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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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麻李在两军接触的瞬间,就察觉到势头不妙。立刻挥动令旗,将右军和中军的林字营,双双派了出去。五千余名将士早就被自家袍泽的鲜血刺激得两眼通红,毫不犹豫地跟在彭大和张小五身后,扑向敌军。

八对一,已经接近于敌我双方的总兵力对比,然而,结果依然超出了所有人的期待。那一千名罗刹鬼兵就像刀枪不入的妖怪一般,在红巾军队伍中横冲直撞。每碾到哪个方向,就将那个位置的红巾军将士碾倒一整排,行进当中,竟然没有丝毫停滞。

“左军留在原地,前军、后军一起上去,淹死他们!”芝麻李看得双目俱裂,哑着嗓子,又投入了最为依仗的两个营。“是!”前军都督毛贵和后军都督潘癞子答应一声,立刻带领麾下战兵扑上。

又是七千余人,红巾军投入战斗的总兵力,已经超过了敌军的十五倍。如此悬殊的兵力对比,终于扼制住了对手的攻势。那群罗刹鬼兵左冲,右突,好长时间不能再向前推进半步。忽然,他们仰头发出一阵咆哮,然后迅速聚集成一个团,互相掩护着,缓缓向后退去。

“给弟兄们报仇,别放跑了他们!”林字营统领张小五红着眼睛,大声嘶吼。刚才就在他眼前,自家哥哥被罗刹兵砍去了半边脑袋。整个最先出击的山字营,也几乎全军覆没。这个仇,他必须报!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林字营、前军、后军和右军的弟兄,也呼和酣战,谁也不肯放猎物离开。远处观战的兀剌不花看到此景,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冷笑,抽出一根黑色的令旗,迅速摇摆。

“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从他背后响起,将新的命令送遍整个战场。听到号角声,正在全军后撤的那伙罗刹兵,居然立刻停住了脚步。盾牌挨着盾牌,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铁球,任周围的红巾军将士如何攻打,都巍然不动。而另外两支罗刹兵千人队,和完全由蒙古人组成的骑兵,则缓缓压了上来。不疾不徐,仿佛战场中那一万三千多名红巾军勇士,都是待割的庄稼。

紧跟着,手持朴刀的高丽人也开始快速移动,一边跑着,一边将用刀身在自己胸口处猛拍,“啪啪,啪啪,啪啪!屠城,屠城,屠城。必胜,必胜,必胜!”,一个个口吐白沫,如疯似癫。

“左军、火字营留守待命,其他各营,跟我一起上!”听到高丽人那疯子般的叫嚣声,芝麻李再也无人保持冷静。把手中钢刀向前一指,带头扑向迎面压过来的敌军。

赵君用拉了一把马缰绳没拉住,也只好挥动长史旗,指挥着风字营、日字营、月字营和水字营紧紧跟上,万余条头裹红巾的汉子,拿着短刀、长矛,追随着他的将旗,义无反顾。

就在此刻,沙场中央的战斗,也到了白热化状态。一万三千多名红巾义军,围着七百多名罗刹鬼兵组成的圆阵,从各个方向,发起了一波又一波决死冲击。然而,双方无论在训练程度和武器装备方面,差距之大都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尽管弟兄们很勇敢,尽管他们一个个都把生死置之于度外,但是,他们手中的长矛捅在对方盾牌上,只能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儿。而罗刹兵的短刃只要挥起,就是一片血光。

战场上,几乎有一半红巾军,都被由罗刹兵组成的钢铁圆阵吸引了过去。再也无暇他顾。另外一半儿人,则由芝麻李、赵君用、张小七等人带着,从左右两侧越过这个巨大的战团,正面迎向了兀剌不花派过来的主力。眼看着敌我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已经只有短短二十步,与先前胶着在一起的那个战团,成为彼此不相干的两个战场。忽然间,兀剌不花的帅台上又传来一阵低沉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紧跟着,角声骤然停滞,走在最前方三排罗刹兵猛地从背后拔出一根短标枪,奋力掷向了正方。

嘶嘶的毒蛇吐信声,被寒风托着,送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整个天空瞬间变得阴暗无比,七百多根标枪,带着风,带着寒气,把死亡的阴影,送到了正在蜂涌而前的红巾军将士的头顶。

风字营统领张小七被三根标枪同时射中,从马背上栽下来,气绝身亡。与他并肩前进的风字营副统领徐十二,被一根标枪射在了胸口上。双手握着精铁打制的枪杆,用力向外拔。“嗬嗬,嗬嗬,嗬嗬……”他嘴里发出难听的声音,像是哭,又像是在笑。忽然间,有口鲜红色的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整个人顿时软了下去,跌落尘埃。

“风”猩红色的将旗迎风招展,指引着弟兄们继续前进。手擎将旗的亲兵被一根标枪透胸而过,却踉跄着不肯倒地,鲜血顺着身上的伤口瀑布般向下淌。

“杀鞑子,给张统领报仇!”风字营千户魏子喜愣了愣,从张小七的亲兵手中夺过将旗,奋力挥动。被打散了的红巾军将士重新聚集起来,高举着短刀长矛,踏过同伴们的尸体, 继续向罗刹兵冲过去。

刀山火海,义无反顾。

前三排罗刹鬼兵的脚步再度停住,又投出一排标枪。天空再度变得无比灰暗,数以百计的红巾将士被标枪射中,不甘心地将手伸向空中,试图抓住人世间最后一缕光明。

天空中的太阳却突然暗了下去,没有任何温度。呼啸的北风送战场上扫过,吹起重重血雾。血雾中,一个接一个红巾将士倒下,前仆后继。

双方将士终于绞杀在了一起。有名罗刹鬼兵的铠甲被长矛捅中,一滑而过。红巾义士微微一愣,电光石火间,罗刹鬼兵从盾牌后探出刀刃,一刀捅穿了他的肚子。

转眼间,与罗刹兵放对厮杀的红巾军就被屠戮了个干干净净。罗刹人用刀刃拍打着盾牌继续向前,宛若一道移动的铁墙。

一排红巾将士撞上去,粉身碎骨。

又一排红巾军将士撞上去,鲜血将盾牌染成粉红色,在阳光下妖异无比。

然后是第三排,第四排,宛若飞蛾扑火。

“呜呜,呜呜,呜呜呜——”催命般的号角声再度响起,第四、第五、第六排罗刹鬼兵迅速跟上前补位。猛然间,号角声又是一停,天空第三次变得无比灰暗,七百多根标枪,分成前后两波,飞掠过二十步的距离上,射在了红巾军将士毫无盔甲遮挡的身体上,将前行的队列砸成了数段。

血,像火焰一样跳起来,在战场上来回滚动,滚到哪里,就将死亡的阴影,带到哪里。带走一个个鲜活的灵魂,留下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罗刹鬼兵几乎踏着短标枪落地尾迹,冲进了红巾军队伍中,展开了又一轮血腥屠杀。他们手中的刀都是精钢打造,每一轮挥动,都能放倒一整排的红巾军。他们手中的盾牌沉重无比,不但可以挡住红巾军将士的攻击,还可以当作兵器使用。每一次前推,都能将对面的红巾军儿郎推得踉踉跄跄,脚步难稳,阵形也乱得百孔千疮。

那些红巾军将士,则在芝麻李、赵君用等人的带领下,殊死抵抗。刺不穿盾牌则刺铠甲,刺不穿铠甲则刺罗刹兵的小腿和手臂,宁可用五倍的代价,也换敌军躺在地上。双方在极近的距离上,挥舞着兵器,试图夺走对手的性命。每一眨眼,都有无数灵魂,悲鸣着飞上半空。

兀剌不花冷笑着挥动令旗,号角呜咽,宛若鬼哭。

最后三排罗刹兵大步向前,狞笑着从背后解下一把角弓。将狼牙箭搭在弓臂上,以四十五度角抛射。

羽箭黑压压地飞上天空,又猛然扑下来,夺走无数条生命。

然后,又是一波黑压压的羽箭,遮天蔽日。

天越来越暗,从黄河上吹过来的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将血雾在半空中凝结成霜,纷纷扬扬地四下飘洒。粉红色的冰晶,迅速将半边天空也染成了同样的颜色,明亮的冬日下,天地宛若变成了一块玛瑙。一边是灰色,一边是蓝色,另外一边则是红色,还有一边是耀眼的黄。

那是黄河,滔滔滚滚,浪花淘尽英雄。

望着眼前蒸腾翻滚的红色血雾,朱八十一的眼睛,不知不觉间就涌满了泪水。不知道是因为麾下战兵数量最少的缘故,还是芝麻李想为徐州红巾多留一点火种,他奉命驻守在了原地。同时,也成了所有核心将领中,唯一一个可以观看到战场全貌的人。

他看到罗刹兵举着短刃和盾牌,像割草一样,将红巾军将士成排地格杀。他看到高丽人仆从从侧面杀入战场,手中朴刀乱挥,将护在芝麻李侧翼的赵君用等人,逼得节节后退,狼狈不堪。他看到红巾军将士在遭受了重大伤亡的情况下,兀自死战不退,用生命捍卫来之不易的自由。他看到芝麻李从肩窝里拔下标枪,反手丢向罗刹人脖颈。然后重新举起刀,呼喝酣战,手下无一合之将。

一阵风吹过,血雾遮挡住他的视线。当战场的景色渐渐清晰,他已经找不到芝麻李的身影。但是在人群中,徐州军的帅旗,却依旧高高地飘扬,高高地飘扬,旗杆笔直,就像芝麻李不肯曲下的双腿。

又一阵血雾滚过,红巾军战旗再度被吞没。当视野重新恢复清晰的时候,他看到兀剌不花在不停地挥舞令旗,将一个又一个等同于谋杀的指令,毫不间断地送到战场上的蒙元将领手里。他看到那些骑兵将领从传令兵手里接过令旗,催动马队,杀向了已经被芝麻李等人抛在身后的战团。

“不好!”看着蒙元一方的骑兵越冲越快,朱八十一惊呼失声。然而,他已经来不及做任何事情。那伙骑兵就像猛兽一边扑到了林字营统领张小五面前,瞬间,几将此人连同他的将旗一道,淹没在耀眼的刀光里。

战团被切去了厚厚的一角,血流成河。已经被磨得只剩下五百多人的罗刹高加索千人队,再度被释放了出来。他们就像出了笼的魔鬼,阵列由圆型,再度变成了长长的锥形。跟在蒙古骑兵身后,纵横穿插,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林子营的主将和几名千夫长先后战死,士卒转眼伤亡过半,侥幸没有死在罗刹人屠刀下的弟兄们再也坚持不住,转过身,退潮般从阵前败了下来。重新加起速度的蒙古骑兵,则像野狼一样,从背后扑向毛贵带领的前军。已经在跟罗刹人交战中伤亡超过了三成的前军,在巨大的压力下也迅速崩溃,除了少数百十个人还跟在毛贵身边死战不退之外,其他弟兄,丢下了战旗和兵器,四散奔逃。

战场上的局势急转直下。雪崩从一个点开始,迅速波及成面,然后继续向队伍内部延伸。败了,败了,罗刹鬼太厉害了。兀剌不花老奸巨猾。很快,恐惧和绝望,就蔓延到了全体徐州军将士心中,很多跟敌人尚未发生接触的士卒,也被最早退下来的那批吓破了胆子的家伙推搡着,丢下来之不易的兵器,扯下头上的红巾,加入逃命队伍,踉踉跄跄,就像一群失去灵魂的牛羊。

而蒙元骑兵和步兵,则像赶羊一般驱赶着他们,从背后压向芝麻李。将芝麻李压得进退失据,无法力挽狂澜。数支标枪再度从半空中飞来,将举着帅旗的亲兵推下马背。人群猛地向前一挤,又向后仓惶撤退,帅旗转眼间就被无数双大脚踩进了血染的泥浆中,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不能退,不能退,你们身后就是徐州啊!”朱八十一挥舞着钢刀,发了疯般大喊大叫。但是,他的声音,却被扑面而来的哭嚎声吞没。败兵宛若蚂蚁,成群结队地从他身边跑过,跑上吊桥,跑进四敞打开的北门,在门洞里挤成一团,自相践踏,死无全尸。

“不能退,回去,回去!”他举刀砍翻两名逃兵,逼着其他逃兵重新返回战场。但是,被吓破了胆子的逃兵当中,没有人再认他这个左军都督,也没有再认他这个佛子,在血淋淋的死亡面前,一切传说都苍白无力。

又一名溃兵从他身边跑过,朱八十一挥刀去砍。后者毫不犹豫地举刀招架。两口钢刀在半空中相遇,断为四截。朱八十一愣了愣,迅速从腰间拔出杀猪刀。那么溃兵则趁机逃远,不肯做丝毫的耽搁。

“呜呜,呜呜,呜呜……”催命般的号角声再度响起,放倒了芝麻李的帅旗之后,蒙元一方的队伍再变。不再是齐齐整整的军阵,而是分成十余人,或者二十余人的小队,在高丽仆从的带领下,扑向那些仍在顽抗的红巾军勇士,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杀死。然后追向那些逃命者,驱赶着他们,不准他们停下脚步来思考,不给他们重新鼓起勇气的机会。

“都督,咱们也赶紧撤吧!趁着罗刹鬼没杀过来!” 左军千夫长孙三十一吓得两股战战,抱住已经进入疯狂状态的朱八十一,大声祈求。

留守在原地的其他各营,已经被溃兵冲乱了套。将士们各不相顾,争先恐后奔向吊桥,奔向北门。而狭窄的吊桥和北门,根本无法接纳如此庞大的人流。很多将士跑着跑着,就被自己人挤进了护城河中,一转眼,就彻底失去了踪影。

“都督,咱们也赶紧撤吧!咱们从东门绕回去,小的在您家中藏了几辆马车,咱们收拾收拾,立刻出城!!”百夫长牛大也凑上前,哆哆嗦嗦地说道。

“跑,往哪跑?!四处都是大元朝的地盘,你还能跑到天上去?!”朱八十一忽然回过神来,面容狰狞得就像一头恶鬼。抬起脚,他先将牛大踹翻在地上。然后劈手从亲兵手里夺过自己的将旗,“左军——,跟我上!”

“是!”军阵当中,响应者寥寥无几。大伙能坚持到现在不没趁乱逃走,已经给他这个大都督争足了面子,再也无法付出更多。

“你们——!”朱八十一愣了愣,脸上露出了白痴般的笑容。他把已经他们当了自己人,可是,他们却依旧愿意去做奴隶。他们已经被奴役了七十多年,早已没有了当初十万人蹈海的勇气!

好吧,是他自作多情了,殉国的血性?那些有血性者,早就死绝种了,根本活不到现在。想到这儿,他猛地把将旗举起来,狠狠塞进了面如土色的苏明哲手里,“姓苏的,我不要求你跟我一起去死,我要求你带着这群孬种,去西门。然后拿了府上的东西一起逃命!不要去挤北门,去那边,你们只会死得更快!”

说罢,他又将目光转向所有人,冲着大伙大笑着挥手,“再见了,我祝你们个个都长命百岁!”

扭过头,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不要再淌出来。拎着杀猪刀,逆着逃命的人流,直奔兀剌不花的帅旗冲去。他还有一口气,有四个用标准黑火药制作的竹壳手榴弹。他还有机会一命换一命,送那个屠夫上西天。

所有看到他的溃兵,都主动绕道而走,谁也没勇气阻挡他的脚步。身后不知道是哪个哑着嗓子喊了几声,也不知道喊的是什么内容。然后,又响起了稀稀落落的脚步声。朱八十一知道有人跟上来了,他不知道是多少。他不愿意停下来等他们,这一刻,他的所有勇气都集中在两条腿上,不能停下来,也不敢回头!

第032章 与子偕行

杀戮还在继续,除非有奇迹出现,此战的结果已经无法更改。

除了芝麻李、赵君用和毛贵三人,还各自带着数百亲信且战且退之外,其余各营已经彻底被打散了架。兵找不到将,将顾不上兵。能挤上吊桥的,就顺着吊桥往城门洞处挤,挤不上吊桥的,就直接跳进冰冷的护城河。那些连跳河都来不及的,则沿着河岸向东西两个方向逃命,徐州城有四个大门,只要逃到东西两个城门口,他们就还有回家收拾细软的机会。

而兀剌不花麾下的蒙元官兵,则从背后追上至少五倍于己的红巾军将士,将他们一个挨一个戳死在地上,简单得如在割草。

一个十人队可以追杀一百名红巾军。一个百人队可以在战场上横扫千军。哪怕只有两三名罗刹兵,也照样可以追着数以十计的红巾军猛砍,丝毫不必担心后者敢于回头反击。

就连盔甲兵器和红巾军差不多档次的高丽棒子,都像喝了曼陀罗汁一样,兴奋地追着红巾军背影,一个个志得意满,杀气腾腾。

一名兴奋过度的高丽仆从,举着滴血的朴刀扑向朱八十一。他腰间已经挂了三颗不肯瞑目的头颅,马上就要收获第四颗。不过,这第四颗人头却不肯低下脖子让他砍,却忽然侧开了一步,然后手臂横着就扫了过来。

“噗!”那名高丽仆从听到一记熟悉的声响,然后双手捂住自己喉咙,诧异地睁圆了眼睛,到死,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上去失魂落魄的家伙居然会反抗,居然还有如此利落的身手。

朱八十一抬起手背在自己脸上抹了抹,继续撒腿向前猛跑。距离兀剌不花的指挥台至少还有五六百米远,他必须在有人注意到自己之前加快速度。

几名骑着高头大马的蒙古骑兵从他身边只有十米远的飞驰而过,却没有停下来追杀他的兴趣。战场上跑丢了方向的红巾军士卒太多了,这个只穿了件皮甲的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大官,不值得骑兵浪费时间。

又一股高丽仆兵迎面扑来,朱八十一侧身绕了个圈子,避免与对方正面相撞。这些高丽兵和先前那几个蒙古兵同样不识货,对近在咫尺却跑得颇快的“大鱼”视而不见。

朱八十一继续在混乱的战场上逆着人流前行,就像一只孤独的飞鹰。

又有两波官兵被他避了过去,距离兀剌不花的帅台已经不到四百米。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砰狂跳,呼吸沉重得像是在拉风箱。

眼前的溃兵越来越少,敌军也越来越少,视野越来越清晰。

两名浑身是血的罗刹兵看到了他,愣了愣,狞笑着扑了过来。这两个人刚刚解决了一小队死战不退的红巾军,累得满头大汗,脚步也远远落在了同伙的后边。正愁追溃兵追起来太累,如今居然有傻子自己送脑袋上门,教他们如何不喜出望外?!

朱八十一绕了几步没能摆脱,最终被二人挡住了去路。一伸左手,他从腰间扯出一个竹筒,试图速战速决。然后将竹筒举起来之后,才猛然发现,自己居然事先忘记了点燃引火用的艾绒。

现掏火折子去点引线肯定来不及了。朱八十一想都不想,劈手将竹筒砸向已经近在咫尺的罗刹兵。然后右手举起杀猪刀,朝着此人的心脏狠狠刺了过去。

“啪!”竹筒被罗刹兵用短刀砍成了两瓣,黑火药失去约束,从半空纷纷扬扬落下来,洒了此人满头都是。没等他来得及用手去擦,杀猪刀已经刺到了胸口。“当!”地一声,溅出连串的火星。

“嗯!”罗刹兵被胸口处传来的巨大力道推得接连后退,然后挥动铁盾,拍向朱八十一的脑袋。朱八十一躲闪不及,只好奋力向前一扑,连人带刀,扑进了罗刹兵怀里。

铁盾砸空,罗刹兵右手利刃抬起,从斜下方刺向朱八十一小腹。朱八十一左手下压,握住了他的手腕。右手的杀猪刀再度举起,扎向罗刹兵的咽喉。

罗刹兵训练有素,立刻丢了盾牌,用左臂架住朱八十一的右胳膊。杀猪刀刺不下去,短刃也挑不起来。二人纠缠在一起,眼睛瞪着眼睛,鼻孔间的白烟清晰而见。

另外一名罗刹兵看到有便宜可占,立刻绕到了朱八十一身后,准备给他致命一击。电光石火间,朱八十一感觉到了危险临近,嘴巴大吼一声,双臂双腿腰肢同时发力。像推牲口一样,将对面罗刹兵推出了五米多远,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

背后的罗刹兵一刀刺空,抢步上前再刺。忽然有一双套着华丽铠甲的手臂从侧面探了过来,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杆。

两度攻击均已失败告终,这么罗刹兵恼怒异常。刀尖立刻调转方向,朝抱着自己的那个红巾军大将猛砍。一刀,然后又是一刀。

“啊——”那名身穿镀铜铠甲的红巾军大将疼得厉声惨叫,却宁死不肯松手。

朱八十一恰巧回过头来,看到刚才被自己踹了一脚的孙三十一像蔓藤一样挂在罗刹兵腰间,血从后背的伤口上喷泉般往外喷。

“啊——!”他张口发出一声大叫,不再管被自己撞翻在地的另外一名罗刹兵,跳起来,双腿凌空朝被孙三十一抱住的这个扑了过去。整个人像炮弹般,狠狠地砸在了此人的前胸上。

“嘭!”杀猪汉的块头,远远超过平素连肉都舍不得吃的孙三十一。强大的冲击力令罗刹兵身体向后一仰,重重地摔在了血泊中。

朱八十一也站立不稳,身体踉跄了几步,膝盖一弯,恰巧跪在了罗刹兵胸口上。这是他平素杀猪的最基本动作,从十二岁被酒鬼师父逼着拿刀,一直学到了酒鬼师傅死。期间不知道断送了多少牲畜的性命,每一个动作都早已演化成了本能。

只见他瞪着通红的眼睛,膝盖死死压住罗刹兵的胸口。刀尖贴着锁骨向颈窝一捅,“噗”,透过皮肤、肌肉毫无阻碍地直达心脏,然后行云流水般拔出来,带出一股半丈高的血泉。

被血泉淋了满头的朱八十一随即跳起,拎着杀猪刀扑向刚刚爬起来的另外一名罗刹兵。那名罗刹兵被他浑身上下冒出的杀气吓得两腿发软,钢刀和铁盾乱挥,死死护住身上的裸露部位。

有根简陋的长矛贴着地面扫过来,将此绊了个踉跄,正跪在朱八十一面前。朱八十一想都不想,凭着多年养成的本能又是一刀。“噗”,杀猪刀顺着颈窝位置捅穿了心脏,与上一刀毫厘不差。

“三十一,三十一!”苏先生丢下长矛,从血泊中扶起奄奄一息的千夫长孙三十一。

孙三十一的瞳孔已经发散,看着朱八十一,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脸,含恨而逝。

“长史——,长史——!!”徐洪三带领着百余名汉子混乱不堪的战场上钻了过来,一半为亲兵,另外一半儿则出自最早接受训练的那批军官,个个浑身是血。看到苏先生怀里的孙三十一,愣了愣,默默地低下了头。

“你们……?!”朱八十一没想到真的有这么多人会跟自己一起去死,并且其中还包括胆小如鼠的苏先生,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先生讪讪咧了下嘴,没有说一个字,放下孙三十一的尸体,从腰间解下一根冒着烟的艾绒,双手捧给了朱八十一。

朱八十一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伸左手接过艾绒。然后迅速将右手的杀猪刀别到了腰上,顺势扯下第二枚竹筒,“跟我来,咱们去炸鞑子!”

“炸鞑子,炸鞑子!”苏先生和徐洪三、牛大、王胖子等人,或者平端长矛,或者举着一个竹筒,寸步不落。

此去必死无疑?!但大伙至少活过,像个人一样活过!

这一小股直立而行的人,立刻吸引了周围无数道目光。十来名高丽仆从匆匆忙忙跑上前阻拦,被大伙伸出长矛一通乱捅,全都给捅成了筛子。

一个罗刹兵牌子头带着另外两名罗刹兵也冲了过来,挥舞着短刀挡住大伙的去路。苏先生挥了下手,牛大立刻带着五名弟兄缠住了他们。其他弟兄们则继续跟在朱八十一身后,任背后传来的惨叫声如何凄厉,脚步都不做丝毫停留。

他们没有时间停留,也不敢跟任何拦路者做过多的纠缠。百余人的小队,不过洪流中的一个小水泡,随便一个大浪拍过来,就会令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有几名罗刹兵扑上前拦路,王胖子带头扑了出去。

又有一小队高丽兵从斜刺里冲了过来,读书人刘子云带领几名弟兄迎了过去,手持钢刀,就像一群不屈的刑天!

头断,还有手做眼。手断,还有心未死,志未丧。即便身体被钢刀砍成了碎片,每一块骨头都被野火烧成了灰,依旧有灵魂持干戈而舞。

生,为男儿。

死,亦为鬼雄。

第033章 与子偕作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元军主帅兀剌不花也终于注意到了这一伙逆流而上的人,楞了愣,脸上露出了一抹赞赏的笑容。

居然还有人试图用行刺自己的办法来力挽狂澜,不得不承认,能想出这个主意的蚁贼是个奇才,是个脑袋被驴踢过一百次的奇才。且不用说只要帅台上吹响号角,立刻就能调回足够的骑兵,将他们活活踏成齑粉。就是将帅台附近的百余名亲卫,分一半儿过去,也能将他们顷刻间剁成一堆肉泥。

从行省衙门出来,沿途消灭了数十万红巾军,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有意思的事情。兀剌不花非常不愿意立刻就将那伙异想天开的家伙铲除。慢慢在帅台上踱了几步,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正在玩弄老鼠的猫:“帖木儿,看到那伙蚁贼没有?红巾军当中,居然也有如此勇士!”

“末将这就过去,将他人头给大帅提过来!”亲兵百户帖木儿不屑地撇了撇嘴,大声请缨。

“不急,让他们再高兴一会儿!”兀剌不花笑着摇摇头,拒绝了帖木儿的请求。然后继续站在帅台边上,用看折子戏一般的目光,欣赏那些那伙异想天开的蚁贼继续向自己靠近。

他看到不断有人从蚁贼的队伍跑出来,以性命为代价,挡住自己麾下那些自发上前拦住蚁贼们去路的将士。他看到蚁贼的头领像疯了一般,根本不管那些替他开路的喽啰,只顾仰着头朝自己这边猛跑。他看到那支蚁贼的队伍越来越单薄,越来越单薄,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

已经没啥看头了!兀剌不花意兴阑珊地咂了下嘴巴,冲着亲兵百户贴木尔轻轻挥手,“带五十个弟兄去,尽量抓活的。带头的那个小家伙,非常有意思!”

“是!”帖木儿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淫贱的笑容。左丞大人喜欢年青的相哥,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待会儿动手的时候,尽量别朝脸上招呼。否则扫了左丞大人的兴,就罪该万死了!

心中默默地谋划着,他点起五十名身穿铁甲的亲卫,快步杀向那伙不知死活的蚁贼。五十对五十,这已经看在对手敢拼死一搏的的份上,给足了他们尊重。只要双方发生接触,胜负在一眨眼之间,就能分出结果。

对面的蚁贼,也迅速发现了他们。这回,带头的粗壮汉子没有像前几次那样,采用分兵迎战的方式给他自己制造继续前进的机会,而是大喝一声,主动扑了过来!

“小子,好胆色,就是长得难看了些!”帖木儿愣了愣,立刻将麾下亲兵调整成密集的三角阵,迎头顶了上去。连列阵都不懂的小家伙,真是自己找死!可惜了,这么胆大的一个后生。

他看到对手的面孔很年青,身子骨很结实,脚步也很坚定。而这些都不重要,最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对手的目光,居然清澈得像雨后的天空一样,不带任何尘杂。

忽然间,他看到对手眼睛里,露出一抹笑意。随后,就看到此人用左手的艾绒,压到右手竹筒上面的纸线上。再接着,他看到此人忽然停住了脚步,将手中的竹筒径直向自己的怀中丢了过来。

“不好!”武将直觉告诉帖木儿,那个竹筒里包含着巨大的危险。迅速收住脚步,他抬起刀,格向竹筒。还没等刀刃和竹筒发生接触,“轰隆!”半空中忽然响起一道炸雷,刹那间,天崩地裂!

“轰隆!”“轰隆!”“轰隆!”徐洪三等人丢出的竹筒,也在兀剌不花的亲兵头顶先后炸响。有的威力甚是可观,直接将临近的几名亲兵炸翻在地。有的却只是裂成了两半,将附近的亲兵炸得满脸是血。还有将近三分之一的竹筒,根本就没有炸开,被火药的力量推着,像个二踢脚般,在亲兵们的脸孔附近乱窜。每一道火焰从竹筒尾部喷出来,都燎出一股浓郁的焦臭味道。

“轰隆!”苏先生年龄最大,动作也最慢。别人丢出去的竹筒都炸完了,他的才落到地上。浓烟立刻夹着泥土扶摇而上,将附近的所有人,都吞没在烟雾当中。

“别恋战!去炸兀剌不花!”朱八十一对原始竹筒手雷的效果,根本没抱太大指望。从腰间迅速抽出最后两枚,用导火线捆在一起,高举着直扑帅台。其他左军勇士也快步跟上,右手举着竹筒,左手举着早已点燃的艾绒,舍死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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