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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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就在水寨中的蒙古士兵和高丽士兵正向岸边逃命的时候,第二波小舟,又从上游黑暗处飘了下来。依旧是十几艘,每一艘船上都跳着妖异的火焰。撞进水寨当中,炸开,或者与大船紧紧地贴在一起,将死亡的烈焰四处扩散。

没有人再敢提“救火”两个字,留在船上的蒙元将士,纷纷纵身跳进了黄河。虽然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根本就不通水性。然而跳进河里还有一分重新爬上岸的机会,继续留在船上,则肯定会变成一堆烤肉。

没有人愿意做烤肉,哪怕上司们拿刀逼着,也没有人愿意!而灾难却不仅仅来自水上,在黑暗中,有一声高亢的龙吟忽然响起,“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贴着地面,把恐惧送进所有北元将士的心中。

“整队,赶紧整队——!”月阔察儿猛地跳了起来,喊得声嘶力竭。龙吟声来自背后,来自黄河北岸,他的军营两侧。徐州红巾早就埋伏在了那里,等着他跳入陷阱。而他,却信了逯鲁曾的话,还想着去徐州打芝麻李一个措手不及!

“整队,整队备战!整队备战!”所有蒙古将领,齐齐喊了起来。快步冲向军营,去取自己的铠甲和战马。

他们都是骑兵,习惯了马背上和敌人一决生死。没有坐骑,战斗力至少会下降了三分之二!然而,徐州红巾却不想给他们整军备战的机会,很快,就在黑暗中露出了锋利的牙齿。几百匹高头大马,忽然从黑暗中冲了出来。马背上的汉子们纷纷放平了长枪,像梳子般从军营门口掠过,将正在朝营门狂奔的蒙元将士,成排地挑在长枪上,然后像死鱼一样甩了出去。

战马奔腾的速度宛若闪电,转眼间,便又消失在另外一侧的黑暗当中。军营大门处,只留下了上百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和一条宽阔的血河。“河”岸南边,蒙古人和高丽人的脚步噶然而止,两股战战,半晌不敢再向前移动分毫。

“冲啊,赶紧回营去取战马!他们没有多少骑兵!”月阔察儿披头散发地冲后面跑过来,用刀锋逼着将士们继续前进。

徐州红巾崛起时间短,黄河以南各地也不适合养马。所以,芝麻李麾下,骑兵数量肯定非常有限。然而,道理是这个道理,血淋淋的尸体在前面摆着,却是谁也不敢保证,那伙刚刚远处的骑兵,什么时候会再掉头杀回来?!谁也不肯,主动往徐州红巾的枪尖上撞。

正犹豫间,高亢的龙吟声却再度于众人两侧响了起来。黑暗中,缓缓亮起了数点繁星。伴着龙吟和闷雷,一点点向军营靠近,靠近。“快,快回去取兵器!芝麻李的大队人马杀过来了!”月阔察儿推开挡在身前慌作一团的士卒,带头向军营里头冲了过去。所有蒙古和高丽人如梦初醒,尖叫着,互相推搡着,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逃命的蝗虫般,朝着军营里猛挤。

远处亮起的不是繁星,而是徐州红巾的刀尖反光。黑夜里,也不知道来了多少兵马,排着整齐的阵列,大步朝蒙元将士们推了过来。每一步落下,都震得地动山摇。

“挡住他们,跟我挡住他们!”一名蒙古千夫长嘴里发出绝望的咆哮,带领着身边的百十名勇士,迎面向星光海洋冲了过去。迎接他的是数千支羽箭,带着风声从半空中扑了下来,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钉死在逆冲的途中。千夫长一个人身上就被插了十几支,像一只刺猬般,在地面上旋转着,旋转着,嘴里发出凄厉的哀嚎,“啊——啊——啊——”

一杆标枪飞了过来,彻底结束了他的痛苦。数百名徐州红巾,紧跟着标枪从黑暗中现出了身影。每个人身上都穿着齐整的铁甲,从头一直包到脚,手里的兵器倒映着点点火光。

不快,也不慢。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稳稳地推向乱成一团的北元将士。在他们身后,还有十几队同样规模的红巾军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大部分都穿着铁甲,少部分,则挽着强弓。冰冷羽箭一排排射向天空,每一次起落,都夺走无数条性命。

“顶上去,顶上去,他们没多少人!”月阔察儿的副手普贤奴挺身而出,组织麾下的蒙古兵上前迎战,给自家主帅争取缓冲时间。他平素驭下颇为宽厚,因此很多蒙古兵都愿意替他效死力。然而,效死力也只是上前送死而已。在列阵而来的红巾铁甲面前,手里只有水桶和水瓢的蒙古兵,一波波冲上去,一波波像风暴中的麦子一样被对手砍倒。

“顶上去,顶上去!平章大人待我等不薄!”有名高丽将领也带着麾下数百仆从军,发了疯般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支红巾军队伍。

隔着五六十步远,他们就被红巾军中的弓箭手给盯上了。冰雹般的羽箭从半空中落下来,将许多高丽人射得像一只只刺猬般,躺在地上大声哀嚎。却仍有一二十名运气好者,成功躲过了箭雨,挥舞着木头勺子继续向前猛冲,就像一只只愤怒的螳螂,试图阻止滚滚而来的车轮。

螳臂当车,注定就是一个笑话。朱八十一带着麾下的弟兄们向前推了数步,就将拦路的二十几名高丽人统统砍翻在地上,然后毫不犹豫地从尸体上踩过去,推向了下一个目标。

那个目标是一个蒙古指挥使,挥舞着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大刀,嘴里唔哩哇啦地发出他无法听懂的声音。许多赤手空拳的蒙古士兵则围拢在此人的身边,既不向前反扑,也不肯立刻转身逃走,仿佛站在原地不动,就能将红巾军将士活活吓退一般。

“丙队,前方十五步,投!”把刀尖向前一指,朱八十一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攻击命令。走在队伍第三排的丙队士卒,立刻把长矛交在了左手,右手从身后抽出一根四尺长的短标枪。轮动手臂,“嗖”地一声,将短标枪送上了天空。

这是罗刹兵的成名绝技,伊万诺夫手把手教了好几个月,最近一两天才初见成效。近百根标枪呼啸着掠过十五步左右距离,一头从半空中扎了下来,扎进了原地发愣的蒙古武士队伍当中。整个队伍立刻被砸得四分五裂,尽半数蒙古武士被标枪穿透,当场气绝。还有一少半则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嗥,跟在那名指挥使身后,发起了绝地反扑。

连铠甲都没顾得上穿的他们,只是在朱八十一面前溅起了几串血花,就全倒了下去。左军甲队战兵的钢刀上,则都粘满了红。淅淅沥沥,顺着刀刃往地下淌。

“的的,的的,的的……”明亮的军营大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响。几十名最先逃回大营的蒙古将士成功取到了战马,骑在上面,试图凭借一次反击扭转战局。

然而过短的距离,令战马根本无法冲起速度。已经积累了足够作战经验的红巾军将士,却对骑兵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畏惧。在前军都督毛贵的指挥下,迅速分出两个长枪兵百人队。迎着战马前来的方向蹲下去,长矛尾端顶住地面,矛锋斜向前指。转眼之间,就在战马冲刺的必经之路上组成了一道钢铁丛林。

面对密密麻麻的数排长矛,没冲起速度来的战马,本能地选择了逃避。偏转身体,试图从长矛阵的两侧绕路。这个动作,令原本就不是很快的速度,变得更加缓慢。“点火,掷!”毛贵心腹爱将续继祖当机立断,带头将手雷甩到了马肚下。“轰、轰、轰、轰……”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起处,十几名蒙古武士连人带马,被炸了个四分五裂!

“掌心雷,掌心雷!”侥幸没被炸到的蒙古骑兵,吓得魂飞天外。将坐骑向后一拉,拨马便逃。

“堵住大门,堵住敌营大门!”毛贵和续继祖两人,却根本无暇分兵去追。组织着麾下的长枪兵和掷弹兵,将月阔察儿的军营正门堵了个水泄不通。见到有人敢策马往外冲,就弓箭和手雷一起招呼。

不到一半的爆炸率和长短不等的延迟时间,在红巾军自己看来,绝对是致命缺陷。然而被堵在军营中的蒙古骑兵们,则被连绵起伏的爆炸声吓得两股战战。第一次接触到此物的他们,谁也不知道“掌心雷”下一刻会在哪里爆炸?!谁也判断不了“掌心雷”什么时候会爆炸?!见到一个个冒着火星的铁葫芦朝自己马腿下滚来,立刻乱纷纷向后退去,任月阔察儿如何逼迫,都不敢继续硬着头皮朝营门外冲。

“靠过去接应平章大人!只要平章大人的骑兵能冲出来,这仗咱们就赢定了!”月阔察儿的副手普贤奴心急如焚,组织起另外几伙士气尚存的蒙古兵,拼命向毛贵的身后挤。赵君用则带领着五百多名红巾军战兵,牢牢将毛贵的前军护住。不停地丢出手雷和标枪,逼得普贤奴和他麾下的蒙元将士节节败退。

芝麻李率领着红巾军刚刚组建起来没几天的骑兵,再度整理好了队形,从远处兜了回来。钢刀之下,蒙古和高丽士兵被杀得血流成河。很快,北岸的元军就出现了崩溃迹象,一些远离战团的高丽人悄悄地丢下木桶和水瓢,撒腿奔向了黎明前的黑暗当中。

在高丽人的带动下,不少蒙古武士也丢掉武器或者救火的水桶,加入了逃命队伍。普贤奴急得两眼冒火,挥动着钢刀,接连砍了五、六名逃命的士兵,却始终无法阻止颓势。

正束手无策间,却听见逯鲁曾大声提醒道,“调兵,赶紧从南岸调兵,南岸没有红巾军!”

“吹角,从南岸调兵,赶紧吹角,向南岸求援,快啊,你他奶奶的快啊!”像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稻草般,普贤奴踹了自己的亲兵一脚,大声命令。

“呜呜,呜呜,呜呜……”喑哑的号角声从他身边响起,就像一只被强暴了无数次的母驴,发出最后的悲鸣。

“呜呜,呜呜,呜呜……”大营里,也有委屈的号角声相合。月阔察儿无法组织骑兵冲出去跟自家大队人马汇合,只能把希望也寄托在南岸的队伍上。期待他们能尽快杀过浮桥来,从背后给徐州红巾致命一击。

不用角声召唤,留下南岸的那些蒙古兵和高丽兵,也在副指挥使阔絀的指挥下,努力向北岸挺进。然而浮桥太窄了,一下子挤上桥来的兵马又太多,根本加不起速度。正急得火烧火燎间,远处的河面上,又传来几声高亢的龙吟,“呜呜——呜呜——呜呜——”

紧跟着,一艘四百石的大船,缓缓地从黑暗中驶了出来,绕过已经彻底烧成一团篝火的水营,从河道贴近南岸的位置,缓缓扑向了浮桥。

“把长矛伸出去,把长矛伸出去,挡住它,挡住它,别让他们撞上浮桥。”副指挥使阔絀不顾一切地跑向岸边,冲着浮桥上的北元将士大喊大叫。浮桥只有一处,如果那艘四百石的大船上,也装满了猛火油的话。万一它被点燃了撞到浮桥上,元军将彻底被且为两截。

北岸的士气尽丧,南岸的没有粮草和辎重补充。用不了多久,就得面临全军覆没的结局!

浮桥上的蒙古和高丽士兵,顾不上继续向前走,纷纷将手里的长兵器探到上游一侧,试图在最后关头,给顺流而下的大船制造一点障碍。令他们惊喜万分的是,那艘由运粮船改造的大船,居然没有继续向浮桥靠近。而是在船帆和船桨的配合下,逆着水流,缓缓地停在了距离浮桥五十步远的位置。

他们要干什么?黄河北岸,老进士逯鲁曾也被大船的怪异动作弄得满头雾水。愣在河滩上,两眼牢牢地盯住船头。

这艘船,分明是数天前他麾下的一只。当时被用来运送辎重,而现在,却被改装成了战舰。

而战舰需要的灵活性,这艘船完全不具备。战舰所需要的女墙和撞角和拍杆等陈设,这艘船也压根儿都没装。只是在船首处,加装了一个怪异的龙头,瞪圆了两只黑洞洞的眼睛,骄傲地盯着浮桥上的蒙元将士。仿佛后者已经成了猎物一般,目光里不带丝毫怜悯。

有人站在浮桥上向大船射出的狼牙箭,叮叮当当,令大船身上顿时生出了一层白白的羽毛。巨大的船身晃了晃,仿佛巨龙在抖动身体。紧跟着,龙的左眼处猛然闪起了一道红光,数百枚铁弹丸呼啸着喷射出来,将浮桥上的蒙古人和高丽人割庄稼般扫翻了一大片。

“轰!”紧跟着,巨龙的右眼也闪起了红光。数百只板栗大小的弹丸飞出来,在五十步外的浮桥上,“清理”出一片血淋淋的空档。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黄河的水面猛地向上一跳,也跟着发出了愤怒的咆哮。惊涛拍上桥面,将更多的北元将士拍下去,转眼间冲得无影无踪。

巨龙发怒了。

在醒来多日之后,这条被无数华夏人视为母亲的巨龙,终于发出了自己的第一声怒吼。伴着火炮的轰鸣,将强盗和帮凶们一并扫进了滚滚洪流之中!

注1:猛火油,古代人对石油的称呼。宋代后开始在战争中大规模应用。北宋曾公亮在《武经总要》中记载过一种“猛火油柜”。以火药引燃石油,专门用来向敌军进行火攻。

第109章 烧饼歌

“妖法——!”浮桥上的蒙元将士大叫着,拼了命朝两侧桥头挤去。然而狭窄的桥面和过密的人头数量,再一次限制了他们的移动速度和范围。几乎是眼睁睁地,他们看着大船上的红巾士兵,将两口袋黑乎乎的东西依次从龙眼睛中倒了进去,然后拿起一根粗大的木头棍子朝里边捣了几下,再然后,开始慢慢调整船头。

转动,转动,笨重的运粮船逆着水流,缓缓地转动身躯。每挪动一寸,所耗费的时间都有一万年般漫长。被自家袍泽堵在桥面上的蒙古和高丽士兵,则将身体拼命后仰去,左右摆动,尽最大努力避开巨龙的眼睛。哪怕是将身边的同伙挤进水里淹死,也在所不惜。

一万年时间终究还是会有个尽头。角度向左下方调整了大约八分之一个圆之后,龙头终于又停了下来。紧跟着,左眼猛地一闪,再度将百余粒弹丸喷向了桥面。

“啊——!”被打中的蒙元士兵嘴里发出凄厉的哀嚎。侥幸没有被弹丸波及的,却鬼使神差般长出了一口气。“轰!”,还没等他们把嘴里的气吐干净,巨龙的右眼再度闪了一下,又是百余粒弹丸,将正对龙头方向的十几名蒙古兵,统统打成了筛子!

大船又开始挪动,还是像先前意一样笨拙。妖异的火光下,十几名红巾军士兵在龙头附近跑来跑去。他们的动作很慢,几乎与巨龙一样笨拙。然而浮桥上的蒙古士兵,却再也没有勇气去等待龙眼的下一次闪动了。或者举起弯刀,冲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高丽仆从乱砍乱剁。或者直接纵身跃进了黄河,把命运交给了滚滚洪流。

“不要跑,不要跑。继续过河,继续过河!”副指挥使阔絀挥动钢刀,堵在浮桥的南侧,将仓惶后退的蒙元士兵一个接一个砍翻在地。有杆长枪从侧面挑过来,挡住了他的刀锋。另外一面盾牌狠狠地推在他的肚子上,将他推得踉踉跄跄。几个身材短粗的蒙古武士被后面的同伙推搡着,与他撞在一起,将他撞翻于地。紧跟着,数百双大脚从他的胸口踩了过去,每一双都毫不犹豫。

“指挥使大人,指挥使大人摔倒了!不要挤,不要挤。指挥使大人摔倒了!”阔絀的亲兵们连忙冲上前施救,却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河面上那只怪异的大船,令所有人都丧失了勇气。唯恐躲得稍微慢一些,成为龙眼的下一次“青睐”目标。

“红巾军,红巾军!”不知道谁的嘴里发出惊呼,迅速将恐惧蔓延到所有人的心头。一支打着火把的队伍,从南岸某处突然杀了出来。规模之大,宛若天河决口。

压垮骆驼的,往往是最后一根稻草。

对于士气已经面临崩溃的蒙元将士来说,此刻哪怕从南边再杀过来几百名红巾军,都足以令他们魂飞胆丧。更何况,打着火把杀过来的队伍,规模数以万计!

登时,再也没人管北岸的战况如何了。所有留在南岸和刚刚从浮桥上跑下来的蒙元将士,惨叫一声,撒腿便逃。只恨爷娘没给自己生出第五条腿!

那些打着火把杀过来的红巾军将士,则跟在溃兵身后紧追不舍。每个人都是一身布衣,手里拿着的,除了火把之外,也仅仅是一把短刀,或者一根木棒。然而,在逃命者眼里,即便是短刀和木棒,也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威力。谁也不敢回头抵抗,任由红巾将士从身后追上来,用木棒和刀柄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敲翻在地。

“呜——呜,呜——呜,呜——呜——呜!”北岸的求救号角还在响着,但是声音里已经充满了绝望。孤零零的战旗附近,普贤奴拎着一把镶嵌着宝石的钢刀,在十几名亲兵的保护下,做最后的挣扎。

风字营统领魏子喜则带领三个战兵百人队,将他们牢牢地围困了起来。每一名红巾军士兵眼睛里,此刻都充满了怜悯。

是的,他们在怜悯自己的敌人,是强者对弱者的怜悯。因为他们突然发现,原来传说中每个都能打一百个的蒙古老爷,其实和自己没啥两样。居然也知道怕,也知道疼,在发现大势已去之后,也一样地茫然无措。

这些传说中武艺高强,甚至空手可以撕裂虎豹的蒙古老爷,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还不如大伙。至少大伙被逼入绝境之时,还懂得跳起来拼命。而这些蒙古老爷们,握着刀的手却一直在哆嗦,两条看上去极为粗壮的大腿,此刻也软得如同面条一般,从对面都能看见膝盖的弯度。

“投降,饶你不死!”对于已经掉进陷阱的猎物,魏子喜没兴趣将他们全部杀掉。按照徐州左军创下的先例,俘虏敌人,功劳和斩首一模一样。并且俘虏过后还可以交给北岸的士绅们花钱赎走,给大伙带来一笔可以预期的分红。

“不——!”普贤奴显然能听得懂汉语,嘴里发出一声悲鸣。只见他高高地举起刀,踉跄着向前扑了数步。胸口几乎撞到了对面明晃晃的枪尖,却又没有勇气承受乱枪攒刺之苦。于是又踉跄着向后退去,退三步,前进两步,退三步,前进两步。最后,丢下宝刀,坐在地上,放声嚎啕。

“呜——!”亲兵们和号手也都丢下各自的兵器,绝望地蹲在了地上,双手掩面。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走上战场。关于汉人如何孱弱和蒙古人如何强大的说法,还是来自已经死去多年的祖父甚至曾祖父。当发现一切都跟祖辈们说得截然相反时,心中的恐慌和失落可想而知!

北岸的其他位置,战况亦完全呈现一边倒的趋势。蒙古兵和高丽兵或者被俘,或者被杀,几乎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甚至有些建制还算齐整的蒙古百人队,居然不懂得趁乱突围或者逃走,就那样呆呆地站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身穿铁甲的红巾军向自己推了过来。然后或者在绝望中被砍死,或者跪地投降。

而士气高昂的红巾军战兵,则在号角和战鼓声的指挥下,分成了一个个百人队。由勇敢百夫长们带着,四下追杀残敌。遇到成建制的抵抗,则几个临近的百人队迅速汇集起来,将负隅顽抗的敌军困住,然后一个接一个杀死。遇到零散的逃命者或者失魂落魄者,则勒令对方丢下武器,双手抱头,等待红巾军辅兵的收容。

在不知不觉间,东方已经开始放亮,战场上的情景,变得越来越清晰。正在逃命和手足无措挤成一团的蒙元士兵,人数远在身披铁甲的红巾军之上。然而,他们却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被后者像赶羊一样躯赶着,两眼里写满了恐慌。

当职业强盗失去了勇气,表现并不比职业农夫好多少。更何况,这伙职业强盗早已经不闻兵戈声多年,而职业农夫们,却已经被组织了起来,每个人至少都经过了三个半月的专门训练。

服从、荣誉和纪律,在每天枯燥无味的队形演练和军容整训中,已经慢慢渗透进了每个红巾军战兵的骨头里。即便遇到再凶悍的敌人,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保持队形,与自己的队友并肩迎战。而不是像去年十一月份时那样,丢下兵器转身逃走。

呆立在河滩上的逯鲁曾,几乎目不转睛地看完了徐州红巾将蒙元将士分割包抄,一一击溃,进而追亡逐北的整个过程。他忽然发现,自己昨夜做的那个噩梦好生荒唐!这样一支盔明甲亮,号令整齐的队伍,怎么可能放下武器任由别人来屠杀?!即便没有那滚入马腹下中乱炸“掌心雷”和那神秘的龙舟助战,他们照样能击败成倍的敌人。哪怕是战局急转直下,或者敌军的规模变为他们的十倍乃至百倍,他们依旧会顽强的搏斗下去,只到最后一人倒地,最后一滴血流干。而不是乖乖地放下兵器,把自己和父母妻儿的性命都交到敌人的之手!

他们变了,变得那样的高大,那样的陌生。

他们不再是任人践踏的野草,有一股全新的,书本上从没记载过的生机,正在他们身体里慢慢孕育出来,慢慢地向四下散发。他们一个个骄傲地昂着头,直着腰,将比自己粗壮了将近一倍,规模更是自己数倍的俘虏,从四面八方押过来,押向早已空无一人的军营。他们骄傲地从逯鲁曾身前走过,不屑于上前俘虏一个满头白发的糟老头子,或者压根儿就没注意到禄某人的存在。

有一股被侮辱了的感觉,再度涌上了逯鲁曾心头。初升的朝阳将万道金光洒下,照亮了老进士脸上每一根愤怒的皱纹。“让赵君用过来见我?!”迈步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红巾军百夫长,他大声叫嚷。“老夫要见赵君用!老夫以一片诚心相待,他居然胆敢利用老夫!让他出来,老夫今天要问个明白!”

那名百夫长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军营,示意他自己主动去当俘虏。想见赵长史,哪那么容易?赵长史是咱们红巾军的二当家,要是随便一个人想见就能见到,咱们徐州红巾军的帅帐成了什么地方?!

“老夫要见赵君用,老夫要见赵君用!”逯鲁曾勃然大怒,跳着脚,高声嚷嚷。身边四个家仆怎么劝都劝不住。附近的红巾军将士纷纷将头侧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个发了疯的老头子,双目之中充满了怜悯。

今天在战场上发了疯的,可不止是大伙眼前这个白头发老者一个。许多蒙古和高丽将领,在被迫放下武器投降之后,都变得痴痴呆呆的,仿佛魂魄已经不在躯壳里头了一般。他们习惯了征服,习惯了屠杀和胜利,习惯了听祖辈父辈嘴里关于蒙古武士蹂躏整个中原的传说。当发现那些荣耀和武功都像梦一样远去之后,他们不知道自己活着还剩下了什么意义?!

逯鲁曾显然疯得比任何人都厉害。发现附近的红巾军将士不肯理睬自己,他就迈动双腿,一边朝军营里边走,一边继续大喊大叫。几乎让每一个经过营门的红巾军将领,都看到了他的疯狂。每一双悲悯的耳朵,都听到了他的存在。

终于,有一个熟悉的面孔走了过来,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善公,善公醒醒!我是通甫,我是通甫,你还记得我吗?善公不要害怕!这个计谋不是针对你的。红巾军上下,没有人想对付你!”

“通甫——!”逯鲁曾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十指紧紧扣住胡大海的臂甲,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快,快带我去见赵君用,快带我去见他。他没空的话,你家朱都督也行!告诉他们别再追了,一定要放月阔察儿走!放走他,对你们徐州红巾只有好处,绝对没任何坏处!”

“啊——?”胡大海愣了愣,弄不明白老进士到底发哪门子疯,都落到如此地步了,居然还试图替月阔察儿求情。

谁料逯鲁曾却急得两眼冒火,以老年人少有的力气,晃着他的胳膊,继续大声嚷嚷道:“脱脱用的是疲兵之计。他现在忙着去对付颍州红巾,没有多余的精力对付你们,所以才想到这种主意!让你们天天忙着打仗,腾不出任何时间休整!等对付完了颍州红巾,他就会亲自带着大军来对付你们!月阔察儿在朝廷上是另外一派,你们必须留着他,留着他在背后给脱脱捅刀子!”

“啊?!啊——!啊!,我知道了,您老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找我们家都督!”胡大海吓得目瞪口呆,接连惊呼了几声,才回过神来。一边叫人上前保护逯鲁曾,一边撒腿朝军营深处跑去。

老进士逯鲁曾终于如愿以偿,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粗气。一队队押着俘虏的红巾军将士从他身边快步走过,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骄傲和喜悦。这份骄傲和喜悦暂时不属于他逯鲁曾,但是老人家却不介意。他年纪活得长了,性子早已不像年青人一样急。今后还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再与大伙慢慢分享。

“手持钢刀九十九, 杀尽胡儿才罢手……”

有胜利归来的将士大声唱起了民谣,调子很怪异,歌词也与高雅搭不上半点儿边儿。但是逯鲁曾却听在耳朵里,却觉得韵味十足。并且听着听着,就跟大伙一道哼了起来。

手持钢刀九十九, 杀尽胡儿才罢手。

顶天立地男子汉, 何为鞑虏作马牛。

壮士饮尽碗中酒, 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 不破黄龙誓不休。

手持钢刀九十九, 荡尽腥膻才罢手。

男儿不死雄魂在, 滔滔长河万古流。

男儿不死雄魂在, 滔滔长河万古流。

……

这首歌,顺着黄河两岸四下传去。飞跃一座座城市,飞跃森林、高山、农田,旷野,转眼间传遍了整个中原,传遍了整个天空和大地。

那条沉睡了近百年的巨龙真的醒来了,在歌声中跃上天空,瑞彩万道,麟爪飞扬!

注1:烧饼歌,据传是刘伯温所做。事实上,乃为元末红巾军的战歌。最初作词作曲已经不可考,除了第一句之外,网上版本皆为杜撰。

注2:关于此时元军的战斗力,可参考元史。 五月,也先帖木儿屯沙河,数旬不敢进。军中夜惊,也先帖木儿先遁,左右控其马留之。也先帖木儿引佩刀斫之曰:“我非性命耶!”遂逸去。诸军皆溃散,军资山积,悉为福通所获。而这一仗,葬送的元军数量是三十万之多!

第二卷 黄河赋

第110章 改名

“甲子队,前方十五步,掷!”随着百夫长李子鱼一声令下,一百名掷弹兵伸腰展臂,将装满了沙子的训练手雷掷向了十五步到十八步的目标区域,动作整齐得就像一排人形投石车。

“甲丑队,前方十五步,掷!”百夫长栗重彬紧跟着拆开嗓子,带领另外一伙掷弹兵,将训练弹向前投出,砸得目标区域烟尘滚滚。

“甲寅队,前方十五步,掷!”

“甲辰队,前方十五步……”

呼喝声此起彼伏,一身短打掷弹兵们在各自百夫长的指挥下,于训练场上挥汗如雨。

这群掷弹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壮汉,个个身高力大。经历了连番几次战斗之后,无论是对命令的响应速度,还是对投掷的距离和区域的把握,都得到了极大的提高。然而,掷弹兵千夫长刘子云在旁边却看得兴趣缺缺,总是不停地走来走去,目光大部分时间都盯着自己的铁皮战靴。

“大刘,你是怎么了?谁惹你不痛快了!”校场另一侧正在指点新兵和辅兵训练的王大胖敏锐地发现了刘子云的状态有异,抽了个空子跑过来,小声追问。

“没事儿!”刘子云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好生疲惫。“我在想,咱们左军什么时候出发?!”

“那着什么急啊!你没听于参军说么,都督让他至少准备三个月的军粮。咱们这次打出去,估计不到秋收时不可能收回来了。”王大胖想了想,大咧咧地安慰。

也难怪刘子云提不起精神!歼灭月阔察儿那场战役,已经过去小半个月了。随着芝麻李南征的部队,也在五天前就誓师出发了。如今整个徐州城内,除了长史赵君用麾下的几个嫡系营头,就剩下朱八十一的左军。眼看着前方捷报频传,自己这边却憋着一身劲儿没地方使,当然让人心里头不会太痛快!

然而,王大胖的安慰,却没起到多少作用。掷弹兵千夫长刘子云依旧耷拉着脑袋,用靴子将地面上的石头子四下乱踢。

“唉!我说大刘,你那个,你那个不是也舍不得家里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吧!”王大胖担心好朋友的状态,想了想,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追问。“那你可得仔细想想了,咱们左军将来的成就肯定不止现在这样。你要是现在就满足了,将来肯定得把肠子都悔出来!”

“滚!你才舍不得老婆孩子了呢!”刘子云抬起腿,作势欲踢。“没事儿干就炼你的兵去,老子这边万一受了损失,还得找你要补充呢!”

“你那儿?”王大胖向后跳了几步,不屑地撇嘴。“等着去吧!老子这里出去的人,吴二十二和徐达两个还抢不过来呢,哪里轮得上你?!”

“不给就不给,谁稀罕!老子自己去辅兵里头招。就按照都督说的那个,以老带新,也照样能把队伍补起来!”刘子云很受打击,立刻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大声嚷嚷。

“喂,你今天吃火药了?!还是昨天晚上让娘们从炕上给踹下来了?!”没想到刘子云说翻脸就翻脸,王大胖愣了愣,竖起眉头来追问。

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叹气。掷弹兵刘子云不肯将目光与他的目光相接,扭过头,讪讪地走远。从背后望去,这一刻的身影显得格外萧索。

“唉,大刘。到底怎么了,我不是跟你开个玩笑么?你这人怎么一点儿也不经逗啊!”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王大胖仿佛明白了一些,赶紧从背后追上去,轻轻按住此人的肩膀。“我真是跟你开玩笑的。我这边刚出锅的战兵,哪回不是先送到都督那边分配?什么时候轮到我自己做主儿了!你别着急,掷弹兵早晚有大放异彩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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