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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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些当地士绅、掌柜、店东,发现淮安军丝毫不纵容地痞流氓们的所作所为之后,则悄悄地舒了一口气。用脊背顶着门板,开始核计此番能不能少出点“血”,用最小的代价换取阖家老少平安……

无论怀得是哪一种心思,敢跳出来给淮安军添乱的家伙,是半个都看不见了。大约在短短数十分钟之后,整座城市,就完全恢复了正常秩序。所有喧嚣,也彻底回归于沉寂。除了定时的更鼓声和偶尔响起的狗叫声之外,街道上再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静。

初秋的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第二天卯时三刻,太阳又缓缓从海面上升了起来,将万道金光照进了胶州城内。在忐忑不安中渡过了一夜百姓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纷纷壮起胆子,从门缝、窗子缝和临街的高墙后,朝外边乱瞄,观望“风向”。然而,当他们第一眼看到街道上的淮安将士,身体顿时就是一僵。

静谧的街道两旁,每隔着二十几步远,就有两名淮安军士兵在那里执勤。一个紧握兵器,像根木头桩子般一动不动。另外一个,则和衣而卧,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他们就在秋风中,守护了大半夜!他们一直这样轮流站岗,轮流休息,片刻也没有疏忽!他们背后就是一栋栋整齐的民房,砸开门进去,就能借到被褥,甚至可以直接躺在主人的房间为所欲为。但是,他们却对身后的家家户户碰都没碰一下,并且故意和临近的院门,保持了数尺远的距离。

“这,这,这是仁义之师呐!”有读过书的宿老,在门背后失声大叫。然后发了疯拔下了门闩,从里边将院门奋力拉开。冲到街道上,弯腰扯住正在睡觉者的胳膊,“进屋,进屋去睡。老婆子,赶紧烧姜汤给他们暖暖身子!”

“进屋,进屋睡。军爷,我们昨夜,昨夜睡得太沉,没,没听见你们在外头!”

“这,这,你们,你们怎么不敲门呢?敲一下门,好歹也有个遮风的地方啊!”

……

很快,大部门临街的院门,就被主人自己打开了,一个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哆哆嗦嗦走出来。从地上扯起和衣而卧的年轻将士,不由分说往自己家里头拉。

老百姓见识短,分不清谁是官兵,谁是贼军。但“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掠”的好汉,肯定是岳家军那样的仁义之师。而这种仁义之师,大伙以前却只是从平话里听说过,从未曾亲眼见到。今天突然发现他们就在自家门外站了大半夜,怎么可能不为之感动?

然而,那些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的年青后生们,却果断地拒绝了大伙的好意。纷纷挣脱拉过来的手臂,红着脸拼命往同伴身边退,“阿伯,阿婆,不能,我们不能进门!”

“大哥,谢谢了,真的谢谢了。我们这是双岗,没上边的命令,谁都不能擅自离开!”

“我们有纪律,有纪律。我们是,我们革命军,我们这边管得严,跟别人家不一样!”

“老乡,别客气了。我们是革命军,革命军,我们和别人真的不一样!”

……

一个个操着异乡风味的陌生口音,听在当地人耳朵里,却无比的亲切。胶州城内的小门小户,瞬间就彻底放了心,再也不怕坐在家中祸从天降。而那些原本准备花钱免灾的中等人家,见淮安军的纪律如此严明,也都觉得肚子里头立刻踏实了许多。只有几个背景雄厚,见多识广的商行掌柜,感觉与众人恰恰相反。望着街道上那一张张害羞的面孔,一整宿未曾合拢的眼睛,愈发显得深邃。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第二不拿百姓一针线,百姓对我拥护又喜欢,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努力减轻百姓的负担……”见当地百姓越来越热情,唯恐麾下弟兄们把持不住,有一名都头干脆扯开嗓子,唱起了大伙熟悉的歌谣。

“三大纪律我们要做到,八项注意切莫忘记了,第一说话态度要和好,尊重百姓不要耍骄傲,第二买卖价钱要公平,公买公卖不许逞霸道……”嘹亮的歌声,立刻从城中几条主要街道上响了起来,每一个唱歌的年青将士的脸上,都写满自豪。

金色的阳光刺愈发明亮,从半空中照下来,照亮他们稚嫩的面孔,照亮他们冷硬的前胸甲,照亮他们沾满泥土的护腿和战靴。将他们一个个照得像金甲战神般,高大威猛。

正在拉将士们进屋休息的百姓,陆续松开了手臂。他们听不懂对方的乡音,却能听得懂这歌声里,所包含的善意和骄傲。

“他们说,他们是革命军……”几个去淮扬进过货的店铺伙计,带着满脸的钦佩,低声向周围的人解释。

“他们是革命军!”众人无论听懂听不懂,纷纷点头。

革命这两个字,出自《周易·革卦·彖传》:“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其所包含的意思过于生僻,并不是所有人都听闻过。但是,大伙在极短的时间内,却清楚地理解眼前这群年青人,和自己以前见过的所有持刀者的不同。

他们不是为了抢掠财货而来。

他们也不是单纯地为了将蒙古人赶走,换了自己去坐衙门里的位置。

至于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大伙猜不到。却能感觉出,如同他们成功了,大伙的日子,肯定会比现在过得更好。

因为,他们现在所做的事情,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预先展示出了他们的将来。

“遵守纪律人人要自觉,互相监督切莫违反了,革命纪律条条要记清,百姓子弟处处爱百姓……”歌声中,年青的展示们一个个抬头挺胸,浑身上下,洒满金色的阳光。

“只要淮安军不撤走,大伙就谁也别轻举妄动!”临近西市的一栋深宅大院内,胶州商行大掌柜张昭,忽然叹了口气,回过头,冲着身后的同行们,低声吩咐。

“那咱们的发船日期……?”其他几个掌柜互相看了看,然后不甘心地询问。

“船期照旧,大不了按照淮安的规矩,再给姓朱的交一笔税钱!”胶州商行大掌柜张昭咬了咬牙,快步补充。

“那,那,那可是不小一笔钱呢!”

“咱们,咱们东家那边,如果问,问起来,怕是不好交代!”

“那,那咱们还不如走市舶司呢,好歹,好歹还能疏通关系,少交一些!”

……

众掌柜立刻发急,七嘴八舌地反对。

“那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张某不勉强!”张昭瞟了众人一眼,淡淡地说道,“反正,张某会跟自己的东家说,以后出海的货物,全都走胶州。”

“这,这……”众掌柜们眨巴着眼睛,无法理解张昭的决定。

“天要变了,难道尔等没发现么?”冲着众人笑了笑,张昭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随即,走下楼去,大步走向院门。

第347章 勾结(上)

天的确已经变了,昨夜还彤云密布,而现在,却是晴空万里。

朱重九坐在胶州城的达鲁花赤衙门的后花园内,一边享受着由东方吹来的习习凉风,一边快速翻动手里的战报。

至今为止,这场跨海登陆战都非常完美。完美得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大元朝的水师质量太烂了,将领的表现也极其外行。昨夜发现有人抢滩登陆之后,居然把手中吃空饷达到七成的部队分为几波,一波接一波扑了上来。这种添油战术乃是兵家大忌,被淮安军凭着人数和武器的双重优势,来一波击溃一波,转眼间就打了个落花流水。

随后的胶州城攻防战,更是轻松至极。没等第五军杀到城外,蒙元的胶州达鲁花赤耳由,同知韩清,已经带着城内的最后力量逃向了益都。剩下的一堆前来“协助防御”的商贩武装,见势不妙,干脆直接投了降。

接下来的恢复城市秩序任务,对淮安军来说,则是驾轻就熟了。有了去年攻打淮安、宝应、高邮和扬州等城池的经验,吴良谋等人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没将任何事情留给朱重九这个大总管来烦心,让他几乎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欣赏了整个过程。然后就被接进专门腾出来的达鲁花赤府邸,养精蓄锐。

“大元朝这个果子,真是熟透了!”兴趣索然地放下战报,朱重九拿起一杯清茶。

此战,淮安军总共阵亡七人,其中三人是在登陆时不小心被海浪击倒,在黑暗中没得到同伴的及时抢救,溺水而死。四人则是死于跟敌军第一次发生接触时的混战。

重伤者五人,全部是在混战中被敌军的冷兵器捅在了铠甲衔接处,失去防御而受伤。轻伤数字则为二十六,都是脸部或小臂中箭,用酒精清洗过伤口后,大多数在半个月之内,就能重新走上战场。

与淮安军如此轻微的伤亡数字相比,蒙元那边,则是被阵斩三百余,生擒一千余,还有差不多同样的数字的将士逃入了临近的村落和荒山,再也对淮安军构不成什么威胁。

敌我双方一百换一的战损比,让朱重九心中差点涌起一股北伐之志。干脆丢下脱脱和买奴两个老贼不管,率领第五军重新登船,从海路直扑大都。说不定,以手中这三千多精锐,就能将大都城内的蒙古皇帝生擒活捉!

不过这个堪称宏伟的设想,只是在心中闪了闪,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以三千铁甲直捣黄龙,只有说书人口中才可能实现。从直沽到大都,至少还有三百多里路。足够妥欢帖木儿君臣做出恰当反应。而一旦远征军的攻击受阻,其后勤补给就必然出现问题。毕竟直沽不是胶州,从淮安到胶州,顺风顺水一日夜可将补给运到。而从淮安行船到大都,再顺利也得在海上漂上七天。

此外,对于自己的能力,朱重九认识得也很清醒。他知道自己最大长处,在于比其他人多出了六百余年知识积累,比其他人更了解人类社会的基本走向和战争手段的粗略变化脉络。而在运筹帷幄和临阵机变上面,却非其所长。不但远不如徐达,甚至跟吴良谋、胡大海等人比起来,都不占任何优势。

这也是他敢亲自领一支精锐,海路奔袭胶州,而把剩下的淮安军主力全都交给徐达的具体原因之一。朱重九坚信,没有自己在旁边擎肘,徐达能够发挥得更为出色。而失去了自己这个必杀目标之后,脱脱继续跟着两条大河跟淮安军干耗下去,就没有了任何意义。如果此人匆忙之间改变部署,刚好会让徐达抓到战机。

“主公,属下,属下有个不情之请!”俞通海匆匆忙忙从外边跑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尴尬。

“是让我放了你那个朋友么?”朱重九笑了笑,轻轻点头,“陈参军已经派人查过了,他只是个纨绔子弟,以往没犯过什么不赦之罪。昨天夜里又立下了开城之功,如果你能确保他不再主动跟咱们做对的话,随时都可以放他离开!”

有关俞通海父子的过往,他已经了解得非常详细。所以不介意这二人对同为蒙古族的多图念几分旧情。相反,在朱重九的潜意识里头,冒着被自己猜忌风险,替多图求情的俞通海,反而更值得他欣赏。如果对方始终不肯管好朋友的死活的话,倒是会让他很瞧不起。

“他,他,他想用自己的功劳,跟,跟主公多换一份人情!”见朱重九如此好说话,俞通海的脸色微微发红。抬起手来在自己的头盔上干挠了好一阵儿,才结结巴巴地补充。“他,他说,他昨天曾经跟咱们提过条件,大军入城之后,秋毫无犯。”

“咱们原本也是如此啊!”朱重九听得轻轻皱了下眉,笑着回应。

“他,他,不是,他是!唉!”俞通海急得抓耳挠腮,词不达意。又挣扎了好一阵儿,才继续补充,“他,他的意思是。被咱们堵在城里那些海商,虽然,虽然来历都不明不白。但,但也属于条件的一部分。大总管如果肯,肯放他走的话。还请,还请高抬贵手,把海商和这些人的货物,一并给放了!”

“哦?他还挺贪心!”朱重九闻听,愣了愣,微微冷笑。“他怎么知道,咱们肯定会找那些海商的麻烦?你没告诉他,咱们淮安军,从不劫掠百姓么?”

“属下,属下跟他说了,可是,可是他还是不放心!”俞通海被问得满头大汗,面红耳赤地解释,“他说,他说。嗨,实话跟主公您说了吧。他当时就是别人手里的皮偶。实际上说得根本不算。跟咱们淮安军提条件的,是那些海商。打开城门的,也是那些海商手底下的人。那些人当时还答应过他,如果他肯听命令行事,就,就帮忙出钱替他父亲打点。省得他父亲因为丢失了胶州,被大都城里的那个混蛋皇帝给砍了脑袋。”

“噢,原来还有这么一笔交易在里头,怪不得他胃口这么大!”朱重九立刻恍然大悟,笑着摇头。

俞通海所说的大部分事情,他都通过陈基麾下的细作,有所了解。但海商们跟多图之间的交易,却是第一次听闻。三言两语,便决定了一个从四品达鲁花赤的死活。恐怕脱脱亲自在场,也不敢做同样的保证吧!这群人,到底都是什么来路,怎么敢答应得如此有恃无恐?

“他,他还说,如果这回他和他阿爷能够侥幸不死。就,就想办法活动去辽东那边做官。从此,从此再也不敢挡在大总管马前。”唯恐朱重九不肯答应,俞通海继续低声补充。“属下,属下估计,这也是那群海商承诺给他的。那群王八蛋,本事大着呢。当年为了顺利走私,就敢把一个水师万户推进大海里头活活淹死。而大都朝廷那边,大都朝廷那边居然过后问都没多问一声!”

“嗯?”闻听此言,朱重九又是微微皱了下眉头,然后笑着答允,“行,我知道了。你尽管答应他,海商那边,我会亲自关注一下。无论后台是谁,只要他们本人没有直接跟咱们淮安军做对,就可以放心地带着船只和货物离开!”

“多谢,多谢主公!”俞通海立刻兴高采烈,拱起手,接连给朱重九做了好几个揖,然后撒腿就往外跑,“属下这就去通知他。让他明白,您是多么的大气。他小子这回不肯趁机留下来辅佐主公,将来早晚会悔断肠子!”

说着话,已经跑出了朱重九视线之外,转眼间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这小混蛋!”朱重九笑着骂了一句,然后站起身,准备去前堂去处理一些政务。然后等大伙都休息好之后,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动细节。

谁料前脚刚进了门,后脚,俞通海已经又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冲着他深施一礼,然后气喘吁吁地汇报,“主公,主公恕罪。这次不是私事。那伙,那伙海商的头目,就是答应过保多图父子平安的那个姓张的家伙,亲自送上门来了。他请,请属下替他通禀,说,说有一笔好买卖,想跟主公您面谈!”

“哦?”经过刚才一番铺垫,朱重九的兴趣,已经完全被勾了起来。点了点头,笑声吩咐,“那请他到正堂里头来。然后再派几个人,把陈参军、章参军和冯参军也都叫进来。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了不得的生意,居然口气能大到如此地步!”

“是!”俞通海答应一声,再度飞奔而出。

望着他的背影,朱重九轻轻摇头。事情越来越有趣了,还没等自己怎么处置这群“白手套”呢,对方居然主动找上了门来。却不知道,是哪家贵胄,准备跟自己谈一笔大生意。连蒙元朝廷都没放在眼里,此人的所图,也忒地长远!(注1)

注1:白手套,特指某些官员不敢明面儿上以权谋私,悄悄扶植起来的家族生意代理人,官商勾结,为其家族搜刮民脂民膏。在二十一世纪很多国家,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情况,所以被戏称为白手套。即拿了钱却不会脏主人的手。

第348章 勾结(中)

俞通海的动作很快,片刻之后,就将一个四十多岁,七尺来高的中年汉子领进了正堂。随即板起脸,大声威胁,“堂上坐得就是我家主公,你那点儿小心思,最好别在他面前玩,否则……哼哼!”

“不敢,不敢,草民即便借三个胆子,也不敢捋大总管虎须!”商行大掌柜张昭立刻后退了半步,摆着手回应。随即,就将身体转向了朱重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叩头,“草民张昭,见过大总管。祝大总管武运长久,百战百胜!”

“嗯,起来说话!”朱重九皱了下眉头,尽力装出一幅威严的模样,沉声命令。“通海,让人给他搬把椅子来!”

“大总管面前,哪有草民的座位?”张昭迅速抬起头来,用力摆手,“折杀了,折杀了!请大总管收回成命!”

“让你坐你就坐!”俞通海伸手拽住此人的胳膊,狠狠向上拉扯,“别废话,我们淮安军,不行跪礼!”

“那,那就谢大总管隆恩!”张昭先是装模做样挣扎了两下,然后顺势站起身,再度向朱重九施了个长揖。最后,才四下看了看,贴着亲兵们搬来的木头椅子,坐了小半个屁股。

“通海,去后院让厨房那边送壶茶过来!”朱重九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继续不紧不慢地吩咐。

来人生得是一幅典型的北方面孔,憨厚中透着几分刚毅。然而拥有两世记忆的朱重九,却绝不敢因为对方张了一幅憨厚相貌,就掉以轻心。在他看来,能与高官勾结,一道搜刮民脂民膏的白手套,无不是大奸大恶之辈。谁要是觉得他们忠厚老实,肯定会落个连骨头渣子都人吞吃干净的下场。

“草民,草民何德何能,敢劳大总管赐茶?!折杀了,折杀了!”张昭一边大串大串往外吐客气话之时,一边偷偷打量朱重九。

他看到的,是一张古铜色的笑脸。没多少杀气,甚至还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稚嫩。粗壮的手指和过于魁梧的身材,证明此人的确像传说中那样,出身于市井,久操贱业。但双目当中光中偶尔精光闪现,却又同时给了张昭非常大的压力。仿佛他自己心里所想的任何事情,都被人一眼就看了个清清楚楚。

“张掌柜尽管放松一些。你既然是来跟朱某谈生意的,就是朱某的客人。所以,不必太客气!”上上下来打量了对方一会儿,朱重九摆了摆手,笑着鼓舞。

“那,那草民就,就多谢大总管厚待之恩了!”张昭又迅速站了起来,再度朝朱重九作揖。

双方此刻心里,都存着试探之意。所以几句客套话说得乏味至极,转眼间,就令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再说什么话都文不对题。

好在这种尴尬的气氛没持续太长时间,很快,俞通海几提着一个硕大的铜壶跑了回来。陈基、章溢和冯国用三个心腹谋士,也奉命赶到。朱重九将三人向“贵客”做了介绍,随即,客人与主人之间再虚头巴脑地客套了一番。待所有繁文缛节都折腾完了之后,先前的尴尬气氛已经一扫而空。

“张掌柜请慢用!我淮安军向来不会蓄意与任何人为难。哪怕你的东家是大都城内的高官,只要你本人不主动生事,商队也没违反我淮安军的律例,就没必要想那些杂七杂八!”朱重九先喝了几口热茶,然后又笑着给张昭吃了一颗定心丸。

“草民远在北方,也曾经听闻过朱总管的仁厚之名。所以,草民其实一点儿都不为自己的货物担心!”张昭立刻将茶杯放到了地上,然后供起手,大声说道。“草民只是,只是想替同行们问一问,以后从胶州湾放货出海,大总管这边照例要抽多少水?草民等知道后,也好有个章程,安排各自的货物装船!”

“十抽一,是定例。只要胶州湾还控制在我淮安军手里一天,就不会再变!”朱重九想都不想,迅速接招。

登时,张昭脸上的敦厚就瞬间消失不见,哑着嗓子,低声哀告,“大总管开恩,海上风浪大,沿途危险重重。十艘船放出去,能平安回来五艘,已属于万幸。南边几个市舶司,三十抽一,草民已经没有了多少赚头。如果大总管这边十抽一的话,草民,草民就彻底血本无归了!”

“是吗?三十抽一,只是在泉州市舶司吧。其他几个市舶司,朱某记得应该是十五!莫非周某记错了”朱重九笑了笑,缓缓反击。

“所以,所以朝廷的市舶司,从当初了十余个,缩减到现在的三个。但草民等依旧被逼得要偷偷下海。”张昭脸色微微一红,不敢硬接,迅速转移方向。

这句话,威胁的意味就很浓了。蒙元朝廷的市舶司十五抽一,所以他们就要自己寻找港口出海,逃脱关税,让那些市舶司形同虚设,最后不得不被蒙元朝廷自己裁撤掉。如果淮安军坚持十抽一的话,他们也会同样应付。抛弃胶州这个出海口,让淮安大总管府一文钱都收不到。

当即,陈基、章溢和冯国用三人就皱起了眉,冲着商行大掌柜张昭怒目而视。正准备出言申斥一番,不料耳畔却传来朱重九淡淡的声音,“既然如此,你以后何不让自家的货物走直沽!那边,好像一直也没有市舶司管,只要打点得当,也不需要再交一文钱!朱某这里,也不用增加什么人手,管你们这些商贩的麻烦事!”

“这……”张昭没想到传说中的唯利是图的朱佛子,居然突然嫌起数钱麻烦来,愣了愣,额头微微见汗。

“我这边是单抽,无论进港还是出港。也无论你才货物在其他地方的售价为多少!”朱重九轻轻瞟了他一眼,慢吞吞又还了一招,“如果你曾经去过淮安和扬州的话,应该知道,朱某所说的规矩,并不是临时为你一人而设!”

说罢,也不管张昭做任何反应,端起茶盏,细细品味。

“何去何从,张掌柜自己决定,我们淮安军绝不勉强人!”冯国用也笑呵呵帮了一句腔,然后学着朱重九模样,慢条斯理的喝茶。

陈基和章溢二人,虽然听得了个满头雾水。但看到自家主公如此镇定,心中也知道姓张的在第一轮交涉中,恐怕没占到丝毫便宜去。也笑了笑,把目光和精力都转到茶杯当中。

整个达鲁花赤衙门正堂,转眼间就变得安静无比。除了偶尔的海浪声和风声透窗而入之外,再也没有半点儿嘈杂。

逢十抽一的比例,是在扬州和淮安等地经过时间检验的税率。虽然在一开始时,也曾经有许多商贩跳起来表示反对。但随着新税制的执行,众人却全都慢慢全都消停了下去。道理很简单,蒙元官府的税率虽然表面上为三十抽一,内在里,却又添加了单抽、双抽,关耗、杂捐和行厘等若干花样。总得计算下来,即便是朝廷明令优惠的泉州市舶司,出口货物的税率也高达两成以上。至于入口货物的税率,则还要再多增加一倍。

而淮扬大总管府的税率。却是货真价实的十抽一。所有货物抽过一次之后,就不再抽第二次。任何地方官府,都无权设卡揩油。所以两相比较,淮扬大总管所规定的真实税率,要比蒙元那边低得许多。拿蒙元那边的表面税率来说事儿,根本就是胡搅蛮缠。

朱重九才不怕对手胡搅蛮缠。

姓张的家伙费了这么大力气,肯定不只是为了省一点儿关税。眼下双方甭看唇枪舌剑打得热闹,事实上,不过是再继续互相试探而已。真正要做的生意,根本不是海卯这块。这一点,朱重九相信自己没猜错,也相信对方心里清楚得很。

果然,只是在短短一两分钟后,张昭就开始主动让步。咬了咬牙,装作万分肉痛地模样说道。“既,既然大总管那边规矩不能变,草民,草民也只能认了!”

“张掌柜千万不要勉强。”朱重九放下茶盏,笑着摆手。“你既然是来跟朱某谈生意,当然是你情我愿才能长久。如果只是朱某单方面开心,怕是早晚还会生出许多麻烦!”

话音落下,张昭的脸色一下子就好看了起来。接连变换了好几种颜色,才讪讪笑着拱手,“大总管说笑了,草民,草民怎敢对大总管出尔反尔。草民刚才,刚才一时着急,所以,所以就说错话了!草民,草民请大总管恕罪!”

“算了,谈生意么,难免会漫天要价,着地还钱!”朱重九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和颜悦色地回应,“不过……”

“不过什么?”张昭心里头立刻打了个哆嗦,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不过如果有人始终没什么诚意的话,再怎么讨价还价,也是浪费口水。还不如一开始就认真些。张掌柜,你觉得本总管的话是不是有道理?”

“是,是!大总管说得极是!”张昭额头上的汗珠,一颗一颗往外渗。赶紧从凳子上跳下来,拱着手回应。

尽管从一开始,他就没敢小瞧对手。却万万没想到,这朱佛子做生意的本事,还远在行军打仗之上。几个回合下来,就将他这名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逼得捉襟见肘。

他哪里想得到,眼前的朱佛子,是一个拥有两世记忆的人。除了制造各种赚钱的物件之外,最擅长的,恐怕就是跟人做生意了。从徐州做到淮安,又一路做到扬州。即便跟沈万三交手,都没吃半点亏。更何况跟他这个典型的“体制内”官商。

不过对生意人来说,输赢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只要还没退场,就不能算彻底一败涂地。是以在须臾之后,胶州商行大掌柜张昭就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冲着朱重九,笑呵呵的拱手,“大总管恕罪,草民刚才贪心了!大总管其实也应该知道,草民原来从胶州这边出货,根本没向任何人交过税!所以,所以,刚才一时糊涂,就有些不知进退!得罪之处,还望大总管多多包涵!”

“大元朝不征你的税,是大元朝的事情。朱某这里,向来不会为任何人破例!你要是觉得亏,尽管从别处再寻出海的港口。对你家主人来说,想必也是容易得很!”朱重九笑了笑,假辞色。

“不会再找了,不会再找了。我家主人,其实一直对朱总管仰慕得很。宁愿多花点钱,跟朱总管交个朋友!”张昭立刻接过他的话头,大声回应。

戏肉来了!非但以前专门帮绿林人物销赃的冯国用,章溢和陈基两个相对纯粹的读书人,也明白谈判终于要进入正题了,抖擞精神,凝神观战。

只见朱重九又慢条斯理喝了几口茶,然后才将目光再度转向对手,笑着询问,“哦,此话怎讲?张掌柜能否说得详细些?”

张昭迅速四下看了看,然后眨巴着眼睛回应,“我家主人其实一直认为,朱总管之所以起兵,是因为朝廷逼迫过甚的缘故。只是如今朝堂当中,从上到下都是一群睁眼瞎。让英雄豪杰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出头之日。我家主人虽然同情朱总管和其他红巾豪杰的际遇,然而势单力孤,也不敢主动公然表达出来!”

“如此说了,你家主人倒是个有远见的喽?!”朱重九摇摇头,露出一幅将信将疑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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