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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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喜欢从众,见到有胆大者带头,几个原本抱着观望心态的商贩,也下定决心,咬牙切齿地说要跟大伙一起去赌。还有几个原本不看好淮扬商号的,被大伙一煽动,也热血上头,加入了“赌徒”行列。到最后,除了两位性子极其谨慎的家伙,一起喝便宜酒的商贩们,包括王二和他的搭档在内,竟然大多数都决定去碰碰运气,哪怕冒上被朝廷知道后杀头的风险,都在所不惜。

一大坛子老酒很快就见了底儿,众人各自跟店主老汉结了饭菜钱,然后勾肩搭背地朝淮扬商号所在地杀去。仿佛已经成了身家百万的巨贾了一般,踌躇满志。

转眼来到商号大门口,正准备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银锭来,将当值伙计砸个跟头。不料却发现整个大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里里外外全是平头百姓,个个脸上都带着无法掩盖的兴奋。

“这位大哥,商号发生啥子事情了,怎么门口站了这么多人?”王二看得心里一惊,赶紧拉住一名看起来面相和善的当地人,陪着笑脸打听。

“啥子事情?你是外地来的吧,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不知道?!”当地人淡淡地扫了王二一眼,翘着下巴回应。

“什么日子?还请老哥指点一二。不瞒您说,我们几个都是外地来的,听说这里有股本卖,所以才跑来凑个热闹!”王二赶紧掏出几个铜钱,快速塞进对方手里,然后继续陪着笑脸请教。

“买股啊,那你赶紧从侧门进去。看到没,右边三十步远处,那个小门儿。抓紧,等会儿朱总管到了,股本恐怕就不是二贯八的价格了?”当地人用力捏了捏铜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进自己家衣袋。

“两贯八?昨天不还是两贯六么?”没等王二开口,商贩李云已经惊诧地叫嚷了起来。

“两贯六,前几天还到过两贯四呢!”当地人斜了李云一眼,不屑地奚落,“这股本票子,向来就是一天一个价,只有你们这些外地人才少见多怪?要不赶紧去,过了今天下午,甭说两贯八,三贯你都未必买得到了。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大总管闭关小半个月,弄出来的物件,能差得了么?到时候像上个月的水泥一样,把方子往商号里头一交。我看你们着不着急!”

“新物件?”

“朱总管今天要来?”

李云、王二几乎同时开口,所关注的目标,却大相径庭。得了王二好处的当地人再度不屑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继续轻轻撇嘴,“当然是新物件了。商号五天前就放出风来了,说今天下午会当众展示。你们居然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至于咱们大总管,他老人家亲自来商号有什么好稀奇的?哪回有新物件出来,不是由他老人家亲自展示给大伙看。你要是换了别人,能说得清楚这新东西的好处么?”

最后一句话,倒也问在了点子上。那朱屠户别的本事不论,在制器之道上,绝对是当世第一高手。从以前的火炮、板甲、手雷,到后来的香皂和水泥,别人甭说无法说明白其具体用途,恐怕连想象,都很难想象得到。

探子和商贩们,都清楚朱八十一的本事,所以被问得纷纷点头。那收了王二好处的当地人心中好生得意,忍不住又多嘴道,“看几位的样子,都是外地来扬州做买卖的吧。回程带的货置办齐了没有?如果还没有,我劝你们等几天,等新物件在商号里开卖。趁着其他地方还没有,赶紧倒腾一船回去,保管你们赚得做梦都笑醒。”

“多谢老哥指点!”

“多谢老哥!”商贩和探子们,纷纷拱手道谢,然后迅速赶往淮扬商号的侧门。不一会儿,就带着一脸兴奋走了出来,笑呵呵地混在人群中,准备亲眼一睹传说中新物件的芳容。而看热闹的人群,也越来越拥挤,很快,就将大伙挤得东一簇,西一簇,彼此再也看不到对方的踪影。

“大柜……”趁着大伙被人流挤散的机会,有名探子凑到王二身边,用手轻轻指点自己腰间。

那里,藏着军器监专门为探子打造的手弩,射程与江湖人所用的袖箭仿佛,但威力足足是后者的三倍,箭尖上还涂了见血封喉。十步之内,至少有七成把握能够射中目标。而一旦射中,绝对能致目标于死地。

“别多事!”王二迅速竖起眉头,低声制止。“咱们这回是替总号打听消息来的,不能自己决定做啥买卖。况且别人也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让咱们轻松赚到!”

“嗯……,是!”勇敢的探子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地答应。

“这周围人太多!”唯恐他不听自己的劝,害得所有人都死在扬州,王二伸出手,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以极低的声音叮嘱,“别多事,谁都不是吃素的。万一那人出了事情,咱们几个,谁也不可能活着离开。咱们把消息打听清楚就行了,剩下的事情,自有东家来做主!”

“是!”探子四下看了看,用力点头。为了维持商号门口的秩序,周围已经出现了大批手持盾牌的士兵。虽然一个个表面看着和和气气,但身上那股百战余生的味道,却根本掩盖不住。真的发作起来,甭说堵着大伙不让离开,就是将门口这数千百姓全都斩杀干净,也不过是一刻钟的事情,绝对不会出现任何漏网之鱼。

“你知道轻重就好!”王二轻轻吐了口气,手捂胸口。那里,正揣着刚刚买到的十贯股本票子,不记名,只认票子不认人。虽然最初购买此物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替朝廷打探情报。可万一哪天朱屠户真成了气候呢?!这可不只是十贯股本了,届时,这就是老王家请来的灶王爷。伺候好了,子孙后代,都将衣食无忧。

第261章 镜子(下)

跟随王二一道潜入到扬州的密探当中,不止是一个人刚才打着“查探敌情”的由头买了股本票子。或是准备偷偷地留起来,给自家儿孙日后当个保命之资。或者是听了当地人的煽动,认为此物明天必然价格翻番,准备届时倒手发上一笔小财。因此,真正愿意把自家性命搭上去行刺朱八十一的,简直是凤毛麟角。然而,即便是这几根不要命的凤毛麟角,也很快被买了股本票子的同伴给劝阻住了。作为丞相府的家丁,大伙能存下点儿钱来不容易。谁敢让他们赔了本儿,仇恨就是不共戴天!

“我就不信,那人真能将石头变成金子!”被拦住不准拼命的探子,自然不会给准备借机发财者好脸色,撇着嘴巴,小声嘀咕。

“这东西,谁能说得准呢。以前咱们不也没见过火炮么?”财迷心窍者底虚,对不要命的冒失鬼们满脸堆笑,“反正明天早晨就能见到分晓,也不差在一天。哎呀,大门开了。什么,快看看,他们抬着的是什么?”

各怀心事的探子们顾不上再小声争执,齐齐地将头转向大门口,翘起脚尖,从别人的后脑勺处仔细观望。只见四五十名身穿厚布棉甲淮安士卒,快步推出了几车铁管子和木板,以飞一般的速度,在院子里正对大门的位置,搭起了一座简陋却极为结实的高台。然后又用长矛和绳索,在高台正前方拉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空旷区域,最远处距离高台至少有十四五步,任何人想要挤得更近一些,都被士兵们毫不犹豫地给推了出去。

“打人了,打人了!淮安军不讲道理,动手打人了!”有地痞闲汉,立刻开始在人群里大声鼓噪,抗议士兵们对他们的驱逐行为。

然而,他们的抗议声,却很快就被一阵阵哄笑声给压了下去。周围的百姓们鄙夷地看着他们,毫不留情地数落,“活该,打死了才好。那里边也是你能去的地方?进士老爷,胡老善人,还有各位商号的大管事还未必在里边有位置呢,你们算哪根葱?”

虽然淮扬大总管府没有明确规定,观众必须站在什么地方。但每一次展示准备交给商号制造的新物件,最靠近观礼台的区域里边,坐的都是那些地方上的名流,或者由他们派出来参与商号运作的掌柜们。寻常百姓觉得既然自己出不起五万贯钱买股本,就应该自动与这个区域保持距离。如果发现有谁没自知之明的话,大伙绝对不会给他任何支持,并且会很自然地对其行为嗤之以鼻。

“你,你们狗眼看人低!”众闹事的地痞们挨了骂,气得两眼喷烟冒火。但是,他们却不敢当着淮安军的面儿,对普通百姓动武。那些兵丁虽然看上去并不高大,下手却非常狠辣。凡是当街耍横欺压良善的,只要被他们抓了现行,在床上躺上三五天都属于侥幸。弄不好,弄个终身残疾都极有可能。并且被打者根本找不到地方喊冤去!

正喧闹间,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嘹亮的铜喇叭声。紧跟着,二十几名掌柜打扮的家伙,急匆匆地从院子内的厢房中走了出来。围着观礼台绕了小半个圈子,很快,就被士兵们引到了用绳索和长矛隔出来的贵宾区域,席地而坐。

随即,又是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几个最早向淮安军屈服,并且被朱八十一用股本票子给拉上了“贼船”的地方名流,被各自的家丁簇拥着,走进了贵宾区域里。

身后的家丁迅速放下手里的物件儿,抓住两脚一拉,就变成了一把把舒适椅子,然后又铺上狐皮,貂皮等保暖之物,让几个敢公然露面支持淮安军的地方名流,舒舒服服地坐在了最靠近观礼台的位置。

“德行!”在距离王二不到三步远的地方,有名刚刚被赶出贵宾区的地痞气哼哼的撇嘴,“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瞎张扬什么?哪天等老子发了大财……”

“宁二子,你就少做几个白日梦吧。有那功夫,去找份正经事情干多好。甭说进瓷窑和水泥窑,就是去帮着官府修路,也好歹是个正经营生啊!”周围有百姓听得不耐烦,忍不住又出言数落。

不像当年孛罗不花统治的时候,越是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越能混得开。如今换了淮安军坐镇,这扬州城内,逞勇斗狠的大侠小侠们,可是不再吃香了。新成立没多久的淮扬商号,以每天近百人的速度,不断吸纳着城中的青壮。而由淮扬大都督府出资修建的码头、港口以及联通高邮、扬州和淮安三城的官道,也需要海量的人手。除此之外,那些曾经毁于兵火的各行各业,在官府和商号的联手带动下,亦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着元气,慢慢重新焕发出生机。可以说,眼下只要是有一把子力气,或者一技之长的年青男子,根本不难找到养家糊口的差事。再继续四下里胡混的人,绝对会被大伙鄙夷,并且成为所有正经人家孩子的反面教材!

“我,我,我就喜欢闲着,怎么着?!”被唤作宁二子的地痞把脖子一梗,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混账!”旁边立刻有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开口骂道,“你个混账王八蛋!怎么着?我们还能把你怎么着?除了替你老娘和妹妹觉得丢人之外,还能把你怎么着?要说你宁二子,也有把子力气,怎么就不能用在正地方呢?你看人家张柱子,跟你一个巷子长大,人家才去了作坊里几天,都升工长了。每月不算花红,光薪水就能拿到两吊!”

“可不是么?看着人家张柱子天天被媒婆堵大门儿,你就不觉得着急。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想混吃等死一辈子,也得想想,将来你妹子还要不要出嫁。到时候如果连一文钱嫁妆都拿不出,你就不怕自家妹子在夫家没好脸色看?!”

“谁敢不给她好脸色看,我,我打断他的狗腿!”宁二子晃了晃钵盂大的拳头,气急败坏地宣告。

然而,他的脖颈,却明显地软了下去,气势也远不及先前般嚣张。这扬州城,可向来都是全天下最做懂得生意的地方。非但寻常商贩以逐利为荣,即便是,也从不羞言铜臭。没钱的人,地位就低得可怜。哪怕是夫妻之间,家产薄的那一方,说话声音都自觉就低了三分,很难把腰真正直起来。

人都不是石头缝隙里蹦出来的,想到自己的老娘和妹妹,也跟着自己一起被街坊邻居们瞧不起,宁二子就失去继续胡搅蛮缠的勇气。将目光转向观礼台,一眼不眨地等着新物件的出现。看看今天到底会出现什么宝贝,自己有没有以最低本钱和最快速度倒上一票,从而彻底改变身份的机会。

也许是老天爷听到了他心里头的真实声音,很快,就派了十几名身强力壮的伙计,抬着一张用特地红绸子盖住桌案,沿着事先搭好的阶梯,走上了观礼台。淮扬商号的大掌柜郑子明,快步走到桌案前,先冲着台下的父老乡亲拱手做了个罗圈揖,然后用力将绸布往下一扯。“刷!”数道五颜六色的光芒,在夕阳的照射下,倒映进所有人的眼底。

“啊……”不但是距离观礼台最近的贵宾们,连距离稍远的宁二子等普通百姓,都被五颜六色的光芒射得两眼发疼。那是何等美丽的一朵宝石莲花,碧绿色的莲叶,粉白色的花朵,周围还围绕着数个淡红色的花苞,荡漾在一池深邃的幽蓝色中,流光溢彩。

难得的是,从花瓣、叶子、到池水,全都是从一整块宝石雕成的,中间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纵向高达二尺,横向铺开的池水、荷叶、花瓣与花苞,则蔓延有五尺余宽。且不说雕琢得如此巧夺天空,光是这么大一块玉石,就令大伙神魂颠倒,目不转睛!

“此物,乃冰玉莲花!乃本商号按照大总管传授的秘法,耗时半个月所造。”郑子明得意地仰起头,鼓足了中气向众人宣布,“然后由玉石大匠徐老实亲手雕刻,全天下只此一件。今后再偶有所得,也不会是一模一样!”

“嘶——!”观礼台下,众人不停地倒吸冷气。冰玉,朱总管居然指点商号的作坊,造出了如此大的一块冰玉。那东西,以往只有珠宝商人手里,能见到拳头大的一两块。并且都是单色的,谁也没看见过如此庞大,如此剔透的,真可谓巧夺天工。

“嘿,不过大一点的罐子玉罢了,这姓杜的可真会胡说!”唯一没有跟大伙一道吸冷气的,只有探子头目王二。自幼在丞相脱脱府邸长大的他,对台上的物件可不算陌生。那东西其实是和琉璃差不多的物件,大食商人就曾经从海上运来过。并且大都城内有一个专门的机构叫做罐玉局,就自己烧出了出了仿制品。只是颜色不如台上的那般鲜艳,质地也没有台上正在展示的那件纯净,再加上个头小、易碎、造价高和摸上去不具备玉石的温润感等原因,没有流传开来而已。

“不瞒诸位,此物虽然叫做冰玉,却不是真的玉!而是传说中的药玉,罐玉,五色琉璃!”站台上的郑子明倒是实诚,待大伙吸足了冷气之后,又笑着拱拱手,继续说道。“所用原料,也是常见之物,因此除了做宝器物供大户人家品玩之外,还能做成很多日常用器物。当然,质地方面,做成日常所用之物的,就照着这件差一些!”

“啊,好你个狗日的!”台子底下,吸气声立刻变成了抗议,并且越靠近展示台,越为大声。

“好你个姓郑的,存心想看老子出丑是吧!”

“小子,你有话不会一次说完么?等一会下来,看老夫怎么收拾你!”

“小十三,你找死吧你!”

……

郑子明就是本地人,出身于扬州郑家,还有一个考中过进士的族兄撑腰。因此,对贵宾席上的威胁声,并不怎么惧怕。笑着拱了拱手,大声回应道,“这,这,不都是为了给商号增加些人气么?诸位稍安勿躁,等会儿看了新物件,你们就知道,为何小弟要卖这个关子了!”

说罢,笑呵呵朝台子后招了招手,转身离开。

紧跟着上来的,则是淮扬大总管府的商局主事于常林。比起嬉皮笑脸的郑子明来说,他身上多了几分官威,同时也少了几分市侩气。身后跟着二十多名壮小伙,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盒子,看起来颇为沉重。

“打开,请父老乡亲们给掌掌眼!!”余常林先向大伙点了点头,然后高声命令。

“是!”壮小伙们整齐的答应一声,以最快速度,打开了手里的木头盒子。然后将盒子口横放过来,然众人看清楚里边装的所有物品。

水晶杯,水晶盏,水晶灯罩,水晶托盘,水晶琉璃球,水晶珠串儿,凡是大伙曾经见到过的水晶器物,无论贵贱,几乎全都出现在台上的二十几个盒子当中。只是比大伙以往见到到过的水晶器物,颜色上显得稍差了些。带着股非常浅的绿意,正对着时很难察觉,只有多换几个角度和方向,才能发现其与天然水晶,有着明显的不同。

因为郑子明在退场之前已经做过铺垫,所以大伙倒也没有像先前见到冰玉莲花时那样失态。但内心深处,却依旧兴奋莫名。这绿水晶,居然也能随随便便就造出来!并且看样子还很便宜,居然有许多被造成了日用器物!而按照先前的习惯,此物展示之后,就会由淮扬商号制造,并且对外统一发售。如此一来,淮扬商号岂不是又多了一样日进斗金的出产。大伙手里的股本票子,岂不是又要向上连翻好几个筋斗?

“此物因为质地不如冰玉,所以正式定名为玻璃器,以与前者相区别。眼下由城外甲十到乙四号窑产出,暂时每五天供货一次,具体数量还未确定。各位乡亲如果想尝尝鲜,等会可以进去和商号的郑掌柜面谈!”余常林显然不太适应自己的新职位,非常生硬地补充了几句。然后冲着大伙拱了拱手,大步流星地离开。

他带上台来的那二十几名壮小伙,则很小心地,将木头箱子一个挨一个摆在地上,摞成了一堵展示墙。几十样玻璃物品被小箱子间隔着堆叠起来,虽然不像冰玉莲花那样华贵,却也极为璀璨夺目。在贵宾区和靠近观礼台的前段位置,至少有一半儿人的眼睛被它们给吸引住了,贪婪地观赏着,赞叹着,迟迟不愿意将头转开。

接下来,展示的则是几大片被压制成板状的玻璃,有各种各样的颜色,但最多的,是和先前玻璃器物一样,呈淡绿色透明状。据上台介绍此物的工局主事黄老歪说,板状的玻璃可以用来镶嵌窗格,不过大伙却对这一用途嗤之以鼻。玻璃板再不值钱,也不会便宜过窗户纸。而这年头,许多人家连窗户纸都舍不得用,更何况是看上去华贵无比的玻璃?那不是纯找着长辈们骂么?败家子,没缺德短命的玩意儿!谁缺了八辈子德,养了个拿冰玉当窗户纸的败家子来!

“宝物,我们要看看真正的宝物!”

“大总管,大总管亲手造的宝物,赶紧拿出来,别藏着了。我们都等不及了!”有人胆子大,知道朱屠户好说话,在人群里扯开嗓子嚷嚷。

“是啊,黄大人,大总管这次闭关半个多月,肯定不只是造出几件冰玉来!趁着天还没黑,赶紧请他老人家给大伙展示一下真正的宝贝!”贵宾区中,几个已经把自己彻底绑在了淮扬商号这条大船上的地方名流,也拱起手,向黄老歪大声请求。

“几位稍待,大总管马上就过来!接下来的东西价值连城,所以抬得时候需要加倍地小心!”(注1)

说着话,黄老歪自己将身体蹲下去,逐寸逐寸检视脚下的木板。仿佛唯恐一会儿有人不小心摔倒,毁掉镇国之宝一般。

“到底是什么东西?以前可没见黄老歪如此仔细过!”

“可不是么?大小他也是一局主事,把自己弄得像个下人一般,就不怕给大总管丢脸?”

“估计是故意做给大总管看的吧!他一个工匠头子,如今能跟禄老夫子平起平坐,肯定是非常懂得如何讨大总管欢心!”

……

观礼台下,又响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一方面是为了黄老歪刻意表现出来的谨慎,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黄老歪原来的出身。以一介匠人位列六部,这可是古往今来独一份儿。虽然眼下还叫工局主事,但万一朱佛子得了天下,可不就是工部尚书么?以朱佛子的宽厚性子,岂会无缘无故亏待了从龙老臣?

黄老歪却继续检查他的木地板,对台子下的议论声充耳不闻。直到确定不会有人在上面滑倒或者绊倒了,才重新站直了身体,冲着院子里大声喊道,“好了,请大总管带着宝物上来吧。外边的人,都等着急了!”

“是!”院子中,有人大声回应。随即,一小队士兵肩扛手抬,以非常缓慢的步伐,将一面半人多高,蒙在绸缎下,像是板状物体抬了上来。

紧跟着上台来的是淮扬大总管朱八十一,只见他先笑着冲所有人拱了拱手,然后又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边的晚霞。接着,亲手将板状物品转动了个方向,使得其尽量避开傍晚夕阳的余光。随即,猛地将手臂向下一拉,刷,将红绸布下面的宝贝暴露了出来。

“啊!”所有人,都猛地向后退了半步,斜歪着身体,惊呼出声。他们看到,台子上的板状物里,是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包括自己,颜色鲜活,眉眼分明,甚至连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清晰可见!

注1:玻璃镜子在中世纪的欧洲,被视为国宝。一个法国的皇后结婚,威尼斯送的礼物,就是一面小小的镜子。现在看来非常搞笑,当时却是最昂贵的东西——价值十五万法郎。

第262章 宝物

高矮胖瘦,黑白美丑,包括某些人眼里瞬间涌起的贪婪,都被这面八尺高,三尺宽的巨大玻璃镜子给照了出来,毫末必现。

这个时代并不是没有镜子,可那些镜子里头最好的,也不过是青铜所造,大小不过数寸,照出的人影也算不上太清晰。并且受材料的反光能力所限,距离稍远,角度稍偏一些,就开始失真。根本不可能像玻璃镜子这般,将周围的人一股脑地全都照了出来。

镜子的最大用途,是给女人对座梳妆。而任何一个时代,哪怕到人以泥土为食的末式,高墙大院之内,也不乏一笑倾城的绝世美女。舞榭歌台之中,亦不缺为了美人一掷千金的豪客。因此,在片刻的失神过后,展台下绝大部分商贩,都迅速意识到了此物的价值。有些甚至再也按奈不住,直接冲向了淮扬商号的侧门,准备在第一时间买到镜子,将其贩往全国各地。还有的人则一把拉住自己的仆从,用咆哮般的声音吩咐,“快,快跟我回去找夫人取钱。取,取金子。能拿多少就去拿多少。买,买股本票子!过了这个村,保证没这个店儿了!”

“姥姥,怎么把这个茬给忘了。贩不了镜子还买不了股票?!”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周围的看客们手捂褡裢荷包,跟在第一波醒悟过来的人群之后,发了疯般朝淮扬商号的侧门冲去。准备赶在今天关门前的最后时间段,将身上所有都换成淮安商号的股本,明天开始坐地生财。

到了此时,已经不需要朱八十一再解释任何东西了。不像水泥、香皂等物,还需要他做一些演示,大伙才能弄懂其用途。镜子里边一张张兴奋的面孔,已经很好地演示出了大伙想知道的一切。得意地笑了笑,他叫过来余常林和郑子明,将接下来应付合作者以及各家掌柜的事情,交给了二人负责。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施施然而去。

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这是他从另一个世界记忆里学来的重要原则。与合作伙伴做生意上的谈判,十个他加起来,恐怕也比不上一个被大家族从小当作搂钱耙子给培养出来郑子明。操弄各种手段,对付领地内明里暗里的反对者,他也自认远不如做了一辈子官儿的逯鲁曾。至于练兵和打仗,当把从另一个世界学来的那些皮毛都用光了之后,他亦慢慢被徐达、胡大海、吴永淳和吴良谋这些天才人物给甩在了后边。至于吟诗做赋,花样文章,如果不做文抄公的话,他恐怕连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屡试不第的老童生都不如。 那么,与其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给别人添乱,还不如节约出一点时间,把心思都用在自己最拿手的地方上。

而他最拿手的地方,除了六百年的历史积累之外,恐怕就是工业产品的制造了。另外一个世界来的那个工科宅的灵魂,虽然很没良心地把大部分知识都还给了学校,但十二年义务教育,外加四年大学工科,毕竟不是白念的。再加上后来在基层里边的数年实战,足够他应付大多数中世纪的工业难题。

所以,当决定要将扬州城的这六十多万灾民作为工商业人口来安置时,朱八十一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两大原料最低廉的初级工业产品,水泥和玻璃。前者应用范围极为广泛,即便质量无法与后代的工业水泥相提并论,至少,在修筑城墙和房屋方面,比糯米浆拌粘土好用得多,并且实际造价也不比后者高昂。

至于玻璃,朱八十一能第一时间想到它,则是因为其美妙的“钱途”。要知道,即便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二十一世纪,依旧有无耻的商人,把高纯度的石英玻璃当作“冰玉”或者“人造水晶”来忽悠,并且能卖出令人目瞪口呆的高价来。差不多级别的产品拿到十四世纪,当然不愁没有土豪追捧。更何况,真的着了急,他还可以请逯鲁曾等人出马,围绕这玻璃制品做许多花样文章,然后美其名曰“情怀”……

造火药,造水泥,造肥皂,造玻璃。回头看了一眼已经陷入半疯魔状态的人群,朱八十一赫然发现,自己在穿越者路上,已经走得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不过,此时此刻,他心里却没有任何惶恐不安,相反,更多的则是,一种总算没白来一回的自豪。

在另一个世界的朱大鹏读过的穿越故事里头,凡是个文科生,都能靠抄袭后世的名作,成为一代文豪。随便使出个计策来,就能让蔡京、严嵩这种老谋深算的奸臣被耍得团团转。自己才将黑火药的完美配方提前了一百多年,将玻璃镜子从威尼斯挪到了差不多同一时代的扬州,有什么需要惶恐的?况且很多工艺,对这个时代的能工巧匠来说,其实就是一道窗户纸。就是差有人伸出根手指头去戳破罢了!

不过在玻璃的生产制造方面,他还是花了一番力气的。这东西在中国出现得时间其实非常早,最迟不会晚于汉代,在大元朝的顶级富豪家里,也不难见到。但截止他开始尝试烧制玻璃这一刻,中国的工匠依旧没能攻克玻璃的脱色和压制问题。所以无论是朝廷的罐玉局,还是民间的药玉窑,烧出来的都是五颜六色的一团玻璃原坯。非但颜色完全靠老天来决定,其浑浊程度,也往往令人扼腕。所以往往只能被雕琢成一些价格不菲的饰物和摆设,大户人家看不上,普通百姓高攀不起,地位非常尴尬。

朱八十一的另外一个世界的记忆里头,有关玻璃生产的内容也不多。但基本脉络却非常清楚。除了用焦炭产生的高温,让原料融化得更彻底之外,在材料筛选方面,也尽量避免了杂质较多的石英砂,而采用了造价相对高昂的纯净石英石,手工挑选无色大块,然后研磨成粉入炉。反正玻璃这东西在短时间内,注定要走中高端路线,成本方面的少量增加根本不需要考虑。

至于最难解决的除浊和脱色问题,则又采用了当初试制火炮时所采用的方法,给出个大方向,然后带领着工匠们,分多组公关,不计成本的反复实践。如此不计成本所生产出来的原坯,残留的矿物颜色已经非常淡,透明度也基本上不输于从海上运来的“大食玻璃”。用以压制玻璃杯,玻璃板和其他玻璃物件,基本上能算达标。但距离朱八十一所了解的石英玻璃,还是存在一定差距。

于是乎,他又将各组工匠们在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数十种配方,重新筛选分类,划分方向。将能生产出彩色玻璃液的工艺,干脆向更绚丽方向发展;将已经接近后世无色玻璃的生产工艺,则精益求精。再加上后世已经严禁使用的,但在三无企业中广泛流传的白砒霜,一种高能耗,高污染,高成本的石英玻璃,终于出炉。

由于质量不稳定的关系,每批次当中的不够纯净的部分,自然就回炉去做各类器皿。达到标准的部分,则挑选出来用作制造镜子和其他一些一些秘密用途。然后再经过几天的精心准备,一场堪称完美的玻璃产品展销会,终于大功告成。

又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朱八十一当然是神清气爽。然而才从展台旁离开十几步,老进士逯鲁曾,却已经铁青着脸迎了上来。

“主公欲以墨家之术逐鹿天下乎?臣老,不堪随侍左右,特来向主公乞骸骨!”还没等朱八十一主动打招呼,老夫子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大串。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已经过了七十岁的他,绝对已经算是风烛残年。因此对个人生死荣辱已经看得不是很重。仅剩下的希望,就是看看自己挑选出来的孙女婿,这辈子到底能走多远,到底能给孙女带来怎样的荣耀和幸福。

所以对于最近这段时间,朱八十一把大事小事都推给自己和苏明哲等人,一头扎进了作坊里摆弄玻璃的行为。老夫子心里非常不满。在他看来,虽然火炮和火枪,能以最快速度,将淮安军战力推到了当世无双的地步。但制器一道,依旧是小术。真正可以用来驾驭天下的,依旧是已经从西汉传承到现在,并且被历史证明切实可行的儒家绝学。

不过,朱八十一只是从侍卫手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物件,就彻底把老夫子弄没了脾气。那是由两片顶级玻璃经过雕琢磨制而成的小东西,镶嵌于玳瑁做成的框子内,左右还各有一个架子。支在耳朵上,立刻变成了逯鲁曾的另外一双眼睛。将早已模糊了多年的外部世界,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此物乃为老花镜,是孙婿在工坊里偶然所得!特拿出来孝敬您老!”趁着逯鲁曾被突然恢复清晰的眼前世界吓了一跳的时候,朱八十一笑着说道。

然后,迅速绕过老夫子,快步而去。

第263章 武学(上)

“主,主公,此,以上贿下,乃为,乃为……!”直到朱八十一走出很远了,逯鲁曾才追着他的背影抗议。然而声音却弱弱的没有任何底气,除了他自己和身边的嫡亲侍卫之外,根本不可能让其他任何人听得见。

老花镜,身为一方诸侯的朱重九,放下身段钻进工坊中十七八天,就是为了给臣子打造一幅老花镜。如果故意忽略其他玻璃器皿和玻璃镜子,光是这幅老花镜,大总管的行为,就不能说是玩物丧志。而是明主为了抚慰忠臣之心,不惜自贱身份,与匠户百工为伍。这,绝对是可以流传千古的佳话。丝毫不比李世民割须做药引,给魏征吊命来得差。

对,就这么写。回去后告诉陈基他们几个,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忘了。老花镜才是主公此番屈身于工坊的真正目的,其他,其他全是随手鼓捣出来的附属物。

短短的数息之间,逯鲁曾就捋顺的正确的主次关系。登时脸色也不青了,背也不驮了,带着老花镜,迈开四方步,施施然走向了附近的官衙。还有一大堆事情需要他这个长辈来把关呢,陈基和叶德新等人虽然也很努力,但毕竟年纪青了些,经验稍嫌不足。而苏明哲,他还是继续替主公管着钱袋子好了,军国大事,他一个胥吏怎么可能弄得懂?!

朱八十一可是不知道,自己的一幅老花镜,能让逯老夫子生出这么多联想。对于他来说,既然花费了那么大的代价研制出了玻璃,将此物的相关产品尽可能多地开发出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在朱大鹏所生活的那个时空,任何一样新材料的诞生,随之而出现的,都是成系列的产品。不这样,商家根本无法收回研发成本。而研究者自己,也早已形成了固定的思维模式,会主动去尽可能地开发衍生产品,为整个企业谋求最大利益。

玻璃首饰,玻璃摆设,玻璃器皿,玻璃板,玻璃镜子,还有实验室用的量杯,烧瓶,凡是后世曾经出现过的,他都可以指点或者带领淮扬大总管府和淮扬商号的能工巧匠们去研发。通过玻璃制造业,尽可能多地吸纳扬州城内的闲散劳动力。同时,为整个淮扬地区培养足够多的初级产业工人,为将来整个地区的初步工业化转型,打下坚实基础。

的确,他不懂如何治国,对揣摩人心,也不是很在行。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一个实现了初步工业化转型的国家,将迸发出何等的活力。如果没有伦敦上空的滚滚浓烟和机器轰鸣声,区区的英伦三岛,怎么可能打下一个横亘全球的日不落帝国。而同时代的我大清空有上亿人口和世界上数得着的充盈国库,在跨海而来的风帆战列舰面前,却只有割地求和的份儿。非但打不赢,甚至连继续打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正踌躇满志地想着,耳畔忽然又传来一声问候,“都督,您终于肯从破砖窑里出来了!末将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啊?”朱八十一微微一愣,收回飞到天边的目光,刚好看见胡大海愤怒的面孔。“通甫,你何时回来的?淮安那边,最近有大事发生么?”

“淮安无事,但末将听闻都督最近在扬州所做所为,特地赶了过来!”胡大海板着脸,拱手肃立。

又一个来进谏的!朱八十一摇了摇头,讪讪而笑。麾下的武将当中,他最倚重的,无疑是成长迅速的徐达。而最为欣赏的,却是眼前这位在后世评书中只有三板斧本事的胡大海。武艺高强,作战勇敢,并且光明磊落。看问题的眼光和角度,也非常独到。先前众人都对朱元璋起了杀心时,只有他,站起来据理力争。也只有他,在这个乱世中把道义看得比山还重,宁可受自己的责罚,也不愿意看到淮安军的战旗被阴谋所玷污。

“都督此刻,掌控淮安、高邮、扬州三地,背负全军十万将士和治下四百万百姓期望。一步走错,恐怕就会使得数万人死无葬身之地。故而都督切莫……”被朱八十一满不在乎的动作气得两眼冒火,胡大伙咬了咬牙,大声提醒。

“通甫,你先看看这个!”朱八十一却又笑了笑,转身从亲兵手里拿过另外一个长长的木头盒子,将里边一个青铜打制的长筒拿了出来,双手递给胡大海。“看过这个,从这头往远处看。看过之后,你自然明白,我花费半个月时间蹲在工坊中,到底值得还是不值得!”

“此物?”胡大海皱了皱眉头,将信将疑。临来之前,他可是找心腹幕僚仔细商量过的,要怎么样才能让朱都督在不太感觉尴尬的情况下,放弃最近的本末倒置行为。谁料到自家都督根本不按常理接招,一个短粗的青铜管子,就把自己给打发掉了。

但是,将青铜管子放倒眼睛上之后,他立刻就知道了,朱八十一不是在敷衍。远处运河上的船帆,被刷的一下就拉到了鼻子尖上。非但桅杆和横木被看得清清楚楚,连拉帆用的旧缆绳,都一根不落地被收入了眼底。

而自家总管的声音,却好像充满了魔力般,继续在耳旁循循善诱,“你把管子拉长,慢慢拉。对,不要太快,要给眼睛留下适应时间。这是三根管子套接出来的。可以自己调整长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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