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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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丁某以前,还从没看过此等风景!”丁德兴四伸了个懒腰,将胳膊支撑在战舰的护栏上,口不对心地说道。

“傅某也是第一次出海!”傅友德也将胳膊撑在了护栏上,叹息般感慨。

二人都是刚刚才加入淮安军,也都刚刚经历了一番艰难的选择。所以几句寒暄过后,彼此之间忽然就变得无话可说。干脆双方把目光看向远方,继续欣赏周围波光潋滟的水面。

难得天公作美,海上一直吹得是南风。所以只装了一半载重的战舰跑得极快,张开了厚布风帆之后,就像一条条贴着水面飞奔的梭鱼。而十五艘大小相同,模样一致的三角帆战舰排成长队,则给人另外一种视觉上的冲击。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其中一艘,直挂云帆,乘风破浪。

“这朱总管,真是好大的手笔!”默默地观赏了会四下的风景,丁德兴忽然低声感概。两个多月前在芒砀山获救的时候,他记得朱重九手里只有四艘战舰。其中还有两艘是河船改装的,不是眼前这种体形适中,操作灵活的三角帆船。而短短七十余日后,朱重九居然就能一下子拿出十五艘三角帆战舰运兵北上。并且这还不是淮安水师的全部力量,眼下留在淮安和扬州两地,至少还有同样数量的战舰,每一艘都不比这十五艘小。

“听说是用烧罐玉秘方,跟广州那边的大食人交换来的。”傅友德点点头,声音里头带着由衷的佩服。“也就是他,有这种一掷万金的气魄。”

“啊?”丁德兴听得顿时眉头一跳,质疑的话脱口而出,“你听谁说的?那,那朱总管岂不是亏大了?”

“是不是吃了大亏傅某不清楚。但是傅某却相信,换了别人,绝对舍不得将秘法卖出去。只为了四十几艘旧船。”傅友德点点头,继续低声赞叹。

罐子玉,也就是玻璃制品,如今即便在淮扬地区,价格也是高得令人乍舌。特别是那种四周镶嵌着宝石的玻璃镜子,已经被商贩们炒到了云彩上,以半尺见方为底,四周每大一寸,便可加价一万贯。即便这样,依然供不应求,只要在市面上一露面,就会立刻被人用现银买走,根本不可能留到第二天。

而朱重九为了加强淮安水师的力量,竟然毫不犹豫地将制造罐子玉的秘方卖了出去。并且据说还跟大食人达成了某种协议,此后三十年之内,不会再将秘方卖给除了淮扬商号之外的第三家。这种“杀鸡取卵”的行为,不知道令多少人捶胸顿足。而听在傅有德等有识之士耳朵里,却绝对是另外一番滋味。

唯大英雄,才舍得身外之物,去追寻自己最需要的东西。唯真豪杰,才不会蝇营狗苟,光顾眼前。他今天为了挽救东路红巾,舍得一份点石成金的秘方。他日后得了天下,就不会因为舍不得几百亩良田,学那汉高祖刘邦,给昔日舍命相随老兄弟们来个鸟尽弓藏。

“怪不得,淮安军这两年能崛起如此之快!”听了傅友德的话,丁德兴也是好生钦佩。芝麻李已经是他见过最大气的人,而今天看来,朱重九的胸襟气度,显然更在芝麻李之上。就凭着这份儿胸襟气度,其他豪杰就没资格跟他去争什么东路红巾之主。当然,其他任何豪杰,也不可能有朱重九这么丰厚的家底儿。

“傅某佩服的,不光是朱总管做事情舍得下血本儿!”难得找到一个与自己有共鸣的对象,傅友德想了想,继续说道。“傅某还佩服,他目光的长远。丁兄你注意过没有?这船上,无论是操帆的,还是收拾甲板的,有几个不是行家里手?换了别人,即便一下子白得了几十艘战船,他能找出这么多合用的水手么?”

“这……”丁德兴听得微微一愣,两眼旋即又睁得老大。

傅有德说得没错,能将十几艘战舰操纵得如此整齐划一的,绝对不可能是一群从没出过海的新丁。而以每艘船需要四十名水手算,十五艘战舰,至少就得六百名水手来驾驭。六百余名海上行船的行家老手,仓促之间,怎么可能招募得来?除非,除非他朱重九在半年之前,就已经打算组建一支海上力量,从那时起,就开始为现在打根基。而那时,淮安军不过刚刚占据了扬州,朱重九正被六十万灾民逼得焦头烂额。

半年前,刚刚夺下扬州城没几天,就已经开始准备组建海上力量。甚至在半年之前,淮安军就已经开始谋划,跨过北沙和灵山之间数百里水面,直捣胶州。还有可能,早在半年之前,朱重九已经谋划过,从淮安出发,借水路扑向千里之外的直沽,进而逼迫大都。天哪,这是何等长远的眼光?换了别人,恐怕想都不敢去想!

“还有这甲板上的弟兄们。丁兄,你在别处,看过如此守规矩的弟兄么?”傅友德却意犹未尽,继续充满钦佩地问道。

甲板上已经陆续有人上来放风,都是昨天半夜登船的淮安军将士。然而,他们却不是乱哄哄的东一簇,西一波,四下闲逛。而是严格遵照几个水手小头目的指引,很均匀地分布在两层甲板的各个方向上。如此一来,船只的平衡就很容易得到保证。再多的人从内舱里走出来,都不会给船老大和水手们带来麻烦。

拜徐淮各地经常闹水灾所赐,将士们都不怎么晕船。所以到了甲板上之后,就纷纷站直了身躯,扶着护栏,四下观赏风景。而天空中,此刻南风却突然加大了数分。吹得风帆全部鼓了起来,推着战舰切开碧蓝色的水面,上下起伏,鳞爪飞扬。

在南风的帮助之下,战舰行得极快。没等太阳走到天空正中央,郁州岛已经出现在前方的水面上。早有占据了此岛的红巾军将士,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待舰队一落锚,就划着木筏,将吃食和茶汤送了过来。

吃完了午饭,战舰先朝东北方航行了一个时辰左右,然后掉头奔向正北。四周已经都看不到岸,只有望楼里的瞭望手,通过长长的望远镜,还能找到一些小山或者露出水面的礁石为参照物,不断用旗帜和号角与舵手联络,矫正航向。当太阳坠入西侧的云层之后,瞭望手们也停止了工作。整个舰队就像彻底迷失了般,在薄暮中继续默默地高速驰骋。除了舰长和舵手之外,谁也不清楚他们到底在朝哪个方向走,目的地还有多远。

晚餐是半条咸鱼和一大碗占城白米,从将军到士兵,每个人都一样。与当地产的稻米相比,这种从海上长途贩运过来的占城米,味道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儿。但是丁德兴却没心思计较米质的好坏。坐在分配给高级将领的单间中,用手指头捅了捅凑过来一起吃饭的傅友德,低声询问,“咱们差不多快到了吧?以这种走法,从雷州走到胶州,恐怕也用不了几天!”

“不清楚!”因为前一段时间受到过冷遇的缘故,傅友德对咸鱼和糙米,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快速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低声回应,“不过肯定丢不了,我听说,朱总管这边造过一种叫做指南针的东西,安装在四分仪上,在配上千里眼,可以根据星星直接确定船只所处的位置!”(注1)

注1:四分仪和指南针确定航向法,最迟不晚于南宋,就在华夏海船中广泛使用。不过蒙元灭宋之后,华夏的航海水平,大幅倒退。直到明初,才又通过跟阿拉伯人的交流,迎头赶上并超过当时的世界水平。

第341章 收心

“我倒不是担心迷失方向,我是担心,担心岸上到时候接应不及时!”丁德兴脸色微微发红,讪讪地解释。“朱总管派去提前一步登岸的,据说是几个蒙古人。他们虽然说早已跟蒙元朝廷那边没什么瓜葛,但,但毕竟非我族类!”

“蒙古人里头,也有很多有情有义的英雄豪杰。汉人里边,也不缺李思齐那样的坏种!”傅友德笑了笑,非常无奈地解释了一句。

最初占山为王时,他也是恨极了一直骑在大伙头上作威作福的蒙古人。而这五六年于绿林和红巾军中打了无数个滚下来,他却发现,人的善恶根本不能简单的以族群来划分。像朱重九麾下的阿斯兰、俞通海这种,虽然身为异族,但是只要要你拿他们当兄弟,他们也会将肠子掏给你,根本不在乎什么一等四等。而像卷了徐州军火炮叛逃到朝廷那边的李思齐,则是放着好好的红巾大将不做,宁愿去给蒙古老爷当狗,令人根本无法将其视为同类。

不过这其中到底是什么道理,傅友德自己也想不清楚。总觉得这些事情,用一句“良臣择主而侍”根本解释不清楚。可除了这种似是而非的论调之外,其他说法与他自己看到的事实相差更远,更无法说明身边正发生着的一切。

“朱总管是个英雄!”丁德兴想了想,忽然从嘴里又冒出了一句。

“至少,傅某还没见过比他更有本事,有胸襟的!”对此,傅友德倒是非常同意,点点头,笑着附和。

二人是前后脚加入的淮安军,彼此之间本能地就有一种亲近感。在看许多问题时,观点也非常相似。因此谈谈说话,倒也不觉烦闷。正聊得热闹时,舱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丁德兴赶紧起身将门拉开,正露出徐洪三憨厚的笑脸。

“丁将军,末将奉大总管命,给您送铠甲来了。您赶紧试试合不合身。”一边捧着个木托盘往里走,徐洪三一边笑着解释。目光无意中扫到傅友德,又冲后者拱了下手,继续笑着说道:“还有您的,傅将军,您的铠甲也末将让人一起也带过来了。正准备给将军送完之后,就立刻给您送过去。要不,末将干脆直接给您拿过来算了!”

“多谢徐将军!”傅友德客客气气地还了个礼,大声答允。

都是军中男儿,倒也没那么多讲究。徐洪三冲门外打了个招呼,很快,便有人将傅友德的铠甲也送进了船舱。但是,当二人伸手掀开托盘上的遮盖时,却立刻被眼前的事物给吓了一跳。愣了愣,手掌瞬间就僵在了半空当中。

金丝甲,传说中的金丝软甲!完全由一根一根棉线般粗细的金属丝编织而成,胸口和小腹等处,还单独覆盖了几片精钢护板,将要害部位遮得密不透风。更难得的是,无论是编织铠甲的金丝,还是保护要害的精钢护板,居然全都呈乌云般颜色。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间穿在身上,都不会有星点儿反光。一旦混入人群,就很难被敌军的神箭手分辨出来。

拜淮扬工坊越来越庞大的规模所赐,如今全身板甲在东路红巾当中已经不算太新鲜。像傅友德和丁德兴这种曾经身居显赫位置的勇将,几乎每人都曾装备过一套。但传闻中西域那边能工巧匠所制,兼具防护力和灵活性的金丝软甲,却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谁也无法估量它的价值。

“是咱们淮扬大匠院刚刚开发出来的,全军上下目前只有十套。大总管说你们两个都是初来乍到,怕战场上有闪失。就命末将专门送了两套过来!”唯恐傅友德和丁德兴二人不够激动,徐洪三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补充。

“这,这,丁某何德何能,敢,敢蒙大总管如此厚爱!”当即,丁德兴就觉得心里发烫,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无论眼前的软甲是用乌金所编也好,顽铁所织也罢。编织这样一套全身甲,恐怕至少要数十丈细线。而将一块块铁锭打造成线,得花多少人工?多少时日?说是铁杵磨针也不为过!所以传说中的金丝甲,几乎每一件都价值连城。马上就要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穿在身上,让丁某人的肩膀和心脏,如何不觉得沉重?

“请转告朱总管,傅某今晚定穿着此甲,追随左右!”傅友德早就横下心来将性命都卖给朱重九了,因此表现就比丁德兴镇定了许多。先捧起铠甲,深深朝徐洪三躬了下身子。然后迅速直起腰来,三下两下将自己原来的武将袍服剥落于地。

正是秋暑未褪时节,每个人穿得都非常单薄。因此脱掉常服之后,傅友德立刻露出一身虬结的腱子肉。徐洪三羡慕地扫了两眼,笑呵呵地上前帮忙,“这套软甲分为三层,除了最外边的一层乌钢软丝外,里边还依次衬了一层鲁绸,一层棉布。即便不套里衣,也能直接穿戴。并且还能透气,远比板甲凉爽!”

一边骄傲地做着说明,他一边飞快地上下移动手指。片刻功夫,就将傅友德给打扮了起来。正所谓人的衣服马的鞍,新铠甲一穿在身上,傅有德立刻好像脱胎换骨。整个人从内到外透着英气,令旁观者为之好生目眩。

“还有头盔、战靴和战刀!”徐洪三又从近卫们手里接过一个托盘,将其放在傅友德脚下。“大小都是根据傅将军以前留在我们大总管那里的尺寸配的,应该刚刚好!”

上次从朱重九那边领铠甲,还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当时傅友德奉赵君用之命,带着五千兵马来协助淮安军南下。自恃有功,觉得无论从朱重九手里拿什么东西,都理直气壮,所以根本没将那一套板甲当作什么贵重之物。却万万没想到,时隔一年多,朱大总管手里,居然还留着自己当时所选之物的尺寸,每一件,都分毫不差!

“刚好,傅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亲自上阵杀敌了。今晚有了这套盔甲,正好去为大总管斩将夺旗!”有些话,心里知道就行了,根本不用说在明处。傅友德干脆利落地戴上头盔,更换战靴,随时准备提刀出战。

“丁某今夜,愿与傅将军结伴而行!”丁德兴也迅速吸了几下鼻子,在其他几名侍卫的服侍下,迅速脱掉宿州军的常服,换上淮安军的软甲。

与以前拥有过的板甲相比,金丝软甲在份量上,至少轻了七成。并且手肘、膝盖,腰肢等处皆可以轻松以任何角度弯折,对灵活性的影响微乎其微,正适合他这种武艺娴熟的猛将。穿在身上,简直是如虎添翼。

“徐某本领低微,今夜我家大总管的安全,还要多多拜托两位。”见傅友德和丁德兴二人都换上了淮安军的装扮,徐洪三也不客气,拱拱手,低声请求。

“徐将军放心,除非我们两个都战死了,否则,绝不会让人伤到大总管一根汗毛!”傅、丁二人郑重点头,回答得异口同声。

到了此时,他二人所想的,已经不是今夜的跨海奇袭能不能得手了。而是无论遇到任何情况,都不辜负徐洪三的请托,不辜负朱总管这番国士之礼。毕竟全天下找不到第二支淮安军,也找不到第二个,匆匆见过几面,就敢把性命交给自己的英雄。

“那徐某就不多废话了!”徐洪三上上下下打量了二人一番,笑着点头。“今天船开得有点儿快,差不多再有半个时辰左右,咱们就能进入胶州海湾。届时,十五艘战舰会一道抢滩,请二位将军务必做好准备!”

说罢,又将右手举到额头边,冲傅、丁二人行了个怪模怪样的礼。然后转过身,带领着一众近卫快步离去。只留下地上的旧衣服和旧靴子,东一件,西一件,凌乱的摆在二人眼前,好像二人先前的心情。

“这身金丝软甲,穿起来很舒服。”傅友德沉默了片刻,弯腰将自己的旧衣服和旧靴子一件件拾起来,仔仔细细摆在了徐洪三留下的木托盘中。无论过去在徐州军中有多少遗憾和辉煌,今后都像这些旧衣服和靴子般,跟他傅友德彻底无关了。他现在不是宿州军的弃将,而是淮扬大总管帐下一卒,只要大总管旌旗所指,就会奋勇向前,百死而不旋踵。

“这刀也不错!丁某使着正顺手。”丁德兴笑了笑,顺手抄起徐洪三留下来的秋水雁翎刀,于灯光下慢慢擦拭。(注1)

刀也是全新的,用的是淮扬工坊特有的冷锻技术。刀身长四尺,柄长七分,二分宽窄的刀体呈均匀的三角型,正反开刃,上面还锻压出了四条血槽。一看,就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

在刀身下部靠近椭圆形刀镡位置,则清晰地铭刻着四个银钩铁画的汉字,“还我河山!”

注1: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南宋军器监开始新造一种刀类兵器,因其形如大雁的翎毛,故命名为“雁翎刀”。刀长在90cm上下,宽4cm,从刀身三分之二处向上弯曲。正面全刃,反面从首部向下开刃十五cm左右。有两至四道血槽不等。为军中利器,民间禁止制造销售。

第342章 登陆

这四个字据说来自杭州的岳王庙,乃岳武穆当年亲笔手书。几乎是个读书人,都能知道其典故。然而,岳王庙从建立起来到现在至少已经过了一百三十余年了,汉家儿郎甭说完成武穆遗愿,连江南半壁都未能保住,最后都落入了异族之手。

猛然间,就有一股凛冽的寒意,从刀柄上传过来,一直传入傅友德和丁德兴两个人的心底。他们此行的方向是北方,他们就要踏上黄河以北的华夏故土。而自岳武穆被冤杀后,除了淮安军之外,还没有其他任何一支打着汉人旗号的军队,曾经渡过黄河半步。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忽然变得极为漫长。

早就不是战场上雏儿的两人,几乎都在竖着耳朵等待。等待从甲板上层传来的集合号令,等待朱重九对自己的召唤。然而,他们等来的,却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哗哗,哗哗,哗哗……”,没完没了,无止无休。

不会真的迷失了航向吧?

那几个蒙古人真的对大总管没二心么?

万一战船触了礁怎么办?

万一目的地有埋伏怎么办?

朱总管会不会亲自冲在最前方,就像传说中唐太宗李世民那样?

他把金丝甲都造成了黑色,是不是意味着他想打造一直玄甲军?

……

千头万绪,如海浪般从心底涌起,令人越想越着急,越想,越紧张得胸闷气短,几欲窒息。

就在二将急得快发疯的时候,脚下的战舰忽然减速,令人差点向前栽倒。紧跟着,一个低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短促而清晰,“近卫团,以都为单位,甲板上集合。跟着水手的灯笼走,到了指定位置后,立刻坐下待命!”

“是!”低低的回应声从船舱内不同的位置响起,随即,船身伴着忙碌的脚步声开始微微震颤。

下一刻,卧舱门被人从外边轻轻拉开,徐洪三探进半个头,以极低的声音吩咐,“二位将军请带上兵器,随我上甲板。咱们走后侧的绳梯,把正式楼梯留给弟兄们!”

“给徐将军添麻烦了!”傅有德和丁德兴两人鱼跃而起,快步跟在了徐洪三身后。三人借助大舱内的微弱灯光,避开一串串忙忙碌碌的人影,快步来到通往顶层甲板的绳梯下。然后攀援着绳梯鱼贯而上,几个呼吸间,就抵达了战舰的顶层。

顶层甲板上,已经站了许多近卫团将士。每个人嘴里都叼着根短木棒,避免发出太大的嘈杂声。因为要保持战舰平衡的缘故,他们没有完全集中于一处。而是在水手的指引下,按照上来的顺序,三十个人一簇,三十人一簇,均匀地分布在各个位置。

在甲板中央靠近主桅杆附近,则有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指挥台。朱重九正站在上面,一只手扶着栏杆,另外一只手冲着海面指指点点。

他周围的幕僚们显然受过严格训练,每听完一句话,就迅速用几只特制的传令灯,冲着主桅杆顶部的瞭望台位置,打出数种不同颜色的组合。

瞭望台上,立刻有人用更大号的传令灯,将一连串五颜六色的信号打向后面的船只。很快,整个舰队上方,灯火就打成了串,好像夜空里闪耀的星星。

“船帆怎么降下来了?!”傅友德忽然观察到了一个微妙的细节,瞪圆了眼睛,在自己心里悄悄嘀咕。

四下除了指挥台外,都是一片静谧,他不敢找人询问。只能扭动头颅,自己努力寻找答案。

很快,他就清楚地发掘出了答案所在。船舷外除了海浪声,依稀还有另外一种声音。非常整齐,却非常低微,“刷刷,刷刷,刷刷,刷刷……”每响动一次,就将脚下的战舰朝左前方推动数尺。

‘是有人在划桨,怪不得落了风帆之后,船依旧在沿着同样的方向移动。’傅友德轻轻吐了口气,缓解心中的紧张。弃帆用桨,说明登陆点已经非常近了。所以需要更准确的把握战舰的速度。但灯光呢?这个时候还用灯光传递命令,不怕岸上的敌军发现么?还是朱总管有绝对的把握,附近没有任何敌军?

海面上很黑,除了挂于自家舰队桅杆上的灯火在不停地闪烁之外,根本看不到其他任何光亮。而天空中,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布满了彤云,将月亮和星星全部遮盖了起来,一个也不见。如果以前做响马的时候,这绝对是个攻打地主堡寨的好时机。趁着黑夜的掩护,可以将弟兄们悄无声息地拉到堡寨之外。然后派十几名身手灵活的弟兄,用绑着绳子的飞抓搭住墙头,攀援而上。抢在里边的庄丁做出反应之前,迅速打开大门……

“傅将军,傅将军,请跟我上指挥台。大总管请您跟丁将军一块儿上去!”有人轻轻拉了一下他的绊甲丝绦。

“啊!”傅友德愣了愣,讪讪地点头,赶紧从夜空中将纷乱的思绪收回来。

“请跟我上指挥台。大总管请您跟丁将军两个一块儿上去!”俞通海低声重复了一遍,打了个手势,示意二人跟自己走。

傅友德这才发现徐洪三已经不见了,替自己领路的换成了另外一个人。将狐疑地目光转向丁德兴,正欲偷偷地询问一声。却见到后者将头转向了船舷,悄悄地冲自己使了个眼色。

徐将军去了那边?傅友德迅速扭头,顺着丁德兴的目光观望。只见一个非常像徐洪三的背影,正迅速从船舷上翻下。而其身后,则跟着整整一个都的弟兄。每人都脱光了膀子,嘴上叼着一把短刃,身后则背着,一个方方整整的包裹。

就在此时,斜前方的黑暗中,忽然跳起一串幽绿色的火焰。像夏夜里的鬼火般,迅速滚动了几圈,然后迅速熄灭。

紧跟着,则又是幽绿色的一长串。闪起和消失同样的迅捷。

“咯咯咯,咯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几声高亢的鸟鸣,忽然从鬼火熄灭处响起。穿过嘈杂的海浪声,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夜猫子的叫声,配上这忽明忽灭的鬼火,足以让走夜路者吓得魂飞魄散。但是,凭着以前多年做响马的经验,傅友德却清楚地意识到,那不是真正的鬼火。真正的鬼火没有这么亮,并且熄灭的速度要缓慢许多。

那是一种从腐烂动物尸骨里头,专门熬制出来的油膏。只要小小的一盒,就能制造出大片的鬼火。江湖上有一种骗子,专门通过这种伎俩,来敲诈不明真相的富户,让后者出钱请他们驱鬼。而傅友德当年占山为王时,麾下正有几个喽啰擅长此道。

“咯咯咯,咯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夜猫子的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陪合着人工制造出来的鬼火,为战舰指引正确的航向。

战舰的速度一点点加快,将自家与鬼火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但是更快的,是海面上忽然涌起的数点星光。一样是幽绿色,与岸上的鬼火一样吓人。但所有星光都迅速向鬼火附近汇聚,就像几百年来散落在海上的孤魂,正在奔向他们梦里的故乡。

“是徐洪三他们,他们正架着小船为大军探路!”傅友德立刻明白,那些星光是何人所为了。

每一艘战舰上,都会配备数条小舟。几个月前,朱重九营救他们时,就曾经从战舰上放下小舟,然后由弟兄们划桨登陆,建立滩头阵地。今夜,不过是重复了上次的战术。只是登陆将士的数量,比上次多了数倍。整个舰队规模,也比上一次大了数倍而已。

他忽然感觉到一阵轻松,心中所有的紧张与压抑,瞬间一扫而空。而俞通海的声音恰恰从耳边传过来,提醒他不要再走神,“傅将军,注意脚下。脚下是台阶,您小心些。不要绊在上面!”

“多谢俞兄弟!”傅友德客气地回应了一声,迈动双腿,快步走向朱重九。

指挥台上还有给他和丁德兴两人专门留出来的位置,站在那里,他们两个能看得更清晰战场全貌,也能更容易地接受大总管的调遣。

手中的战刀已经饥渴很久了,他能感觉到刀刃上传来的饮血欲望。

“站在这里,跟我一起给弟兄们助威!”然而,朱重九却抢先一步,掐灭了二人冲锋陷阵的可能。“我答应过大伙,不上岸去给他们添乱。”

每人手里塞进两只鼓槌,朱重九继续笑着吩咐。“等岸上的火头点起来,就跟我一块擂鼓。半夜偷袭,吴良谋比咱们三个在行!”

“是!”傅友德和丁德兴两个干脆利落地答应,仿佛早已经在朱重九帐下效力多年般,没有丝毫迟疑。

轻轻地放下战刀,举起鼓槌,他们将目光再度投向鬼火闪烁的位置。

夜猫子的叫声已经消失,从海面上汇聚过去的星光,马上就要与岸上的鬼火融合在一处。而在两三里外远的位置,则有两行火把在快速向这边靠近。随之相伴的,还有一连串软弱无力的画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驻守在这一带的元军终于察觉到了异常,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做出了反应。

只可惜,他们的反应太慢了。

“咚!”一个巨大的五色炮,忽然从鬼火汇集处跳起来,于夜空中迅速炸开。(注1)

“咚!”“咚!”“咚!”“咚!”,一个又一个五色炮,接连跳上夜空,陆续绽放。

刹那间,整个夜空,落英缤纷。

陆地和海面,瞬间被照得亮若白昼。

六百多名搭乘小船登岸的第五军将士,迅速从身后解下油纸包裹着的火枪,冲着元军杀过来的方向,排出了一个小小的方阵。

近卫团的弟兄们,则在徐洪三的带领下,将身后的包裹丢在地上,一个接一个,迅速点燃。

跳跃的火焰,取代了夜空中渐渐黯淡下去的落樱,照亮整个舰队登陆的海滩。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从所有战舰上响起,宛若在海面上滚过的惊雷。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巨大的战舰再度加速,像一头愤怒的鲲鱼般,朝被火堆照亮的沙滩冲了过去。

义无反顾!

注1:五色炮,即烟花,最晚出现不晚于宋代。史书上多次有记载,大宋朝廷燃放烟花,与民同乐的事情。

第343章 生意(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连绵的战鼓声扫过海滩,与涛声一道,涌入沉睡中的胶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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