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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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话,快步走到船头,将身体轻轻一纵,幽灵般落到了码头上。随即又向逯鲁曾躬身施了礼,转过头,大步流星的去了!

“船家,快起锚,快起锚!”不待岸上的人影融入黑暗中,几个家仆已经大声催促了起来。“哎,客官坐好了!开船喽——!”随着伙计们的答应声,轻舟微微晃了晃,如同树叶般,从水面上向北滑了过去。转眼间,就将徐州城遥遥地抛在了身后。

“啊!”逯鲁曾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确信眼前一切不是做梦。立刻铺开纸张,给朝廷写起奏折来。先为自己丧师辱国之举,狠狠地请了一番罪。然后又鼓动生花妙笔,将自己如何临危不惧,舌战徐州群雄。终于唤醒了对方的忠义之心,决定接受招安的事情,一一奏明。为了促成朝廷接受此事,在奏折末尾,还特地强调,徐州红巾接受招安之后,自己可以带着他们去攻打刘福通、布王三、徐寿辉等贼人。五年之内,一定还朝廷一个四海清平,再不闻兵戈之声!

一夜当中,数易其稿。直到天光放亮,才终于满意地放下了笔,准备上床休息。谁料还没等把外边的长衫脱下来,脚下船板忽然猛地一顿,将他整个人甩到了舱门口,登时摔了个七晕八素。

“怎么开的船?!哎呀,疼死老……!”逯鲁曾大怒,揉着屁股跳起来,吹胡子瞪眼。没等一句话说完,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惊愕地抬起头,他看见有一支规模浩大的运输船队,已经塞满了正前方的河面。运河两岸,旗号遮天蔽日。数不清的将士滚滚而来,直扑自己眼前。

“知枢密院事”“月阔察儿”两面写满的八思巴文的战旗,高高地挑在右岸队伍的正前方。战旗下,有位浑身金甲的蒙古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威风不可一世。

注1:在施耐庵动手整理之前,水浒一百零八将故事,已经在民间传诵。很多折子戏,都以这一百零八人的事迹为蓝本。

第105章 官贼

那些蒙古将士极为凶悍,见到岸上来不及逃走的商贩了脚夫,立刻策马围拢上去,不由分说先捆到一边。见到拉货的马车、牛车,也是立刻用长矛短刀在上面乱捅。登时间,将运河两岸祸害得血流满地,哭声震天。

河道中的大小船只,也全都被拦下来接受检查。提着刀的高丽仆从兵们口口声声说是严防有红巾军细作向徐州报信,实际上两只眼睛却盯着船老大的荷包。能凡是能拿出令官兵们满意的买路钱者,一律当作顺民对待。那些掏钱稍微不爽利者,则一刀劈下水去,全船财货都被当作贼赃充公。

逯鲁曾亲眼看着就在自己前方不到五十步远的位置,有艘与自己所乘一模一样的轻舟,被发了狂的蒙古兵掀了个底朝天。穿上的乘客无论老幼,无一全都吃了“板刀面”。顿时也不敢细想,立刻扯开嗓子,冲着岸上大声叫嚷道:“沧海老弟,我是淮南宣慰使逯善止!沧海老弟,咱们三个月前还在一起吃过酒,难道你忘了么?”

“我家大人是淮南宣慰使!我家大人是淮南宣慰使!与你家大帅是一起喝过酒!与你家大帅是一起喝酒听戏的好兄弟!”几个家仆也吓得魂飞魄散,齐齐扯着嗓子呐喊。

那些正乘着小舟“检查”过往船只的高丽仆兵听不懂汉语,听到有人大声求救,立刻齐齐地扑了过来。两岸边正在烧杀劫掠的蒙古马队,也各自分出十几名骑兵,对准停在运河中央的轻舟,弯弓搭箭。

眼看着自己就稀里糊涂地被乱箭穿身,逯鲁曾忽然福灵心至。扯开嗓子,用非常不标准的蒙古语喊了一句,“月阔察儿,你个有娘没爹的带犊子!你有种今天就杀了老子,否则,老子这辈子跟你没完!”

“月阔察儿,你个有娘没爹的带犊子!你有种今天就杀了老子,否则,老子这辈子跟你没完!”船上的家仆和伙计根本不知道逯鲁曾喊的是什么,为了活命,也齐齐扯开嗓子,学着对方的强调一遍遍重复。

这下,那些正在弯弓搭箭的蒙古骑兵全都傻了眼,谁也不知道船上的白胡子汉人老头到底仗了哪个的势,居然敢操着蒙古话当着上万人的面儿骂月阔察儿是野种。

当即,有名百夫长赶紧策马跑到月阔察儿身边,提醒他河面上出现了一个特殊的人物。月阔察儿正看手下兵卒杀人放火看得热闹,闻听百夫长的汇报,皱了皱眉头,不屑地回应道:“苦哈哈在河面上讨生活的,怎么可能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怕是吓疯了,顺口乱嚷嚷吧!杀了,杀了,老子才没功夫管他是什么来头!”

“是,大人!”百夫长响亮地回答了一声,却没敢立刻去执行命令。而是偷偷看了看逯鲁曾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用蒙古语继续提醒,“但是,但是他会说,会说咱们的话。还,还敢骂您!”

“敢骂我!他活得不耐烦了!给我拉上岸来,绑到马尾巴后拖死!”逯鲁曾闻听,立刻火冒三丈。瞪圆了一双肉眼泡,大声断喝。

“是!”百夫长答应了一声,还是不敢轻举妄动。这年头,汉人的命普遍不值钱,但某些特别的汉人,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杀掉的。对方既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骂逯鲁曾,保不准是朝中另外一派高官的家奴。如果问都不问清楚就砍了他,少不得要给自己惹一堆麻烦。

“怎么还不去!莫非你觉得他骂得不够过瘾么?!”月阔察儿根本不理解手下的良苦用心,举起鞭子,厉声质问。

话音未落,又有一个百夫长策马跑了过来。远远地施了个礼,大声喊道,“报!平章大人,那老头手里有个金印。好像的确是个当大官的!”

“大官儿?乘一个巴掌大的小船儿赶路?咱们大元朝的官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讲究了?!”月阔察儿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手下人的汇报。铁青着脸,森声追问,“你没看错?!他叫什么?在哪里任职?!”

“启禀平章大人,他,他会说咱们的话。自称,自称叫什么辘轳。还说跟您在一起喝过酒!”第二名赶来汇报的百夫长的心思明显比第一个仔细,想了想,继续大声补充。

“辘轳?!”月阔察儿愣了愣,随即伸出胖胖的手掌在自己头上猛地拍了一下,“嗨呀!我知道了,是逯鲁曾这老头?!你们没把他怎么着吧?!那老头早就该死了,但是不该死在咱们手里!”

说着话,满脸的怒火瞬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双脚用力一点马镫,风驰电掣般冲到河岸边,朝着正围在逯鲁曾座船四周的高丽仆兵喊道:“奶奶的,全都给我住手。敢碰到禄大人一根汗毛,老子将你们全都拖死!”

骂完了高丽仆兵,他又赶紧换了幅笑脸,冲着已经吓瘫在船板上的逯鲁曾喊道:“禄大人,禄大人。小弟对手下约束不严,让你受惊了!该打,该打!”

“月阔察儿——!”逯鲁曾手扶着一名驾船的伙计,努力站了起来,冲着岸上大声咆哮,“纵兵劫掠,滥杀无辜。你,你难道以为沿岸的地方官和监察御史们,都是聋子和瞎子么?!”

“纵兵劫掠?哪呢?!”月阔察儿将头四下转了转,然后满脸无辜地回应,“谁纵兵劫掠了?小弟刚刚杀退了一伙红巾贼,帮助百姓将货物从贼人手里抢回来才是!禄大人您老眼昏花,恐怕是没看清楚吧?!”

“你——!”逯鲁曾气得两眼冒火,却拿对方无可奈何。大元朝的监察御史,听起来位高权重,甚至可以将奏折直接送到皇帝的手边上。而实际上,却纯粹属于摆设。那些蒙古和色目大臣们无论如何贪赃枉法,欺凌百姓,只要后台不倒,就根本不会受到任何惩罚。而一旦大臣们的后台倒了,或者在派系争斗中失败,即便从没受到过御史的弹劾,罪名也能一抓一大堆。反正这年头,只要当了官的,就没一个屁股底下是干净的。否则,早就被踢出官员队伍了,根本不可能爬到比较高的位置。

“行了,我的禄老哥!”见对方气得脸色发黑,月阔察儿拱拱手,做出一幅讨饶的样子说道,“不就是几个平头百姓么?误杀了也就误杀了,难道你还让我手底下的将士们偿命不成?!好了,好了,你别生气,我约束他们,约束他们。让他们别再胡闹了!来人,传老夫的将令,把河道上的民船全放了。岸上刚抓到的那些力棒,也都放了他们吧。我禄老哥生气了,我得给他点儿面子!”

“是!”亲兵们答应一声,立刻策马去四下传令。须臾之后,被军船堵死的河道中央就让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所有被堵在水面上的民船、商船如蒙大赦,立刻篙桨并用,以最快速度逃了个无影无踪。

河岸上,原本被蒙古兵抓了准备做苦力使用的商贩和百姓们,也侥幸逃过了一劫。身上的绳索被解开之后,带着满腹的困惑四散奔逃。看看命令已经执行得差不多了,月阔察儿跳下坐骑,亲自来到岸边,以汉人的礼节,冲着逯鲁曾轻轻抱拳:“这下行了吧。老禄,兄弟我今天可是给足了你的面子。等会儿咱哥俩儿怎么喝,你自己看着办吧!”

“嗯——!”对着这样一个混不吝,逯鲁曾是干生气,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接连咬了几次牙,才把一口老血重新咽回肚子里。叹了口气,低声道:“此处距离徐州,不过五六十里的路程。你不思替朝廷收拾民心,却如此纵容属下?!你,你还怕造反的人不够多么?”

“弟兄们赶路不是赶累了么,总得让他们找些乐子!”月阔察儿眼里,运河两岸的普通百姓,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同类。所以对逯鲁曾的指责也嗤之以鼻。“况且这些人能平安通过徐州红巾的地盘,谁知道他们到底跟芝麻李有没有勾结?!我派人随便杀上几刀,至少也让他们知道,往后不能跟红巾军走得太近!”

“你,你,你……”逯鲁曾气得眼前又是一黑,手指着月阔察儿,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而后者却毫不为意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对了,我的禄老哥。不是听说你给红巾军抓去了么?怎么,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把你给放了?!是你许给了他们什么特别的好处,还是你家里人见机得早,提前就预备好了赎金?!”

“你,你,休得胡说!”逯鲁曾闻听,立刻再顾不上跟月阔察儿计较什么纵兵残害百姓之罪。咬着牙,瞪着眼睛嚷嚷,“老夫能脱身,自然有老夫的理由!眼下不方便让你知晓。倒是你,月沧海,你带着这几万兵马,又要到什么地方去乱抢乱杀?!”

“什么叫乱抢乱杀啊,我的禄老哥。你真是不识好人心!我这是赶着去徐州救你啊!”月阔察儿闻听,立刻用力摆手。“本来我是奉命去汴梁那边,与也先帖木儿会师,然后跟他一道去征剿刘福通的。结果才走到半路上,就听说你给徐州红巾抓了去。然后就接到了圣旨,叫我火速杀往徐州!剿了芝麻李,将老哥你囫囵个给陛下带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106章 血色黎明

“万岁——!”逯鲁曾噗通一声跪在甲板上,面向北方,涕泗交流。“老臣无能,丧师辱国,还害得万岁您为老臣担心。老臣——呜呜——罪该万死——呜呜——!”

“嗯?!”月阔察儿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着摇头,“行了,我说老禄!这里离着大都城好几千里地呢!你在这儿哭,皇上怎么可能看得见。赶紧起来,赶紧起来。河上风大,小心吹坏了身子!”

“呜呜——呜呜——呜呜——”逯鲁曾根本不肯听他的劝,只是长跪在甲板上,放声嚎啕。仿佛要把这些天来所受到的惊吓和委屈,全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你们都是死人啊,赶紧把船撑到岸边,把老爷子给我扶上来!”月阔察儿被他哭得心烦,于是干脆把头转向船上的家仆和伙计。瞪着后者,大声喝令。

“是,这就划,这就划!”伙计头目陈小二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撑起竹篙,将逯鲁曾的座舟给靠了岸。四个禄府的忠心家仆搀胳膊的搀胳膊,抬大腿的抬大腿。在撑船伙计们的帮帮助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禄老夫子弄上了岸。抬到一匹临时空出来的骏马背上,让他与月阔察儿并辔而行。

见逯鲁曾依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月阔察儿笑了笑,决定使出一记狠招。“我说老禄啊,你就先别哭了!赶紧好好想想吧,怎么把这一仗失败的原因解释清楚?我听大都城里的朋友说,眼下可是有不少人正在劝皇上砍你的头呢!”

“呜——!”像被堵了马粪一般,逯鲁曾的哭声嘎然而止。蒙元皇帝下旨给月阔察儿,让一定把他给带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没说过宽恕了他丧师辱国之罪。而光从损失军队的总数量上算,他此番战败之惨,远远超过了近十年来朝廷的任何一次失利。被判个抄家灭门都不为过!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促成徐州红巾招安一事,将功抵过。而月阔察儿的大军已经马上就抵达黄河渡口了,即便走得再慢,距离徐州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天半的路程,此刻想要让他把大军停下来,难度可比登天!

正呆呆地想着,却又听见月阔察儿嗤嗤地笑着说道:“老禄,不是我说你。你一个文官,搀和这剿匪的事情干什么啊?!三万盐丁,听起来人数的确不少。可那跟三万只羊有什么区别?!带着他们去征缴芝麻李那种大寇,从一开始,你不就是找着送死么?!”

“这——?”逯鲁曾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心乱如麻。一开始组建淮南军的时候,他也觉得朝廷此举有失考量。然而男儿何不带吴钩的雄心,又烧得他硬着头皮将队伍拉了起来,并且一步步向徐州靠近。现在经月阔察儿一点拨,才赫然发现,此事恐怕另有蹊跷。

“你虽然是个文官。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总应该懂吧?!那可是你们汉人写在书里边的,不是我们蒙古人的说法!”月阔察儿的声音继续从耳畔传来,像毒蛇一样吞噬着他的心脏。“你去淮南征召盐丁成军,粮草、辎重、军饷,这三样,有人替你张罗么?就淮南那个穷地方,朝廷不给你钱粮,你凭什么让盐丁替你拼命?!人家也有老婆孩子一大堆,死了谁管啊?!”

“这——?”逯鲁曾继续痛苦地呻吟,额头上,冷汗淋漓而下。连月阔察儿这个猪一样的莽夫都能看出来的圈套,自己居然一头就钻了进去。逯鲁曾啊,逯鲁曾,你一大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么?!

“走吧!?有些话,咱们哥俩扎营后再细说!”偷偷看了看逯鲁曾的脸色,月阔察儿非常“体贴”地补充。

甭看他长得又矮又胖,言谈举止都像一头蠢猪。实际上,此人心机深沉异常。自打见到逯鲁曾第一眼开始,就已经想好了如何将后者绑在自己的马尾巴上。所以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并非无的放矢。

逯鲁曾为什么会被派去组织盐丁?具体原因在蒙元顶级贵族的圈子里,几乎人人心知肚明!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脱脱一样,巴不得逯鲁曾早死。中书添设右丞哈麻、哈麻的弟弟雪雪,还有监察御史袁赛因不花等人,就暗中一直在蒙元皇帝妥欢帖木儿身边游说,劝其谨慎处置此事。

那妥欢帖木儿幼时亲眼目睹自家母亲死于权臣之手,继位后又被伯颜操控多年。所以最忌惮大权旁落。而眼下脱脱兄弟一人在中枢为相,一人在外统领大军,已经隐隐有了第二个伯颜家族的趋势。因此妥欢帖木儿在倚重脱脱兄弟之余,也在悄悄扶持哈麻、雪雪、月阔察儿等人,试图让后者与前者分庭抗礼。

所以本着政敌想要做的,我一定要反对的原则。月阔察儿就不愿让逯鲁曾轻易地死掉。此外,逯鲁曾这个汉臣虽然在朝堂中影响力有限,却素负刚正敢言之名。把他拉到自己这一边,日后再想对付脱脱,此人就是跳出来点火的不二之选。输了对哈麻、雪雪、月阔察儿他们这一派来说不会伤筋动骨,万一幸运地一口咬到了关键处,就可以一劳永逸地将脱脱、也先贴木儿兄弟打翻于地,永远甭想再翻身!

此刻逯鲁曾心乱如麻,哪里想得到猪头一样的月阔察儿,正试图将自己绑上他那一派的战车?!骑在马上,失魂落魄的走着,一边走,一边不断地抹泪,叹气,直到中午扎营吃饭的时候,才终于恢复了几分精神,试探着跟月阔察儿探讨起招安徐州红巾军的可能性来!

月阔察儿正用刀子挑着一块羊背肉大嚼,听到逯鲁曾吞吞吐吐的暗示,吓得猛然一哆嗦,差点把刀尖直接捅进自己的喉咙里头!“我说老禄,你没被吓糊涂了吧!红巾贼抓了你,却又可怜巴巴地请你帮他上奏朝廷,愿意接受招安。这不是明摆着利用你来行缓兵之计么?!”

“不,不是缓兵之计!”逯鲁曾脸色一下子就红到耳根儿上,摇着头否定,“他们用心颇诚,接连两次大获全胜,都把主动把被俘的官军释放了。明显就是在给自己留后路。此外,当年方国珍擒了朵儿只班,不也是这样做的么?我记得朝廷当即就答允了他,并且再三原谅了他的背信!”

“方国珍是方国珍,芝麻李是芝麻李!”月阔察儿从羊肉上抽出刀子,用刀尖剔着牙齿慢慢回应。

“有何不同?”此刻逯鲁曾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只能耐心地向对方求教。

“这不明显的么?芝麻李手下的人太多,是方国珍的十几倍!”月阔察儿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解释。“方国珍再背信弃义,能波及的也不过是一县之地。而芝麻李万一翅膀硬起来的话,糜烂的就是半个河南江北行省!”

“呃——!”逯鲁曾被噎住了,半晌都无言以对。芝麻李的实力太大,所以被招安了,朝廷也无法放心。不像方国珍,手下就几千海贼,再怎么折腾,也成不了多大的气候。

道理是这个道理,作为崇天门下唱过名的进士,逯鲁曾一点都透。可如果不促成芝麻李的招安,他就无法洗清自己的罪责。再者说了,如果能把徐州红巾牢牢地抓于手中,今后汉臣在朝堂上,说话的底气就要硬得多。无论是脱脱一派,还是哈麻一派,都不会再把大伙当成摆设。

想到那个光明美好的未来,逯鲁曾咬了咬牙,继续做最后的努力,“芝麻李麾下的长史赵君用答应老夫,如果朝廷像对待方国珍那样招安他们,他们愿意替朝廷去攻打颍州红巾。另外,凡是替他们奔走的人,他们都会将半年来在徐州所得,分一半儿奉上。绝不敢让大伙替他白做人情!”

“嘶!”月阔察儿一听,眼神立刻就明亮了起来。徐州紧邻着运河,且不说城破时从达鲁花赤和其他官员府里抄到的钱款,单单算半年来运河上设卡收费所得,就不会是太小的数目。不过,只是短短一瞬之后,他眼神就重新黯淡了下去,笑了笑,摇着头说道,“唉,老禄啊,有这等好事,你怎么不早点跟兄弟我说?!眼下兄弟我这都马上到黄河边上了,你再劝兄弟我把刀子插回鞘中,不是太晚了么?”

“这个——?!”逯鲁曾想了想,红着脸点头,“是稍微晚了些。但是如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更显得平章您智勇双全,声威盖世么?”

“这不是曲不曲的问题!”月阔察儿将刀子朝面前一甩,入案盈寸。“实话跟你说吧,老禄,兄弟我真没法帮你这个忙!你把你自己换在我这个位置上想想,兵马都到了黄河边上了,却为了一个无法确定的招安之请顿足不前。万一那芝麻李过后不认账,错失战机这个责任,谁能背负得起?!”

看到逯鲁曾被问得面如死灰,笑了笑,他继续撇着嘴巴补充:“再说了,我现在手中兵强马壮,弟兄们士气如虹。那芝麻李却接连打了两仗,师老兵疲。明明再向前几步就唾手可得的战功,兄弟我为什么要冒险等着你回去弄什么招安?!万一朝廷不愿意招安这帮红巾贼,你一来一去至少小半个月。有这半个月时间,芝麻李早缓过气来了。我再过河去打他,哪还会像现在一样赢得轻松?!”

一连串的问话,令逯鲁曾满头是汗,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月阔察儿见此,突然伸出一支胳膊,将逯鲁曾搂在腋下,推心置腹地说道:“老禄,兄弟我知道你需要一场功劳自保。就凭咱们俩多年的交情,兄弟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别人害死。这样吧,你就在我军中住着,哪也别去。等打下了徐州,我就把功劳分你一份。说你用招安的手段麻痹住了芝麻李,所以我才能顺利杀到徐州城下。你说,兄弟我仗义不仗义?!”

麻痹?如果芝麻李真的想寻求招安的话,绝对就预料不到,自己前脚刚走,朝廷的大军就杀到徐州城下来!想到赵君用昨夜迫切的面孔,再想到自己于被俘之后受到的那些善待,逯鲁曾心里好生难过。

然而,难过归难过,作为朝廷的忠臣,他也绝不可能派人去给徐州军通风报信,让后者赶紧做好迎战准备。更不可能冒着将月阔察儿这一派也彻底得罪掉的风险,跟后者硬拗。思前想后,终是发出了一声长叹。把自己昨天赶了一夜的奏折揉成了团,顺手丢进了火堆当中。

吃过了午饭,他继续失魂落魄地跟着月阔察儿向南开进。傍晚酉时,就再度抵达了黄河渡口。那守卫渡口的徐州红巾士兵,显然被打了个搓手不及。稍稍抵抗了一下,就放弃了浮桥,落荒而逃。

月阔察儿明白兵贵神速的道理,立刻派遣出一万高丽仆从兵马,冒着被徐州红巾半渡而击的风险。从浮桥上冲到了黄河南岸,建立起了一个稳固的阵地。随即又将麾下一万蒙古骑兵分为两波,一波渡过河去,加强防御。以免芝麻李趁夜来抢夺浮桥。另外一半,则与剩下的万余高丽仆从一起,驻扎在了黄河北岸,保护大船上的粮草辎重。只待明天日出之后,就杀过桥去,继续向徐州城下推进。

待安排好了一切,天色就彻底黑了下来。月阔察儿在北岸的中军帐里摆下酒宴,替老朋友逯鲁曾压惊洗尘。逯鲁曾心里觉得对不住徐州红巾,只喝了两巡,就醉成了一团烂泥。具体酒宴何时结束,自己又是如何离开的中军大帐的,一概不得而知。

黎明时分,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与脱脱、月阔察儿等人一道,攻破了徐州城。将城中的八万红巾将士,还有十多万居民,不分男女老幼,杀了干干净净。那又热又浓的人血,顺着城门淌了出来,一直淌进了滚滚黄河当中。到后来,整个黄河水都变成了血一般颜色,燃烧着,燃烧着,烧得天地之间,一片耀眼的红!

天庭失火了,神仙们忙得焦头烂额。人间的惨剧,他们顾不上管,也没有能力管!

第107章 火火火

那来自灵魂深处的火焰烧得极烈,就连现实中的逯鲁曾,都隐约感觉到了它的炙热。正迷迷糊糊间,忽然又感觉到了一阵凉风,紧跟着,就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惊慌地喊道:“大人,大人,快醒醒,走水了,走水了——!”

“烧,烧吧!全都烧干净了才好!”逯鲁曾紧闭着眼睛,于半梦半醒间咬牙切齿地说道。读书、考功名、辅佐明君,建立太平盛世。年少时的梦想,到老来回头再看,却发现根本就是一个笑话!在朝堂上当了一辈子摆设不算,眼睁睁地看着十余万百姓被屠杀殆尽,自己却连个屁都没敢放!那可是十几万活生生的人,与他有一样的肤色,一样的头发,操着一样的语言,穿着一样的衣服!活生生的十几万人,不是十几万棵野草!

虽然他们被称作草民,但从他们躯体里淌出来的是红色的血,而不是绿色的汁液。十几万人的血,足够汇成一条大河!

“大人,快醒醒!赶紧醒醒啊!水寨,水寨起火了。粮食,粮食还有辎重全都被烧了!”家仆急得满头大汗,抱住逯鲁曾的肩膀子就一通乱摇。

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老夫子从噩梦中重新拉回现实。睁开眼睛顺着四敞大开的帐篷门口向外看了看,逯鲁曾嘴里登时发出一声惊叫,“啊——!你说哪里着火了!水寨,水寨怎么会着火?!大军还没杀进徐州城里去吗!”

“哎呀我的大人啊,您昨天到底喝了多少酒啊!”家仆被问得一愣再愣,哭笑不得地解释。“昨天晚上咱们在北岸扎的营,这天还没亮呢,怎么可能就杀进了徐州城里头?这回惨了,几万大军的粮草辎重全都烧了!还去剿人家芝麻李呢,不被芝麻李剿了就不错了!”

“什么?你说粮草,粮草辎重都在船上?!”逯鲁曾用力晃了晃脑袋,继续迷迷糊糊地追问。不知道为何,心里却突然觉得一阵轻松。

粮草辎重都烧了,月阔察儿当然不可能再去饿着肚子攻打徐州。等地方官把新的军粮运送过来,自己已经乘着轻舟到了大都,把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人的招安请求送到陛下案头上。届时,梦里的徐州之屠就不会再发生,自己也不会背负上十几万人的血债,永世不得安宁!

“不在船上,还能放哪去?!”忠心的家仆拿自己的糊涂老爷没办法,只好清清嗓子,耐心地解释,“昨天到达渡口时,天色太晚了。月阔察儿大人怕受到芝麻李的夜袭,就让运送粮草和辎重的大船都停在了北岸。还单独立了一个水营,禁止任何人靠近!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才小的听见外边一片大乱,爬起来一看,水寨那边就已经——!”

“坏了,哎呀!”话才说了一半儿,他又尖声大叫,“大人,您的座船。您的座船也泊在水寨那边。船上,船上的箱子,船上的箱子一个都没卸下来!”

“我的座船?!”逯鲁曾在地用力地晃动脑袋,花白的头发四处飞舞。自打昨天遇到月阔察儿之后,他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根本没心思去管自己的座船被后者安置到了什么地方?更没心思去管赵君用赠送给自己的财物到底该怎么处理?!

此刻被忠心的家仆一提,立刻追悔莫及。那可是整整大半船财物啊,除了床底下箱子里的珠宝字画,下面压舱的,还有不少金银和铜钱。原本打算带回大都城中,替赵君用上下打点。这回,全都跟着月阔察儿的军粮一起烧了个精光!

正懊恼得眼前阵阵发黑的时候,耳畔却又传来了其他三个家仆们惋惜地声音,“哎呀!完了,完了,完了!陈,陈小二他们几个,也都睡在船上呢!这回完了,整个水寨都烧了,他们跑都没地方跑!”

“伙计们也在船上?!”逯鲁曾瞪圆了眼睛追问,满脸愕然。军营重地,肯定不能随便放身份不明的人进入。可他逯鲁曾麾下的家仆和船夫则除外。毕竟他是大元朝堂堂淮南宣慰使,月阔察儿即便再瞧不起人,没有圣旨的情况下,也不会公开去搜查他的座船,拷问他的仆从!

猛然间,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处涌起来,直窜入逯鲁曾心窝。水营,没有外人能够出入。蒙古骑兵不喜欢乘船,运送粮草辎重的货船上,每艘顶多留下十几个高丽仆从。而跟赵君用赠送给他的轻舟相比,那些载重超过了四百石的粮草辎重船,无异于一座座静止的靶子……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叶轻舟像游鱼般,借着夜色的掩护,在粮船和辎重船之间往来穿梭。每经过一艘大船,都迅速将一桶灯油泼在大船上,然后丢下一根火把!

“快救火,快跟老夫去救火!”不敢继续往下想,逯鲁曾一个箭步窜出帐篷,以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敏捷奔向河岸。“快救火,船都在水里。直接把水汲上来就能灭火,用水龙汲水就能灭火!”

“大人,大人,您慢一些。小心脚下!月阔察儿大人已经带着人马过去了。您去了什么忙都帮不上!”家仆们抱着被子和长衫冲出来,追在逯鲁曾身后大声提醒。

逯鲁曾却对来自身后的呼喊充耳不闻。眼前闪动的,始终是一艘飘忽的船影。最轻便最灵活的座舟,里边还有十几个看上去极其机灵的伙计。带队的伙计头目叫陈小二,一眼看上去就是个懂事儿的孩子,在路上把自己伺候的舒舒服服,根本没想起来去检查底舱……

如果事实真的如自己所猜,恐怕自己的命要搭上,修武禄氏全族上下三百余口,也得被朝廷杀个干干净净!正急得焦头烂额间,就看见有一艘冒着烈焰的大船,摇摇晃晃地从水寨里冲了出来。轰隆一声撞在岸边上,转眼就散做了一堆冒着烟的碎片。

“砍断,把连着船的锁链砍断。快,快上去砍啊!你们这群废物!谁救下一艘船来,老子给他千夫长做!”月阔察儿跳着脚,冲着麾下的蒙古兵和高丽仆从大喊大叫。

差不多整个北岸大营的将士,都冲到水寨周围来救火了。浮桥上,还有无数高丽人拎着水桶,急匆匆地朝北岸这边冲。在重赏和官爵的双重刺激下,很多人用水浇湿了衣服,不顾一切朝正在燃烧着的大船上冲。而那些装满了粮草和辎重的大船,昨夜却为了避免风浪而用绳索和铁链串在了一起,短时间内,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没有小船,一艘都没有!包括被月阔察儿的手下在运河上劫掠来的几艘小型民船,被统统地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它们被挪到了什么地方。被烈焰照的如同白昼的水面上,如今只剩下了被绳索和铁链串在一起的大船。外侧的几艘已经彻底烧成了一个个火炬,位于内侧的大部分船只却刚刚才开始冒起青烟。然而,手忙脚乱的蒙古人和高句丽人,却谁也无法将已经着了火的大船和还没烧起来的大船分离开,只能眼睁睁看着烈火越烧越旺,越烧越旺,从水寨外围向内侧蔓延。

“浇水,往没烧起来的船上浇水!”逯鲁曾急中生智,大声替所有人出主意。“先把没烧起来的船都浇湿了,阻止火势蔓延。然后再想办法把船分开!”

“浇水,往没烧起来的船上浇水!别救那些着火的,保住一艘算一艘!”四个追过来的家仆也扯开嗓子,将逯鲁曾的叫嚷声一遍遍重复。

“浇水,往没烧起来的船上浇水!按禄大人的吩咐做,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月阔察儿正急得六神无主,听了逯鲁曾的话,立刻毫不犹豫地吩咐麾下将士遵照执行。很快,便有几百名浑身被打湿的高丽人,在蒙古将领的逼迫下,冒死冲进了火场。将装满了水的木桶倒扣在还未完全烧起来的船只上,转眼间,就令火势的蔓延速度降了下来。

“割绳子,先集中力气割那些没着火的,把没着火的船自己先分开!”逯鲁曾当仁不让地接过指挥权,继续跳着脚大喊。

到底是崇天门下唱过名的进士,他的见识和眼光,都远非常人能及。一队队高丽士兵拎着朴刀、斧子冲进火场,在绳索和铁链上乱砍乱剁。很快,便有几艘没着火的大船和其他船只分离开,艰难地在水寨中开始移动。

“向下撞,顺着水流向下撞,撞出一条通道来!别怕,把挡路的船全撞沉了,火自然就熄了!先撞出一条通道来,先撞出一条通道来!!”逯鲁曾完全投入了角色,将一道又一道恰当的命令接二连三地发了出去。

几艘没着火的大船调整方向,顺着水流向下挤压。已经着了火的大船上,则发出刺耳的吱吱咯咯声。烧红的铁链和冒着烟的绳索纷纷断裂,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

“加把劲儿,加把劲儿!禄老头,今天真多亏了你!”月阔察儿兴奋得大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逯鲁曾身边,用力朝后者肩膀上猛拍。

然而,一直在发号施令的逯鲁曾,却突然就变成了泥塑木雕。两眼死死地盯着河道上游,任由他怎么拍,都不做任何回应。

“怎么了?老禄,你在看什么?”月阔察儿被吓了一跳,转过头,顺着逯鲁曾的目光向上游看去。只见十几艘冒着火的小舟,顺流而下。仿佛一只只刚刚孵化出来的凤凰般,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水寨当中。推着正在燃烧的大船一道,将整个河面烧得一片通红!

天庭没有失火,这团火来自人间。眼下还略显单薄,有朝一日,必将驱散世上所有黑暗。

第108章 巨龙的咆哮

“轰隆!”一艘小船突然炸开,将数万点橘红色的星星溅落在周围的几艘大船上。那些明明已经浇了水的大船,立刻被点起了无数火头。每一个火头都跳跃着,发出妖异的光芒,如同地府里冲出来的数万只幽灵,在甲板上翩翩起舞。

它们的确是幽灵,表面是亮红色,内部却是呈现蓝绿色。水浇上去,非但无法将它们扑灭,反而令火苗跳得更高,更为狂野。几名高丽士兵躲避不及,立刻被狂野的火苗星沾到身上。那火苗瞬间就变成了一条小蛇,贴着湿淋淋的衣服向上爬去,烧得高丽兵们鬼哭狼嚎!

“妖法!”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原本已经乱成一锅粥的高丽人立刻顾不上再继续救火,丢下水桶,争先恐后地往岸上逃。而通往岸边的过道,却只有窄窄几条。数千人你推我搡,立刻令所有通道都失去的作用,不断有人失足,下饺子一般朝水里掉去。随即被滚滚黄河水一卷,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不是妖法,是猛火油,色目人从海上运过来的猛火油!”逯鲁曾忽然间又恢复了清醒,跺着脚大声叫嚷。(注1)

猛火油,肯定是猛火油。只有猛火油的火焰,才会呈现这种妖异的蓝绿色。但徐州军从哪买到的这么多猛火油,装了满满十几船!一定是色目人卖给他们的!那些该死的色目人,为了钱,居然什么都敢卖给他们!

没人回应他的声音,船上岸下,刹那间,所有蒙元将士都失魂落魄。如果只是普通走水的话,这场火灾还有机会扑灭。而既然火灾的起因是红巾军人为造成,那么,后者绝对不肯放任他们从容地救火,并且随时都可能从暗处杀过来,给他们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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