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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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明白。”陈基认真地点头,“但微臣从目前情况判断,至少两到三个月之内,蒙元朝廷集结不起足够的力量向我淮扬反扑!”

“你说得对!”朱重九眼睛里精光一闪,断然做出决定,“既然北线暂时还算安宁,咱们就把精力集中放在西南。大伙考虑一下,如果徐寿辉向我军求援,我军最少要派出多少兵马,才能确保他不被蒙元朝廷剿灭。他可能为此付出多大代价?!如果他没等坚持到我军抵达,就已经兵败身死,接下来局势,我军该如何应对才更为妥当?!”

救兵肯定得出,虽然朱重九心中对徐寿辉这个刚刚翻身就开始盘剥百姓的白眼狼半点好感也欠奉。然而留着他在,至少能挡住长江上游的答矢八都鲁父子,确保淮安军在下一次与蒙元朝廷作战时,不至于三面受敌。而天完政权的存在,也能对羽翼日渐丰满的朱重八起到牵制作用,令后者无法大步向湖广扩张。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朱重九早已不再是最初那个只想四处找人抱大腿的朱八十一。哪怕他在现实面前,一次次被撞得鼻青脸肿。但是受一次伤,他就变得更现实一些,也变得愈发与这个眼前这个世界贴近。

哪怕淮扬大总管府有很多地方令他失望了,清醒时的他都坚持相信,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怪物,是目前世界上最健康的政权。自己将来哪怕真的做了皇帝,也不会比另一个时空中的朱重八来得更差。

换句话说,随着实力的不断成长,朱重九的野心也在迅速膨胀。理想和稚嫩,在一次次碰撞中渐渐被磨去,现实和老辣,慢慢取代了他心脏上空出来的位置,让那些位置慢慢变得冷硬无比。

如果换做现在的他,在两年前的淮安遇到朱重八,他甚至不可能放后者平安离开。只是这个假设,他很少去想。哪怕偶尔在自己心中一闪念,也迅速被驱赶了出去,免得自己被自己吓得,不寒而栗!

第473章 战前(上)

经过连续两年多的摸索, 朱重九的大总管府内部,早已有了一整套成熟的运转机制。只要他本人做出了决策,各部门立刻就围绕着这个决策开始行动,很快,两份完整的应对方案,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第一份,是在假设徐寿辉的使者及时赶到扬州的前提下做出的,最小目标为打退元军和倪文俊部的联合进攻,确保天完政权不被彻底摧毁。以这两个条件为核心,参谋本部拿出的应对计划是,先派遣水师快速逆流而上,在长江和浠水的交界处扎下营盘。如此,便可以随时切断元军和倪军的粮道,令他们不得不回头自保。

如果元军和倪军依旧不知道进退,则淮安军派遣一个主力军团,直接从水路进驻蕲春。与徐寿辉、陈友谅等人共同防御天完政权的国都。并寻机给来犯之敌造巨大杀伤。待敌军知难而退后,便可以顺理成章地要求徐寿辉放弃帝号,重新与北方各路红巾联合在一起。

第二个方案,则是假设徐寿辉迅速败亡,蕲州全境被叛军和蒙元夺取为前提。淮安军的战略目标,也相应地变成了扶植彭莹玉,让他带领南派红巾退保池州。如此,长江南岸的彭莹玉和北岸的朱元璋,则成为阻挡答矢八都鲁和倪文俊二人顺流而下的两道屏障。再加上淮安水师,足以确保淮扬一带短时间内的安全。

“有没有更好的选择,比如说让彭和尚打回蕲州去,完全占领徐寿辉的地盘儿。”缓缓放下两套方案,朱重九略带着几分不甘心询问。

两套方案看起来都有些保守,丝毫不像当年他领兵南下攻打扬州时那样气势恢弘。而眼下他所掌握的兵力和钱粮,却超过当年二十倍不止。

“启禀主公,这是对我淮扬最有利的方案!”谘议参军冯国用想了想,如实汇报,“臣等以为,彭莹玉和徐寿辉二人,区别并不大。无论是谁掌握了天完朝廷,跟我淮安军的关系,都不可能太长久。张士诚和朱重八两个,就是先例。而我淮安军出兵之后所面临的形势,却非常复杂。且不说朱重八的地盘刚好卡在蕲州与扬州之间。南面的张士诚在我军攻取集庆之后,也与泉州的蒲家往来不断。”

“张士诚比朱重八还不可信。朱重八野心虽然大,却不冒失。而张士诚却是贪心不足,外加傻大胆儿!”苏明哲用金拐杖敲敲地面,气哼哼地补充。

这句话,立刻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张士诚和朱重八二人在起家的初期,都得到了淮安军的大力扶持。但这两个人翅膀硬了之后,却都果断选择了与淮安军分道扬镳。特别是张士诚,因为心虚,居然跟当年给了南宋最后一击的泉州蒲家勾结在了一块儿。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初起兵反元的初衷,敌我不分。

“主公,在红巾群雄当中,我军已经是木秀于林,实在不宜跨境作战。且第七军团尚未整训结束,二、三、五三个军团也正在休整当中。新光复各地,也未完全纳入掌控!”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中兵参军刘伯温走上前,低声提醒。

局势已经变了,当年朱重九只是芝麻李麾下一员虎将,所以蒙元朝廷的主要征剿目标为刘福通和徐寿辉,其他红巾诸侯也不会对淮安军虎视眈眈。而现在,淮扬大总管府的实力却已经跃居各路红巾之首。非但蒙元将其视为第一铲除目标,所以其他诸侯绝对不愿意看到它继续发展壮大下去。在能偷偷使绊子时的时候,绝不会将腿收起来。

此外,去年刚刚接纳芝麻李留下的巨大地盘,今年上半年又一口吞掉了太平、集庆、镇江三路。淮扬大总管府已经有些膨胀过快。如果还继续毫无止境地扩张下去,早晚要遇到大麻烦。

刘伯温和冯国用两人的见识和能力,都堪称当世翘楚。朱重九闻听之后,立刻明白自己有些太贪心了,已经完全违背了自己曾经说过的,“广积粮,多造炮,缓称王”的原则。于是便笑了笑,点头说道,“也罢,谁叫那边距离太远呢,咱们自己也没强大到可以藐视群雄的地步。就先按照第一套方案去布署吧,让吴良谋部立刻结束休整,到江湾港集结,随时准备登舰!”

“是!”冯国用答应一声,立刻提笔起草军令。

“吏部抓紧时间,向集庆、太平和镇江三地委派地方官员。这三地都是产粮区,最迟至冬小麦播种前,必须将各级衙门建立起来。”朱重九满意地点点头,将目光转向逯鲁曾,“尽量派有经验的人去,别尽派刚刚选拔出来的新丁,他们太容易成为当地缙绅手中的玩物。实在不行的话,哪怕是从因伤退役的老兵中选拔,也比用了不该用的人强!”

“老臣遵命!”逯鲁曾佝偻着腰站起来,大声回应。

“刘参军,你替我给徐达一道下命令。委任他为征南将军,总督江南各地。如果遇到突发情况来不及请示,就自行决定战守。眼下江南三个路的所有兵备,也由他全权负责!兵局主事的差事,则暂时交卸给刘子云来承担!”第三道命令是下给刘伯温的,但具体针对目标却是兵局主事徐达。令周围的一众文武闻听之后,无不在脸上露出了羡慕之色。

总督江南各地,自行决定战守,全权负责兵备事宜,这已经相当于拥有一方诸侯权力,只差最后一步就可以开府建牙了。

但是大伙羡慕归羡慕,却没有任何人出言劝阻。首先,以当前的通信条件,江南要发生什么变化,消息传到扬州至少得两到三天。许多机会将一闪而逝,再也追之不及。而朱重八的队伍在长江南岸站稳脚跟之后,却显出了极大的进取姿态。大总管府虽然迫于高邮之盟的约束,不便出手打压。却无论如何不能落在他的身后。

其次,徐达有勇有谋,做事谨慎,又严于律己。在先前的廉政风潮当中,五大主力的其他几个领军人物,或多或少都被发现了有任人唯亲之嫌。唯独徐达,从未干涉过其他部门的人事安排,军中选拔将领,也是完全做到了秉公而行,根本没给任何亲朋好友开过后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徐达出身于当年的徐州左军,是朱重九一手挖掘并提拔出来的心腹。受信任和倚重程度,丝毫不亚于老长史苏明哲。如果连他都没有主持一方军务的资格,其他人就更永远没有资格。凡事都由朱重九一个人来操持,早晚会把他活活给累垮。

“给第五军补充的兵器,尽量准备充足。让吴良谋尽快赶到大总管府来见我,有些事情,我需要跟他当面安排!”扫视一周,见大伙都没有反对的意思,朱重九继续发号施令。

经过战争的反复检验,淮安将士对火器的理解和掌握水平,也在快速地增加。已经很少有人再推崇当年刚刚拥有火炮那会儿,恨不得人手一门,对着敌军前进路线狂轰滥炸的战术。相反,关于不同火器之间的配合,关于冷兵器和热兵器之间的协作,关于不同战术队列在战场上的威力比较,以及不同射程火炮的摆放与安排,都有了相对明晰的说法。

而在其中表现最出色,对新式战术理论贡献最大的,则是吴良谋、刘魁和逯德山这三人组合。因为都读过很多书,年轻胆大又勇于摸索,所以很多新式战术,都是由这三人先提出来,然后在第五军团内摸索形成的。导致第五军团在战斗力与日俱增的同时,武器的配备却逐步简化。已经基本抛弃了过去的大部分冷兵器,每个连里头,仅仅保留了一个排的胸甲长枪兵!

众文武官员们对这一条命令,也没有任何异议。出征之前面授机宜,原本就是主帅体现存在感的一种传统方式。而朱重九过去对任何将领的指点,经过实践证明,都并非光是为了体现了他的个人权威。而是总能出人意料地推测出一些事情,并且每一回都如传说中的马前课一样准确。

这一次,第五军都指挥使吴良谋和水师都督朱强联袂出征,当然也少不了自家主公的锦囊。说不定在关键时刻拿出来,就又让二人能茅塞顿开,收获加倍。甚至有可能逢凶化吉,建立盖世奇功……

正当大伙带着几丝羡慕胡思乱想的时候,朱重九却又笑了笑,自己主动揭开了谜底,“吴佑图一直抱怨说火绳枪怕水,不便在江南作战。神机铳射程虽然远,装填起来却麻烦无比。大匠院和工局上回立下军令状,说一定能找到解决办法。如今新的火枪和神机铳都造出来了,刚好给第五军装备第一批,让吴佑图拿到战场上去试试效果。”

“什么,神机铳,主公是说,神机铳可以像火绳枪装填得一样快了?!”闻听此言,在座的文官们表现还好,武将则一个个喜出望外。不约而同地忽略掉了朱重九的话语中关于火绳枪和火枪的区别,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射程高达四百余步的神机铳上。

“还是要慢一些,但比先前的那种神机铳已经提高了将近一倍!”朱重九笑了笑,轻轻点头。“并且受雨天的影响也不像原来那么大了,已经完全可以取代强弩!”

“主公英明!”

“恭喜主公!”

“主公洪福齐天!”

……

众武夫们喜笑颜开,用自己贫乏的词汇,大拍朱重九马屁。谁都知道,前一段时间,自家主公几乎每天都往江湾新城跑,除了操持铸钱的事情之外,就是跟焦玉两个扎在一起,对火绳枪和神机铳敲敲打打。

所以神机铳的射速能提高一倍,在大伙看来,功劳肯定是自家主公的,至于焦玉焦大匠,充其量是给主公打了个下手,因人成事。而射程与四斤炮大抵相同的神机铳一旦解决了受潮和装填问题,就可以将淮安军的攻击力再度提高一大截。今后哪怕遭遇了同样装备了大量火炮的友军,也可以将后者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大伙别高兴得太早!”朱重九将手向下压了压,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有多少轻松,“神机铳的问题解决了,火绳枪今后也不需要再带火绳了。但是,本总管肚子里的东西,差不多也被淘空了。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在咱们淮安军的武器,不会再发生太大的变化。顶多是在耐用性上,多少做一些改进……”

他的话,被淹没在更响亮的欢呼声中。兴高采烈的淮安文武们,谁也没留意到,自家主公眼神里,正露出来淡淡的遗憾与担忧。

从火绳到遂发,从简单滑膛到初步线膛软铅弹。短短几年时间内,在朱重九的推动下,淮安大匠院的工匠们,走完了另一个时空中接近一百年的武器升级进程。但是,作为穿越者的“福利”,至此已经基本消耗殆尽。本时空的历史也被搅得乱七八糟,距离记忆中另一个时空的模版越拉越远。

接下来的路,他必须靠自己来走,也许稍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第474章 战前(下)

虽然本身存在着许多缺陷,比起这个时代的其他官僚机构来,淮扬大总管府的效率还是高出了很大一截。会议开完的当天上午,足够装备一整个团的新式火枪和一百支升级版神机铳,连同相应的弹药,就划拨到了第五军手中。当天下午两点,第五军都指挥使吴良谋的身影,也急匆匆地出现在了大总管府的书房之内。

“你上次总结出来的四叠横阵,我觉得很不错。所以这次新式迅雷铳和神机铳一造出来,我就立刻想到了第五军。这里边,都是我能想到的进一步战术完善方向,未必正确,你拿去参考!”双方分宾主落座之后,先说了几句场面话,朱重九随即拿起一叠事先准备好的资料,笑着递给神情略微有些紧张的吴良谋,“这一仗,我不要求你攻城掠地,以实验新火器的威力,并且完善新战术为主。蕲州南面临江,西侧靠水,背后还有两座高山,守起来难度应该不会太大。但需要提防的是友军中的内奸,倪文俊毕竟是天完朝廷的左相,树大根深。他跟徐寿辉之间的冲突,责任也不完全在他头上。所以蕲州城内,难免有人会同情他。或者对徐寿辉已经绝望,准备交出城池换取自家的活路!”

“是,都督教诲,末将一定牢记于心!”吴良谋起身敬礼,双手接过资料。

“坐吧,没有外人,不必这么拘束!”朱重九举手给吴良谋还了个礼,笑着补充,“因为不准备让你去攻城略地,战后咱们淮安军也不准备在蕲州那边驻扎。所以这次你去,只能带第五军团的一部分精锐战兵。数量你自己来定,但是要跟水师那边协商。首先,要满足守住蕲州,打退敌军的战略目标。其次,因为路途遥远,中间还隔着朱重八和彭莹玉的地盘,所以要仔细考虑粮草辎重的补给问题。免得出现什么以外,或者天气原因,水师那边一时无法给你输送物资,你自己就立刻断了顿。第三,就是要考虑伤亡问题,因为这一仗不是在家门口,也不是为了咱们自己而战,如果伤亡太大,弟兄们的士气肯定会受到影响。身为主帅,你必须通盘考虑,不得一味地贪功!”

“末将明白!”吴良谋想了想,用力点头。“末将准备采取轮战之术,先带两个旅过去。然后每隔半个月,从水上再运一个旅替换下其中一个。这样,蕲州城内,随时都会有两个旅的战兵防守。而替换下来的那个旅,则可以回到扬州继续休整,同时总结作战经验!”

“办法不错!”朱重九嘉许地点头,“新式迅雷铳和新式神机铳的样子,估计你已经看到了。最大改动就是把火绳引火改成了燧石击发。速度提高了许多,但哑火率也跟着成倍的增加。特别是对于训练不足的新手,临阵时哑火情况恐怕要超过三成。另外,燧轮和扳机的寿命,百工坊只能保证在四百次击发以上。如此一来,火枪的日常保养和维护就需要专门培训。你和焕吾、德山三个心思细密,我希望打完了这仗,你们能给我提出一套相对完整训练的方案出来!”

“末将知道,末将一定不负都督所望!”吴良谋想了想,再度用力点头。

“其他零碎事情,也都写在纸上了,你拿回去慢慢看。我今天不跟你多啰嗦。”朱重九笑了笑,起身吩咐,“下去练兵吧,估计徐寿辉的信使,不会来得这么快。你应该还有几天时间做战前准备!”

“是!”吴良谋立刻起身行礼,转头大步流星往外走。一脚跨过了门坎儿,却又慢慢倒着退了回来,“主公,末将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装,你倒是继续装啊,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去?!”朱重九瞪了他一眼,笑着撇嘴,“滚回来,有屁就赶紧放。别跟个应声虫似的,好像我是个不讲道理的暴君一般!”

“主公,末将,末将知错,请主公宽宥!”吴良谋紧绷着的肩膀,立刻松弛了下来,转过身,满脸讪笑,“末将是心里有愧,所以才不敢造次。绝对没有对主公丝毫不满的地方!”

“有不满意的地方,也尽管说。我好像没禁止过你们说话!”朱重九又瞪了他一眼,笑着吩咐,“真要是存心收拾你的话,我早下令夺你的兵权了。不会一直等到现在!”

“主公相待之恩,末将绝不敢忘!”吴良谋赶紧笑着给朱重九拍了一个大马屁,然后讪讪地说道,“韩老六那厮,的确辜负了主公的信任,他自己也后悔莫及……”

“怎么,你觉得他很冤枉么?”朱重九将眉头一皱,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冷。

“不冤,不冤,他罪有应得!”吴良谋站直身体,用力摆手,“末将以为,主公已经很念旧情了。如果交给末将处理此事,少不得送他全家去挖煤!”

“你吴佑图能下得了那个狠心才怪!”朱重九笑了笑,不屑地摇头。“没等动手,他先哭两嗓子,估计一切就都揭过去了。弄不好,你还得反过来给他赔礼道歉!”

“末将,末将,……”吴良谋脑门上开始出汗,满脸通红。临来之前,他的确是受了韩老六的托付,来试探一下自家主公的态度。没想到目的还未达成,自己的底细却先被揭了个清清楚楚。

“算了,有情有义不算坏事,但把握好了度就好。毕竟咱们是准备立国,而不是占山为王,大称分金!”见吴良谋窘迫成了如此模样,朱重九摆摆手,笑着安慰,“你是个好将军,日后也必然是个帅才。但你还做不了一个文官,所以有些事情,就不要再操心了。”

“末将一定牢记都督教诲!”吴良谋额头上汗水变得更多,举手再度给朱重九行礼。

朱重九笑了笑,举手还礼,“去吧,替我带话给韩老六。他既然喜欢送人情,即就把因伤退役的老兵都给我照顾好。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还不知道把握的话,那就怪不得我刻薄寡恩了。毕竟我现在是整个淮扬的大总管,一言一行,都要影响到咱们所有人今后的前程!”

“是!”吴良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再度转身离开。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酌情考虑!”朱重九却从背后叫住了他,然后转身取了笔,飞快地在自家掌心写了一个名字,“记住这个人,如果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立刻下手除掉,不需要考虑任何人的态度,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请示!”

“是!”吴良谋心里猛地打了个冷战,仔细看了两眼,然后大声承诺。“末将绝不会辜负主公信任!”

“去吧!”朱重九笑着挥手,慢慢走了几步,将吴良谋送出书房门外。

后者则将资料放进一个皮口袋中,跨在肩头匆匆而行。三两步出了大总管行辕,飞身跳上马背。在亲兵的护卫下一路风驰电掣。直到回了军营当中,才轻轻对着天空吐了口气,然后拉紧战马的缰绳,半晌沉吟不语。

“怎么了,没求下来情?都督至今还不肯原谅六子?!”副都指挥使刘魁正等得心急,听到中军帐外的马蹄声,赶紧起身迎了出来。

“主公根本没有怪过他,何谈原谅不原谅!”吴良谋笑了笑,嘴角隐隐带上了一点儿苦涩。

没过多责怪,所以自然无从原谅。在自家主公眼里,韩老六早就成了一个普通文官。该受处罚时就按照规矩处罚,该立功受奖时就按照规矩升迁。当年的并肩而战情义,早已消耗殆尽。

“不会吧,主公既然还给他东山再起的机会,就说明没有放弃他!你是不是领会错主公的意思了?!”刘魁根本没听懂吴良谋的意思,裂开嘴巴,低声质问。

“用心做事吧,都督对咱们第五军抱的期许很重。你我今后只管好好带兵打仗就行了,别多管闲事。毕竟保着都督坐上江山,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而想坐稳江山,凡事就就不能没个规矩!”吴良谋看了他一眼,大声叮嘱。

“那……那……”刘魁还是不懂,急得抓耳挠腮。

行军长史逯德山却笑着拉了他一把,低声说道:“不是跟你说了么,别瞎操心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福缘。咱们是武将,就该干武将的事情。其他事情自然有文官来权衡。至于韩老六,以他那护短的脾气,去负责安置伤兵,未必全是坏事!”

“的确如此!”心中默念着一个人名字,吴良谋疲惫地点头。

如果是两年前的都督,绝不会给自己下这个暗示。那时候的都督身上缺乏帝王之气,却如朝阳般光明。

都督变了,早已不是当年黄河畔拎着把杀猪刀跟敌人拼命的朱八十一。而自己和大总管府内的很多人,却还没意识到这种变化。至于这种变化到底是好是坏,吴良谋也说不清楚。也许对于淮安军整体而言,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但对于具体到其中某一个人,却不尽其然。

正如都督自己所言,他现在是整个淮扬的大总管。

而都督将来,则必将是开国之君。

第475章 绝响(上)

陈友谅单手扶在城垛上,脸色比天空中的彤云还要黑。一串粉红的色血珠,缓缓从他的掌心处淌出来,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浠水防线被攻破了,蕲水大桥紧跟着易手,只用了短短不到半个月时间,天完帝国就仅剩下了老巢蕲州一座孤城。不对,假如把江南的池州和半个安庆路也算上的话,应该还不至于亡国。但那边的繁华程度怎么能跟蕲州比?天完朝的徐皇帝自打即位以来,把每年的大部分财税,连同抄没所得,都用在了蕲州。将此城打造得宛若人间仙境。丢了蕲州,就等于将天完帝国的家底儿丢了一大半儿。况且以皇帝陛下那个性情,撤到池州后,少不得又要把在蕲州的事情重来一遍。到时候,被逼反的可不是左相倪文俊了,右相彭莹玉同样未必忍受得了他的骄奢淫逸!

所以在天完帝国新任金吾将军,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陈友谅眼里,守住蕲州,是保全天完帝国的第一关键。如果蕲州没了,天完帝国也就彻底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对于安庆和池州的其他南派红巾弟兄来说,没有徐寿辉这个暴发户皇帝,比有这么一个皇帝更要舒服。至少,大伙不用把本该拿来打造军备的钱,花在给皇帝陛下娶妃子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正是因为徐寿辉的奢侈浪费,蕲州城才能坚守到今天。早在天完二年就用青色条石重新贴面儿的城墙,炮弹打上去只能砸出一个白色的小坑。而凭着坚固的敌楼、箭垛,以及各类齐全繁杂的防御设施,陈友谅从池州带回来的三千精锐,才能协裹着已经腿软脚软的御林军,苦苦顶住城外的一轮又一轮疯狂进攻。

只是如此一来,双方的伤亡率,可就成倍的增加了。并且死得全是天完帝国的老弟兄,城内城外都是!急于在新主人面前有所表现的倪文俊,将其麾下精锐部队全都搬了出来,根本不惜血本。而为了守住天完帝国的都城,陈友谅自己也使尽了浑身解术。倒是蒙元四川行省丞相达矢八都鲁和他手下的官军,这些日子好整以暇地在城外山丘上看起了热闹。仿佛一个大户人家的阔少,在看着两只野狗撕咬一般。

达矢八都鲁老贼的目的,是把南派红巾的血彻底放干。在他眼里,其实城里的徐寿辉也好,城外的倪文俊也罢,都属于需要被消灭的对象。彼此之间根本没太大区别。

然而明明知道老贼打的是驱虎吞狼的主意,城内和城外的红巾军,却谁也无法停手。仗打到现在,双方已经都没了退路,要么倪文俊干掉徐寿辉,凭借昔日袍泽的鲜血证明他对大元朝的耿耿忠心。要么徐寿辉干掉倪文俊,证明他这个天完皇帝天命犹在,对方大逆不道。城内城外,谁都没有第三种道路可选!

即使有第三种可能,答矢八都鲁也不会准许其存在。他需要的是赫赫战功及一片永远不会再造反的土地,借此平步青云。至于战争结束之后,这片土地上还剩下多少人,根本没必要在乎。反正在他和大部分蒙古贵胄眼里,老百姓就是户籍纸上的一个数字。今天割没了,用不了多久便会再长出来。你不见当年丞相伯颜南下时,杀得尸山血海。这才短短七八十年光景,长江两岸的城市和乡村当中,就又变得人满为患。蒙古老爷们想找到一大片开阔无人的地方做牧场,都要反复折腾好几次才行。

所以,今天的血还没有流够,太阳还没有落山,答矢八都鲁老贼,还有宽裕的时间,逼着城内城外的红巾弟兄再流一回。抬头看了看西边的云层,还有云层下正在摆放火炮的敌军,陈友谅咬着牙推断。

那是天完朝廷以每门六千贯的高价,从淮安军手里求购来的六斤炮。射程远,威力大,炮弹落处,周围半丈远就再也站不起来一个活人。然而,这批镇国利器全都被倪文俊带给了蒙元,现在反过头来,又开始屠杀曾经的袍泽。

西边的天空慢慢变成了暗红色,彤云被其所遮挡住的太阳烧出了一圈亮丽的金边儿。丝丝缕缕阳光从云朵的拼接处透出来,洒在周围烟熏火燎的丘陵上,给所有风物,都镀上了一层暖暖的流苏。

一座座暖金色的丘陵,与城外不远处几条狭窄的溪水辉映在一起,构成了一个静谧的金色世界。在世界的外侧,有几层铅灰色的雾气,丝丝缕缕的,从天上到地下,飘飘荡荡。

那是倪家军的阵列经过时,用脚踩起来的烟尘。残酷的老天爷最喜欢开玩笑,在恶战即将到来之前短暂时间里,总会刻意制造出各种各样美丽的景象。而被所他厌弃的人类,则按部就班地,成为所有美好的破坏者。他们像蝗虫一般,成群结队地淌过小溪,走过旷野,所过之处,一切色彩都变得黯淡,只留下丑陋冰冷的黑与白。

‘人类最大的本事就是自相残杀。并且乐此不疲。’下一个瞬间,陈友谅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得道高僧。冷静而又睿智。

他迫切需要这种冷静,否则,他很难保证自己会活到这一轮战斗的结束,更无法保证身后的孤城,还有孤城深处皇宫里的那个暴发户,也能平安地继续活下去。所以哪怕是内心深处充满了厌倦,他都不得不再度将手掌从城墙上收回来,高高地举起一面橙黄色的令旗,“每个城垛后留下一名战兵,其他人全都下去躲避火炮。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上来!”

说罢,将令旗朝身边的亲兵怀里一丢,大步流星地冲进了敌楼。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一连串沉闷的雷声贴着地面响起。紧跟着,天空中出现了凄厉的呼啸,“嗤——————!”“嗤——————!”“嗤—————!”。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那是六斤炮的弹丸,穿透空气的声音,冰冷得令人绝望。再跟着,蕲州城的西墙开始晃动,无数破碎的石头渣子随着炮弹爆炸声溅起,将炮弹落地点周围砸得血肉横飞。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摆放在敌楼和左右两侧马脸上的六斤炮,迅速还以颜色。居高临下地射出弹丸,砸进城外进攻一方的炮兵阵地当中,将阵地砸得硝烟滚滚。

同样规格的火炮,同样规格的弹丸,同样配方的火药,甚至连双方的炮手所经受的,也是同一伙师父的训练,彼此之间本领难分高下。转眼间,城内城外,就打成了一锅粥。笨重的铸铁弹丸拖着凄厉的呼啸声,你来我往,夺走一条条鲜活的性命,将原本安宁静谧的世界,炸得支离破碎。

“呜――呜――呜”号角在炮弹轰鸣的间隙里,倔强地响了起来,沉闷而又苍凉。随着进攻的号角声,倪家军的战兵开始加快脚步。枪如林,刀如雪,包裹着水牛皮的靴子踩在地面上,将头盔缝隙中的整个世界,震得摇摇晃晃。

“六个千人队,二十架凿城车,一百多架云梯!”站在敌楼顶层的瞭望手,扯开嗓子,大声汇报。“主攻方向还是西门右侧马脸。他们又带了大铳,很多很多大铳!”

“六个千人队,二十架凿城车,一百多架云梯!数不清楚的大铳!”一名百夫长快步冲进敌楼深处,对陈友谅大声复述观察结果。“主攻方向西门右侧马脸附近。其他方向暂时没看到敌情!”

“泼张,两分钟后,你带着咱们的火铳手上墙!”陈友谅非常冷静地朝外边扫了两眼,然后果断地命令。

“是!”绰号“泼张”的千夫长张必先站起身,抱着一个猪头大小的“金钟”冲出敌楼。

受淮扬方面的影响,如今池州红巾和蕲州红巾内,也开始流行以分钟来记时。而产自扬州的“金钟”,更被每一名高级将领视作珍宝。与沙漏、水钟、圭表比起来,此物非但精度高、计时准确,携带性也方便了许多。在作战之前与主帅手里的“金钟”对准一次,接下来只要发条拧足,一整天之内,双方就能达到协调一致。

“吴宏,让四斤炮装填毒药弹,制造烟雾,扰乱敌军炮手视线!”目送着泼张离开,陈友谅想了想,再度果断地拔出第二支令箭。

“是!”千夫长吴宏起身接令,毫不犹豫地就向外走。

随着参战各方对火器的熟悉,以及六斤炮的出现,早期从淮安军手里求购来的四斤炮,效果已经越来越鸡肋。但工匠们的智慧是无穷的,至少在陈友谅麾下,工匠们充分发挥出了各自的潜能,让频临淘汰的四斤炮重新焕发了青春。

随着千夫长吴宏的身影在城头上出现,很快,摆放在城垛后的四斤炮,陆续发起了轰鸣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数十枚猩红色的火球拖着长长的弧线,接二连三砸进了城外正在缓缓向前推进的队伍里。紧跟着,一团团暗黄色的烟雾从地面上涌起,高高地跳上半空当中。

“轰——!”六个整齐的方阵,瞬间四分五裂。浓烟起处,每名被波及到了倪家军将士都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佝偻着腰,拼命地咳嗽。烟熏火燎的脸上,眼泪和鼻涕滚滚而下。

第476章 绝响(中)

“轰!”“轰!”“轰!”又一轮六斤重的炮弹破空而来,落在城墙内外,掀起大团大团的烟尘。

由巴豆、砒霜、茱萸、花椒等物燃烧生成的毒烟,对倪家军战兵的杀伤力不算太大,却严重影响了更远处操炮者的视线。令原本就非常一般的准头,变得愈发乏善可陈,大部分炮弹连城墙都没沾到,只在城墙内外的地面上炸出来一个个丑陋的大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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