到了朱元璋头上。传说中他地诞生夺走了淮河地区的好运)。

武安国在沟通大明东西和同北的两条主要干道初具雏形后,将工作移交给他人。主动向安泰帝朱标请璎,挑起了无人问津的淮河治理工作。他采取了“人退水进”方式,大规模将洪泽湖沿岸百姓迁移。在北六省布政使郭璞和已故的张五、杨大等人配合下,以辽东荒地换取淮河两岸百姓手中地契,逐渐在洪泽湖、三河、白马湖等年年受灾地带形成无人区,将原有的河道及被淮河淤塞的湖泊疏通构成淮河分支,最终通过一个类似都江堰似的水力工程将淮水由古运河导入长江。

治河工程之浩大程度令人叹为观止。邵云飞在船上越向北行,越能感受到近几年武安国的艰难。自高邮向北,原来地古运河已经被几个接连在一起的大小湖泊而取代,清澈的湖面上,芦苇丛生。碧绿的湖畔,不时有野鸭受惊自草丛中飞起,嘎嘎叫着冲向蓝天。湖畔设有双重防护提。关键部位处石块峥嵘,显然是用水泥加固过的。最让邵云飞叹服的是那些治水设施的名字,辽王堤、周王堤、赵王堤、燕王闸、楚王坝,几乎朱元璋所有的儿子地封爵都在这里。据嘴快的船老大介绍,这些都是当年武侯根据诸位王爷为治淮捐献的多少而取的名字,不光是王爷,普通百姓捐了足够的钱,也可以将一处桥梁或堤坝取为自己的名字。像周家桥,武家墩、邵伯沟,淮河两岸,这样的名字比比皆是。

“记得我小地时候,这里总发洪水,一到夏天就是水乡泽国,现在倒有些让人流连忘返了”。邵云飞听船老大介绍的有趣,插嘴说道。沿岸的太平景象让他逐渐忘记了在京城汇报帖木尔入侵消息却被人取笑的不快。这次京城地遭遇让他愤懑,以生命换来的情报非但得不到重视,有的大臣居然参他为了私家舰队损失鼓动皇帝擅动刀兵。这种情况下主持军务地老朋友方明谦和刘秉珑也无可奈何,没有皇帝点头,兵部只是一个架子,二人根本调不出一兵一卒。倒是以外戚身份被建文提拔为总参谋长的徐辉祖对邵云飞带来的情报极其重视,拉着他询问了几次,并在地图上重笔标出了帖木儿可能的进军路线送入皇宫。可惜建文帝重用徐辉祖也只是摆摆样子,安抚皇亲国戚而已,秀才内阁们根本不相信帖木儿有实力跨越万里来进攻。苦等了十来天也没得到皇帝的答复,邵云飞没时间再拖延,辞别京中故友,租了快船北上找武安国商议对策。

“这还用说,武大人是好人呐,到哪哪安稳”!船老大听人夸赞自己故乡,心中得意,一边调整船舵一边回答:“这还不是最好的地界,一会儿过了高家堰,洪泽湖你绝对看不出来,那疙瘩哪里还是湖啊,简直就是大海”!

“海,难道洪泽湖很大吗,几十里而已”?邵云飞笑着问,听人感念自己老朋友的好处,他心里也觉得骄傲。

“你是外乡人吧,见过以前的洪泽湖没,屁大的地方,还年年天天闹水灾,可今天你来看看,它这个王八羔子再有本事折腾才怪,武公爷带着大伙用一条大龙困住了它,百余里的长堤,多少水也溢不出来”!

“那也不能称为海啊,你见过海有多大吗?我可是刚从海上回来的”,邵云飞看景色看得有些心不在焉,顺口应到。眼前的水面越来越宽,这种逐步冲消弭水患的办法也只有老朋友武安国能想得出。

“你见过海”,船老大将舵交给伙计,上上下下扫了邵云飞几眼,不屑地说道:“得了吧,你以为你是谁了,胳膊上装上铁钩就称觉得自己是邵云飞。别装了,我还是苏策宇呢。我们这里,罗贯中先生的《大明英杰传》可是天天听说书的讲的,连小孩都能说上一段儿”!

几句数落得邵云飞哭笑不得,多年海上漂泊,没想到自己居然连名字都丢了。他不愿意和船老大计较,转过身,冲着水面小声嘀咕道:“我装邵云飞,邵云飞有什么好,值得装么”!

“嗨,我说客官,你怎么说话呢你”?船上几个散客立刻围了上来,拉出一幅要打架的姿势将邵云飞困在中间。

“怎么了,我哪里得罪诸位了”,邵云飞更加奇怪,今天不知为什么撞了邪了,好好的,先丢了名字,后自我解嘲一下也惹出了麻烦。

见邵云飞没有主动认错,周围的人群更加激动,一个身材高大屠夫模样的乘客靠上前来,几乎将鼻子贴到邵云飞脸上叱责道:“外乡人,到了我们这地方,你就得守点儿我们这地方的规矩。知道不,在这里,你骂狗官,骂王爷,哪怕是骂当朝皇帝也由着你,没人愿意管那闲事。但要是骂武公,骂武公爷的朋友,对不住,大伙谁都要和你过不去。”

“是,是,适才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这都是哪跟哪啊,邵云飞肚皮几乎被笑破,勉强压住笑容躬身向大伙赔罪,“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

众人见他赔罪,纷纷走回各自的位置,继续看风景聊天。那个屠夫看看邵云飞胳膊上的铁钩子,越发觉得他招人讨厌,兀自生气地说道:“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专找烂王八,武公的朋友能像你这样子么?你们城里人总说高胖子坏,说他放债坑人,贩卖奴隶,可咱洪泽湖南岸的堤坝全是他一个人捐钱修的,比那些只知道修北岸的官老爸,强到不知哪去了。咱老百姓心里有杆称,谁做好事,谁做孽,嘴上不说,可这心里,明白着呢。”

酒徒注:1、历史上淮河经过明清两代只顾北岸,不顾南岸的治理,将本来不大的洪泽湖淤积万百里汪洋。现在的白马湖,界首湖等大小湖泊全是由于水患而成。本文中yy万人工疏通。在黄河改道山东之前,将淮河分流到长江,可能是唯一解决水患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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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故园(六)

百里洪泽,波澜不惊。武安国头顶一口充当安全帽的钢盔,带着一群修堤的特殊“官员”。漫步于洪泽湖新落成的北堤上,一边欣赏湖光山色,一边检查这条百里长堤的疏漏之处。

这些组织施工的“官员”皆是武安国这个治水大臣从全国各地新兴书院高薪聘用来的学生,虽然没有朝廷任命的正式官职,年青人们一个个却干劲实足,才几天功夫,已经有数处不符合设计标准的施工疏漏被检测出来。经众人商议后提交到武安国面前。

“老师,三义镇方向,在赵公堤段发现问题,整个赵公堤最终高度比设计低,最大处达到半米?”一个白面书生汗流夹背,气喘吁吁的跑来向武安国汇报。洪泽湖北区被武安国组织人手向北延伸了数十里,已经远远脱离了枯水期洪泽湖边缘。这样的拓展保证了洪泽湖在夏秋两个多雨季节的蓄水量,避免了年年闹灾,同时也造成了北岸堤坝过长,蜿蜒近百余里。如此庞大的堤坝的名字就会根据捐款者变幻一次,也许这段堤坝叫赵公堤,下一段却改成了王二麻子堤,远远看去,无论捐款者是王公贵族还是地方富户,彼此肩膀挨着肩膀,高矮都差不多。

这样一来在工程分包时倒省了很多力气,检查施工质量时也可以根据堤段的名字分头执行。哪段出了问题,报出名字,根据图纸就能找到大致方向。

结果并不是非常令人满意,无论工程施工质量和科学院几度改进后的水泥西方都没有达到可以让大堤挺立百年的标准,但这条堤坝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一条堤坝了。现实就是如此,无论抱着怎样的理想,拥有怎样的智慧,具体落到实处,都脱离不了时代的限制。

“查出是什么原因了么?负责施工的是哪家掌柜旗下的队伍?”武安国在堤坝上铺开图纸,用朱笔钩出了赵公堤所在的方位。那段堤坝在洪泽新湖的最北边,属于新拓展的蓄水区。

前来报告的学子撩起袍子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汗水。小心翼翼的从贴身的行囊中掏出一迭测量报告,翻到中间几页,将几十个测量数据逐一指给武安国。“是天津周记包的工,老字号,在行业中口碑很好,施工质量也不错,问题出在基准选取上。我们选取了四十多个测点,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赵公堤所处位置比其他堤坝段地势低,施工时此地还没蓄水,所以堤坝建设高度是以地面为基准,现在我们以水面为基准测量。就可以发现其高度比别处矮了许多。”

武安国接过测量报告,心中一阵喜悦。这个时代的知识阶层大多还没摆脱凭借想象推断事物的可行性的陋习,治河如此。治理国家亦是如此。随便翻开几页报纸,无论是对付时政的评论还是对一些公共工程的设想,“如是十年,庶几可成矣”这样的文字随处可见。也难怪文人们的这样想当然,数百年来。选拔人才的标准全是凭着半本论语,大家脑子全花到大话如何说得漂亮身上。处理问题的思维方式也脱离不开玄学。把简单的事情说得越复杂,越有人重视。数学知识在掌权者眼里通常只是用来作弊,当他们“庶几可成”的任务没完成时,通过修改数字来完成。如此时间久了,怎还会有人顾及实际数据和逻辑推理。武安国没有学过一天水利工程,也没有治水经验。他比这个时代官员多出的,仅仅当了几年冶金设计院设计师的那些信条。在设计院里,大伙总喜欢将一个版本的图纸抄来抄去,没有绝对的把握绝不别出心裁,这中间偷懒的成份居多,但不可否认,自己那个时代的工程设计师对可行性和可靠性准则已经奉为金科玉律。工程师之间没有文人们推崇的什么三代之治,也很少人去寻找什么十年之内超越全世界的捷径。一个优秀的设计,几乎每一处成功都来源于前人成功经验的积累或者失败教训的汲取。凡是有过几年实际工程经验的人,也都不会发第一次网络泡沫时代“全国有十亿人,假如其中百分之一访问我的网站,其中百分之一购买我的服务,则……”这种白痴般的梦呓。当然他们中间大多数也不认可被无数前人证明错误的方法是由于执行者自身道德缺陷而不是初始设计失误这种荒谬逻辑。

十多年来,武安国主持修路、架桥、治河,身边来来往往的学子换了一批又一批,这些人其中很大部分是慕名前来追随,获得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后满意而去。也有很多前来只是为了心中的狂热。最后勤工作失望而回。但这些曾经和正在的施工者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了根据实际数据调查研究后发表结论的影子,对问题的看法也客观了许多。就像眼前这个学生,他拿来的报告里就没有常见的那种激情四溢的对施工者的犯下如此大错误的指责,而是认认真真的去寻找问题的根源。

前来汇报的学生看到了武安国的表情,知道他已经同意了自己的看法,高兴的递上了另一份报告,“我们几个人测算了一下,根据去年立在内湖的测量标尺和今年洪泽湖的蓄水速度,赵公堤和其他堤坝之间这个高度差并不影响北侧堤坝的整体安全。所以我们还有时间招集人手前来弥补这个缺陷。如果从两侧同时开工,以我们目前所能达到的进度……”

“我将报告留下来,今晚看完,明天一早招集大家到赵公堤上碰头,当天决定是否采用你们的方案,你叫什么名字,到梅老爹那里领一百块银圆,回去给大伙分分,我替沿岸的百姓谢谢大家”武安国微笑打断学生的话,话语中充满赞赏和鼓励。

“我叫林达,是北平书院去年的毕业生。”满脸是汗水的学生给武安国施了一个礼,兴高采烈的跑下了堤坝,跨上马,匆匆向来的方向跑回。武安国看着学生的背影,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的父亲一样开心。如果说是什么动力在支持着武安国,让他于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行走至今。眼前这些学子们就是其中一个答案。

洪泽湖上吹来缕缕清风,吹得人衣带飘舞,如临仙境。白发渔樵江渚上,笑看秋月春风。这么多年了,当年是是非非都已经远去,血迹也已经模糊。回过头来看当年的阴谋与热血,一切有其偶然也有其必然。现在看来,当年在黑暗中探索的人们。包括武安国自己,无论抱着多么美好的愿望,多么热切的心情。毕竟忽视了历史的巨大惯性。由于这种惯性的存在。在整个国家的基础没改变之前,无论是哪家英雄挺身而出,也最终避免不了悲剧的命运。

当年安泰皇帝朱标固然是那场阴谋的最大受益者,可当时纵使发动一场内战把朱标赶下台又能怎样?新上台的朱棣为了维护家族利益,肯定会采取和朱标一样的作为。即使他内心因此而受到煎熬,也有无数涉及到其切身利益的从龙者推动他去违背自己的良心和初衷。武安国不是没有机会成为一个俾斯麦式的铁血宰相,用火铳和刺刀将自己坚持的那些东西强行推广下去。可那样以不平等方式让别人强迫接受的平等原则。还能算是平等原则吗?闭上眼睛,武安国甚至能想像出,几十年后,人们拿着一本被无数人曲解过后的《武师语录》,从中寻找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甚至出几个‘半本武语治天下’的高人并非没有可能。

所以武安国不得不换一种方式,将双脚再次踏于实地上,踏踏实实的为自己的理想寻找道路。在这个国家的现实情况和自己已经知道的现有成功先例的制度中找一条互相之间可以融合的可能。谁当皇帝,或者有没有皇帝并不重要。这个时代只知道为自己谋利,却不肯为国家和民族承担半分责任的所谓“菁英”,也不过如阮步兵所云,‘乃裤裆里的一堆只会吸血的虱子’,指望他们偶尔善心也是白日做梦。眼下需要的是一种在这片土地具体情况下可行的制度,还有实现这种制度具体方法,并使这种制度具有自我完善功能。

武安国所熟知的原则,无疑是他一直坚持的平等、制约于分权。就像在二十一世纪大型工业上控制中普遍接受的那种理念,只有将控制细化,分散到每个模块中去,整体崩溃的几险才能降低到最小。任何一个局部出了问题都可以修改,不影响整体观念的稳定。同样,一个国家,从原则上而言就是一个精密,复杂的大型机械,政府不过是其控制核心。权力越集中,崩溃的可能就越大。合理的分散下去,相互制约,可能在决策期间损失一些效率,但出了问题后却保存了修正错误的可能,而不是永远沿错误方向一冲到底。

而这个时代,多数人是希望不平等的,哪怕他本身是个奴仆,也希望不平等制度永恒。因为只有保证了不平等制度,他们才有机会实现,或有机会幻想当自己爬上所谓的“菁英阶层”那一天,去如何地发挥不平等机制欺压下位者,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在朱标当政这些年,武安国的确很失望,甚至有些绝望。他带着一种负罪的心情做一些改进国家基础设施的事情,希望以此减轻内心深处的煎熬。有时他甚至在想如果自己不出现,那些朋友是不是可以安全的活着,活着在中世纪阳光下享受人生每一天,即使浑浑噩噩,却也好边让他们轰轰烈烈,却毫无价值地去赴死。

“老师,钱家大堤有处厚度不足,我们已经找到原因,希望这样修补”,又一个年青的小工头汗流浃背地跑来,指着图纸向武安国汇报。

武安国和小工头一起翻开图纸,再次检查数据是否正确,并商讨修补方法是否可行。十几年来,就是在这种工作中武安国心中的伤口被慢慢治愈。头脑中的思考也慢慢清晰。

你无法强迫这个时代的人去做什么,却必须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将自己坚持的理想逐步于一言一行中发挥出去,让它随时间而慢慢扩大。通过当年那批人地努力,已经让这个国家在根基上逐渐脱离了小自耕农基础,原始的工业化生产已经具备雏形,新的商业环境,新的统计和会计方法。新的金融本位已经推广。随着新式学校和图书馆在各地的建立,古希腊的人文精神已经以北平为核心逐步传播。伯文渊等人在学界做呐喊者,武安国自己却选择了做一个苦行者,通过脚踏实地的工作,传播自己的理想给更多的人。

利用手中的微薄力量,将让更多的人看到新的理念和生活方式与原来的不同,在比较中,让人们看到。原来国家和个人之间除了几千年传统的尊卑秩序外,还有很多不同的互动方式,谁也不能无限大。大到可以将另一方的利益剥夺。没有人天生愿意做奴隶,当他们看到了希望,并逐渐发现希望并不遥远时。他们就会做出自己的选择。人天生都有选择舒适的需求,这就像在武安国到来之前,北平从来没有自来水和下水道。几千年活得也很舒服。但一旦下水道和自来水出现。虽然总是有些故障。带来许多不便,人们在生活中却再也离不开它们。

“小工头”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高高兴兴的施了个礼。跑下了大堤。这是武安国每天的工作,他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从湖面上看去,仿佛武安国就是这个堤坝,或这片土地的一部分,也许,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深深的扎根于脚下的这片土地上。

邵云飞在湖面上远远的把武安国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心头突然涌起一种想跳上大堤去,拍拍武安国的肩膀,叫他一声兄弟的冲动,临来之前,他曾有无数个问题要问武安国,现在,他却不知道是否应该打碎眼前这份安宁。

此时的武安国才是最真实的,也是最轻松的。从他举手投足的那分惬意来看,就知道他十几年以前的那道阴影已经慢慢从他心中消散。无论是武安国作为影子阁老权倾朝野时,还是被众星捧月般拥在震北军中时,邵云飞都没看到武安国如目前这般轻松过。也许这才是武安国应有的生活方式,以前,大家把一切希望和梦想都寄托在他身上,仿佛他如同个仙人般,拥有点石成金,开山裂海的本事。大伙看着武安国在前边披荆斩棘,自己却躲在他身后偷懒。然后看着他头破血流。筋疲力尽。

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大伙一块做的,如果事事都由武安国来做,武安国相当于什么都没做。

“你家楞什么呢,堤坝上那个大个子老头儿就是咱们的武公,若是你想认识他,上去打招呼好了,放心,我们不会笑你。”船老大伸手拍拍邵云飞的肩膀,善意的提醒。“像你这样,一路上冒充是咱们武公的朋友,到湖上看他的人每个月我都能碰上几个,通常都是看了武公在湖上忙碌的样子,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转身就走。也有几个上前打招呼的,武公那人没架子,只要手中的活不忙,都会陪着他们聊上几句,如果客人赖着不走,还有可能到武公家喝上两盅,第二次来,就直成了武公的朋友了。”

船上的其他乘客早已在各自的目的地弃舟登岸,只有邵云飞加了银币,让船老大载着他横穿洪泽湖,直奔北堤来找武安国。他唯恐找错地方,在船上向船老大解释了几次,自己绝对是如假包换的邵云飞,船老大和伙计就是不信,看在银币的份上,笑闹着将他载到了大堤下,停在武安国可能出现的位置。

“来找武公的人多么?”邵云飞没有理会船老大善意的劝告,不着边际的询问。

“多,刚开始修堤那会儿,经常有人来,据说是劝武公别做傻事,拣不可能完成的活干。不瞒您说,当时就连我们这些在水上讨生活的人都不相信武公能把水治住。这自古治水,当官的哪个不是采用凿河修渠那套?谁见过上来先让百姓搬家,人给水让路的。好在家住淮上这十年九灾之地的都是些不得已的穷汉子,有出路谁还不愿意走?听说北方有好地换这要命的孬地,有人带头痛快儿的就换了。有舍不得家业的在第二年听说去北方的那些人真的分了好地。也把地契交了”船老大给邵云飞倒了碗酸梅汤,自己出端了一碗。蹲在船舷边上,一边喝一边给邵云飞白话武安国的逸事。这些故事在湖上不是新闻,谁都知道,每个人都能说出不同的版本,不知什么时候,大伙已经开始以武安国和他的故事为荣。

“客官您别笑话我们这些人没见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可不都这样子,见了实际的东西才会心动,东西不放到眼前时谁也不敢相信。没办法,这些年被官府骗的,怕了。可咱们的武公让大伙知道。这世界上还真有把大伙当回事的官儿。我听我家长辈说,大元朝也治淮,可每次都是修北堤。不管南边死活。北边连着他们的运河呢,要命!南边是我们的家,他们才懒得管呢。可武公上来,第一条修的就是南堤,并在南边掘湖。把几十年的积水都给引到了长江里去了。我记得当时有个管运河的芝麻官儿,还诈诈唬唬的跑到湖上来,指责咱们武公这样做会淹了他的河道。被武公爷揪着脖领子一顿好打,大伙在边上看着那叫痛快。后来朝廷给的钱不够使,武公爷的铁哥们儿高老爷路过,抬手就是十几万圆的银票……”

“这么多,高胖子不是特吝啬么,怎么舍得花钱了?”邵云飞惊叹了一声,在他印象里如果哪里有了赚钱的勾当,高德勇不小心冲到第二位,都会哭天喊地,他才不会大发善心前来白白捐钱,肯定又是从武安国手中拿到了相当于捐出款项数倍的好处。

“客官您还别不信,我当时就在包工队里找饭碗,亲耳听人说的。要不然南堤也不叫高家堰。”船上的伙计在旁边大声帮腔。武安国和他的朋友都是众人眼中的大英雄,容不得外人置疑。

“他不信也正常。”船老大瞪了邵云飞一眼,接着向下讲:“往年哪个官员不是说得比唱得好听,表面上两袖清风,背地里大肆克扣朝廷的治河款。向咱们武公这样儿掏自己和朋友的腰包给百姓修堤的,哪朝哪代有人听说过。高家堰完工,从鱼嘴处第一次向三河里分水的时候,整个洪泽湖边上能来的百姓全来了,比过年还热闹。大伙都说,这回老天终于开眼送来个好官。”

“后来在拓宽三河河道,掘南五湖的时候,帮忙的人就多了,大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气,朝廷上一些官员和王爷也赶来凑热闹。南五湖本来就是年年积水的沼泽地。大家一齐动手,砌里喀嚓,不到两年功夫就掘出大致形状来了。再拿水一漫,就是您在这两天在路上看到的光景。”

这就是武安国做的事情,当你踏踏实实为百姓做事时,不需要大义感召,也不需要什么口号,老百姓自然会茶粮影从来追随你。当你不为百姓做事,你把目标定得再伟大,再崇高,把自己说得再悲壮,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个吹牛皮的大王,茶余饭后的笑料。

“南边五湖一河凿得差不多时,北边新扩大的堤坝也差不多了。这时候偏偏老天捣乱,就是去年,黄河又向南泻了洪,从乌头镇下来,那水,泥粥一般,夹杂着雷声就闯了过来。武公爷带着大伙,没日没夜在湖上守着,生怕南堤挺不住。北边地势高,有官府往年的堤坝防一防,即使被淹了,也不会太狠。南边不成,只要高家堰一垮,大伙几年的心血全废。那几天牙公就在堰头上守着,那地方偏偏也刚好叫武家墩,名字和武公相克啊,几位湖上的老人不忍心,跪下来求他走,他都没走,瓢泼似的雨里,铁打的一般站着!”船老大眼睛有些湿润,伸出满是老茧的手背擦了擦眼睛,用沙哑的噪音向邵云飞介绍着湖上的传奇。

“想必老天也怕正人君子,那洪水涨到分水口,乖乖的进了三河,顺着河道奔五小湖,然后就俏没声的灌到大江里了。去年那水灾是咱淮上几十年来最小的一回。过后,官府克扣武公爷的造堤钱,扣住赈灾款不发,又是武公爷的朋友千里迢迢送来的银票,帮助大伙读过的难关。那以后,来找武公的人更多了,各地的都有,听说还有皇上的人前来,劝武公回朝当什么大博士(方孝儒复古复出的官名,非常具有‘时代远见’,将学士等官名改为博士),可武公都没理会!我要是武公我也不理会,干了这么多活,就给个博士,和荼楼的小二同样个称呼,这不是明摆着作践人么?”

“就是,朝廷那帮家伙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船上的伙计又插了一句,顺便瞪了邵云飞一眼,仿佛他也是良心被狗吃了一员。

“前两天还有个家伙像你一样的,开始也是对武公爷不服气,大伙念叨武公的好处他还不爱听。在湖面上蹲了两天,看了武公都干了些什么,灰溜溜的走了。”船老大瞟了一眼邵云飞,仿佛在等着他也灰心丧气的离开。

邵云飞向大伙嘿嘿一笑,缓步走上船头,远远的冲着堤坝上喊道:“嘿,老武,忙什么呢……”声音在空旷的湖面上往返折叠,随着波光跳荡。

武安国抬起头,看到了小船头那个熟悉的身影,虽然有些模糊,但凭轮廓也知道是邵云飞。高兴的举起手中图纸,来回摇动:“是小邵吧,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船老大和伙计们都楞住了,掌舵的连船的方向都忘了把握,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铁钩独臂人,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真是那个,那个,打得高现人落花流水的邵,邵,邵爷。”

“早说过了嘛。我是如假包换的邵云飞,你们就是不信。”邵云飞友好的笑着,湖上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心情愉快。

就在此时,忽闻钭刺的芦苇丛中水响,一叶小舟飞快的冲了出来,直奔大堤。

邵云飞本能的掏向腰间,没等他摸到火铳,安宁的湖面已经支离破碎。

一声清脆的火铳声在邵云飞眼前不远处响起,满湖受惊的野鸭呷呷叫着飞向蓝天。

第四章 故园(七)

受惊的野鸭在湖面上飞舞,杂乱的鸣叫,翅膀在空气中挥动发出风声,扰乱人们的心神。

饶是经历了无数场厮杀,看惯了敌人和朋友的鲜血,邵云飞却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紧张过。独臂颤抖着从腰间拔自己的火铳,那火铳却如生了根般,接连用力几次都无法拔出。

扁舟上,火铳从一个行商打扮的刺客手中落下,无边的落入水中。

堤坝上,武安国迷惑的看着湖面,他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是一个谁都无法相信的结果,包括刺客自己,他的手紧紧的捂在自己的胸口处,血,从手指间喷泉般涌出。

“你……”刺客不甘心的回转身,后背的血迹已经染红了大半幅袍襟。一把三眼火铳依然端指着在他后背,清烟缭绕。

舟子模样的同伴给了刺客一个歉意的微笑,将冒着清烟的火铳缓缓移向自己的太阳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大喝“武大人小心了,我等今天奉命来杀你!”

清脆的火铳声再次打基础碎湖面的平静。两具尸体同时落入水中,一抹暗红,缓缓从湖水中升起,在湖面上随着水波的涟漪,慢慢扩散。无人驾驶的小舟逐波轻荡,斑斑血迹在丽日中格外刺目。

“那个舟子前几天我好像见过,他到处打听武大人的事,在湖面上兜了好几天”船老大半捂着眼睛蹲在船头上,发出一句梦呓般的呻吟。

寂静的湖面随着这声呻吟而热闹,人喊声,马嘶声,舟楫声,脚步声,瞬间如开了锅般响成一团。

武安国遇刺的消息几天功夫就随着报纸传遍大江南北。关于刺客的身份,人们议论纷纷,关于这次武安国死里逃生的细节,很快也流传开了诸多版本。南北方大小报纸由于各自的出资人不同而一向不睦,这次却出奇的保持了一致腔调,对派出刺客的幕后黑手大肆鞭挞。“禽兽不如,丧尽天良”。

善于挖消息的写手们又将邵云飞出现于湖面上的原因挖了出来。朝廷派人替南洋土人撑腰的事情也不胫而走,报纸上又是一番热闹。有支持朝廷决策。赞赏大国气度者,更多的人写了文章讥讽,骂黄子澄等人沽名卖国。

大明朝所有的热闹都被两声火铳给点了起来,有人暗中欢喜,有人暗中忧虑,各自打着算盘。计算着每一步的厉害得失。

“陛下,武公安国虽举止狂悖,出言荒谬,却格守臣责。辅佐代圣主皆有大功;如此公忠体国之臣世所罕见,陛下纵使不欲其挥霍国库。钓誉沽名,也应该将其交有司问罪,以正刑曲。岂可做此不仁不义之事,效满面匪盗下流之为?”御书房,文学博士方孝儒梗着脖子,气哼哼的递上一份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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