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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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早就知道他们为何而来!”那管家吴福听完了农夫们的汇报,撇撇嘴,不屑地说道。随即命令帐房给农夫们立刻发放赏钱,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服,快步跑回书房,向家主吴有财汇报消息。

进了书房,却发现大公子吴良谋、二公子吴良田和三公子吴良方都在,哥三个眼睛都是红红的,脸上泪痕宛然。再看那老庄主吴有财,也是刚刚擦干净了老泪,见到管家进来,挥了下手,强笑着吩咐,“老三,赶紧给福叔搬把椅子。这几天的事情,多亏了你福叔极力帮衬着,咱们家才过了此关。”

“不敢,不敢!”吴福立刻将手摆得像风车一般,“小人,小人都是按照老爷的吩咐再做。老爷,您和少爷如果有事,小人,小人一会进来!”

“不必了!”吴有财站起来,一把扯住吴福衣袖,“他福叔,你坐这儿吧!今天的事情,我们父子要请你做个见证!”

“啊!”管家吴福听吴有财说得郑重,愣了愣,欠着屁股坐了半边椅子。那吴有财冲他笑了笑,突然挺直了身体,大声说道:“咱们吴家,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分过家。算算,总计也有七十多年了。今天我把老大送给朱都督做人质,实际上打的是开枝散叶的主意!”

“啊——!”管家没想到自己听到事关家族兴衰的大秘密,愣了愣,猛然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坐下!”吴有财看了他一眼,不容拒绝地命令,“这些事情,其实我不说,也不可能瞒得过你。之所以要老大去,而让老三留下接我的家主之位。不是在我这当爹的心里,就觉得老三比他大哥强。福叔,你要把这些话记在心里,哪天一旦我不在了,随时提醒老二和老三!让他们,让他们永远记得,老大当初被交出去,也是为了这个家!”

“是,是……”管家吴福不敢再走,站在原地,两眼发红,汗流浃背。

“之所以让老大去做人质,是因为老大是个鲁莽的性子,适合进取,不适合守成。而老三的性格,跟老大正好反过来,守成有余,进取之心不足。老大,你跟了朱将军,虽然说是做人质,家族为了自保,过后也少不得要将你除名。但看在老夫将来要陆续给他送去的两万多斤铜上,那朱八十一也不能真的把你当人质对待。而你跟了他,万一哪天一飞冲霄了。也别忘了,别忘了,在这儿山阳湖边,还有你两个兄弟!”

第056章 无德轮回

“是!”吴良谋长跪于地,红着眼睛答应。然后重重地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孩儿不孝,以后不能侍奉大人膝下了,请父亲大人每日多餐少忧,日后,日后……”

说到一半儿,他已经哽咽得无法出声。 虽然被家族除名这档子事情,只是做戏给朝廷看。但是对他们父子二人来说,此一去,恐怕就是生离死别,这辈子都难再见了。

“痴儿!起来,你这又是何必!”吴有财抬手擦去腮边的眼泪,笑着扯住长子子的胳膊。“这世上,那些传承过百年的大家族,哪个不是如此。太平时节,就得有人去当官,有人去经商。然后官护着商,商养着官,一家人抱成团儿努力向上。若遇上乱世,则就得有人去保朝廷,有人去投反贼。最后无论是朝廷赢了,还是反贼赢了,家族的实力也不会下跌太多。咱吴家,自从你曾祖父那辈起,就没再出过为官的了。所以这朝廷船,是搭不上了。但反贼这边,总得留一丝机会!所以细算起来,把你送出去,是我这当爹的对不住你,而不是你不孝辜负了老爹!”

话音落下,父子四人再度抱头痛哭。那管家吴福听得心里头宛若刀搅,咬咬牙,低声说道:“庄主何必如此?那朱八十一所凭,不过是几件古怪的火器罢了。如今他把火器就摆在庄子前面的晒谷场上,手下士兵又分散住在周围的民房里。咱们趁着黑夜召集人手,先抢了他的火器,然后再……”

“一派胡言!”吴有财立刻抬起泪眼,冲着吴德怒目而视。“你也是年过不惑的人了,怎么目光比小孩子还短浅?那几件火器,的确就摆在打谷场上。可你如何保证他手中没有藏着别的神兵利器?!况且在他到来之前,咱们吴家已经炼了十几年铜了,这期间,钟鼎铙钵不知道铸了多少。几曾想过,这铜钟横过来,装上火药就变成了神兵利器?!”

“这……?”不光是管家吴福,吴良谋、良田和两方三兄弟,也被老父的话问住了,一个个瞪着泪眼,面面相觑。

“我之所以舍了你去跟了朱将军,也正是因为如此!”吴有财笑了笑,继续对长子道:“他虽然把咱们家多年积蓄洗劫一空。可他进了庄子这些天来,没纵容属下乱杀过一个人,没辱过一名妇女。他手下的人虽然大多也是刚刚放下锄头没多久的庄稼汉,却也被训练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令行禁止。再加上那些层出不穷的火器,这样的人,在这乱世当中,成就岂会太小?日后此子即便不能坐拥江山,恐怕也是马援、李靖一般人物。你跟了他,相当于附上了青龙尾翼。只要侥幸不死在半路上,最后恐怕也少不了一场大富贵在等着。所以,切记,一定不要把他拿光咱家钱财事情放在心上,并且一定要尽全力辅佐他,把他当做你的主公对待!有多大力气用多大力气。宁可让他觉得你本领不够,也不可让他觉得你不肯忠心侍奉他。眼下他身边谋臣良将半个也无,你现在就跟了他,即便日后他麾下尽是韩信、张良之辈,冲霄之日,恐怕也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是!孩儿记下了!”吴良谋被父亲说得心中火热,又红着眼睛磕了个头,缓缓站了起来。

“好了,都去睡吧。明天早晨,他就要返回徐州了。你尽管跟他走,家中的事情,有福叔和你的两个弟兄帮我照应,不用老惦记着!”吴有财笑着将儿子们挨个揽进怀里,用力抱了抱,然后直接推出门外。

三兄弟含着泪在父亲门外站了一会儿,见老父书房门始终没有再打开。只好冲着房门又施了礼,各自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朱八十一果然带着麾下弟兄们,推起装满了金银细软和铜锭铁块的鸡公车,拔营回返。走得和来时一样干脆利落。只是来的五百多辆半空的鸡公车,回去时却变成了一千三百多辆,并且每一辆都装得满满当当,木头制的轮子在泥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那吴良谋也跟被家族送给朱八十一的百余名庄丁一道,洒泪拜别了老父,加入了徐州左军的队伍当中。一路上,每走几里就回头看上一看,真的是肝肠寸断,哽咽不止。

亲兵队长徐洪三被他哭得心烦,忍不住低声安慰道:“行了,差不多就行了。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眼泪怎么就那么不值钱呢?!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离开家去轿行当学徒了。每天扛着磨盘练习走路,还连饭都吃不饱!要像你现在这样,还不早就哭死了?!”

“你那是被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吴良谋立刻竖起眼睛,低声反驳。

“你好,你有饭吃!”徐洪三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瞪了他一眼,不屑地提醒,“又不是咱们都督非要带你走,而是要做场戏给鞑子官府看,你明白么?!你要是敢继续待在家里头,等鞑子的大军赶过来,全家都得给人砍了脑袋!”

“我家又没请你们过来!”吴良谋闻听,愈发觉得委屈。咬了咬牙,恨恨地回应。随后将头扭在一边,不想再和仇人多浪费任何口舌。

“呀,你还牛上了!”徐洪三扬起刀鞘来想打,抬头偷偷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努力学习骑马的朱八十一,又迟疑着放下了胳膊。自家主将不喝兵血,也没有虐待士卒的习惯。他这个当亲兵队长的,当然不能做得太过分。然而被一个人质给窝了脖子,这口气也实在难以下咽!因此想了想,又换了一幅笑脸说道:“你家当然没请我们来。可你爹拖着我们徐州军的钱粮迟迟不交,我们当然要过来催一催了。如果换了我们是朝廷那边,不也一样得派了官吏找上门么?不信你家能剩得比现在还多!”

“朝廷是朝廷,你们是你们。给朝廷缴税纳赋,那是我家份内之事。而你们……”吴良谋偷偷看了一眼朱八十一,发现后者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压低声音,不屑地说道:“一群草寇而已,怎么能跟朝廷比!”

“吆——哈!”徐洪三又被气了个火冒三丈,咬着牙,盯着吴良谋的眼睛反问,“我们怎么就不能跟朝廷比了?朝廷眼睁睁地看着老百姓饿死不管,我们红巾军打下了徐州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仓放粮。朝廷收税收到老百姓卖儿卖女的地步,我们徐州红巾把地分给老百姓却只收两成。朝廷只给有钱有势的人撑腰,没钱没势的哪怕被当街打死了,官府都假装看不到。我们徐州红巾却规定杀人者偿命,无论你官职高低,有钱没钱,是蒙古人还是汉人。你说,到底是朝廷更像个朝廷,还是我们这群草寇更像朝廷?”

他造反前是个轿夫头目,属于下九流中有名的碎嘴职业。给朱八十一当了亲兵队长之后虽然刻意收敛了些,但跟人争辩起来却依旧轻易不肯认输。此刻在行军途中百无聊赖,又难得遇上个好对手,当即谈性倍增。旁征博引,将质问的话连珠箭般射了出去。

那吴良谋登时被问得接不上话来,愣了好一阵儿,才硬着头皮回了一句,“那你们也没有向我家征钱粮的权力!朝廷虽然做得不好,但人家是天下正朔。要是朝廷做得稍有不好,大伙就都像你们一样拎着刀子造反。这天下还不是要乱了套?”

“你先弄清一件事,不是我们要造反,是朝廷逼着我们造反,不造反就得活活饿死!”徐洪三耸耸肩,连声冷笑,“换了你,连观音土都吃不上了,你肯蹲在家里乖乖等着饿死么?至于正朔,什么叫正朔?现在的皇上是个鞑子吧!咱们好好的汉家江山,他一个鞑子朝廷怎么就成了正朔?!”

“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吴良谋说他不过,只好又掉起了书包。

“有德?你说鞑子朝廷有德?哈哈哈,你说鞑子朝廷有德?!”徐洪三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摇头大笑,“你知道鞑子当年打到这边来,杀了多少人么?告诉你吧,我祖爷爷那辈兄弟七个,就跑出来他一个。其余六个,全被鞑子给砍死在了逃命的路上了。这样的朝廷你居然敢说他有德?缺大德吧你?”

“你,你……”蒙元得天下时杀戮之惨,吴良谋从自家已经过世多年的祖父口中也听说过。然而五德轮回,是这个时代儒家的一个重要理论支撑。虽然儒者口中的“德”,与市井百姓嘴里的“德”,是完全不同两种概念。但一个完全靠杀戮建立起来的朝廷,硬说它符合天道,又实在需要足够厚的脸皮。

吴有谋只是有些书呆子气,却不是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厚脸皮。嘴唇濡嗫了半晌,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那徐洪三在辩论中站了上风,心中好生得意,口齿也变得愈发清晰,“既然谁更会杀人,谁就该坐江山。给我们红巾军缴纳钱粮,你还有什么委屈的?我们红巾军,肯定比滕州府的官兵更懂得杀人吧?这话太糙,咱再换一种说法。谁的军队能打,谁就该抢了江山做皇上。我们红巾军现在也没输给鞑子朝廷吧?你怎么知道,将来不是我们红巾军坐江山?!你那个德,不会落到我家都督头上?!”

“就他?”吴良谋将头转向正在跟战马较劲儿的朱八十一,怎么看,都无法将这个身上没半点斯文气儿的屠夫,与坐在龙椅上的九五至尊联系到一起。但是他又牢记着父亲的吩咐,不敢表现出对朱八十一本人的丝毫不满来,挣扎了一下,低声说道:“就凭你们?也就是凭着火药之利,暂时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罢了。等哪天朝廷反应过来,鹿死谁手,还未必可知呢?!”

这个典故有点儿深,远超出了徐洪三的理解范畴。后者立刻皱起眉毛,低声追问,“什么,你说什么未必可知?鹿,这跟鹿有什么关系?”

“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吴良谋立刻抬起头,举目四望,满脸高深,“这鹿,就是江山。最后落到谁手里,谁就当了,当了……”

话说到一半儿,他的舌头突然打了结。两眼紧紧盯着西北方向飘来的一团黄褐色的云,原本白净的脸孔瞬间变得一片乌青,“不好,那边,那是战马踩起来的烟尘,有骑兵,大股的骑兵!”

“骑兵,骑兵!”仿佛在验证他的乌鸦嘴,两名红巾军斥候拼命打着马,从西北方向疾奔而至。“骑兵,打着黑十字旗的色目骑兵。从运河,从运河那边杀过来了!”

第057章 吴良谋

朱八十一带领大伙,要去的就是运河方向。准备将从吴家庄搬出来的细软和铜料装上货船,从水路运回徐州。此刻听斥候说有一支色目骑兵迎面杀到,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催马迎住斥候,大声追问,“什么?色目骑兵,多少人?是路过还是专门奔咱们来的?”

两名斥候滚下马背,喘着粗气大声汇报,“是,是绿眼回回,长得,长得跟伊万差不多。打着黑色的旗子,上面画了个白十字。有三千出头,属下,属下不知道他们是路过,还是专门来打咱们的!”

“是阿速军!”伊万诺夫小跑着跟了上来,大声向朱八十一解释,“打黑色十字旗的,肯定是阿速军。你们皇帝的私人卫队,里边全是清一色的阿速人。赶紧找个高一点儿的地方备战,别上骑兵直接冲过来!”

“那边有一座小山,山后就是一条河!”此处距离吴家庄只有十几里路,因此吴良谋对周围的地形极为熟悉,跑到朱八十一马前,用手指着两百步外,大声提醒。

朱八十一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一座葱茏的丘陵。大概比地面高出了一百米左右,正面的坡度非常平缓。这个时候,他也没功夫再找更合适的地点了,立刻将手向山头处一指,大声命令:“上山,把鸡公车都推过去,横在前面当寨墙。马上!”

“上山,把鸡公车也推过去当寨墙!”“上山,把鸡公车也推过去当寨墙!”徐洪三立刻带领十多名亲兵,将主将的命令一遍遍重复。

“是!”吴二十二干脆利落地答应一声,然后直起腰,向身后挥舞手臂,“弟兄们,跟着我上山。”

“弟兄们,别慌,跟着我来!”其他将领也推着鸡公车,大声招呼。

他们都是从上次战斗中跟在朱八十一身后去炸兀剌不花的那批勇士里头提拔起来的,作战经验和临阵指挥能力方面,或许有所欠缺。但是在胆气方面,却个个都属于人中翘楚。即便此刻心里头再着急,脸上也不带出一点惊慌的表情来。用力迈动的双腿,更是一步一个脚印,努力控制住整个队伍的行进节奏。

此番跟在朱八十一出来“打草谷”的亲兵、战兵和辅兵,也都是平素训练中表现最为出色的一群。从去年八月中旬到今年三月下旬,前后七个多月的军容和队列训练,已经将服从和纪律,牢牢地刻进了每个人的骨子里头。因此一个个都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慌乱,在各级将领的带动下,秩序井然地推着鸡公车朝二百步的山坡上走去,连一块铜板,都没有因为紧张而遗落在地上。

“伊万,你先去山上指挥着大伙搭车墙!尽量宽一些,别让骑兵能直接跳过去。”

“洪三,你去协助伊万。叫大伙都按他说的办,对付骑兵,他比咱们经验多!”

“老黄,你把你的铜炮给架到高处。等会儿越过大伙头顶,直接朝鞑子队伍里轰!”

“老黑,你也去把你的抬枪架起来。准备专门朝着当官的身上招呼!”

朱八十一在十几名亲兵的保护下,走在整个队伍最后。一边走,一边将命令流水般的传了出去。经历了去年冬天那场恶战,他的本事也大有长进。虽然下命令时的语气还略带着些紧张,但至少条理非常清晰,能让弟兄们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

“是!”众人答应着,撒腿朝荒山上跑去。朱八十一回头看了一眼骑兵云,估算了一下敌军跟自己之间的距离,然后又低声朝着紧跟在自己身边吴良谋吩咐,“你带着你的庄丁,一会直接从山那边下去,然后自管回家。如果官府问起来,你就说趁着我跟阿速人交战的时候逃回去的。这样,他们就应该不会再难为你们吴家了!”

“我?”吴良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朱八十一居然会在最危急关头放自己离开,还准许自己带走所有庄丁。愣了愣,两眼瞬间瞪得老大,嘴巴也瞬间张成了一个鸡蛋型。

“走吧,带你出来,是为了让你爹给官府有个交代。现在交代有了,你就不必留下来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待会儿打起来了,我未必还顾得上你!”

“我——”吴良谋心中先是觉得一热,随即,便涌起了无穷无尽的屈辱。然而,感动也罢,屈辱也罢,短短数息之后,却全部让位于理智。

很显然,这个节骨眼儿上最理智的做法,是速速离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阿速军发起狠来,可不会管谁是怎么来的,是不是红巾军的人质!况且这红巾军,刚刚洗了吴家,跟他仇深似海。他即便再年轻气盛,也没必要留下来与对方同生共死。

想到这儿,吴良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冲着朱八十一拱手施礼。“如此,在下就先谢过都督高义了。祝都督旗开得胜,所向披靡!”

“回去告诉你爹,能躲就尽量带着乡亲们躲一躲,那鞑子眼里,可未必肯区分是谁是义军,谁是顺民!”朱八十一微笑着点了点头,跳下战马,开始帮弟兄们推鸡公车。从那一刻起,再也没多看过吴良谋一眼。

有股被轻视的感觉,瞬间再度占据了吴良谋的心脏。他真想冲过去,大声告诉对方,自己身手不比对方麾下任何一个人差。自己是将门之后,临阵指挥肯定不会输给红巾军里的大老粗!然而,理智却牢牢地抓紧了他的双脚,让他停在原地不能移动分毫。这种时候,争这一口气有什么用呢?自己与他们不是一种人!自己读了许多书,师出名门,有殷实的家业和大好的前程,而他们,只是一群土匪而已,还刚刚将自己的家洗劫一空。

“听伊万的,他比咱们懂得怎么打仗!”

“车和车之间留出几条过人的通道来,只要能挡住战马就行了。别把咱们自己的路挡死,一旦色目人逃了,咱们还得追杀他们呢!”

“车子放下后,王胖子带着辅兵去挖陷马坑。战兵和掷弹兵,赶紧都把甲穿上,然后坐在车墙后恢复体力!”

“老黄,你行不行,不行就把铜炮交给别人,你带着你的徒弟从山后边先走一步!”

“……”

朱八十一爽利的声音陆续传来,字字句句,仿佛都充满了诱惑。吴良谋呆立在原地听了一会儿,最终,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身冲着正在等待自己做决定的庄丁们说道:“走吧,从侧面绕过去。有红巾军挡着,阿速人顾不上追咱们。”

说罢,从距离自己最近的庄丁手中夺下一根红缨枪,当拐棍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开了。

众庄丁也不知道此刻该怎么办才对。按道理,他们已经被庄主送给朱都督了,应该留下跟红巾军并肩作战才对。然而远处杀来的鞑子兵马遮天蔽日,姓朱的手中只有区区一千多号人,大伙即便留下来,恐怕最终结果也难逃一死。并且一旦被鞑子发现是吴家庄来的,肯定还会牵连到庄子里的父母和家人。

“还愣着干什么,走啊!想帮忙啊?!想帮忙就自己留下。不想帮忙就赶紧跟我走!”吴良谋向前走了一小段儿,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上。又回过头来,恶声恶气地喝道。

“唉!哎!大少爷,您慢走!我们这就过来,这就过来!”众庄丁如梦初醒,拿起离家前庄子给大伙专门配置的兵器,背起简陋的行李卷,跟在吴良谋身后,如逃兵一般跌跌撞撞。

‘红巾军走不了了!”“他们带了太多东西!他们必须留下来跟鞑子拼命!”“两条腿儿跑不过四条腿儿!他们走也是白走,还不如留下来!”一边走,大伙一边回头张望,看着那群模样的肤色跟自己差不多人,在半山腰上,用装满货物的鸡公车,垒起一道又宽又长,曲曲弯弯的简陋城墙。看着那群刚刚放下锄头一年不到的汉子们,有条不紊地披上铠甲,把利刃、盾牌和长矛抓在手里。看着那群比自己高大挺拔的男儿,不慌不忙地拿出干粮和冷水,坐在地上慢慢品尝。仿佛吃得是龙肝凤髓,饮得是玉液琼浆。

当视野里再也看不到那些与自己长得差不多的面孔之后,终于有庄丁忍受不了队伍中的压抑气氛,凑到吴良谋身边,祈求般问道:“他们,他们能打赢,对吧?!大少爷,他们手里有那个铜炮,铜炮!”

“对!他们手里有铜炮,打出去的铁弹丸还会爆炸。轰地一下,鞑子就得炸死一大片!”,没等吴良谋回应,周围已经响起了一片肯定的附和声。那些红巾贼刚刚洗劫了吴家庄,但是,在庄主宣布投降之后,没杀掉庄子里任何人,没砸毁任何一座炼铜炉。唯一打烂的,就是吴家庄的院墙和大门,还是庄主主动要求他们做的,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希望吧!”不忍扫了大伙的兴,吴良谋回头朝山上望了几眼,喃喃地回应。“他们,他们走路,走得挺整齐的。身上的铁甲,看上去也,也非常结实。”

注1:阿速军,由波斯的斯基泰-萨尔马提亚人组成的一支部队。持波斯语,信奉东正教。在窝阔台时期,举族归顺蒙古。在北元攻打南宋的战斗中,曾经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元朝末年分为左右两个军,驻扎于现古北口一带。后来在南下红巾军战斗中,被刘福通部全歼。

第058章 阿速军

“嗯,军容倒也称得上整齐,临阵机变也还过得去!怪不得兀剌不花会死在他们手里!”枢密院同知,阿速左军达鲁花赤赫厮拉住坐骑,一边手打凉棚朝着五百步外的小山观看,一边品头论足。

从双方斥候在运河畔遭遇,到自己率领骑兵追到这里,前后不过是半个时辰光景。而红巾贼们却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之内,选了一个对步兵相对有利的地形,并且用那种丑陋到了极点的鸡公车沿着半山腰摆出一道胸墙,着实难能可贵。

“那朱八十一既然敢号称弥勒佛转世,想必多少看过几本书,对军略也多少有所涉猎!!”阿速左军副都指挥使朵儿黑凑上前,笑呵呵地附和。

“正是,正是!十万蚁贼里边,总能找到一两个知兵的!”队伍中的两名千户秃鲁、鲍里厮也带住坐骑,对着远处小山上的义军轻轻点头。

沿着运河奔袭了百里,终于将这支胆敢流窜到黄河以北打草谷的蚁贼给逮住了,让他们如何能不感到欣慰?要知道,阿速左军上下,全是一人双马的骑兵。最适合野外发起冲杀。如果要是让这支贼兵退到黄河以南那泥泞不堪的土地上去。将其一举全歼的难度将凭空增大数倍,从徐州城内杀出来的贼方援军,也会令大伙防不胜防。

但是现在就简单多了,虽然贼军的头领朱八十一将队伍带到了小山坡上。但那山坡的陡峭程度,只能对战马的冲刺速度造成一些影响,却远远没达到让战马无法跑上去的地步。而此地距离徐州还有八九十里路,中间还隔着一条黄河。即便芝麻李得到消息,带兵前来救援也得在一两天之后了,有这两天时间,足够阿速左军将朱八十一和他手下的蚁贼们全歼二十次,并且每次方式都不会重样!

其他阿速左军的百夫长、牌子头们,也都是行军打仗的老手。见敌军在土山上摆出了胸墙,不用上司们命令,就带着各自手下的弟兄跳下坐骑。从备用的战马鞍子后取下包裹,拿出做工精良的镔铁扎甲,慢慢套在身上。然后牵着坐骑,在帅旗附近小范围内缓缓走动,舒活因为长时间骑马而僵硬的筋骨,同时给战马积蓄体力。

一些特别怜惜牲口的士兵,则趁着这个机会从行囊里掏出炒熟的黄豆,捧到坐骑嘴边,让后者慢慢享用。 他们都是天生的战士,从曾曾祖父那辈起,就在窝阔台汗的帐下效力。然后追随这蒙哥大汗征四川,陪着忽必烈大汗征阿里不哥、征李璮,追随丞相伯颜下江南、征临安、扬州。最远还有一部分人的祖先跟在张弘范身侧,将大宋最后一个皇位继承人逼进了大海。可谓战功赫赫,历史辉煌。

最近二十年,虽然阿速军的主要力气都花在了蒙古贵胄们之间的互相倾轧上,但战斗力在整个大元帝国内,依旧排得上前五位。只是将士数量实在单薄了些,左右两个军加在一起才六千多人,无法单独完成一场大的战役。所以朝廷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愿动用这支力量。要是动,也会把好钢用在刀刃上,让他们给十几万大军充当先锋。

作为左军的达鲁花赤,赫厮也非常珍惜自家祖辈用血水换回来的荣誉。轻易不愿意带领部下冒险,除非有上头的严命,或者绝对的把握。

今天的情况,就属于后面一种。阿速左军原本是奉了朝廷的命令,沿着运河南下,从邳州转往汴梁,与等候于那里的二十万大军汇合,由丞相脱脱的弟弟,也先帖木儿带领一道去征讨刘福通。但是在途经鱼台时,达鲁花赤赫厮却忽然听当地汉人官员汇报,说有一支人数不满两千的红巾贼,正大摇大摆地在山阳湖畔征集物资,便加快速度赶了过来。

用三千骑兵去剿灭不到两千的蚁贼,达鲁花赤赫厮没看到任何风险。此外,促使他下定决心的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因素,那就是,眼前这支红巾蚁贼刚刚洗劫了拥有一座矿场的吴家庄,并且还“敲诈勒索”了周围十几个富庶的坞堡。到手的金银细软多得已经拿不下,需要用车队推着才能往回返!

黑吃黑这种事情,不仅仅是绿林好汉们擅长。作为阿速左军的达鲁花赤赫厮亦精熟此道。并且在剿灭了这伙人数单薄的蚁贼之后,他还能带着人头大张旗鼓地到受害的坞堡里转一转。相信那些苦主们,会感恩戴德地再送上一份厚礼,让他一下子就得到双倍的收获。

既没有什么风险,又能获得巨额利润,这等美事,傻子才会拒绝?!所以赫厮在发现蚁贼的踪迹之后,立刻将运送粮草物资的大船和随军出征的四千辅兵,留在了运河码头上。然后带领麾下骑兵风驰电掣地追了上去。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如事先估计的同样完美。蚁贼们果然舍不得丢下抢到的金银细软四散逃命,而是被朱八十一带到了一座不太高的荒山上,试图负隅顽抗。而从留在地上的车辙印记可以判断,大部分鸡公车,负载都非常沉重。装得绝对不可能是粮食、皮革等轻贱之物。随便抢下十几辆,就能将这次出征的成本,翻倍地收回来。

“大人,要不要属下带两个百人队,迂回到山后,把红巾贼的退路也给堵死?!”正当赫厮在兴致勃勃地估算此战的最后收益时,左千户秃鲁凑到他的耳边,笑着提议。

红巾贼的数量只有阿速左军的一半儿,并且还是野战中以步对骑,溃败是早晚的事情。如果提前迂回到他们的身后,堵住退路,便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对于炫耀阿速左军的兵威,对于领军出战的各位将领今后的仕途,都会有许多好处。

但是达鲁花赤赫厮,对这个能够锦上添花的建议却不是非常感兴趣。看了千户秃鲁一眼,轻轻摇头,“不用,给他们留一丝希望,他们才不会跟咱们死战到底。两条腿跑得再快,能快到什么地步?况且这周围的堡寨刚刚受过他们的勒索,见到逃兵之后,岂有不借机报仇的道理?!”

“溃兵如果去袭击堡寨……?”

“蠢,溃兵去袭击堡寨,咱们正好跟过去剿灭他们,救民于水火!”

“大人英明!”左千户秃鲁千户大声拍了一句马屁,催动坐骑,去检视自己麾下的兵卒去了。达鲁花赤赫厮则跳下战马,徒步在帅旗附近慢慢走动。将士们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把体力调整到最佳状态。借着这个机会,他也可以再仔细观察一遍对手的营地,寻找更多的薄弱点出来,以便确定进攻的方略。

才走了几步,他就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危险气息。迅速挪动双腿,以与肥胖的体形极其不相称地速度,将自己藏在了坐骑的屁股后。

“保护大人!”亲兵队长莫尔蒙立刻大喊了一句,带着十几名铁甲武士,高举着盾牌扑过来,将赫厮与他的大食宝马遮挡了风雨不透。然而非常尴尬令人的是,根本没有任何弩箭飞过来,也没有任何重物落地的声音。对面山坡上的蚁贼,只是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哄笑,然后就该休息的继续休息,该喝水的继续喝水,仿佛正在观赏江湖艺人耍猴子一般,声音里充满了戏虐。

“都散开吧,即便是床子弩,也打不了五百步!”达鲁花赤赫厮被笑得面红耳赤,推开众人,自己从盾牌后走了出来。

刚才显然是虚惊一场,红巾贼此番来黄河以北仅仅是为了打草谷,根本不可能带着床弩这种笨重的武器。不过车墙后的那个长长的东西是什么?赫厮的目光最后落到红巾军营地中,那个闪闪发光的管状物体上。刚才让自己感到危险的,肯定就是这个东西。与床子弩没任何类似,如此细的手臂,也不可能是投石机。

“可惜,距离太远了!”红巾军的营地内,朱八十一轻轻放下大抬枪,遗憾地摇头。这件花费了他好几个月心血和数十两黄金的神兵利器,最远有效射程大概在一百五十步到两百步之间。再远,即便能打中目标也破不了铁甲,就只能吓对方一跳了。

“将军,您不能总把获胜的希望,寄托在一两件特别的武器上!”见朱八十一在积蓄体力的时候,总是围着抬枪和火炮打转,伊万诺夫忍不住出言提醒。

这厮最近一段时间,依靠把以前看到过的各种先进工艺卖给徐州左军,赚到手的黄金已经按斤计算。因此对朱八十一本人的忠诚度,也随着黄金重量的增加成比例升高。总希望能陪着后者走得更远一些,赚到的黄金能在欧洲买一个有领地的侯爵当才好。

“嗯,你说得对。决定胜利的关键,是掌握武器的人,而不是一两件武器。”朱八十一快速接了一句,然后扔下被惊得目瞪口呆的老兵痞和徐洪三等人,大步朝铜炮走去。

好歹也背了小半年兵书了,从《孙子》到《卫公问对》再到《三略》、《六韬》,市面上凡是能买到的兵书,无论是真作也好,伪作也罢,他都囫囵吞枣翻了个遍。再加上二十一世纪泡论坛打嘴架的功夫,随口抛出一句,都堪称兵家至理。问题是,怎么才能把纸上的东西应用到实际?!老实说,除了凭着先进武器碾轧之外,朱八十一根本不懂其他任何招数!并且唯一会的这招还是学自战略游戏,到底在现实世界中效果如何,他自己也不清楚。

不管身后掉了一地的眼珠子,他迅速矫正三门铜炮的位置,同时嘴巴像爆豆子一样吩咐,“这两门用散弹,最高处那门用实心弹。骑兵移动太快,用散弹的话,肯定比用实弹容易打到目标。洪三,一会儿多派几个人过来,用盾牌把铜炮两侧遮住。免得阿速鞑子用弓箭伤到黄师傅他们。黄师傅和他这几个儿子都是没上过战场的,一会儿真打起来时一定要先护得他们父子周全……”

第059章 想飞的菜鸟

伊万诺夫见他如此,只好摇了摇头,继续去前面检视车墙。在米兰附近当佣兵时,他曾经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当时佣兵们就是用装稻草的车子挡住了对手的战马,然后点燃稻草,藏在车身组成的圈子后用长枪和利斧击败了敌人。不过那次敌军是多少来着?好像有七十多人吧,看上去黑压压好大一波!这次,这次对面来了,来了三千!奶奶的,东方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三千铁甲骑兵,都够推平整个法兰西了!”

“咚咚咚咚咚咚!”忽然间,山下传来一通震耳欲聋的鼓声,将他的心神强行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阿速军动了,一个千人队留守在帅旗下,另外两个千人队,则迅速分为正面和左侧两个部分。正面的那支下了马,举着盾牌、短刀和角弓,徒步缓缓向红巾军的车墙迫近。左侧的那支则牵着马继续向更远的位置迂回,与目标、自家队友之间,在行进中组成了一个怪异的三角。

“先不用管左边,他们要走到二百步以内,才会跳上坐骑,然后斜着往上冲。只有这样做,才能充分利用战马的速度!”老兵痞伊万诺夫迅速跑回朱八十一身边,大声向自家主将解释。

“噢,明白了!”朱八十一的心境被山下的鼓声催得有点紧张,但在老兵痞的提醒下,很快就弄清楚了敌军的意图。立体几何是高中时代的必修课,数学老师虽然也“英年早逝”,但好歹把一些基本概念刻强填进了朱大鹏的脑子里。从侧面斜向上切,距离虽然拉长了,单位距离内需要克服的高度差却大幅降低,多出来的路途,刚好给战马提供加速空间!

“等会儿步兵走到两百三十腕尺,就是八十步左右,会先用轻箭发起一轮试探。这时候让弟兄们拿盾牌护住面部就行了,不用急着还击。这种箭,穿不破我们罗刹人的镔铁甲,也更不可能穿破您监制的那种铁壳子!”老兵痞的声音继续传来,有一点点紧张,但是更多的是临战前的兴奋。多年佣兵生涯,已经把一些后天培养出来的东西,变成了人体的先天本能。无论面对怎样的敌人,在开始战斗之前,他心跳都会加快一半儿,听觉、视觉和各种乱七八糟的感觉,也加倍的灵敏。

“关键是在一百五十腕尺,就是五十步左右。该死,为什么没人给统一一下。”老佣兵伊万一边大声抱怨着,一边继续喋喋不休,“五十步左右,他们会换重箭,就是你们说的破甲锥。这时候咱们要抢先下手,先拿你那三门火炮喷他们一轮,然后让弓箭手立刻反击。接着前排用刀盾兵顶住,后排长枪兵赶紧压上去,把长枪探到车墙上,防备敌军骑兵趁机发起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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