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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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众人脸上都写满了失望,他想了想,继续说道:“诸位要是有心,就把各自麾下最精锐的弟兄连夜挑出来。河上的浮桥太窄,所以明天第一波过河的人,必须是精锐中的精锐。一定要扛得住禄某人的狂攻,给后续的弟兄砍出一块过河的空间。如此,才能与毛兄弟配合到一处,打姓禄的一个措手不及!”

“那……”众人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却非常不甘心。嘴唇濡嗫着,迟迟不愿意领命。

芝麻李见了,便又挥了一下胳膊,大声说道:“军师说得对,咱们的力量要留在明天早上。马上散了,给我回去挑人、睡觉。明天早晨辰时,每个人带着五百精锐,给老子去浮桥那集合。老子冲第一波,其他人,按照左军,右军,中军和山、火、林、风这个次序,依次往对岸冲!”

“是!”众将答应着,躬身领命。然后又依次走上前跟毛贵抱了抱,快速退下去做临战前的准备。每个人心中都暗暗发誓,决不让前军兄弟的性命白白牺牲掉。

朱八十一也跟着大伙一道出了中军帐,回到自家的左军营地之后,命令战兵立刻解散,各自回帐篷养精蓄锐。而他自己,却躺在羊皮铺成的临时床榻上,辗转反侧。

他有个兄弟叫毛贵,为了给大伙创造过桥机会,连夜带领手下弟兄泅渡黄河去了。他有个兄弟叫芝麻李,明天过桥时,会带领亲兵冲在最前方。他还有个兄弟叫做彭大,平素话不多,却愿意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他还有个兄弟叫赵君用,小心眼,爱算计,今夜却要带着麾下弟兄在浮桥上折腾一整夜,只为让大伙都能睡个安稳觉,明天早上打仗时能鼓足了精神。

而他,却在纵容自己的属下,悄悄地算计这些人,利用这些人。芝麻李派左军在攻略砀山、虞城和下邑等地,明显与苏先生当日的建议有着惊人的巧合。要说苏先生在这里边没起到任何作用,朱八十一打死也不敢相信。虽然,他到现在也没琢磨明白,苏先生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

“上次我拒绝苏先生的提议时,态度就该更坚决一些!”想到当日的情景,他心里愈发觉得不舒服。当日他肯定没有答应苏先生和于司仓的提议,但若说当日他没有动心,他自己都觉得脸红。独立门户的诱惑是实实在在的,左军与徐州红巾这个大家庭的疏离感,也是实实在在的。这种感觉,其实不光苏先生、于司仓等人有。即便是朱八十一自己,也同样能清清楚楚地意识得到。

特别是在武器配备和军容军纪两方面,双方之间的距离一直在逐渐拉大,而不是慢慢缩短。就像两列并头而行的马车,一个已经换上了全钢的车轮和车轴,另外一个却保持这木头与铆钉的古朴,这两者之间,能长久地齐头并进下去,才怪。

迷迷糊糊地想着,他就觉得自己从床榻上飘了起来。飘飘荡荡地离开了营地,来到了汹涌澎湃的黄河岸边。看到前军都督毛贵精赤了上身,抓起盛酒的水袋灌了几大口,然后将其抛给别人,将自己的钢刀用绳子拴了挂在脖子上,一纵身跳进黄河。

巨大的浪头拍过来,毛贵的身影立刻消失不见。但其他弟兄却好像根本不知道“怕”字怎么写一般,一个接一个喝了酒,以与毛贵同样的姿势,扑进了滚滚浊流当中。黑夜里,没人敢点起火把,只有头顶上的星星,照亮他们明澈的眼睛。那一双双眼睛在河水中瞪得老大,排成长长的一串,向着对岸移动,移动,缓缓移动。而远处的河岸,却像长了腿一般,不断后退,后退,快速后退。又一个巨浪拍过来,整条黄河都消失在长夜当中。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雄壮的鼓声响起,将他的灵魂迅速从梦境里拉回现实。“都督,请贯甲!”徐洪三带着几名亲兵跑进来,从床榻上拉起他,七手八脚将两片板甲朝他身体上扣。

“天亮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朱八十一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低声追问。

“寅时三刻,大都督命令全体用餐,一刻钟后,在浮桥前集合!”徐洪三一边帮他系着绊甲丝绦,一边快速回答。

“去给我拿早饭!清淡些,不要肉食!”朱八十一挣扎着推开他,低声命令,“其他琐碎事情,我自己来!叫伊万速去整队,要一个刀盾兵百人队,两个长矛兵百人队。再加一个弓箭手百人队和一队掷弹兵。火炮就先不用了,浮桥太窄,推着它们容易堵住桥面。再让王大胖子去弄绳子和羊皮筏子,岸边候命,随时准备从河道里头捞人!”

“是!”徐洪三记性着实了得,将一连串颠三倒四的命令刻在心口上,大声答应着跑出了帐篷。

“给我水!”朱八十一从另外一名亲兵手里抢过水袋,狠狠地灌了自己几大口。冰冷的泉水,立刻顺着喉咙直抵肚脐。这下,他终于彻底醒了过来。在其他亲兵的伺候下,迅速戴好头盔,将上次战斗中缴获来的宽刃大剑挂在腰间。然后快步走到了帐篷门口。

早有人端来了他的战饭,两个饼子和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朱八十一三口两口把饭倒进肚子里,然后跳上一匹缴获来的黑色战马。聪明的阿拉伯马平稳地迈开四蹄,带着他朝左军营地内最空旷处跑去。那里,接到命令五百战兵已经排成了长队,每个人的面孔,都被朝霞染成了金红色。

太阳还没出来,但天光已经大亮。略带寒意的晨风中,无数旌旗在猎猎作响。右军、中军,还有隶属于中军的几个二级营头,都已经集结完毕。很多熟悉的面孔站在各自的队伍前,或者大声说着脏话,或者用力挥舞手臂,以各自习惯的方式鼓舞士气。

朱八十一策马在自家兄弟面前兜了一个圈子,想也说上几句,半晌,却发现此刻任何言辞都非常多余,干脆将代表左军的羊毛大纛从亲兵手里抢了过来,高高地举过了头顶,“跟着我,杀二鞑子!”

“杀二鞑子!”“杀二鞑子!”身后立刻涌起了一阵激烈的呼喝。所有被选出来的战兵,迈动双腿,盔甲铿锵,像一头睡醒的猛兽般,缓缓走向了军营大门。

“杀二鞑子!”“杀二鞑子!”不远处,无数人扯开嗓子响应。各支参战兵马纷纷出动,按照芝麻李昨晚安排的进攻顺序,依次跟在了左军之后。唯一选择超越过去的,则是芝麻李本人和他的五百亲兵,一个个挺胸抬头,仿佛胜利唾手可得。

芝麻李本人,则走在了整个队伍的最前方。骑着匹枣红色的骏马,身上穿着苏先生特意为他锻造的全身甲。为了让大伙在战斗中,更好地辨别出主将所在位置,工匠们特地在铠甲的表面镀了一层薄薄的纯铜。此刻被云彩缝隙里透过来的霞光一照,人和马都仿佛驾着火一样,跳动起伏。

芝麻李麾下的亲兵们,大多数都穿着从罗刹人手里缴获来的那批大叶子铁甲。走起路来甲叶碰撞,发出震耳的铿锵声。最靠近芝麻李和他的帅旗附近,则有二十多名亲兵已经换上了新式板甲,都和徐洪三等人一样,将甲面擦拭得一尘不染。倒映着清晨的霞光,令人耀眼生花。

赵君用麾下的弟兄,则逆着大伙往营门口走。在河边折腾了整整一夜,他们每个人看上去都精疲力竭。但是,每个人的脸上,却都带着得意的笑容。

“看你们的了,我们让对岸那些熬盐的家伙,一宿没敢合眼!”与大伙擦肩而过时,他们大声炫耀。用这种方式,提醒刚刚醒来的袍泽,对岸的确有敌军存在。同时握紧了拳头,上下挥动,为大伙加油打气。

“放心,不会让你们白忙活!”有人在队伍中大声回应,包着铁皮的靴子同时用力下跺。“轰轰,轰轰,轰轰!”无数人用同样的方式附和,整个队伍踏着步前进,将脚下的大地踩得摇摇晃晃。

没有人出言呵斥,命令大伙珍惜体力。狭路相逢,士气才是最重要的,体力只能退居其次。就在这支“隆隆”前行的队伍不远处,有一道单薄的浮桥慢慢现出了身影。完全是用船只和木板搭建的,最宽处只有半丈左右。仅仅够三个人并肩而行。一些年久失修的位置,则只有三尺宽窄,断裂的木板下面,露出了滚滚浊流。

数不清的敌军站在浮桥的另外一侧,排成倒雁翅行队列,严阵以待。在靠近他们那边的桥面上,则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雕翎羽箭。显然是昨夜稀里糊涂浪费掉的,除了留在那里供大伙嘲笑之外,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领军的敌方主将则气急败坏,挥舞着一把宝剑,坐在滑竿上不定地嚷嚷。至于此人嚷嚷的是什么,在河岸这一边却一个字也听不见。滚滚而来的黄河水,将那些废话全都吞了下去,转眼间,就清洗得干干净净!

第094章 渡河

风大,浪急,波涛起伏间,水声宛若奔雷。

逯鲁曾今年已经五十二岁,昨天赶了一整天路,夜里又被赵君用用疑兵之计耍弄了大半宿,嗓子早已沙哑。被隆隆的水声一震,登时有些气短。

朝阳恰恰这个时候从云层里跳出来,将一片耀眼的光芒照在北岸的红巾军将士身上。整个红巾军的队伍登时变成了一座钢铁丛林,明晃晃,亮堂堂,从内到外散发着冷硬与傲慢。

“天哪!蚁贼居然每人穿了一件铁甲!”南岸的盐丁队伍中,立刻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蚁贼每人一袭铁甲,而他们这边牌子头以上才有一件皮甲护身!眼下大部分人穿的都是布甲,甚至有人从头到脚没有任何甲胄。

那,到底谁是蚁贼?谁才是官军?!

“振作,振作,皇上在看着……”淮南安抚使逯鲁曾敏锐地感觉到身后盐丁们的士气在快速下降,再度扯开已经出了血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叫喊。

他的话再度被吞没在一片轰隆隆的雷声当中。不是来自水面,而是长长的浮桥。

对岸一刹那的气夺,对芝麻李来说已经足够。只见他飞身跳下枣红马,顺势从马背上抄起一面盾牌,一把鬼头大刀,快步走上了桥面。

五百亲兵紧随其后,竟然在行进中自动排成了三列纵队,像一头初次跃出水面的银龙一般,每一片鳞甲上都洒满了朝霞的颜色。

紧跟在芝麻李和他麾下五百亲兵身后的,则是朱八十一率领的左军精锐。同样每人身穿一袭铁甲,在朝阳下泛着淡淡的红光。

跟在左军之后的是右军,由彭大率领,同样是五百甲士。

再往后,是中军风字营,规模还是五百。

再往后,还有五百甲士。

再往后,还有……

一队又一队身穿铁甲的红巾军将士,肩并肩走上浮桥。踏过滚滚水波,让银色的幼龙的躯体迅速长大,迅速成长为壮年,凌波飞渡,麟爪飞扬。

没有人击鼓,整个红巾军的阵地后,都变得静悄悄的,一声鼓角都没有响。

但隆隆的水流声,却代替了战鼓的节拍,陪伴着勇士的双腿,大步前进。轰轰,轰轰,轰轰,轰轰,宛若大地的心跳。

逯鲁曾的身体,顿时就又是一僵。他想再喊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却发现自己的嘴巴张了张,发出的叫喊根本无法穿过滚滚水声。他想将手中的宝剑举得高一些,让身后的盐丁们都看清自己必死之心,胳膊却软软的使不上什么力气。他想回过头,点起一群勇士上桥迎击,却不知道谁才配得上对面领兵者的身份。愣了半晌,嗓子眼里才最终憋出了一句,“擂鼓,擂鼓示威!”

“擂鼓,擂鼓示威!”的确有人在扯开嗓子大喊,命令队伍后的鼓手敲响巨大的牛皮战鼓,振作全军士气。但命令却不是发自逯鲁曾之口,而是跟他一道前来观摩红巾军状况的丞相府管家李四。紧跟着,十多面架在高台上的战鼓同时响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震耳欲聋,被河面上的风声和水声一带,却立刻变得无比单薄。仿佛一缕无根的晨雾,飘飘荡荡,随时都可以消散在朝霞当中。

河道中的水流却变得更急,“轰隆隆,轰隆隆”,惊涛翻卷,白雾蒸腾。不停地撞击着人的眼睛和心脏。

“弩手准备!”鬼才李四强压着心脏的狂跳,越俎代庖地发出第二道命令。太疯狂了,芝麻李真的太疯狂了。居然没做任何试探,就带领大队人马顺着桥面直接冲了过来。而浮桥的这一边,淮南宣慰使逯鲁曾,却带着六千大军严阵以待。

仿佛对岸是六千草偶木梗,芝麻李和他身后的弟兄们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继续大步向前。一百五十丈的河面,居然转眼间就被他们走过了一半儿,并且推进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步履间不见丝毫的停顿。

芝麻李根本没做任何试探,也没有做丝毫掩饰,他甚至连战败之后如何后撤的准备都没做。就像一头怒龙般,直接从河面上冲了过来。一去,就没准备回头。

他是个卖芝麻火烧的小贩,没读过一本兵书,所识的字也非常有限。而对面的敌军主将,却是进士及第,翰林院编修,太常博士,用学富五车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

双方的学识和见识,都不在一个等级上。

所以,芝麻李的招数只有一个,亲自带队,直捣逯鲁曾帅旗。

一力降十慧。

跟聪明人过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使用蛮力。无论对方使出多少招数,都是直接奔帅旗冲过去,不做任何其他回应。

近了,近了,脚下的桥面已经承受的重量太大,已经开始左右摇摆。河面上的波涛亦被风声所激,跳起来狠狠地拍向了人的战靴。包着战靴的双腿,却丝毫不做迟疑。向前,向前,全速向前。再前一步,就是河岸。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河岸上,牛皮大鼓被敲得地动山摇。芝麻李感觉道自己的嗓子有一点点发甜,呼吸有一点发堵。他扬起胳膊,举起盾牌,将憋在胸口的气团奋力吐了出去,嘴里发出一声怒喝,“杀——!”

“杀!”凌波飞度的巨龙发出第一声怒吼,登时令鼓声为之一滞。

然而很快,牛皮战鼓就再度疯狂地被敲响。已经回过神来的逯鲁曾迅速从李四手里抢回原本属于他自己的指挥权,用颤抖的声音发出第一道命令,“蹶张弩,射!”

“嗡!”军阵中立刻响起一阵轻微的嘶鸣,数百支白亮亮的弩箭从左右两翼,带着日光飞向浮桥。芝麻李手中的盾牌瞬间就被撞击了四五下,令他不得不将身体先停下来,调整重心,以免被弩箭直接推进河道当中。身后紧跟着的亲兵们立刻快速冲上,竖起盾牌将他夹在了浮桥中央,簇拥着他继续大步前进。

更多的弩箭飞过来,如秋天旷野里的蝗虫。十几名举盾动作稍高一些的亲兵,顿时栽进了黄河当中。被滚滚水流一卷,立刻变成了一串红色的涟漪,瞬间飘向了远方。

紧跟着,又是十几名。狭窄的桥面上,根本没有躲避的空间。只要盾牌没能将疾飞而至的弩箭拦下,再结实的铁甲,也如同纸糊的一般,被锋利的弩簇直穿而过。连同包裹在铁甲中的人,一道推进滔滔滚滚的浊流当中。

黄色的河水,一瞬间就变成了暗红色。根本无处躲避的红巾军将士,接二连三地掉落于水面。身体打个旋子,就消失不见。而伤口里的血浆,却又从水下一团团涌了上来,像一团团火焰般,将河水烧得更红!

骤然的打击下,冲在在最前方红巾军将士约略有些慌乱。然而,他们的脚步却根本无法后退。跟在第二波的左军很快就追了上来,用盾牌推着那些迟疑者奋力前行。“别停下,停下来就是活靶子!冲过去,冲上岸砍了他们。他们连铠甲都穿不起!”

皮甲和布甲,绝对不是精锐的穿着。接连两场胜利,已经让红巾军上下养成了一股骄傲之气。穿着铁甲的他们,如果被一群穿着皮甲和布甲的杂兵打败,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当即,所有迟疑者再度迈开了双腿,嘴里发出愤怒的呐喊,“啊——”

“啊——!”几百人同时回应,仿佛怒龙在咆哮。整个队伍速度骤然加快,所有人互相推搡着,鼓励着,迈动双腿向前飞奔。叮叮当当的弩箭打在盾牌上,宛若欢宴上的鼓乐。很多人在冲着冲着,就一头掉进了黄河当中,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但身后的人迅速补上了他的位置,竖起盾牌尽力挡住身上的要害,继续跟在芝麻李身后向岸边猛扑。

“芝麻李真是个疯子!”奉脱脱之命观战的李四看到此景,忍不住轻轻摇头。带着几百甲士冒着蹶张弩的攒射猛冲,这简直是疯子才会干的事情。且不说那道窄窄的浮桥,注定会让他们成为弩箭的活靶子。即便他最后能带着一部分人冲到岸上过来,又怎么可能挡得住六千条长矛的反击?!

六千列阵相待的盐丁从左右两侧挤过去,一次推进,就能将芝麻李和他麾下的红巾贼硬生生推黄河里。然后堵在桥头乱枪攒刺,桥面上无论冲下多少人,都是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芝麻李的确是个疯子!他一直在向前冲,毫不迟疑地向前冲。身边的侍卫一换过了一波,头顶的战旗也被弩箭射得千疮百孔。然而他却依旧稳稳地举着盾牌,身上的铠甲如火焰般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嘶!那家伙想找死么?还是想意吸引人的注意力?他,他不会在河岸这边安排了一哨奇兵吧!”鬼使神差,李四忽然没头没脑地从嘴里冒出了一句。然后,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惊愕转头四下观望。

就在同一个瞬间,有一面猩红色的战旗,忽然从他背后的一个树林里挑了出来,战旗下,有位精赤着上身的汉子,钢刀前指“杀二鞑子——!”

“杀二鞑子!”一千六百多名同样精赤着上身的徐州军将士,跟在毛贵身后,嘴里发出疯狂的呐喊。

两个千人队夜半泅渡,最后上岸的却只有一千六百五十七人。其余三百多名弟兄,都长眠在滚滚黄河当中。

但是,他们来了。他们没有失约。

他们在弟兄们最需要的时刻,出现在了敌军身后。

他们来了,他们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失约。

第095章 破阵

正在全神贯注对付前面浮桥上的蛟龙,身背后不远处却突然又跳出了一头猛虎,盐丁们受到的压力可想而知。

他们可不是后世的军队,早已把纪律和荣誉渗透到了骨髓里。他们只是一群刚刚武装起来不到两个月的黑社会打手,其中大部分还是被强征入伙,受尽了欺凌。能吃饱饭的次数伸出五根手指就能数得清清清楚,该发到手的军饷更是完全属于传说。

让他们为了根本拿不到手传说去拼命,那是痴人说梦。当即,便有弩手停止了射击,开始东张西望寻找逃命机会。也有些长矛手本能地将矛尖垂向了地面,只待时候一到,便立刻丢下武器远遁。

“不要慌,不要慌,给我顶住!”逯鲁曾也算是个知兵之人,从滑竿上探下宝剑,先砍倒了两个东张西望的牌子头。然后又将血淋淋的剑尖指向从背后冲过了的那群光膀子,“赵指挥,带领左翼顶上去,把他们拦住!”

“是!”指挥使赵楚立刻拨转马头,带领麾下亲兵,驱赶着雁翅阵左翼的三个千人队开始乱轰轰的转身。将旗、 认旗,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旗帜一通乱晃,队伍没等迎上去,自家人先将自家人撞了个东倒西歪。

“该死!逯鲁曾脑袋被驴踢过!”鬼才李四见了此景,恨得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一千来个光着膀子的汉子,何必要调动整个左翼去堵截。随便派出两个千人队就足够将他们拦在河滩之外。而左翼这一动,射向芝麻李弩箭就立刻少了一半儿。红巾贼们需要防御的侧面,也从双向变成了单向,真是愁他们杀过来的还不够快!

想到这儿,他赶紧策动战马,去提醒逯鲁曾调整将令。然而,哪里还来得及?!没等他追到逯鲁曾的滑竿旁,浮桥上的芝麻李已经又将奔跑的速度提高了一倍。顶着突然变稀的弩箭,三步两步冲到距离桥头四五尺远的地方,嘴里突然发出一声断喝,“跳!”

“跳!”护卫在芝麻李身侧和身后的亲兵们齐声重复,跟着自家主将一道,纵身从浮桥右侧跳进了滚滚黄河。稍稍往后的十几排亲兵也来不及做任何考虑,借助惯性向前又冲了五、六步,也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滚滚浊流当中。

桥面最前方,突然就空出了两丈多长的一段儿。正在提着宝剑鼓舞士气的逯鲁曾不禁微微一愣,就在这一瞬间,芝麻李的身影突然又从浮桥右侧的河水里站了起来,一手擎刀,一手持盾,大步踏向了河滩。

河水还有齐腰深,冲得芝麻李和他身边的亲兵摇摇晃晃。然而,他们的双脚却宛若蛟龙的爪子般,牢牢地抓紧了河床。一步,两步,三步,就在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一步步冲到了岸上!

“射,对准他们,射啊,赶紧跑过去,跑过去,给我射!跑过去,堵着河岸射!”坐在滑竿上的逯鲁曾如梦方醒,冲着弩兵们大喊大叫。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冲上河岸的芝麻李立刻与他的亲兵们汇聚在了一起,在快速跑动中组成了一个窄窄的小队,刀光闪烁,直奔他的帅旗推了过来。

“挡住,挡住他们!”又有人越俎代庖,替逯鲁曾做出了正确决断。两个盐丁百人队手持长矛冲了过去,冲着芝麻李等人乱枪攒刺。但芝麻李只是用左手中盾牌横着一拍,就将挡在正前方的三名盐丁拍得倒飞了出去。紧跟着,右手鬼头刀迅速抡起,“噗!”地一声,砍飞了一颗带血的头颅。

更多的长枪刺了过去,却根本奈何不了芝麻分毫。身穿赤红色铠甲的他,宛若一个下了凡的神明。左冲右突,手下无一合之敌。

最先登岸的几十名亲兵们则紧紧地跟在芝麻李身后,用盾牌隔开攒刺而来的长枪,短刀。刀刃横扫,砍掉一双双手臂和大腿。两支盐丁百人队,转眼就被冲了个对穿。芝麻李浑身散发着红光,将鬼头刀高高地举起,“四列纵队,跟着我去杀二鞑子!”

“四列纵队,跟上大总管!”

“四列纵队,跟上大总管!”

“四列纵队,跟上大总管!”距离芝麻李最近的十余名亲兵,同时举起刀,将命令一遍遍重复。

不是楔形,不是锋矢,更不是什么复杂的鱼鳞、龙蟠、虎翼。徐州军上下没有懂得兵法的高人,所以他们只能学习他们自己所能接触到的,简单且容易接受的东西。而最最简单的,就是朱八十一所交出的练兵秘籍中的四列纵队。在上次徐州保卫战之后,各军各营内所进行的第一套队列训练,就是此种!

从去年十一月末到今年四月初,整整四个月时间,即便一块顽铁,也磨成绣花针了。更何况能充当主将亲兵的,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人选!几乎凭着骨子里已经形成的本能反应,他们就在跑动中,于芝麻李身后重新组成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四列纵队。然后紧跟在芝麻李的脚步,一头扎进了正在发傻的元军弩手当中。

刀光闪烁,十几条胳膊整整齐齐被切下。受伤的弩手丢下蹶张弩,用另外一只手捂住伤口,厉声惨叫。芝麻李却根本没有时间去追杀他们,刀尖一指,带着亲兵们扑向另外一个弩手百人队,顷刻之间,就将这队近战中没有任何防御力的家伙,杀了个抱头鼠窜。

射向桥面的弩箭嘎然而止,骤然受到打击的弩手们顾不得再向红巾军将士放箭,倒拖着笨重的蹶张弩,跌跌撞撞地朝刀盾兵和长矛兵身后躲。而那些刀盾兵和长矛兵,在骤然冲过来的银鳞巨龙面前,表现丝毫不比没有防御力的弩手们强多少。转眼间就丢下兵器,落荒而逃。

更多的红巾军士兵从桥面或者水里冲上了岸,或者挥动钢刀,或者手擎长枪,向芝麻李身后聚集。原本只有三丈多长的银甲巨龙,瞬间就长大到十几丈。所过之处,蒙元士兵纷纷倒地。就像被怪兽碾压过的庄稼般,一片狼藉。

“顶住,顶住!给我压上去,顶住!王普,你这个废物!刘葫芦,你这个混蛋!”逯鲁曾看到此景,眼睛立刻变得一片血红,用宝剑敲打着屁股下滑竿,疯狂地调兵遣将。

“别敲了,让开河滩,赶紧重新整队!!”追过来的鬼才李四气得火冒三丈,狠狠给了逯鲁曾一个脖搂,大声提醒。

“你——!”逯鲁曾被打得眼冒金星,举起宝剑,指向李四的鼻子。然而,他却没有勇气将此人一剑枭首。宰相家的门房四品官,这李四老爷,可是右相脱脱的书童出身,专程代表右相脱脱本人前来监军的。杀了此人,纵使立下天大的功劳,也救不了他禄某人自己的性命。

“重新整队,让开河滩。别给芝麻李把队伍彻底冲散的机会。否则,他杀散了弩手,下一个目标,肯定是你!”鬼才李四一把将剑刃拍歪,气急败坏的补充。

“整队,传老夫的将令……”逯鲁曾正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听李四说得声音大,赶紧照本宣科。

然而没等他把将令传下去,芝麻李的目光已经转向了他的帅旗。血淋淋的鬼头刀朝前一指,“弟兄们,跟我去杀鞑子头!”

“杀鞑子头!”已经杀出士气来的红巾军将士齐声重复,追随着自家主帅脚步,冲向元军主帅的大纛旗。

“挡住,给我挡住啊!”逯鲁曾见状,吓得眼泪都快淌出来了。挥舞着宝剑,如疯似癫。

的确有人试图挡住芝麻李,其中以禄府的家丁居多,偶尔夹杂着几个被逯鲁曾临时提拔起来的盐丁头目。然而,他们的抵抗,在呼啸而来的银甲巨龙面前,是那样单薄无力!芝麻李鬼头刀一挥,就将一名家丁的脑袋连着肩膀一道劈了下来。然后侧转身体横扫,刀刃如闪电一般,扫过一名盐丁的胸口和另外一名家丁的小腹,血流如瀑,两名拦路者惨叫着摔倒。

另外一名姓禄的家将持着长枪猛刺,被芝麻李用盾牌挡住,连人带枪推歪向一旁。没等他将身体的重心调整到位。两把短刀同时从小腹侧下方刺了过来,将他的皮甲像纸一样撕破,连同皮甲下的肚子、内脏,一并碎成了数片。

“啊!”姓禄的家将惨叫着死去,其他家丁和盐丁们纷纷闪避。拦路者的队伍,瞬间四分五裂。芝麻李却还嫌推进速度还不够快,举起刀来,再度大声断喝,“中军跟着我,左军去接应毛贵,右军和其他各军,各自分头前进,别跑了姓禄的!”

“中军跟上,左军去接应毛都督。其他各军各营,分头包抄!”亲兵们扯开嗓子,再度将芝麻李的最新命令传了出去。

银甲巨龙突然分裂成数段,然后化作七八条一模一样的小龙,张牙舞爪,扑向各自的目标。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朱八十一所率领的左军距离自己的目标最远,任务也最沉重。为了及时给毛贵接应,避免前军遭受更大的损失。他必须带领战兵们从乱哄哄的敌军中央穿过去,然后去击溃另外三支看上去目前还算齐整的盐丁千人队。

而沿途那些乱成一锅粥的盐丁们却不知道他的目的,见到有身穿铁甲的红巾军将士朝自己冲过来,立刻吓得腿脚发软,手中兵器在身前乱晃。“让开!”朱八十一不耐烦地用盾牌推倒了一个,然后又侧转剑刃,拍飞了另外一个。第三个盐丁年龄和他差不多的大小,两只眼睛里全是恐惧。见到有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冲到了自己面前,双腿一软,立刻跪倒,“饶命——!”

“一边跪着去!”朱八十一伸腿将此人撩飞到一边,以免其被跟上来的弟兄们活活踩成肉酱,“让开,不想死的,就给我让开!”

“让开,不想死的,就给我家都督让开。”跟在他身侧的吴良谋大声叫嚷,手中长枪猛抖,将两名躲闪不及的盐丁捅翻在地。“让开,不想死的让开。我家都督是朱八十一!”

后半句话,比先前所有呐喊都好使。挡在前面的盐丁们忽然“哗啦”一声,丢下刀枪,转身便走。一边跑,一边大声哭嚎道:“朱屠户,朱屠户来了!朱屠户来摘人心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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