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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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妥,不妥。什么东西多了,就不值钱了。镜子和冰翠都是我淮扬的镇山之宝,万万不可杀鸡取卵!”大匠院主事焦玉深知镜子和玻璃的真实造价为几何,站出来,小心翼翼地驳斥。

“微臣以为,李主事和焦大匠的话都有可取之处,也都有失妥当!”工局副主事蔡亮作为第三方,迅速给出不同意见,“镜子的确是我淮扬的独门绝技,再卖上几年高价不成问题。但冰翠和玻璃板子,已经有大食人从海上运来,成色虽然比咱们淮扬的差,价格却至少要便宜一半儿。很显然,主公常说的西方诸国,亦有人熟知此项绝技!”

“据老夫所知,威尼斯的商人,至少几百年前早就开始制造杂色玻璃,就是,就是你们说的冰翠!”第二军团副都指挥使伊万诺夫站起来,捋着花白的胡须,故作智者状。只可惜他的棕色头发和满脸横肉,让形象大打折扣。

“又是威尼斯!按你的说法,威尼斯距离咱们淮扬何止万里。大食人万里迢迢运些冰翠来,光路上的消耗就得多少?”

“伊万,怎么什么东西,在你嘴里的极西之地都能找到呢?你不是在顺嘴胡说吧?反正我们谁都没去过你说的那个,那个欧罗巴!”

四下里,迅速涌起一阵质疑声。除了第二军团自己的将领之外,几乎所有其他部门的人,都不愿相信伊万诺夫说的是实话。

“我,我是正教徒,从不,从不说谎!”伊万诺夫立刻涨红了脸,开始在自己身上大划十字架。

这番自命清高的动作,非但没能如愿树立起诚实形象,反而引来了更多的讥笑和质疑声。特别是早在徐州就对他知根知底的人,纷纷开口奚落:“我呸!你上次还说有龙长着翅膀,专门抓黄花闺女吃呢??”

“还有独眼巨人,专门朝过往船只上丢石头!”

“还说天底下所有人都是一个祖宗生的,那岂不是所有人都是兄妹关系?!”

……

这年头,华夏文明虽然经历了一次浩劫,却依旧没有失去自信。所以大伙对伊万诺夫嘴里的欧罗巴、东正教以及西方神话,没有丝毫的崇敬感。反而觉得这个棕发碧眼的蛮夷好做惊人之语,说出来的话不具有丝毫可信之处。

伊万诺夫被奚落得体无完肤,只好转过头向朱重九求救,“主公,主公可以作证。我,我说的那些东西,都,都不是无稽之谈!”

朱重九倒是知道,此刻东西方文明的发展程度,正在彼此快速拉近。便挥了挥手,笑着说道:“好了,好了。你等不要取笑伊万,他那边的确很多传说和习俗,都与咱们这边大相径庭!”

“威尼斯有玻璃,也是真的!”伊万诺夫却不肯就此打住,梗着脖子,闷声闷气地强调。

“的确,威尼斯有玻璃。比咱们扬州这边造得早。早很多年。还有咱们的水力冲锻之术,最初也是根据伊万的介绍,才琢磨出来的!在这方面,他与黄主事、焦大匠同样居功至伟!”朱重九点点头,实话实说。

伊万诺夫立刻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变成了羽毛所造,飘然转头,目光先四下环视了一圈,然后才缓缓坐了下去,满脸骄傲第补充,“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玻璃的秘密保不住太长时间!那大食人最是贪财,发现玻璃的巨利,肯定会想方设法去偷配方出来。即便不能从咱们淮扬偷,也会从欧罗巴那边偷。反正是早晚的事情!”

见朱重九都肯替伊万诺夫作证,黄老歪不敢再怀疑。赶紧站起身,低声说道:“如此,微臣以为,冰翠和玻璃的产量,的确需要大幅提高!趁着大食人还没动手,先卖个痛快。等大食人从欧,从西边弄来了配方,全国遍地已经全是咱们淮扬货了。他想卖高价都卖不到!”

“嗯!”朱重九想了想,断然点头,“玻璃作坊可以多开一些。此事由工局、商局和淮扬商号一起办。造出来的玻璃,不光要向周围卖,也要想办法往泉州和广州也运一些。价格由负责那边事务的掌柜们酌情考虑。大食商人不是喜欢带着金子前去贩货么,就把玻璃卖给他们,由他们再卖到华夏以外的地方去!”

“臣等遵命!”于常林、李慕白、黄老歪、蔡亮等人同时躬身,齐声答应。

“造币的事情,还是照旧。不要急着停止压制金元,也不必改变成色。还是那句话,首先是建立起咱们大总管府的信誉。至于金元赔本儿问题,可以通过扩大商品销路方式弥补!”四下看了看,朱重九又做出第二项决定。

“微臣遵命!”内务处主事张松站起来,肃立拱手。

“至于接下来的货物贩卖,我这里有个不太成熟的办法,大伙看看行得行不通!”稍微斟酌了一下,朱重九继续提议,“不光着眼于荆州一地,诸位可以总结一下前一段时间在荆州的心得,然后把目标对准大都。咱们从没截断过运河,蒙元需要从南方购粮补贴北方的缺口,所以自打脱脱死后,也没有试图再将运河水道卡死。这样的话,咱们将淮扬各项所产,除了镜子、玻璃和武器之外,统统压价销售,宁可少赚一些,也让货物大量销往北方。如此持续上四、五个月,运河沿岸各地,必然习惯了用咱们淮扬货,而不是自己造的土货。这个时候,咱们再突然开始囤货惜售,沿岸各地物价必然大乱。”

接受了上次苏先生的直谏,他现在彻底抛弃了记忆里那种“种地——开矿——爆兵——进攻——再种地——再开矿……”的简陋路子。而是时刻把战争放在了心上。

在没有足够能力扩张地盘的情况下,战争的手段就不止是沙场争雄了。各种另一个时空中国家和国家之间相互倾轧所采用的阴损招数,朱重九都想借鉴过来,轮番尝试个遍!

“主公此计甚妙!”众文武官员的视野,哪有信息爆炸时代的人开阔?立刻纷纷抚掌喝彩。“用对付答矢八都鲁的办法来对付大都,嘿嘿,反复折腾上几回,鞑子皇帝就再也没钱发兵来打咱们了!”

“听商贩说,那边也偷学了咱们的纺纱和织布办法,正在大肆折腾。咱们正好用淮扬货打上门去,让那些养了织工的人家血本无归!”

“善,天底下最有钱的就是蒙古皇帝和那些喇嘛,不赚他们的钱赚谁的去?”

……

也有一两个老成谨慎者,如逯鲁曾,小心翼翼第提醒,“主公施展此计,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些。我淮扬虽然富庶,毕竟地盘只有半个河南。而那蒙元皇帝,却坐拥十三行省。地大物博,家底丰厚!”

“老长史此言差矣!鞑子皇帝如果动用得了举倾国之力,早把咱们淮扬给灭掉了!何必等到今天?”军情处主事陈基摇摇头,笑着打断,“莫说蒙元朝廷那边,无人擅长打理财货之事。即便有人,他所能调动的,顶多也就是半个中书行省的力量,并且在大都城内还有诸多擎肘。他想跟咱们较量,注定要赔得血本无归!”

“嗯——唉!”老长史逯鲁曾沉吟了片刻,低声轻叹。陈基的话虽然傲气十足,但仔细想来,却一点儿都没说错。大元朝看似地大物博,但朝廷所能调动的力量,却少得可怜。倒是淮扬这边,虽然到目前为止只攻占了小半个河南。可只将策略定下来,就能迅速集中起全部力量。每次都能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

“其实不光是低价打压当地土货。凡是当地短缺的东西,咱们都可以暗中提价收购,让当地人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见最后一个反对者都没了声息,大伙的热情愈发高涨。纷纷开口,从细节上将朱重九提出来的计划完善补充。

“中书省那边才是真正的缺粮。虽然哈麻组织了大量人手屯田,但效果并不显著。只要咱们在夏收和秋收之时,抬高淮扬地区的粮价。自然有当地商人,会沿着运河把粮食往南卖。而到了青黄不接之时,咱们再暗中截留去北方的粮船,花高价把粮食囤积起来……”

“光弄粮食肯定不妥当。关键是要将中书行省内不愿意买咱们账的大商号都先干掉。等剩下的都是跟咱们淮扬同气连枝的了,自然想怎么操纵就怎么操纵!”

……

战争是最好的试金石,此刻能坐到大总管府议事堂上的人,就没一个蠢货。只是大伙先前意识不到,原来平素被读书人看不起的商贾之事,居然也能成为杀敌的利器。而朱重九不过是小心翼翼地替大伙推开了一扇窗,紧跟着,一场风暴就开始以议事厅为核心迅速酝酿。

“微臣有个提议,请大总管考量。据伊万说,他们老家那边,教堂会卖一种赎罪卷。凡是购买此物者,死后其罪便可赦免。大总管心怀慈悲,不愿杀俘。所以我淮扬不妨也印一批赎罪卷,卖给蒙元的那些将领。今后凡是在战场上被我军俘虏,凭着此卷,就可以从容脱身!”

“微臣听闻,哈麻派心腹在直沽大造海船,以备运河被弃之后,取道海上运粮。导致前一段时间北方木材价格飞涨。军情处不妨想办法送几张大福船的图样过去,待哈麻把船造好了。俞通海的护航舰队,估计也训练得差不多了。刚好去把大船顺手接回来!”

“不必接,就让哈麻留着最好。等他的船队装满了粮食启运,咱们再突然派舰队截杀。大都城那边苦候粮船不至,米价不用咱们来折腾,自己就得飞上天去!”

“贸易是一条路。但铜和金的问题,还是得想办法自给自足。据微臣所知,铜陵自古便生产金铜等物,而彭和尚坐拥宝山,却不懂得如何经营。眼下徐寿辉已经与我淮扬定盟,主公何不派人去跟彭和尚商量一下,由淮扬商号资助他开矿。若有所产,双方平分便是!如此,可解我淮扬燃眉之急,他彭和尚的也不必把日子过得紧巴巴!”

“还有蕲州,也是产铜之地。徐寿辉不懂得经营,不如交给淮扬商号来干。”

“可惜中间隔着个朱重八!”

“就凭他所做的那些事情,等高邮之约一到期,主公立刻就可以发兵灭了他。”

……

“轰隆!”屋子外猛然想起一声炸雷,揭开了这一年秋汛的帷幕。黑漆漆的云团,谢裹着闪电和暴雨,从南向北迅速滚动。

第503章 诤臣(上)

窗外风雨如晦。

淮扬大总管府议事厅内,却是温暖明亮若三月春暮的正午。颜色已经接近于透明的平板玻璃,将瓢泼大雨毫不客气地隔绝在外。架在廊柱上的一盏盏油灯,则隔着玻璃罩子,向周围散发着一圈圈的温暖和光明。

灯身是纯玻璃做的,晶莹剔透。隔着老远,就能清楚地看见里边还有多少灯油。灯口则用了上好的白铜,既方便用完之后擦拭,又能满足耐热要求。用来调节纯棉灯捻长短的,则是一根纯铜旋杆,表面镀了一层金,被油灯里的火焰一照,耀眼生花。

像这样一盏冰翠琉璃灯,拿到市面上至少能值寻常百姓家三年之粮资。然而议事厅每一个柱子中上方,都托了六盏。整个大厅内,则是整整四十八盏。同时点燃之后,就像一朵朵凌空绽放的莲花、“尚未成就大业,便如此奢侈!比那徐寿辉,也差不了太多!”被过于明亮的灯光刺激得眼睛发涩,刘伯温抬起手来揉了几下,心中小声嘀咕。

这句话显然有赌气成分,但细算下来,也没冤枉了朱重九。此公非但生财有道,隔三差五总能带领焦玉、黄老歪等人,造出一些可以令人倾家荡产的新奇之物。他自己也性喜奢靡,几乎每造出一样新奇之物,肯定会让他自己和大总管府先用上。

比如可以让屋子不通烟火却四季如春的水炉子,比如可照得人脸上毫末必现的更衣镜,比如这议事厅内散发着淡淡鱼腥味道的冰翠琉璃灯,还有水泥、地砖、四轮马车、自鸣钟等物,如果按照市面的价值上折算,恐怕这小小的淮扬大总管府,造价比徐寿辉的紫云台也不逊多让。

还有他身下可旋转的座椅和手中的空心汲墨笔!还有裹了钢簧的椅垫和嵌了冰翠的书案!就连装墨汁的瓶子都是冰翠所铸,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个暴发户一般!

越看,刘伯温觉得朱重九身边的东西越扎眼,自己跟周围的环境越格格不入。而同僚们却仿佛故意跟他过不去一般,个个兴高采烈地给朱重九出着谋财害命的主意,丝毫不以满身铜臭为耻!

这些主意被提出来后,一部分被其他人当场否决,另外一部分则被参谋们登记入册,准备参照执行。而被否决的,里头往往多少还存在着一丝慈悲之意。被登记入册的,则个个听起来都恶毒无比且遗祸无穷。

刘伯温越听心里越烦躁,越听,面前的灯光越刺眼。忍了再忍,终于按奈不住,轻轻推了下面前的桌案,长身而起:“主公,微臣身体有疾,不堪灯油味道,请容微臣先行告退!”

“灯油味道?怎么会,这可是上好的鲲油!”众文武正议论得热闹,猛然被刘基打断,甚感意外。齐齐抽着动鼻子,小声嘟囔。

议事厅内除了非常淡的烤鱼香味儿之外,根本感觉不出任何难闻的地方。而比起传统的菜油灯和牛油大蜡来,明亮而又散发着淡淡香气的鲸油灯,绝对是一种享受。只有那些心怀怨怼的人,才会身在福中不知福。

当即,很多人就将目光转向刘伯温,眉头轻皱。还有人则轻轻地翘起的嘴角,满脸不屑。甚至还有人皱着眉头跃跃欲试,只待时机一到,就站起来对刘基进行弹劾。

在无数双困惑乃至责问的眼神下,刘伯温的脸色慢慢开始发红。但是,他却强迫自己横下心来,继续大声说道:“微臣,微臣此刻心中烦恶欲呕,请容微臣告退,改日再来向主公当面赔罪!”

“够了!”

“刘参军,你这是何意?”

“刘参军,你是故意在发泄心中积怨么?”

四下里,立刻响起了质问之声。长史苏明哲、内务处主事张松、还有工局、吏局的官员们陆续站起来,对刘伯温怒目而视。

“好了,大家不要生气。刘参军身子骨一直不太好!”就在大伙都怒火上涌之时,朱重九却笑着挥了挥手,低声说道,“说实话,鲸油虽然亮,但味道的确重了些。我自己也不太习惯!”

“主公……”已经准备弹劾刘伯温的众人失去了目标,一个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异常。

“几点了?噢!是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了!”朱重九迅速回头看了看架在墙壁前的自鸣钟,自问自答,“也罢,今天咱们就到这儿。还有没议完的事情,明天早晨继续。吃饭,吃饭,活不是一天能干完的。扬州城也不是一天就能修起来的!”

这句话,给了在场所有人台阶下。当即,逯鲁曾、苏明哲等大总管府直辖官员,陆续站起身,向自家主公施礼告辞。胡大海、伊万诺夫等军中武将,也纷纷抱拳施礼,转身离去。一边互相打着招呼向外走,一边意犹未尽地嚷嚷,“真过瘾,今天大伙商量的办法,可真都绝了。老子原来以为光是用刀枪杀人,这会儿才明白,有些东西杀起人来,比刀枪可狠多了!”

“那当然,你也不看咱们主公是谁?!”有人习惯性地将所有功劳归还给朱重九,“自打没了外人擎肘,咱们对付鞑子的招数,哪次重样过?有些家伙自己以为聪明,跟咱们主公比起来,他根本不够看!”

“上兵伐谋,末将以前总觉得这是文人在吹牛皮,现在才知道,原来真有不用刀兵就打垮敌军的妙计!”

“文人么,当然就是嘴把式。咱家主公,可是文武双全。不信,你让别人也做一首沁园春,能比得过咱家主公,老子以后就听他的!”

……

武将们从不懂得刻意压低声调,而他们的话,听在刘基刘伯温的耳朵里,却丝毫不亚于天空中的闷雷。

能以一把杀猪刀创下偌大基业的人,能与弟兄们并肩而战,誓死不退的人,能放下刀子提笔填词,写出“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人,如果他不还不值得自己追随,天下还有哪个英雄值得自己为其而谋?!

可是他,却又任人唯亲,刚愎自用且举止无状。轻士大夫而重商贾草民。自己每每直言而谏,都得不到任何结果……

“喀嚓!”一道闪电凌空劈下来,照亮刘基苍白的面孔。

暴雨如注,被秋风吹着泼向人的头顶。尽管有屋檐遮挡,依旧迅速浇透了人的半边身体。

武将们身边都有亲兵,迅速支开了雨伞。文臣们身边也有侍卫或者下属,体贴的递上蓑衣。只剩刘基,自己没有带伞,也没有随从在议事厅外伺候。被雨水泼得倒退数步,孤零零地站在屋檐下,形单影只。

“伯温请暂且留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令刘基的心脏猛然抽紧。回过头,他恰恰看见朱重九那略显粗豪的面孔。

“外边雨大,我让洪三备了马车送你!”朱重九笑着加快脚步,与刘伯温并肩而行。右手里的油纸伞,非常自然地就打在了二人的头顶之上。

刘伯温立刻变得不知所措,向屋檐外躲了两步,惊惶地摆手,“主公,折杀了。真是折杀了。微臣何德何能,敢劳主公……”

雨很大,几乎在一瞬间就将他淋成了落汤鸡。好在朱重九反应速度足够快,一个箭步追过来,笑着数落,“别废话,不就是举手之劳么?况且伯温今日还是有病在身?!”

说着话,他抬起头,目光迅速扫过自己的胳膊,“呵呵,别的事情不敢说,打伞这事儿,绝对是举手之劳。不举手还真不行!”

“呵呵……”刘伯温一边抬起手来抹脸上的雨水,一边讪笑着回应。但很快,他的笑容就黯淡下去,干瘦的面孔上,重新被落寞之色占满。“微臣,微臣才疏学浅。主公如此相待,让微臣,微臣寝食难安。”

国士之礼,如果亲手打伞相送不算国士之礼的话,刘伯温真的无法想象一个主公能为自己的臣子还做到何种地步?!然而,朱重九对他越真诚,他却越恨不得自己立刻远远的逃开。因为他认定了朱重九走得是一条绝路,而他身为人臣,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公往悬崖上走,却无力做出任何拦阻。

“油灯里装的是鲸油。”朱重九却故意不看他的脸色,自顾将油纸伞倾斜起来,挡住遮天风雨,笑呵呵地继续东拉西扯,“鲸就是书中常提到的巨鲲。很久以前,伊万诺夫所说的欧罗巴那边,就以鲸油充当灯油照明。光比菜油灯亮,烟也比菜油灯小。刚好咱们淮扬准备插手海贸,所以我就依照方国珍的提议,派船到近海捕些鲸鱼来练练手。一则可以让船上的人尽快适应风浪,二来,这庞然大物身上油多肉厚,每次只要能捉到一条,出航的本钱就赚够了。根本不用我再为舰队的钱粮补给操心!”

“主公学究天人,连捕鲸炼油之事都通晓!”刘伯温低声夸赞了一句,多少有点儿言不由衷。

“我知道的不多,只是听别人说过此物点灯比菜油好用!”朱重九举伞缓缓前行,眼睛里跳动着自豪和自信,“只要有用,我就想拿来试试。而不是墨守成规!毕竟规矩都是古人定下来的,而古人在定规矩时,未必知道今天是什么样子!”

第504章 诤臣(下)

“此乃杨朱之学,孟子以之为禽兽!”刘伯温非常敏感,毫不客气地开口批驳。

“喀嚓!”半空中又是一道闪电劈落,将他的面孔照得惨败如雪。

明白了,到了此刻,刘基算是完全明白了。淮扬之政表面遵从孟子,实则完全出于杨朱。言必称利,轻古重今,甚至无君无父。怪不得朱总管不肯承认他自己出身于弥勒宗,怪不得朱总管动辄呵佛骂祖,原来他是杨朱在世间的唯一传人。

而朱重九只用了一句话,就令刘伯温的所有猜测不攻自破。

“杨朱是谁?”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恐慌的刘伯温,他非常坦诚的问道。“我读书少,没听说过这个人!”

“轰隆隆隆——!”又是一阵闷雷从头顶滚过,砸得刘伯温摇摇晃晃。

“主公勿要刻意相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朱重九,他低声咆哮,“主公可以填词,可以作曲,每一篇文章出,都万口传诵。主公,主公竟然跟刘某说读书少。主公,主公……”

后半句话,他气得实在说不出来了。最无赖莫过于装傻,如果朱重九坚持说他自己没读过书,不知道杨朱是哪个,谁也无法剥开他的肚子,看看里边到底存着多少墨汁!

“我的确不知道杨朱是谁,并非故意相欺!”瞪圆了眼睛与刘伯温四目相对,朱重九脸上的横肉间写满了无辜,“其实孔子和孟子两位老人家的话,我总计知道的也不会超过五十句。至于那阙《沁园春》和那曲《临江仙》,算了,我说不是我作的,你也不相信。但除了这一词一曲之外,伯温还听我做过第三篇文章?”

“这……?”刘伯温无言以对。从日常交往中看,自家主公的确不像是能做出那一词一曲之人。虽然他的行止也不像个粗鄙杀猪汉,但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能信口吟出《沁园春》的人,其言谈里自然而然会带上一些文章典故,而不像他一样,基本上全都是大白话,偶尔带上一两个谁也听不懂的词,也完全属于自编自造,根本找不到任何出处。

“但说朱某读书少,的确也是自谦!”看了一眼满头雾水的刘伯温,朱重九继续说道,“只能说,我读的书,和你们读的都不同。你们开蒙之后,就专注于四书五经,唯恐对古圣先贤之言领悟不深。而朱某,对四书五经只知道其名字,至于具体内容,恐怕就一个字都没仔细看过。”

“但朱某却知道大地是浑圆如球,知道天空中并没有住着神仙。知道月亮的圆缺变幻不过是太阳的光芒被大地遮挡,知道星空无限,你我所住之地,不过是其中偏僻一隅。论对儒家典籍的专精,朱某恐怕不如在座任何一人。论广博,请恕朱某妄言,如果朱某自谦第二,天下恐怕找不到那个能超越朱某者。”

朱重九侃侃而谈,脸上写满了骄傲,“你要一个眼睛看到过宇宙星河的人,遇到问题再从古圣先贤的语录中找答案,再对古人的话顶礼膜拜,伯温,这太难,也根本没有可能!”

“轰隆隆——!”又是一阵闷雷从空中滚过,闪电将刘伯温的影子不停地拉长缩短。

主公在说谎!本能地,他想拒绝朱重九所说的每一个字。但心里却有一种直觉在告诉他,对方说得全是事实。朱重九不愿,也不屑装神弄鬼,否则,他也不会一再强调,他自己并非什么弥勒佛的化身,更不会主动与白莲教割断关系。

他也许不够睿智,但对于自己人,却足够光明磊落,从没拿谎言相欺。更没有拿别人不懂的东西而故作高深。

“我知道你不相信!”早就猜出了刘伯温会做如何反应,朱重九笑了笑,脸上涌起了一缕温柔,“第一次听朱某说类似的话时,只有一个人选择了无条件相信。因为她的命运,早就跟朱某联系在了一起,密不可分。不过朱某可以给你证明,伯温,你擅长于术数。据你所见,朱某在术数方面的造诣,比你如何?”

“这,这……”仿佛面前站的是一个魔鬼,刘伯温不由自主地就往后退。无边风雨,立刻将他再度淋成了落汤鸡。他却丝毫感觉不到雨水的冰冷,只是看着朱重九,呆呆的,一眼不眨。

术数!他除了对程朱之学外,最为引以自傲的,便是术数方面的造诣。天元、四元、垛积、招差等术皆有涉猎。但平素在谋划军务和议事之时,他的心算速度,却永远只能排在第二位。哪怕是再庞大的数字,朱重九好像都可以直接心算,或者稍稍在纸上勾画上几笔,就能得出答案。然后过上很长时间,司仓参军们才能用算盘给出相同或者相近的数字。

原来大伙对此都司空见惯,觉得自家主公乃天授之才,一通百通。所以刘基虽然觉得好奇,也没有认真琢磨。今天被朱重九亲口提醒,才猛然发现,自家主公的算学造诣,恐怕在自己的十倍之上。而自己师出名门,潜心于术数不下三十年。自家主公朱重九,年龄却才刚满二十!

“别躲那么远,我又不会吃掉你!”朱重九笑着追过去,用雨伞再度遮住刘伯温的头顶。

后者则双手抱着肩膀,彻底瑟缩成了一团。不光是因为冷,而且是因为心中的震撼。朱重九没说谎,他说得全是实话。他非但精通术数,并且精通制器。精通地理,精通天文。他甚至知道上万里外的欧罗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跟伊万诺夫相谈甚欢。而在中原的大食书籍中,却都找不到同样的记载。

“其实朱某也从未否定过古圣先贤。”见自己把刘伯温震惊成了如此模样,朱重九笑了笑,带着几分歉然说道:“朱某记得圣人有一句话,三人行,必有我师。做学问如此,治国也是如此。只要是别人好的,行得通的,朱某都想学上一学。不管来自蛮夷,还是来自华夏。”

抬起另一只手替刘伯温掸去肩头水渍,他微笑着继续补充,“朱某只管它会不会有利于我淮扬发展壮大,却不会考虑它符合不附和圣人之言。因为在朱某眼里,圣人原本就是虚怀若谷,不耻求教于百家。因为圣人有这份自信,兼容百家之长后,他的学问依旧自成一系,依旧直臻大道。伯温如果真想继往圣之绝学,就应该有这份心胸。而不是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妄自尊大!那样只会令圣人蒙羞,而不是为尔等今天所为自豪!”

“轰隆隆!”刘伯温耳朵里又响起一声炸雷,脸上迅速涌起一抹潮红,“主公,主公知道,知道微臣最近,最近是在……”

一抹笑容迅速涌上朱重九嘴角,“知道,你不是装病,是心病。朱某原本不想戳破,等你慢慢痊愈。但伯温,你没给自己留出足够的时间!”

这才是他今天追上来的目的,留住刘伯温,留住这个历史上有名的谋士,而不是显示自己见识有多广博。刘伯温多谋善断,目光如炬,又精通兵法,是个非常难得的参谋之才。然而刘伯温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是爱钻牛角尖。这导致此人跟整个大总管府的参谋系统很难合拍,日常中能发挥出来的作用,可能还不到其真实本领的十分之一。(注1)

“主公,微臣,微臣亦为士林中人。元统元年进士!”被朱重九一语戳破了心事,刘伯温的脸色更红,拱起手来,挣扎着辩解。

“比禄夫子如何?”朱重九又看了他一眼,笑着问道。

“比,不及善公远甚!”刘伯温的身体轻轻哆嗦了一下,低声回应,“然臣与善公之际遇,也不尽相同。”

同等条件下,刘伯温只中了进士,逯鲁曾却高中过蒙元的榜眼。所以他当然不能说自己的学问比逯鲁曾还高深。但他只是朱重九的谋臣,而逯鲁曾却是朱重九的长辈,双方所处的位置不一样,所以对同一事情所持的态度自然也会不一样。

这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让朱重九笑着点头。但很快,朱重九的第二个问题就借着风雨而来,如雷鸣般冲进了刘基的耳朵,“伯温所学,是为了谋万民之福祉,还是谋士林之私利?放眼天下,百姓几何?士绅几何?”

“当然是万民之福祉!”猛地停住脚步,刘伯温的声音陡然转高。这是他身为儒家子弟的底限,不容任何人质疑。“只是刘某跟大总管府诸君,道不同,所以难相为谋!”

“何为道?”朱重九的声音也慢慢转高,低头看着刘伯温,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你的道在哪儿?是为了谋万民福祉而求道,还是为了捍卫你心中之道,宁愿将天下万民推进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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