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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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青军队伍,却没有淮安军这样严密的指挥权交接机制。两名百夫长各自带着一伙人,分头迎战。很快,那两名百夫长也先后死去,所有士卒都只能自己照顾自己。而何二却带着自己的连队,始终保持着良好的攻击阵形。像一架精确地机器般,将敌人成排成排的砍倒。

当伤亡超过了四成之后,剩余的青军终于支撑不住。“轰”地一声,四散奔逃。

“跟着我,去抓张明鉴!”副连长何二回头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早已气绝的夏密,咬了咬牙,再度将雁翎刀高高地举起,“抓张明鉴,给连长报仇,给扬州百姓报仇!”

“抓张明鉴!给扬州百姓报仇!”

“抓张明鉴,给扬州百姓报仇!”

……

“抓张明鉴……!”身背后,喊杀声越来越低。青军万户张明鉴跌跌撞撞地从雨幕中穿过,浑身上下全都是伤口。这一路上,他不知道杀了多少敌人和自己人,全凭着娴熟的武艺和一股狠劲儿,才始终强撑着没有倒地。而老天爷终于在最后关头拉了他一把,始终没有将暴雨停下,令他从敌我难辨的战场杀出了一条血路,逃得越来越远。

“你跟着我,去投彭和尚,向他揭露,揭露朱屠户背叛红巾的恶行!”双手扶着长矛,他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是弥勒教的堂主,造出了那么多大炮,却不肯,却不肯献给彭和尚。他,他从一开始,恐怕就,就不虔诚!”

四下里,却没听到任何回应。除了一串串闷雷从天空中滚过,无力地宣泄着自己的愤怒。

“老范,老范,你死哪去了?”张明鉴心里猛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扯着嗓子大声喊叫。

“那,那边……”范书童的声音在他脚下响了起来,听起来就像哭丧。

“那边?”张明鉴非常不解,皱着眉头追问。

“对面,对面,好多,好多人!”范书童继续哭嚎,两条腿像是断了般,无力的跪在了泥水里。

张明鉴拿长矛支撑起身体,举头向远处观望。只见白茫茫的雨幕后,缓缓压过来一道人墙。圆形带沿铁盔,关键部位缀着钢片的皮甲,清一色的丈八长矛。这是标准的两淮“义兵”打扮,只可惜不是他的青军。带队的文官用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阴恻恻的抱怨道,“张明鉴,你怎么才来?本知州可是一直冒着雨在等你!”

第236章 审判(上)

暴雨下了半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终于姗姗离去。万道阳光从乌云背后透出来,瞬间就将整个世界染成了金黄色,与地面上升起的雾气交织在一处,朦朦胧胧,如梦如幻。

数以千计的尸骸,静静地躺在金黄色的雾气下。同样的肤色,同样的高矮,同样在脸上写满了留恋与不甘。连夜的暴雨,已经将他们脸上和手上的血迹冲洗得一干二净,连地面上,都很难再看到红色。他们就像一群新生婴儿般,安静地躺在旷野的怀抱中。肩膀挨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

十几匹战马,从尸骸间缓缓穿行。每个人的脸色,都非常凝重。特别是朱八十一,由于事先没想到青军的抵抗会如此激烈,在第一次接到己方的伤亡统计数字时,差一点儿急火攻心。直到此刻还不愿相信自己看到的情景是真的,两颊的肌肉还在不断的抽搐。

太惨烈了,昨天的战事,惨烈到几乎无以伦比的地步。虽然事先得到了伪庐州知州张松的配合,打了青军一个措手不及,淮安军依旧为全歼敌人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受暴风雨的影响,火枪和火炮彻底失灵。敌我双方之间的战斗,完全变成了冷兵器近人肉搏。而淮安军距离上一次扩编,只有短短的五个多月,近身肉搏能力,远不及追随张明鉴征战多年的青军将士。偏偏在人数上面,他们也没占到什么优势。那些失散了编制的“义兵”、无处可去的探马赤军,还有曾经跟张明鉴一道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都对自身的前途彻底绝望。在“投降也可能被处死”的想法驱动下,他们在战斗的最后一刻,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宁愿被当场格杀,也不肯束手就擒。

全靠着甲胄坚固和基层军官的强大组织能力,淮安军才勉强完成了这次战斗目标。而参战的四支新军被打残了两个,短时间内,恐怕很难再面对更强大的敌人。

“近身肉搏的训练还得加紧。咱们淮安军最近之所以能屡战屡胜,主要占的是敌军都不熟悉火器的便宜。而孛罗不花和帖木儿不花叔侄,又不受朝廷待见,不肯跟咱们拼命。万一被元军发现火器的缺点,专门捡雨天作战,咱们的优势就发挥不出来了。另外,咱们的战兵人数也太少,必须想办法尽快扩充!”跟在朱八十一身后,老长史逯鲁曾也是忧心忡忡。

到目前为止,他最初制定的两淮战役目标,算是彻底达成了。淮安军的实际控制区域扩大了足足两倍,与江南产粮区之间,也只剩下了一水之隔,先前一直所担心的粮食被封锁危机,彻底得到了解决。然而,大伙所要面临的问题,却一点没比过去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增加了许多。

“胡大海和苏先生,已经在着手在前来投奔的流民当中,招募一批新兵!另外,这几次所战斗抓获的俘虏,如果本人愿意留下来接受整训,也可以酌情留下一些!还有扬州城……”轻轻叹了口气,朱八十一以极低的声音回应,“张士诚前几天派人送信过来,扬州城里很多人无家可归,也没有亲戚可投奔,整天在废墟中打架闹事。从中招募一批年青力壮的入伍,应该能缓解不少问题。”

对于扬州之难,他只要一想起来,就恨的牙根儿都痒痒。近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天下第一富庶之所,居然在一夜之间,就被张明鉴等人糟蹋城了废墟。而灾难后的重建工作,还有百姓的安置问题,眼下都成了压在淮安军身上的巨大包袱。六十多万张嘴需要养活,即便每天只给两顿稀粥,也是一个惊人的数目。况且在这阴雨连绵的冬季,除了让灾民能吃上饭之外,保暖、防病、防疫等事情,都迫在眉睫。

前一段时间他忙着带兵追杀张明鉴,就把相关工作都安排给了张士诚和王克柔。后二人急着讨好他,以换取过江之后的支持,倒也做得尽心尽力。然而无论善后工作做得再好,钱和粮食都不可能凭空变出来。扬州城没有十几年的光景,恐怕也无法恢复先前的繁华。至于出兵前计划从扬州获取的税收和制瓷,造船产业,更是成了一场梦幻泡影,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拿得到手。

“依末将之见,这次从张明鉴手里夺回来的财物,可以不分给其他各路友军。而是全部用于安民!”徐达策马凑上前,小声提议。

因为长期驻扎在泗州,远离淮安。他的第三军受朱八十一本人影响最小,对火器的依赖性也最低。所以这次战斗中,损失远远小于其他三支新军,缴获和俘虏却比其他三支全部所得都多。除了张明鉴和范书童两个之外,绝大部分青军和乱兵将领,都成了第三军的俘虏。几处贼人埋藏赃物的地点,也是他和王弼两个,得到了俘虏的口风之后,快速派人去接管了起来。

按照淮安军的内部不成文规矩,出力最大的人,自然拥有最大的缴获物处理发言权。所以朱八十一也不做任何反驳,点点头,低声道,“既然你和胖子都没意见,我就替扬州百姓先谢过弟兄们了。另外,滁州城就交给吴佑图的第五军去占领,你和王弼带着第三军,今后就常驻扬州。”

“末将遵命!”徐达立刻在马背上挺直胸脯,冲着朱八十一抱拳施礼。

扬州城是淮安军通往江南的出口,虽然城市被烧毁了,但战略意义却丝毫没有下降。自家主公把扬州城交给第三军,非但充分表明了对自己和王弼二人的器重,并且令第三军可以直接领受扬州百姓的感激,没有让他们血战得来的缴获,平白便宜了他人。

“第三军扩充到战兵和辅兵各一万五,时间不限。所需钱粮,我会让苏先生优先提供给你们!”朱八十一轻轻点点头,然后又继续宣布,“咱们的人马太少,训练度也不够。短时间内,我没有出兵江南的计划。但是你们两个,却必须给我守住这个地方。不光是扬州城,整个扬州路在运河以东的地段,都交给你。半年之内,别让朝廷的一兵一卒跨过江来!”

“末将绝不敢辜负都督的厚爱!”徐达又是一抱拳,心潮澎湃。

什么叫以国士相待,这就是以国士相待。整个淮安军体系中,他徐达,绝对是第一个被委以一路之地的将领。连最早追随朱八十一起家的老班底刘子云和吴永淳,都没享受到这种信任。

人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一瞬间,徐达的脑海里,就闪过了许多如何回报知遇之恩的念头。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朱八十一又点点头,继续低声吩咐,“回到扬州之后,先别忙着跟张士诚和王克柔两个交接。第三军先招募灾民,以工代赈,把原先府衙那片区域,清理干净。我要在那一片儿,公开审问张明鉴等人,给扬州父老一个交代!”

“是!”徐达再度拱手,声音却远不像先前一样坚定。在他看来,张明鉴固然该死,但其他被俘虏的敌军将领,却只能算做胁从。如果能不杀掉的话,还是留着一条性命为好。毕竟这些人都是扬州路一些堡寨主的子侄,杀了他们,无益于第三军今后安定地方。此外,这些人好歹也是汉家儿郎,武艺又相当不错。与其杀掉,不如给他们一条活路,让他们在军前戴罪立功。

“那个曾经替张明鉴当说客的范书童,应该没跟着张明鉴一道杀人放火吧!”逯鲁曾此刻,想得却更多的是跟刘福通之间的关系。也朝朱八十一拱了下手,低声提醒。

“但是他也没做任何劝阻!”朱八十一回头看他一眼,低声否决。“他参与没参与,现在说还太早。要审问过了当天几个主要参与者,才能知道。至于汴梁那边的反应,你也没必要多想。刘帅如果一味地护短,连二十几万条性命的血债都视而不见的话,今后能成什么大事?朱某再给他搅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

“话虽这么说,可眼下,能不分开,还是别分开的好!”逯鲁曾知道朱八十一说得有道理,但是从稳妥角度,还是继续低声劝谏,“第一,刘福通先前没替张明鉴撑腰,已经明显是在向咱们示好。第二,都督曾经借助过明教势力,如果刚刚有了自己的地盘,就忙着跟明教划清界限,传扬出去,对都督的名声也会有很大损害。第三,与刘帅交恶,只会便宜了蒙元朝廷。以上孰利孰弊,请大总管三思!”

“的确,属下也请大总管三思!”参军陈基也跟上前,低声劝阻。

“请大总管三思!”参军罗本同样认为杀了范书童有损大局,走上前拱手。

“公开审问他,并不一定要置之于死地!也不是要当众羞辱他们!”朱八十一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大伙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主犯和从犯,处罚肯定不一样。至于他们这些人到底有罪没罪,你,我等人都说的不算,那些受害者才说得算。如果扬州城的父老乡亲都认为某个人没罪的话,朱某绝对不会动他一根汗毛。可如果扬州父老都认为他百死莫赎,即便有神仙老子给他做后台,朱某也一定不会放过他!”

第237章 审判(中)

“扬州父老?大人是说,要很多父老来旁听么?”包括最见多识广的逯鲁曾在内,周围所有人都是微微一愣。自古以来,审问犯人并给他定罪,都是衙门里各级官员的事情,老百姓最多只有旁观的份,哪有资格置喙?怎么凡事儿到了朱大总管嘴里,总能翻出些新鲜花样来?

“不是旁听,是他们来参与断案。”朱八十一看了大伙一眼,郑重补充。“回去后从难民中,找十三名六十岁往上,德高望重的,让他们组成陪审团!咱们只管定下刑罚等级,至于有罪没罪,由他们十三个来决定,少数服从多数!”

“嗯?”众人愈发困惑,真的有些怀疑自家大总管是不是昨天被雨淋坏了,怎么满嘴都是新鲜词。陪审团,少数服从多数,把个衙门弄得跟菜市场般,说不定还能讨价还价一番。这案子还怎么审?以后官府的威仪何在?朝廷的威仪也必将荡然无存。

“咱们总得有些跟蒙元朝廷不一样的地方。”看出了大伙眼里的困惑,朱八十一拉住坐骑,望着大战后的旷野,耐心的解释,“死那么多人,在废墟上重建一个国家,总不能还跟蒙元那边一样,当官的说什么就是什么,老百姓只有低头听吆喝的份儿?否则,他们何必非要支持咱们?再说了,眼下咱们刚刚在这一带驱逐了蒙元官府,无论做什么都是另起炉灶。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试试新办法。大不了最后再改回原来的。好不好,却总得试试才知道。”

这是他心里的真实想法,以前一直憋着,没有说出来。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方法是否合适,也不知道朱大鹏灵魂里那些所谓后世的东西,能否适合于这个时代。但最近一段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却越来越坚定的认为,那些想法必须拿出来试一试。哪怕是失败,也好过像现在这样,只是将蒙元的旗帜换成了淮安军的旗帜,其他基本上都照猫画虎。

这样建立起来的,不是他想要的国家。这样小心翼翼地做事情,所面临的麻烦,丝毫不比放手去做小。并且眼下凭着他自己在淮安军中的威望,无论怎么做,阻力都不会太大。而一旦大伙都形成了遵循旧规的习惯,再想做些改变,那可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

果然,在听出他话语里的坚定味道之后,众人立刻不困惑了。相反,还有人从中领悟出很多原本没有的意思来,“妙,总管此举甚妙。如果官府都这样审案的话,以后再出了冤案,就不是官府的事情的。那些参与审案的宿老,才是罪魁祸首。”

“嗯,都督此举,甚合古意。古人便有问政于民的典故,都督此举,更是推陈出新。”

“嗯,此举之后,扬州百姓,必将对都督归心。以一次审判换六十万百姓之心,都督所谋之远,卑职望尘莫及!”

……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朱八十一被气得哭笑不得。通过审判张明鉴等人,收拢民心。这个打算他肯定是有一点儿的。但也没像底下幕僚们说得那样绝对。并且他刚才压根儿没意识到效仿什么古圣先贤。至于把错误都推给陪审团成员,官府永远做好人,那更是想都没想。

“可地方上的宿老,未必都能做到公正!”逯鲁曾年龄大,行事也最谨慎。皱了皱眉头,低声提醒。

“十三个人,不可能个个都狼心狗肺!当着那么多旁观者的面儿,装他们也得装出些人样来!”朱八十一想了想,耐心地解释。

“一旦有人收受贿赂……?”

“每次都换不同的人,直到审案之前一天才决定让谁来参与!”

“一旦罪犯和某宿老之间联络有亲或者有仇……?”

“近亲回避。原告被告都有权要求换人。不过这次不行,张明鉴等人跟全扬州的人都有仇,他们无权要求任何人回避。”

凭着朱大鹏遗留下来的记忆碎片,朱八十一不停地解决大伙提出来的疑问。方法也许行不通,但试试总归没坏处。他现在属于白纸上画画阶段,无论怎么画,画得美与丑,都是第一笔,以后还有足够的修改和弥补的空间。

任何新生事物的出现,肯定都是稚嫩的,并且总能找到许多漏洞。因此在回扬州的路上,朱八十一几乎每天都在回答不同的疑问,进而自己也努力将这些漏洞弥补完整。有时候被问得烦不胜烦,甚至筋疲力尽,打算放弃。但一想到这些都来自朱大鹏的记忆,便又咬着牙坚持了下去。因为朱大鹏记忆里的东西,至今为止,都给他,给淮安军带来了极大的助力。朱大鹏记忆里的东西,基本上都是经过了时间和实践验证了的东西。不大可能将他朝阴沟里带。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当朱八十一带着大队兵马返回扬州的时候,已经是至正十二年腊月初八。因为小明王韩山童迟迟没能找到,北方红巾便一直没有立国,所以各地依旧采用的是大元朝的年号。这种做法让很多人都觉得别扭,因此大伙都不急着提公审张明鉴的茬,反而纷纷凑到临时搭建起来的帅帐内,明里暗里示意朱八十一,趁着腊月还没结束,新的一年没有开始,赶紧考虑一下新的一年的年号问题。

“这个,还是等等刘元帅那边吧!”朱八十一本人,对此倒持无所谓态度。在打下淮安后不久,他就通过城里的景教徒,确定了眼下为公元1352年,与朱大鹏记忆里的那个世界,有将近七百年的间隔。至于叫“至正”十二年,还是“治平”二年,其实不过是个记录方式问题,并没什么太大差别。自己勉强再弄出一个来,只会乱上加乱。(注1)

“刘帅那边又派了一波信使来,希望都督能看在他的面子上,放范书童的一马。”听出朱八十一并不想跟刘福通彻底决裂,老长史逯鲁曾犹豫了一下,再次劝谏。“他就是招摇撞骗的神棍,杀了他没任何意义。留着他,反倒多少能派上些用场。”

“杀不杀他,要看审判结果。”朱八十一在此事的反应上非常执拗,毫不犹豫地回应,“刑罚的等级你们商量出来结果了么?商量出来后,就落到纸上。以后都按着这个量刑。直到下一次觉得需要大改之前,都以此为标准。”

“禄某幸不辱命!”逯鲁曾立刻挺直身体,轻轻拱手。比起给范书童说情来,显然,后一件事情意义更大。拟定不同罪行的量刑标准,并为以后审案作为参照。这就是等同于替整个淮安军管辖区域,拟定一份刑律了。放在过去,那就是开国宰相的工作。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怠慢。

“具体怎么定的,拿来我看!”朱八十一诧异地看了老进士一眼,很不理解后者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振奋。

“都督请稍待!”逯鲁曾立刻以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动作跑出去,须臾之后,又捧着厚厚的一摞纸返回到帅帐中,双手将自己的心血呈递给朱八十一,“都督请过目,一共拟了剐、裂、斩、绞、鸩五类极刑,刖、宫、杖、流、监等九类大刑,还有其他二十一类小刑,六类……”

“何必弄得这么复杂?”没等逯鲁曾说完,朱八十一迟疑着打断。在朱大鹏的记忆碎片里,好像后世对犯罪者的惩罚,只有死刑和监禁、监督劳动三种。甚至好些国家连死刑都放弃了。他虽然不会心软到让杀人者免死,但一个死刑就弄出五种花样来,也实在太多了些。

然而这回,逯鲁曾却不打算再让步了,吹胡子瞪眼,气哼哼地回应,“不如此,怎么能威慑那些作奸犯科之徒。况且杀一人和杀十人量刑怎么能一样?拦路抢劫杀人,和当街斗殴致人于死地,怎么能一样。聚众谋反,与……”

“那你还准备将谋反者株连九族么?”朱八十一实在弄不懂对方的想法,再度迟疑着打断。

“那是自然,古来各朝各代,都是如此。即便逢天下大赦,谋反者及其家人,也不在大赦之列!”逯鲁曾郑重地点点头,大声回应。

“乱世当用重典!”轻易不肯说话的参军陈基,也凑上前,大声给逯鲁曾帮腔。“主公心怀慈悲,却不能在此刻心软。若是觉得此法过于严苛,当天下大治之后,再另外制定一部便是。但眼下,要么不制定律法。要制定,就必须严刑峻法,震慑天下作奸犯科之徒!”

“昔日诸葛丞相治蜀科,曾经有云,水性柔,但天下每年死于水者不知凡几。而火性烈,鲜有人赴火自焚而死……”另外一个参军罗本,也走上前,引经据典。

“那也不必严苛到如此地步!”朱八十一摆了摆手,低声打断,“杀就杀了,何必杀出这么多花样来?另外,宫刑和刖刑算什么,诸位还嫌天下的残疾之人少么?那还不如直接斩了他!免得他日夜怨恨!”

“唔?”对朱八十一最后一句话,众人倒是大部分赞同。宫刑和刖刑这种直接令人致残的惩罚,的确会让被惩罚者怨恨一辈子。但是直接把这两种刑罚改成绞刑的话,却有明显太过了。毕竟有些罪责,还没有到要犯人非死不可的地步。

正迟疑间,又听朱八十一以商量的口吻说道,“不如这样,死刑就到绞和斩为止,宫刑和刖刑改成坐牢加罚金。让他永远变成穷光蛋,保管不比让他变成太监好受多少。诸位以为呢,朱某听说宋代已经没有这两种刑罚了,咱们怎么着也不能比蒙元朝廷还残忍吧?”(注2)

注1:治平,是徐寿辉的年号。他的国号是天完,年号治平。

注2:中国的刑罚,从唐代起,就逐渐变得越来越人性化。后来受金和蒙元影响,又迅速变得严苛。明初很多刑罚,都直接继承自蒙元。所以显得尤其严苛。

第238章 审判(下)

这一招,倒是无往不利。淮安军中所有文职,无论是像逯鲁曾这种被逼着加入的,还是通过科举考试选拔到朱八十一帐下的,提起蒙元朝廷的残酷来,都深恶痛绝。

而建立一个与蒙元朝廷不同的体系,消除蒙古人对华夏的负面影响,对他们来说又非常具有诱惑性。几乎每次朱八十一提出,都能收到极好的效果。

这一次,同样也是立竿见影。众人闻听之后,立刻觉得本次制定的刑律,的确受蒙元朝廷的影响比较大了些。丝毫不见两宋期间的宽容仁和。便纷纷红着脸,低声回应道:“主公说得是,宋律的确很少见肉刑,但是,战时之法如果过于宽松的话……”

“没啥但是不但是的,军法和民法不同。这次大伙制定的是民法,稍微宽松些也没关系。况且朱某一直认为,法律不在乎宽严,而在乎是否恰当,执行时是否能公平。要是随便有人说句话就徇私枉法,或者执法总是因人而异的话,再严苛的法律,也是废纸一堆。相反,如果一切都依照规矩来,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老百姓自然会心服口服,即便稍微宽容一些,也没人愿意去蹲大牢玩。诸君以为如何?”

“这……?”众人再度被朱八十一的新奇说法而震惊了。自家大总管就有这点好处,虽然总是提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但总能自圆其说。并且听起来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让人想反驳都不好下口。

他们哪里知道,此刻朱八十一身体内,还装着另外一个世界的记忆。而那个五百年之后的世界中,中国人正处于睁开眼睛,不辨良莠地吸纳全世界知识和精神遗产的时代。任何一个受到够高中以上教育的人,每天都要接受各种各样来自世界不同区域的信息,并且受到各种各样社会思潮的冲击,想拒绝都拒绝不了。

换句话说,此刻朱八十的脑子里,就带着一个巨大的图书馆。虽然很多知识都残缺不全,只鳞片抓,甚至彼此矛盾,但论起涉及之广,却超过元朝末年的任何一座藏书楼。抡起人情事故、政治权谋,他麾下任何一个文职,甚至一些武将,都不会比他差。但论起知识的渊博,见多识广,整个淮安军中所有读书人加在一起,都不可能超越他。

那是人类七百年的进化结果,中间还涉及了东西方的交流,古代思潮和现代文化的碰撞,以及华夏文明在历尽劫波后,对自身的调整和对整个世界的适应。除非逯鲁曾等人也穿越一回,否认大伙永远也不可能达到同样的高度。拥有同样的知识积累。

“就这么着,按照我的想法试试。不行的话,咱们过几年再改。反正咱们淮安军刚刚建立,也没什么祖宗之法!”见众人被自己说得意动,朱八十一继续敲砖钉脚。

淮安军这个群体既没有什么历史包袱,也没有任何既定的未来方向。所以对尝试一些前所未见的新鲜东西,并不如何排斥。而朱八十一目前有在这个群体里,又早已经通过一个接一个胜利,建立起了绝对权威,因此大伙劝谏了一番之后,便有条件的接受了他的观点。然后再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终于把一个初步的刑律草案确定了下来。

剐、裂、斩、绞、鸩五类极刑当中,千刀万剐和车裂彻底被取消了,因为蒙元朝廷执政的这些年里,被判处这两样刑罚的人都越来越少,淮安军自诩是文明之师,当然不能比蒙元朝廷做得更野蛮。

其他三项,却没有如朱八十一所愿,直接合兵为一项了事。在逯鲁曾等人看来,死有全尸和死无全尸,根本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待遇。所以对于大奸大恶之人,一定要让他身首异处,才能以儆效尤。只有对于受牵连而判处极刑的人,或者其他各种情况被处死者,才会采用绞。至于鸩,则完全属于有功之臣或者饱学名士的待遇,一般人根本没权利享受。

对此,朱八十一也没办法。也许在数百年后,朱大鹏的那个世界里,把一个死刑还分三六九等,完全是个笑话。但眼前的世界里,却受人们的思维模式所限,他也没办法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倒是把刖、宫等残害肢体的刑罚换成罚金,众人非常顺利地就接受了。这也是蒙元统治者的一大功劳,在前后七十余年的统治里,官府向来是只认钱不讲道理。大商人的社会地位,相对而言,比宋代还有所提高。所以花钱来赎罪,在民间早就被认为是可以接受的事情。不需要朱八十一再费什么力气推行。

既然连断腿和宫刑都可以换成坐牢外加罚金,其他各类更轻微的,纯粹以侮辱和惩戒为目的肉刑,就更容易被取消了。这样一来,整部刑律得到了大幅的简化。到最后,逯鲁曾手里只剩下了薄薄的两三页纸,比魏晋以来任何时代的刑律的都简单明了。

“当年高祖入关中时,尽废秦刑,只是与父老约法三章……”望着自己手里重新整理出来的薄薄几页,老进士忍不住大发感慨。作为一个在地方和中枢都当过官的人,他从没想到过,有朝一日,对犯罪者的惩罚方式和花样,会变得如此之少。少到县令根本不用雇什么刑名师爷,自己随便翻上一翻,就能信口判案的地步。

“明天就把它颁发出去,让各级官府,以后就按照这个来。”朱八十一最近性子有点儿急,干什么都喜欢一鼓作气。“公审张明鉴等人的时候,也按照这个判。免得他们觉得咱淮安军处事不公。”

“是!”逯鲁曾等人拱手领命。

“场地清理出来了么?谁负责来审问他们?如果没有人的话,朱某亲自来做主审好了!”朱八十一想了想,继续问道。

“主公万万不可!”逯鲁曾,陈基等人齐声劝阻。“四面空旷,人多眼杂,万一附近有漏网的乱兵,或者蒙元那边派来的刺客,臣等将百死莫赎!”

这个理由可不充分,朱八十一轻轻摇头,“至于么,咱们的侍卫又不是摆设?”

“武艺再好,谁能防得住大抬枪?”众幕僚依旧齐声劝阻,说什么也不肯让朱八十一去当这个主审官。

大抬枪的威力他们都见识过,虽然说很难打得准,但两百步距离之内,肯定是挨上一颗子弹就死。此外,红巾军自己常用的手雷,威力也大得惊人。以目前的混乱状态,谁也保不准,这些东西有没有通过其他红巾诸侯之手,流传到朝廷那边去。

朱八十一又争执了半天,始终无法将众人说通。只好放弃了过一把主审瘾的打算,把审案的任务交给了参军罗本。

后者在淮安军内部,大多数时候所承担的就是明法参军的职责。因此对如何断案,倒也不陌生。稍微向朱八十一和逯鲁曾两个请教了一些注意事项,便着手准备了起来。

三天后,审判在原扬州府衙门的废墟前,事先清理出来的一块空地上进行。由于提早就得到了通知的缘故,扬州城的难民们将周围挤了个人山人海。有一些头脑机灵者,甚至提前一个晚上就跑来站据了好位置,用砖头和木头搭出了数个板凳。然后以十个铜钱一个座位的价格,专门将它们卖给那些跟张明鉴有深仇大恨的人,居然还都赚到了一小笔,足够买到粮食吃好几天饱饭。

“来人,带张明鉴!”参军罗本用手一拍惊堂木,学着折子戏里的青天大老爷模样,大声断喝。

“带张明鉴,带张明鉴,威————武————!”临时从灾民中召集起来的扬州城衙役们,扯开嗓子,非常专业地唱起了堂威。

很快,张明鉴就被从监牢里提了出来,拖进了审判场。周围的百姓当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叫喊,无数人举着石头砖块,拼命往前挤。多亏了淮安军事先准备充足,派出了足够的士兵,在最里侧用身体和盾牌搭起了围墙,才没被大伙一拥而上,将罪犯活活打死。

“杀了他,杀了这没人性的狗贼!”

“千刀万剐,将这狗贼千刀万剐!”

“青天大老爷呐,您可千万要剐了他!”

……

无法亲手报仇,百姓们只能在圈子外大声哭喊。一些家里有人受害的衙役,也个个红着眼睛,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待罗本说一个“打”字,就冲过去,先给张明鉴来一顿杀威棒。

那张明鉴被知州李松带着人给活捉后,早就明白自己在劫难逃。所以先前还故意装出一幅光棍儿模样,想利用被公审的机会,再充一把好汉。此刻听到周围山崩海啸般的怒吼声,不由得心里打起了哆嗦,早就酝酿了许久的英雄气概荡然无存。还没等罗本问话,就“噗通”跪了下去,大声喊道,“罪将张明鉴,拜见朱总管。请朱总管看在你我都是武将的份上,给罪将一个痛快。罪将九泉之下,也会感激朱总管的大恩大德!”

“剐了他,剐了这没人性的狗贼!”

“千刀万剐,将这狗贼千刀万剐!”

周围的百姓见张明鉴忽然变得如此窝囊,愈发怒不可遏。挥舞着手中的砖头木块,继续大声怒吼。

“肃静!”主审官罗本一拍惊堂木,大声断喝。

“威————武————!威————武————!”临时从灾民中召集起来的扬州城衙役们,用水火棍敲打的地面唱起了堂威,很快就将周围的嘈杂声压了下去。

见百姓们渐渐停止了喧闹,参军罗本冲着帅帐方向拱拱手,大声说道,“你弄错了,本官是朱总管帐下的明法参军罗本。可不敢冒充我家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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