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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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头马面一拥而上,用叉子挑起自己,奋力丢进火里。烈焰翻卷,痛楚瞬间深入骨髓。吴良谋忍不住张嘴大叫,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四下里一片死寂,除了鬼怪们的狞笑声。而那狞笑声又像有形的锯子,不停地在他的骨头上来回拖动。每一次,都是血肉横飞。

他非常果断地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被冻在一个巨大的冰块里,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判官崔珏又捧着一叠判词出现,依旧是云山雾罩,真伪难辩。只是那判词,却愈发地不讲道理,“吴良谋,身为读书人却自甘堕落,与妖人为伍,与反贼同流。不尊礼教,不守臣节。叛受寒冰镇魂之之苦,永不超生!”

无数冷水从天空中泼下来,落在冰块的表面,一层层将其加厚。吴良谋感觉到寒气从肌肤直钻心脏,就像一条条丑陋的毒蛇。他想喊,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想挣扎,却无法挪动四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条寒冰之蛇在自己身体里内游动,游动,冻僵自己的肌肉,骨骼,还有全身血脉。而他却无法像上次一样昏过去,因为有一团火焰,一直在他心脏深处跳跃,跳跃,虽然微弱,却令寒气始终无法扑灭。

“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是率兽而食人也!”

“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多年来读过的文章,如同干柴一般,支撑着心底那单薄的火苗,倔强地跳动,跳动。

“不是从逆,是老子早就想造反了!”头脑里忽然清明起来,吴良谋张开嘴巴,大声叫嚷。虽然他依旧无法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是他却相信,对面的崔判官听得见,四下里的鬼卒们听得见,从他们脸上惊惶的神色,就知道他们肯定能听见自己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不是自甘堕落。夫子在一千八百年前,就已经告诉老子,豺狼当道,必须反他娘的!”

鬼魂们吓得脸色发白,争先恐后地冲上来,试图用冰块冻住他的嘴巴。然而只要心中的火焰在跳动,不用张嘴,他依旧能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大音希声。

不用耳朵,每个人都能听得见。“翻遍四书五经,老子在里边从没找到过‘顺民’两个字。老子看到的是改元,看到是诛贼,看到的是民为贵,君为轻。没错,老子就是反贼,天生的反贼。这世道,除非不读书,只要是读书识字的,早晚都是反贼。”

鬼兵鬼将们双手捂住耳朵,痛苦地以头抢地。牛头马面、判官夜叉,一个个仓惶后退。有一首歌低低的在周围流淌,像三味真火般,令寒冰迅速消融垮塌。“持钢刀九十九, 荡尽腥膻才罢手。男儿不死雄魂在, 滔滔长河万古流……”

“轰!”鬼怪的世界分崩离析,金色的阳光照亮他的眼睛。

“啊!”吴良谋自己也被突然而至阳光吓了一跳,身体挣扎了一下,手脚乱舞。

“佑图,佑图哥,你别吓唬我。你别吓唬我,求你了,求求你了!呜呜,呜呜……”刘魁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一点点将他从梦境拉回现实。

努力睁开眼睛,吴良谋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非常干净的屋子里。四周空气中,弥漫着烈酒和草药的味道。

“吴佑图,吴佑图你真的醒了!”正在哭鼻子抹泪的刘魁一下子跳了起来,手臂在半空中乱舞,“来人啊,快来人啊!吴佑图醒了,吴良谋这王八蛋真的活过来了。谢天谢地,他总算没有死!”

“噼里啪啦!”外边传来一串忙乱的脚步声。紧跟着,十几名浑身裹着白布的色目人冲进屋子,一个个嘴巴像连珠箭般大声说着陌生的语言,眼睛里充满了喜悦。

再接着,则是几张熟悉的面孔。陈德、逯德山、徐一、朱强,与白袍子们挤在一起,互相推搡着,谁也不肯退让。

“滚,都给我滚出去,他现在需要安静!”苏先生的面孔最后一个从门口出现,手里包金拐杖戳在地板上,“咚咚”做响。“都给我滚出去,伊本,刘魁,逯德山,你们三个留下。其他人,都给我滚外边待着去!”

老爷子现在位高权重,脾气也水涨船高。屋子里的众人谁也不敢顶撞他,愤怒地撇了撇嘴,悻悻地离去。苏先生却自己拿了个白布蒙在了嘴巴上,慢慢吞吞地蹭到床前。先伸出三根兰花指,煞有介事地给吴良谋把了把脉,然后扭过头,做出一幅探讨的模样,“嗯,脉象沉稳有力,乃血气充盈之相。伊本,你们天方人的办法看来是见效了。你放心,都督答应过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反悔!”

“多谢长者夸赞!”浑身上下包在白布里的色目人伊本,却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点点头,带着几分自得回应,“即便不是为了都督的承诺,我们也会全力救治他。天方人,不只是商人和权贵的帮凶。我们当中大多数人都和这里的百姓一样,都怀着一颗仁爱之心。”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句话,居然引出对方这么多话来,苏先生摆摆手,不耐烦地打断,“医馆的事情,我会抓紧。你们那个荸荠头神庙,我们红巾军也不会阻止。但是你们可以传你的教,却不能逼着别人信,更不能去找和尚、道士还有那些十字教徒的麻烦!”

“不是荸荠,是阿拉伯圆顶,那是一种非常高明的建筑手段,能帮助人们聆听真主的声音!”白狍子再度躬了下身体,郑重纠正。“此外,尊敬的长者,请允许我告诉您。穆斯林都是一群平和的人,只有受到别人欺凌时,才会展现自己的勇武!我们跟那些打着十字的异教徒之间的冲突,完全是他们……”

“好了,好了!”苏先生摆摆手,再度不耐烦地打断,“我们红巾军信奉的是大光明神,但不在乎别人信什么!只要你们不煽动老百姓闹事,就随你们去!今天不说这些,你赶紧再给吴兄弟瞧瞧,别留下什么,什么那个你们说的那个后遗症!”

“是,长者,伊本愿意为您解忧!”白布袍子大声答应着,快步走到床边。摆开一个随身的箱子,从里头拿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东西。有锤子,有剪子,有长针,还有打造成蝉翼一样薄的小刀。

吴良谋被吓了一跳,求救般将眼睛看向刘魁。谁料刘魁好像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吐了下舌头,笑着回应,“佑图兄,没见过吧。这些色目人的玩意虽然古怪,可你这条小命儿,却是他们救回来的。别怕,他们不敢治坏你。都督说过了,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淮安城里的所有色目人,都会被赶走,谁也不准再多停留一天!”

“淮安?!”吴良谋愣了愣,这才想起,自己昏迷之前,好像打开了淮安城的城门。努力扭动了一下身体,他想自己爬起来。却发现手和脚都软软的,根本使不出任何力气。“我,晕倒了,我晕了多长时间。都督已经将淮安城拿下来了?!”

“还说呢,你小子一昏就是整整半个月。老子都准备给你去买棺材了!”刘魁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红着眼睛抱怨。“别动,别动,让这个色目人给你检查。他跟都督打过包票,如果治不好你,他就自己给你偿命!”

“何必如此!”吴良谋皱起眉头,声音里充满了感动,“吴某何德何能,值得都督如此大动干戈?!吴某一条贱命,没也就没了,怎么能为此让都督失了民心?刘老二,你当时也不劝劝都督!!”

“我呸!”刘魁转过头,冲着地面做呕吐状,“说得好听,你当时怎么不自己醒过来劝?!一睡就是半个月,老子都快被你给吓死了,哪管得了那么多!”

“你这……”吴佑图皱着眉头欲继续呵斥,却被色目人阿本轻轻按住了肩膀,“别动,你大病初愈,最好不要多想事情。给你治疗的事情,是我自己揽下来的。真主心怀悲悯,不会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病死……”

“咚!”虔诚的话语,被苏明哲用一记拐杖戳地声打断。老先生撇了撇嘴,大声说道:“行了,别捡着便宜卖乖了。只要医馆能开起来,这淮安城中,不知道多少人会变成你们的信徒?!比那臭和尚拿下辈子糊弄人来得快,也远好过买那十字教徒的赎罪卷!你以为你那点龌龊心思,我家都督没看出来么?是看在你这医馆能活人的份上,不愿意跟你计较而已。赶紧看病,看完了病,老夫这里还有事情跟他说呢!”

注1:在中世纪,阿拉伯人的医学,远远走在了西方的前列。现在的伤口缝合,简单外科手术,以及血液循环理论等,在中世纪的阿拉伯医书中,都有详细的介绍。

第144章 间隙

“我可以向真主立誓,给吴将军治病的时候,没想那么多!”色目人阿本立刻红了脸,高举起一只手抗议。

“老夫平生最不信的,就是发誓!”苏先生又将拐杖在地板上顿了顿,冷笑着说道,“无论你打的什么心思,只要守我家都督的规矩,老夫才懒得跟你较真儿。可若是被老夫发现你敢坏了规矩,哼哼……”

一边笑,他一边轻轻撇嘴,“老夫也不会管你是谁的信徒。反正老夫这辈子做的孽已经够下十八层地狱了,多被一个神仙惦记上,没准儿他跟阎王爷还能打起来,让老夫白捡个大便宜!”

“噢,太可怕了!长者,您这是渎神。我没听见,阿本刚才什么都没听见!”色目人阿本吓得脸色煞白,一边抹着汗,一边嘟囔。

“好好看病!”苏先生却根本不在乎,杵着拐杖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向窗口。以他老人家现在的年纪,根本用不到以拐杖代步。可有这么一根东西在手里,和没这么一根东西在手里,感觉却完全不一样。就好像是诸葛亮的扇子和吕奉先的画戟,往手里一抓,气势立刻就上来了。根本不用管嘴里唱的是什么戏词!

色目医生阿本被老先生的气势震得目眩神摇,不敢怠慢,立刻施展十八般“兵器”,给吴良谋来了个上上下下大检查。再三确定之后,才又深深地吐了口气,转过头,向苏先生讨好地汇报,“禀告长者,吴将军的身上的伤口的确都已经消了肿。朱都督提纯出来的烈酒,比我们原来用的好十倍。他说的加大伤口透气的法子,也的确收到了奇效。如果长者准许的话,阿本愿意将这个法子写入书中,让后人皆传诵都督之名!”

“只要是歌颂我家都督的,你尽管写!”苏先生将双手搭在拐杖的包金兽头上,满脸严肃地回应,“但是那个蒸酒的法子,你们色目人不准传播出去,否则,老夫一旦发现,就唯你是问!”

“明白。阿本明白!”色目医生阿本连连点头,“长者尽管放心。真正的穆斯林,除了医生之外,绝不沾酒。不光不能喝酒,连酿酒,贩酒的生意都不能沾,否则,必定会受到真主的惩罚!”

“神仙管的是死后,老夫管的是生前!总之,你等好自为之!这里如果没什么事情了,就去别处忙吧!明天别忘了再来检查一次!”苏先生又笑了笑,霸气侧漏。

“是!长者请坐,阿本先行告辞!”色目医生阿本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将自己的家什收拾进随身箱子里,提着走了。苏先生则杵着拐杖将他送到了屋门口,待其背影去远了,才回过头,冷笑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不是都督护着你们,还想在城里开医馆?老夫连落脚地都不会给你们留!”

“他们得罪过您老么,您老怎地看他们如此不顺眼?”吴良谋觉得好奇,转过头,笑着追问。

“你们这些小孩子懂什么?”苏先生横了他一眼,冷笑着解释,“不花钱给你看病,白送药材给你,还时不时登门嘘寒问暖,自两汉起,哪次神棍们闹事不都是这个路数?!所谓开医馆,不过是做得更高明一些罢了。药钱最后从哪来,还不是要着落在信徒身上?!老夫当年做弓手时,每年不知道跟各路神棍……”

说起当年的弓手生涯,他才忽然又想起,自己现在是红巾军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神棍的一员。立刻觉得有些尴尬,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补充,“算了,跟你们说这些,你们也不懂。小孩子家家,记住咱们老祖宗说的话,敬鬼神而远之就是了!”

吴良谋是标准的儒家子弟,对怪力乱神原本就不怎么信。刘魁则跟他恰恰相反,逢神就拜,见庙烧香。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和各路大仙都平起平坐,不分高低。所以这两人听了苏先生的话,只是微微一笑,谁也不愿意再继续刨根究底。

那苏明哲却被他自己的话触动了心事,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吩咐道:“佑图刚醒,老夫也不多打扰你。最近半个多月来咱们左军的一些事情,等老夫走了,你们哥俩慢慢说吧!老夫只交代一句,新军是咱们这些人将来安身立命的资本。钱粮器械,老夫这里绝对优先供应。但你等也要争气,别辜负了都督的厚望才是!行了,你们聊着,老夫再去看看其他人去!”

说罢,又用拐杖戳了戳地面,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老爷子这是怎么了?!”吴良谋被说得满头雾水,望着苏先生的背影,低声追问。

“嗨,还不是被刘福通给闹的!”刘魁迅速向外看了看,身手关住门,“红巾军老营那边派人来了,封了都督一个大官儿。什么淮东大总管。李总管也升了一级,叫做江北大总管。再加上赵君用这个刚出锅的归德大总管,咱们徐州红巾一家,现在弄了三个大总管出来。以后的事情,麻烦大着呢!”

“嗯?!什么时候的事情,都督怎么说?!”吴良谋愣了愣,眉头紧锁。自家都督升官进爵是件好事儿。但一下子被升到与芝麻李、赵君用平起平坐的地步,怎么看怎么都透着一股子阴谋味道。并且是那种很没水准的阴谋,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其中猫腻来!

“信使是前天晚上到的,据说一口气都没喘,在路上跑了三天三夜!”刘魁撇撇嘴,满脸不屑。“跑了三天三夜,居然一点儿累的样子都没有。还知道跟咱们都督讨要红包,讨要酒肉和女人!”

“都督给了?”

“给个屁。都督直接告诉他,没有这规矩。红巾军是来拯救百姓于水火的,不是来祸害老百姓的!”

“那信使怎么说?”

“他敢怎么说,赶紧跟都督赔罪,说他自己是说笑话呗?!敢多啰嗦一句,不用都督下令,弟兄们就把他丢到淮河里头去喂王八!”

“嘿!”吴良谋撇嘴冷笑。对方肯定说的不是什么笑话,只是碰了个大钉子,自己给自己找台阶罢了。只是朱都督如此处理,恐怕那信使回去之后,不会说左军什么好话。甚至在刘福通的面前搬弄是非都极有可能。

“都督肯定是把他给得罪了。但即便满足了他的要求,咱们左军也落不到什么好!”没等吴良谋把其中利害想清楚,耳畔又传来刘魁的声音。有点失落,更多的是怒其不争,“那刘福通,压根儿就没安好心。左军一日定淮南,天下震动。紧跟着,李总管那边就把宿州给拿了下来。然后赵长史瞧着眼热,也亲自带兵出去支援吴二十二,把睢阳与徐州之间,位于黄河南岸的几个县城,全用火药给炸塌城墙,一鼓而下。而刘福通刘大帅那边,却刚刚吃了个败仗,连先锋官韩咬柱都被也先贴木儿给抓去砍了!然后,呵呵,然后,就冒出了给咱们升官这事儿来!”

“哦,是这样!赵长史操之过急了!”毕竟是名家弟子,吴良谋经验虽然少,脑子转得可是一点儿都不慢。稍加琢磨,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徐州和睢阳之间的几个县城,早就人心惶惶。赵君用出兵去夺的话,即便不用火药炸墙,也费不了太大力气。只是这样一来,宿州和徐州就彻底连成了一片,再加上个财税重地淮安,芝麻李表面上所拥有的实力,隐隐已经能和红巾军主力比肩。所以,也无怪乎刘福通会心生忌惮,想出这么一个分封诸侯的主意来。

其实对付这个计策,也非常简单。书本中随便翻翻,就能找到很多先例。只要赵君用和朱八十一同时表态,告诉刘福通派来的使者,二人功微德薄,不敢愧领总管之职。愿意继续在芝麻李麾下并肩作战就行了。想必以刘福通的眼界,不至于连最基本的大局观都没有。会冒着跟徐州红巾决裂的风险,继续强行推行他的分封之计。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赵君用和朱八十一两个能甘居人下!对于自家都督,吴良谋非常了解,肯定不会辜负芝麻李的一番信任。但赵君用么?可就不敢保证了,从以往打交道的经验上看,那厮绝对不是个安分的主儿。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又低声追问,“都督呢,都督接受刘福通的分封了么?赵君用那边怎么样,有没有派人过来通气!”

“当然没接受!”刘魁笑了笑,撇着嘴回应,“咱们都督又不是傻子,岂能轻易中了别人的圈套?!他当场把命人把淮东大总管印信封了,请信使带回了颍州。但此事没这么容易了结,随着信使来的,还有几个明教的神棍,眼下正准备在淮安城里设坛讲法,广招门徒。另外,赵君用那边,打着支援淮安的名义,把吴二十二他们,也都从徐州调了过来。人马已经上了船,估计两三天之内就到了。”

“将作坊呢,姓赵的把咱们左军的将作坊怎么样了?”闻听此言,吴良谋立刻大急,一把拉住刘魁的手,连声追问。

“你这人,说刘福通用计对付咱们时,你不着急。这会儿,反倒担心起一个将作坊来!”刘魁愣愣地看了他一眼,满脸不解地回应,“放心!有咱们苏先生这头老狐狸在,将作坊还能被赵君用给吞掉?淮安城被攻破的消息一传到徐州,老先生就打着运送军械的名义,把工匠们一批批随船运了过来。只有实在不愿意离开徐州的几个,才留给了赵君用。”

“那赵君用呢,他就眼睁睁放大伙走了?!”吴良谋又愣了愣,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放又能怎么样?!”刘魁笑了笑,满脸得意,“刚开始时,他急着去外边立功闯名头,没顾上打将作坊的主意。等他从外边回到徐州,肯走的工匠,连同家人都早走得差不多了。为了一个空壳子将作坊,他还不至于跟咱们都督翻脸。况且都督也没亏了他,从淮安府库缴获的盐税银子,可是直接给他分了二十万两过去!”

二十万两买回吴二十二等人,还有左军的将作坊,自家都督这本钱,下得不可谓不重。而有了二十万两官银做本钱,赵君用连十个将作坊也建起来了,当然犯不着就此跟朱八十一翻脸。只是,此后赵君用和朱都督,恐怕很难再站在一起并肩作战了。虽然两人一直就是貌合神离。

“你可不知道啊,那赵君用看似精明,可还是眼皮子窄了些!”看出吴良谋情绪不高,刘魁故意挥了几下胳膊,手舞足蹈地补充,“二十万两,他就满足了,高高兴兴地把吴大哥他们送了回来。却不知道,咱们左军,前后在淮安城里,足足缴获了这个数……”

“多少?三百万?怎么会有那么多!”吴良谋被吓了一跳,看着刘魁竖起的三根手指,满脸难以置信。

“对了,三百万!只多不少!”刘魁迅速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嗓子补充,“怕咱们沿途打劫,淮安城这半年的盐税,都没敢往大都运。都堆在府库里,白白便宜了咱们。另外,还有城破当晚,被抓到出民壮帮主官府对付咱们的几家大盐商,全被咱都督给抄了家。呵呵,咱们原来都觉得都督心软,还偷偷议论过他。这回我可算是明白了,都督心软,那是针对没招惹过他的人。对于这些盐商,可是真狠啊,呵呵!可惜你当时昏睡着,没看见!”

“那些人呢,就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吴良谋又明显感觉到一股阴谋味道,皱了下眉头,小声追问。

“怎么没有?!”刘魁摇摇头,带着几分佩服继续比比画画,“发现左军只有四千多人,城里那些盐商们就偷偷勾结了起来,在城破后的第三条夜里,试图夺回淮安。结果一下子就中了都督的埋伏,被胡大海和刘子云两个,杀了个人头滚滚。然后淮安城就彻底消停了,再也没人敢跟咱们都督对着干。不但淮安,连带着东面的几个县城和都消停了,没等徐达带着大军杀过去,已经自己派人来接洽投降!”

第145章 新军

“那恐怕就真的不止是三百万两了!”吴良谋艰难地笑了笑,同时在心中偷偷地叹气。

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几乎立刻就成熟了起来。许多以前根本不会去想的事情,现在却瞬间能看个通透。许多以前根本不会去注意的细节,如今却像自己掌心的纹路一样,只要低下头去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淮安的盐商们必须铲除!其实即便他们不图谋造反,徐州左军也无法容忍他们继续存在。每个盐商都有数十万家财,每个盐商家里都养着两三百家丁,每个盐商跟以前的蒙元官府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而除了在表面上的这些之外,他们手中还控制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煮盐灶头,每个灶头下面,又控制着数十乃至数百灶户和盐丁……

可以说,盐商们才是这淮安城的真正官府。而蒙元朝廷派来的达鲁花赤和府尹、同知等,不过是漂在水面上的浮萍而已。以前这些浮萍背靠着庞大的蒙元朝廷,还能跟当地盐商们之间达成一种巧妙的势力均衡,而左军背后却没有同样的支撑。所以,双方之间冲突就成了早晚的事情,区别只是谁先动手而已。

盐商们先动了,他们错估了形势,以为只剩四千多兵马左军,已经是强弩之末。却不知道,这四千多兵马,与他们常见的那些官兵完全是两个概念。连辅兵都能保持五天一操的他们,挟连番大胜之威,足以碾碎三倍乃至四倍于己的敌人。

于是,盐商们毫无悬念地败了,败得连里衣都没留下。而左军将淮安城内的盐商们一网打尽之后,先前依附于盐商们身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势力,也瞬间土崩瓦解。于是,盐城、庙湾、军寨等产盐重地皆不战而定。黄河与淮河上游的泗州、盱眙、清河、桃园等地,恐怕此时也是一日三惊,淮安这边随便派员将领出去走一遭,就能尽数纳于治下了。

漂亮,从长远角度上讲,左军这一招引蛇出洞,玩得漂亮至极!非但占足了道义上的优势,并且还彻底解决了治下的隐患。如果盐商们不自己上门找死的话,为了保持徐州红巾的仁义之师形象,朱都督还真不好现在就对他们动手。而盐商们所能使用的手段,可不只是勾结起来起兵造反。给他们充足的时间,让他们耐着性子将各自的隐藏力量完全调动起来,最后鹿死谁手,还真的未必可知。

只是,这招引蛇出洞之计,到底是出自谁的手笔?无论从阴柔性还是狠辣性角度,都与吴良谋认知里的那个朱八十一严重不符。在他的认知里,自家都督是个不喜欢用阴谋,也不善于用阴谋的人。自家都督喜欢堂堂正正,完全凭实力去碾压。就像一柄上千斤重的水锤,当它从半空落下来时,根本不会在乎底下的铁锭是方是圆,反正一锤子下去,就都砸成板了,方也好,圆也好,最后没任何分别。

也许都督也变了!望着顺纱窗透过来的潋滟的日光,吴良谋继续轻轻地叹气。时局在变,形势在变,自己也在变。既然大伙都在变,朱都督自然也可以变得与先前不再相同。只是这种变化到底是好,还是坏?以后大伙该如何跟他相处,把他当作主公,还是可以同生共死袍泽?他愣愣地想着,觉得自己心乱如麻。

“怎么了?身上伤还又疼起来了?禄德山,你过来帮忙照顾他!我马上去叫色目郎中!”见吴良谋的脸色一阵灰一阵白,刘魁吓了一跳,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撒腿就往外跑。

“别去!”吴良谋一把抓住了对方手腕,急切地命令,“没事儿,我真的没事儿。你别大惊小怪的。”

“真的没事儿?!”刘魁挣扎了一下,没挣脱。不敢太用力,停住脚步,关切地补充,“别见外,让禄德山看顾你,我去找郎中。他现在是咱们新五军的人了,以后大伙要同,同,那个舟共济!”

“我真的没事儿,就是有点儿犯迷糊。昏睡了那么长时间,听什么事情都觉得陌生!”吴良谋轻轻地摇摇头,收起纷乱的思绪,低声追问,“倒是你说的,新,新五军,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刚才苏夫子说的新军,又是怎么一个安排?”

“哎,你看我这记性!把最重要的事情忘了!”刘魁抬起左手,先狠狠给了自己脑门儿一巴掌。然后转过头来,兴奋地补充,“你还不知道吧?吴佑图,你升官了!新五军指挥使,明威将军。你松手,我给你去拿个东西!”

说着话,用力甩开吴良谋的手臂。大步流星跑到靠墙的柜子里,俯身取出一个衬着丝绒的托盘,然后双手捧着,再度跑回吴良谋的病床前,“看,你一直梦寐以求的红铜护肩,上面还有个金星!”

“噢——!”吴良谋轻轻吐了口气,心里顿时觉得一片光明,先前种种担忧,瞬间就被冲散了一大半儿。红铜护肩,自己当晚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千夫长了,可以单独领兵了,不用再被别人挡在身后当读书人保护了。老爹交代的事情,也终于有了一个起步之阶。

“看到没,这个,关键是这个星星!”刘魁将托盘又向前递了递,带着几分羡慕强调,“没有这颗星星,你就跟我一样,只是个千夫长。而有了这个,你就是个指挥使,可以管六个我这样的光牌儿!”

“指挥使?”吴良谋抬起头,呆呆地重复。昏迷时间太长,他对最近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了解,听到新鲜名词就满头雾水。

“新五军指挥使,明威将军!”刘魁将托盘重重地放在病床上,故意带着几分酸味儿说道,“吴佑图,你赌赢了。咱们都督现在财大气粗,一口气组建了五支队伍,都叫做新军,从一排到五,你是第五军的大头目,别名指挥使。咱们这些人,唔,还有逯德山,以后都得听你的了!”

“新五军?指挥使?你们……”吴良谋明显有点反应不过来,继续呆呆地看着他,满脸木然。

五军,左军被朱都督一分五,或者说,朱都督准备按照左军的模样,重金打造出五支战斗力同样强悍的队伍。而自己,正是其中一军的将主! 这是何等的荣耀和信任,吴佑图,吴佑图,你不是还在做梦吧?!

不是梦,因为先前像影子一样站在窗帘旁的逯德山已经走了过来,非常郑重地向他施礼,“新编第五军长史逯梁,见过吴指挥使!”

“别,别多礼。赶,赶紧扶我,刘老二,赶紧扶我起来给禄兄弟还礼!”吴良谋被接踵而来的冲击弄得头晕目眩,挣扎着就要往床下爬。刚刚升任了千夫长的刘魁赶紧一把按住他,低声数落道:“找死啊你?!找死也别赶现在,等把第五军的事情弄利索了,你再去死!眼下咱们这个军,还只是个空架子呢!只有官儿,没有兵。从百夫长以下,都得你自己去弄。赶紧好好养伤,早一天干活才是正经。多做一个揖,少做一个揖,人家小禄子还会跟你叫这个真儿!”

回过头,他又对逯德山大声嚷嚷道,“小禄子,你也是!能不能把读书人的斯文劲儿改改!咱们都当兵吃粮了,哪那么多穷讲究!”

“刘校尉说得是,禄某尽力去改!”逯德山一扫先前那幅清高,笑呵呵地点头。

“那吴某就放任一回,请禄长史谋原谅!”见二人都不跟自己讲虚礼,吴良谋只好慢慢又躺了下去,强忍着晕眩感觉补充。

“躺你的,尽管躺你的!”刘魁挥挥胳膊,大咧咧地回应,“小禄子和我才没功夫跟你计较这些呢!刚才咱们说道哪里来着?对,空架子,第五军现在还是个空架子呢!不光是咱们第五军,其他几个军其实也差不多。原来左军的战兵,差不多都分下来给大伙做军官了。朱都督身边同样是个空架子。负责招兵的耿再成和李奇两个,已经去下面的县城了。在他们回来之前,你还可以继续躺着,用不到干任何事情!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丢给我跟小禄子去弄。他读书多,一肚子鬼主意!”

“呵呵,那敢情好!”吴良谋长长地出了口气,轻轻点头。第五军,完完整整的一支新军。虽然只是个空架子,可毕竟是归自己指挥。并且自己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理想中的模样,来从头到脚,一点一点地打磨它。让它变得更加结实,让它在今后越来越耀眼。

想到自己今后就要独当一面儿了,他立刻激动得有些无法自已。挣扎着坐起来,将身体靠在墙上,喘息着继续追问,“都督,都督交代过没。第五军,咱们新编第五军是多少兵额?具体怎么弄,有个章程没?你这个校尉和我这个明威将军,又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听起来和原来大不一样了?”

“呵呵,我就知道你憋不住!”刘魁裂开嘴巴,满脸得意。“还明威将军呢,一点都沉不住气!算了,我一并告诉你吧,免得你着急。咱们这个军,和其他几个军一样,都是定额六千五,三百亲兵,三千战兵,三千辅兵。另外两百定额,则是各类文职,什么明法,司仓,考功之类的。还有他们各自手底下的爪牙。至于具体组建章程么,大体就是逢三进一。百人队改成了连,连和伙之间加设了都,据说是仿照唐制,但每个都下,只有三个伙。然后就是三个连,称为营。三个营再加上千夫长的亲兵,杂职,就是一个千人队了。朱都督图方便,改称为团。三个团,就是一个旅。三个旅,则为一军。咱们现在没那么多弟兄,也没那么多钱粮,所以都督就说,每个军下面暂且只设一个战兵旅,一个辅兵旅。等今后地盘儿和人口多了,再继续增加。至于我这个校尉和你这个将军,则更复杂了。还是让禄德山说吧,他比我记性好,知道的事情也多!”

第146章 武职

“这其实也是出于唐制,只不过稍微做了一些删减而已!”逯德山立刻接过话头,耐心地向吴良谋解释。

他的口齿远比刘魁伶俐,读过的书又多。旁征博引,很快就将几个新称呼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用护肩标识身份的方法在左军中推行开后,于最近几次战斗中,都起到了非常好的效果。所以此番扩军,朱八十一就跟麾下文武商量着,将护肩的标志更细化了一些,并且参照唐代武职散官的等级,做了针对性的调整。(注1)

最低级武职则为陪戎副尉。是每伙之中,最低等的武职。黑色护肩,上列一个铜豆子。平素领一份半军饷,协助伙长统领队伍,战时若伙长不幸身亡,则自动接替伙长,指挥本伙继续随同大队人马共同进退。

至于伙长,则为陪戎校尉,黑色护肩,上列两个铜豆子。平素领双饷,战时带领本伙奋勇向前。

伙长之上的副都头为仁勇副尉,平素兼一个伙长。依旧为黑色护肩,上面则列三个铜豆子。若都头不幸战没,则自动接替都头,指挥本都三个伙。

到了都头,则正式迈入军官行列。武职为仁勇校尉,领三倍军饷。肩牌为白色,上有一个铜条。

再往上的副百户,又称副连长,武职为御侮副尉,军饷三倍半,肩牌上有两个铜条。

然后是百户,也就是现在的连长,御侮校尉,军饷为士兵的四倍。白色护肩,上有三个铜条。

百户之上,副营长为宣节副尉。护肩变为黄色,上面带有一个红色月牙。

以此类推,营长为为宣节校尉,护肩为黄,上列两个月牙。副团长为翊麾副尉,护肩为黄,上有三个月牙。团长,也就是原来的千夫长,为翊麾校尉,沿袭了原本千夫长的红铜护肩,上面没有任何标记,所以被刘魁戏称为光牌。与此同列还有一军的各部门参军,也是红色护肩,没任何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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