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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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刘伯温再度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朱重九质问。

他是个虔诚的程朱门徒,但他却不会闭上眼睛说瞎话。淮扬大总管府的所做所为,明显早已背离的圣人之道。但淮扬大总管治下的百姓,日子越过越好,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果强逼着大总管府改弦易辙,将来能否驱逐蒙元朝廷不说,他甚至无法保证,百姓们的生活会始终保持今天这般模样,而不是每况愈下。

接下来的,朱重九的话,却字字宛若惊雷,“朱某好像跟你说过,在朱某眼里,儒家也好,道家也罢,甚至十字教、明教,都是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朱某接纳他们中的一部分,是因为他们切切实实能让百姓的日子过好,能重整华夏河山。这才是朱某的最终目的。只有实现了他,朱某才觉得自己没白来一趟。朱某只会为了目的而选择手段,而不是为了捍卫某一家之言,而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朱某更不会为了捍卫某一种理念,让全天下的人为之牺牲。哪怕这种理念听起来再完美。那代价太大,朱某承受不起。你刘伯温,朱某,还有全天下任何人,都没资格让别人来承受!”

“臣,臣,不是,不是这个意思!”电闪雷鸣中,刘伯温结结巴巴地回应,“臣最初,亦出于公心。管仲逐利而兴齐,而管仲鲍叔死后,桓公最终为佞臣所害。霸主之位,亦因齐国君臣逐利而失。前车之鉴,后世之师,主公不可不察!”

“谁为奸佞?”朱重九摇了摇头,笑着追问,“大总管府上下皆以荆州之盟为善,唯独伯温、三益两人以之为恶,朱某当听从谁?若是朱某否决了满府文武,独纳你二人之言。伯温,你以为,大伙眼里的奸佞,会是哪个?”

“主,主公此言,此言……”刘伯温被问得又后退半步,把自己第三次暴露进了风雨里。他、章溢,再加上一个态度不甚坚决的禄鲲,总计三个人,却要面对满朝文武。朱重九身为主公,该选择支持哪一方,再明显不过。如果为了他们三人而力排众议,日后万一证实选择错误,他们三人肯定要背上一顶奸佞的帽子,万世不得摘脱。

“况且齐国之祸,皆发生在管鲍死后!”朱重九又追了一步,用雨伞挡住刘基的头顶,“其罪责,怎么能全都按在管仲头上?朱某只记得圣人有云,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却没听圣人指责他害死了桓公!”

“可逐利之祸根,毕竟是管仲亲手埋下!”刘伯温不肯轻易认输,梗着脖子死犟到底。

“要是有人站在桓公身边,随时提醒他祸根的存在,桓公还会惨死么?祸根之所以称为祸根,就是其爆发于以后而不是眼前。如果有人每当它一露头,就全力剪除之,它又岂能成为祸根?!”朱重九忽然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期盼问道。

“主公,主公此言何意?”刘伯温被问得又是一愣,迟疑着反问。

“留下来,盯着它。时时刻刻提醒我它的存在!如果你坚持以为它是祸根的话!”朱重九笑了笑,非常坦诚地发出邀请。“以魏征与秦王之仇,尚能留在其身边日日监督之。朱某与你之间,好像仇恨还没那么大!”

第505章 雷雨(上)

喀嚓嚓——!”天空中响起一声惊雷,将汴梁城内的雕梁画栋震得摇摇晃晃。

红的,紫的,蓝的、绿的、橙的、灰的,一道道闪电像群蛇般划过夜空,将黑漆漆的夜空划得支离破碎。每一道闪电两起,都将暴雨中的汴梁照得亮如白昼。而每一道闪电过后,整个城池就陷入更深的黑暗,墨一般的黑,浓得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电闪雷鸣中,左丞相杜遵道的身影,显得格外萧索。屋子里点了很多灯,每一盏都跳动着橘黄色的火焰。但是由于书房太大的缘故,这些灯所散发出来的光芒,依旧无法有效地驱逐黑暗。以至于杜遵道每走几步,身子就在灯光与阴影间穿梭,看起来飘忽来去,宛若一只活着的幽魂。

他的声音也冰冰的,隐隐透着股子寒意,“右丞相走到哪里了?他还想赶在少主的寿诞之前回来么?”

“今天正午驿站来信说已经到了中牟。但索河暴涨,把几座木桥全给冲垮了。刘丞相的车驾无法过河!”罗文素弓着腰走上前,低低的回应。

“孽障!”杜遵道低声唾骂,也不知道是骂外边无边的狂风暴雨,还是骂自己的老搭档刘福通。“黄河上的汛情如何?下游出现洪灾了么?”

“据咱们的巡河哨骑查验,开封府周围二百里的大堤皆平安无虞。”罗文素想了想,继续低声回应,“此皆赖北岸新河分流之功。当年贾鲁治河,便采用了先疏后堵之策。先从北岸泄了一半儿的水量,然后才开始着手修复的旧道河堤。”

“孽障!”杜遵道又骂了一句,焦躁地在书房中继续踱步。

刘福通被风雨所阻,未能按时返回汴梁。黄河上的秋汛虽然来势汹汹,却奈何不了南岸的数百里长堤。从汴梁往下一直到徐州,当年的豁口已经全都被堵住。据说朱重九还不惜血本地在豁口处用了大量的水泥。以确保黄河发洪,再也淹不到当年原本属于赵君用的归德府。如今那里经过了一年的开垦,淤积了河泥荒野里,已经重新出现了大块大块的麦田。再过上两年,麦田就可以连成片,淮安军就能收获成千上万石粮食!

一旦补上了粮食这个短板,淮安军就彻底一飞冲霄。这种趋势,谁也无法阻挡。除非,除非老天爷再度发威,用洪水将那些农田第二次冲成泽国!

“喀嚓!”“喀嚓!”外边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劈得房梁簌簌土落。当值的相府侍卫们虽然都披着蓑衣,却依旧被雨水浇了个通透,一个个冷得嘴唇发青,身子如筛糠般抖个不停。

这样狂暴的天气,连猛兽都宁愿躲在山洞里不出来捕食,却阻挡不了人类彼此间亮出獠牙。

杜遵道很快就看到了门口侍卫们的狼狈状,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来,指着当值的百夫长大声喝到,“才三两滴小雨,就把你淋成了如此模样。老夫将来如何仰仗尔等冲锋陷阵?来人,给我把他拖出去,斩首示众!”

“饶命,丞相饶命!”倒霉的百夫长没想到自己站在院子里执勤也能祸从天降,赶紧趴在泥水中,重重磕头。

但杜遵道却越看越生气,用力一拍门框,“人呢,都死哪去了。老夫的命令,莫非在相府里都没人听了么?”

“是!”两侧厢房里,数名家丁冲出来,架起倒霉的百夫长,倒拖着向外拉扯。

那百夫长依旧不甘认命,继续扯开嗓子大喊大叫,“丞相,丞相,属下对您忠心耿耿,忠心耿耿。属下当年颍州起事时就跟了您,亲自替您挡过箭,亲自替您……”

“轰隆隆……”一串炸雷滚过,将他的求饶声吞没在风暴中。

“孽障!”杜遵道冲着声音消失处骂了一句,转过头,继续疯狂地在屋子内踱步。门口的众侍卫兔死狐悲,吓得连哆嗦都不敢哆嗦,努力挺起腰杆,咬紧牙关苦撑。

“要不然……”实在受不了相府内压抑的气氛,罗文素弓着身子追了几步,低声提议,“下官派些教中长老下去,把宁陵的哪个口子再……”

“住口!”杜遵道立刻停住了脚步,对他怒目而视,“你怎么敢打河堤的主意?万一事败,你我岂有葬身之地?”

“是,下官知错,请丞相息怒!”罗文素被打得打了个冷战个,赶紧躬身谢罪。

“你知错了,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你,你什么都不知道,鼠目寸光!”杜遵道满腹的郁闷,却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口。将目光转向他,斥责的话语滔滔不绝。“你以为脱脱是被朱重九一个人弄死的么?大错特错!他为了速战速决,炸开了黄河大堤,老天都不能容他!所以不光朱重九要杀他,黄河两岸的百万冤魂要杀他,蒙元朝廷,从上到下,也都巴不得他死。所以他死得窝囊至极,到最后都闭不上眼睛。而你,明明看到前车之鉴,你还要老夫东施效颦,你,到底安得是什么居心?”

“冤枉,下官冤枉。丞相,丞相,下官对你的忠心,天日可表!”罗文素被骂得冷汗滚滚,接连倒退了十几步,“噗通”跪倒,泪流满脸。

见他变成如此窝囊模样,杜遵道心中立刻闪过了一丝悔意。缓了口气,将声音放柔了数分,缓缓补充,“起来说话,我叫你起来!好歹你也是四品高官,哭哭啼啼算什么样子?”

“下官,下官有罪,请丞相责罚!”罗文素又磕了个头,哽咽着回应。

杜遵道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特别是刘福通出走洛阳之后这段时间,动辄以小错杀人,简直已经到了不分敌我的地步。罗文素可不想因为今晚少磕了一个头,就连明天早晨的太阳都看不见。

“教中那些长老都是什么德行你还不清楚么?一个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杜遵道见罗文素如此,心中愈发内疚。走上前,伸双手将后者搀起,“甭看他们现在一个个恨朱重九恨得牙根儿都痒痒,一旦落到淮安军之手,不待用刑,随便给点儿甜头,就会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第506章 雷雨(中)

“下官鲁莽了,差点误了丞相的大事。”罗文素先前脸上仿佛还还带着些委屈,闻听此言,立刻跪在地上红着脸拱手,“死罪,死罪!”

“起来,起来,客气的话就不用说了!”杜遵道叹了口气,双臂再度用力,“你我原本都是先主帐下重臣,如今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辅佐少主。但凡事是要多花些心思,小心谨慎。毕竟眼下不比当年。当年你我造反不成,顶多是自己掉脑袋罢了。而如今,你我如果一招不甚,少主、主母,还有你我各自身边的人,全都要万劫不复!”

“丞相!”罗文素感动得两眼发红,缓缓站起身,低声回应,“丞相所言极是。下官记住了。还请丞相将心思放宽点儿,毕竟,万一哪天您累垮了,让我等,让少主让咱们大宋国可怎么办啊?!”

说到这儿,他的眼睛里瞬间滚出了两行热泪,一颗颗落在地上,簌簌有声。

“鞠躬尽瘁耳!除此,老夫还有什么办法?”杜遵道笑了笑,傲然摇头。“你也不必难过,少主乃天纵英才,他总有长大的那一天。咱们,咱们不过是在此之前,为他看好这个家罢了。用不了太长时间,也就是两三年的事情。两三年么,老夫还支撑得住!”

说着话,他真的觉得自己心力憔悴。手扶住廊柱,开始不停地咳嗽,“咳咳,嗯嗯,咳咳咳……”

“喀嚓!”又一道闪电凌空劈落,照亮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须。

“丞相!”罗文素又动情地喊了一声,靠过去,抬手替杜遵道轻敲脊背。“丞相,那该歇一歇也要歇一歇,养足了精神,才能收拾那群乱臣贼子!”

“睡不着,老夫睡不着啊!”杜遵道叹着气,用力摇头。“老夫当年追随先主起兵,想重建的大宋不是当下这般模样。老夫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先主。他若问起来,大宋国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真的如传说中的那样?老夫,老夫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交待啊。”

说罢,又是一连串的咳嗽。整个人半趴在柱子上,喘得如将作坊里的风箱。

罗文素见状,赶紧加重手上的力气,朝着杜遵道的后背猛捶。接连捶了几十下,总算将咳嗽声止住了。再看杜遵道,脸色由惨白已经变成了紫黑,上下嘴唇,亦是漆黑如墨。

“那件事不是不能做,而是要做,就必须做得干净,不能留一丝首尾。”用力推开罗文素,他支撑着自己摇摇晃晃朝书案旁走。“最好能着落在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头上,甚至潘癞子和彭大两个也行。教中长老,呵呵,那群没用的东西,你千万别对他们报任何希望!”

“丞相……?”罗文素没想到杜遵道对自己最不满意的地方在这里,而不是自己的计策过于歹毒。一时间竟然没转过弯来,被惊得目瞪口呆。

“对付刘福通不难,难得是如何对付姓朱的!弄不好,你我就是第二个倪文俊!”杜遵道背对着他,好像是在点拨,又好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你不去主动招惹他,只要咱们动作足够快,事后将少主搬出来,亲自指证刘福通的不臣之罪。那朱重九即便心里再不满意,也会受高邮之约的束缚,轻易不敢兴兵来犯。而你若是想先下手为强的话,那睢、谯、徐、宿四地对他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待冬天水退,他跟你我之间便是不死不休之局,任谁出面说和都无济于事!”

这几句话,的确全都说在了点子上,不由罗文素不低头。第三次躬身施礼,他心悦诚服地说道:“左相高瞻远瞩,下官佩服。下官这就去挑选死士。重新谋划。一定不会让任何人想到咱们头上!”

说罢,他毅然转过身,逃一般走向门口。然而杜遵道却又突然从背后叫住了他,“回来,此事不急在一天两天!”

“是!”罗文素心里猛地打了个哆嗦,缓缓收住了脚步。

“这几天你还是把心思主要放在刘福通身上!”杜遵道想了想,阴阴地补充“虽然他的行程被风雨所阻,但早晚他都会进城。只要他进得汴梁城来,老夫,老夫就不想再看到他活着出去!”

“是!”罗文素被话语里的寒气冻得打了个哆嗦,肃立拱手。

杀刘福通,夺取对汴梁红巾的控制权。是杜遵道带着他和另外几名心腹谋划已久的“大事”。但罗文素心里,却一直有一种预感,此事绝不会像大伙谋划时那样简单。

首先,刘福通身边至少带着四百名护卫,除了进入皇宫的时候外,平素几乎寸步不离。其次,即便可以成功诛杀刘福通,朱重九也不会真的像杜遵道分析的那样,被高邮之约束缚住手脚。毕竟,这将是他插手中枢的最好机会。只要他以给刘福通报仇为名,带领淮安军杀向汴梁,届时,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出来抵抗他的兵锋。

但是,此时此刻,罗文素却没勇气劝杜遵道罢手。首先,此事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如果敢在这个节骨眼儿表现出丝毫犹豫,下一个被杜遵道喝令推出去斩首的必然就是他!

其次,即便杜遵道能够悬崖勒马,恐怕刘福通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对杜遵道痛下杀手。毕竟汴梁是整个大宋国的都城,刘福通不可能容忍自己出兵在外之时,后方还埋着一颗早已点燃了引线的掌心雷!

正忐忑不安间,却又听见杜遵道低声询问,“你今天又去见彭大、赵君用和潘癞子他们三个了么?这三家伙怎么说?愿意不愿意跟咱们一道共同辅佐少主亲政?!”

“彭大今天下午冒雨带着他的亲信出城打猎去了,据说半个月内不会回来!”罗文素心中一凛,赶紧今晚最应该该汇报的事情合盘托出,“赵君用给了小弟半块兵符,说只要丞相需要,他麾下的三千重甲,随时可以拉出来匡扶宋王。潘癞子最近生病,不敢见风。咱们派去探望的人只留下了礼物,没带任何消息回来!”

第507章 雷雨(下)

“孽障!”杜遵道闻听,怒火又往上撞。“什么生病,他和彭大打的是一样的主意,只想袖手旁观。哼哼,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之事。不过这样也好,今后老夫重整朝纲之时,他们也休怪老夫凉薄!!”

“下官也觉得这些人没必要都留着!”罗文素点了点头,非常体贴地附和,“不过是朱重九放出来的孤魂野鬼罢了,要不是丞相好心收留,早就变成路边饿殍了。哪还有机会活到今天?!”

“哼!升米恩,斗米仇,老夫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让他们吃得太饱!”杜遵道撇了撇嘴,眼睛里涌起一道冷光,“传令给御林军崔德,密切监视潘府动静。万一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就直接给我冲进去,一个不留!”

“是!”罗文素答应了一声,转身边走。杜遵道却再度从背后叫住了他,“且慢,先不忙着传令,御林军那边,士气究竟如何?”

“自打得知丞相将家中余财尽数发给了他们之后,大伙皆愿为国效死!”罗文素拱了下手,大声回应。

“这就对了,武夫么,就该听从文官调度,别自作主张。我大宋,几时轮到武夫骑在文臣头上指手画脚了?!”杜遵道闻听,满意地点头。

他记忆里的大宋,是文官的盛世。帝王与宰相坐而论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不如东华门外唱名。只可惜天命不济,北方先后崛起了女真和蒙古!如今蒙古人的好运终于到头了,大宋必将重兴。而杜某人,就是大宋复国之相,半本论语治天下,另外半本论语辅佐太子。

只有刘福通这个匹夫,才自以为是,以武将之身,却死抱着右相的权位不放。他以为他的狼子野心别人看不才清楚么?做梦!杜某今天就要替宋王除了他!既然他始终不知进退,也休怪杜某心狠。

“丞相!”正想得血脉贲张间,耳畔却又传来了罗文素的声音,“天色已经晚了,下官,下官欲去代丞相去巡视御林军,不知,不知道丞相还有何吩咐!”

“嗯?没有了!”杜遵道挥了挥手,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去吧!你倒是个有心的!”

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应该在把罗文素留下来,多说几句。此人是自己的绝对心腹,该安抚的时候必须安抚。自己虽然对那些武夫没什么好脸色,但此人却是文官,文官和文官之间,则是另外一套相处之道,与跟别完全不同!

大宋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彻底将文治施行到底。先出了个倒行逆施的王安石,又出了高俅、童贯等一干阉人,不文不武,执掌兵权。如果当年司马相公下手很辣一些,将王安石的余党斩草除根……

“喀嚓嚓!”门外又闪起一道惨白的电光,劈得灯影摇摇晃晃。有狗叫声忽然响起,但很快就又被滚滚雷声吞没。

外边的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院子里已经积水赢尺。当值的侍卫们却谁也不敢擅离值守,双腿站在冰冷的泥浆里咬着牙苦捱。

有人推开了丞相府的大门,一只手拎着灯笼,手里拎着一颗早已失去血色的头颅。“谁?!”侍卫们本能地喝问,但旋即就又将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缓缓松开。

人头是刚刚被处死的百夫长,则来人必然是丞相的心腹。

只有淮扬产的冰翠琉璃灯能在雨天使用,而能用得起冰翠琉璃灯的,在汴梁城内也肯定为大富大贵。

两个条件加在一块儿,这样的人物,无论抱着什么目的而来,他们都招惹不起。

更多的脚步声从外边传来,更多的灯笼出现了雨幕后。侍卫们刚刚松开的手指,又按在了刀柄上。上下牙齿开始不停地碰撞,“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连天空中的雷声都无法将其遮掩。

正堂两侧厢房中,丞相府的家将家丁全都冲了出来。一个个手持长枪短刀,迅速在台阶上摆开一个密集的方阵。“站住,什么人,胆敢夜闯相府?还不速度退出去!”

对方没有回应,挑着灯笼继续大步向院子里走。

被灯笼照亮的头颅上,血迹已经被洗净,先前被杜遵道下令处死的侍卫百夫长双目圆睁。

数百名全身包裹着铁甲的士兵缓步前行,每十个人自动结成一排。每排之首都另外挑着一盏翡翠琉璃灯,明亮的火焰,在雨中突突跳动。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是谁的部下,竟敢到丞相府来闹事”,家将杜风扯开嗓子,大声斥责,不求能吓住对方,只求屋子里的杜遵道听见之后,能赶紧从后门逃走。

众侍卫以手按刀柄,慢吞吞地往前凑。但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敢将刀刃抽出来。来者全身重甲,脸也挡在护面之后。如果是存心造反的话,丞相府这些家将家丁,根本挡不住他们的第一轮冲击。所以能置身事外的话,最好不要跟着瞎搀和!

对方还是没有回应,只是缓缓调整阵形。以手持头颅者居中,在不算宽阔的相府前庭,缓缓摆出了一个锥形阵列。就像一头猛兽,朝猎物露出了冰冷的牙齿。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当值的侍卫们手脚发软,再也不敢挪动半步。相府的家将和家丁们也一个个脸色惨白,握着兵器缓缓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屁股顶到了正堂的大门。大门被人从里边猛地拉开。杜遵道终于发现了外边声音的不对,怒气冲冲地探出头来,“怎么回事,谁在外边喧哗!”

“喀嚓嚓,!喀嚓嚓!喀嚓嚓……”数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他身边家将惨白的面孔,也照亮十步外那数百具冰冷的铁甲。

来的人是百战精锐,从他们列阵的速度和队形的整齐程度上,就能看得出来。只有在尸山血海中打过滚的家伙,才会感觉不到雨水的冰冷。也只有在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家伙,才能在如此残酷的天气里,仍旧一丝不苟地穿着铁甲。

“完了!”闪电过后,杜遵道眼前一片漆黑。有人造反了,有人在他动手之前,抢先一步杀上门来。

“丞相快走!”有家将杜方用身体扛住他,同时焦急的叫嚷。“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啊!”

一支投矛破空而来,将忠心耿耿的杜方射得倒飞出去,直接钉在了屋子内的地板上。白蜡木做的矛尾去势未尽,在半空中来回摆动。

“哗啦啦!”周围不知所措的侍卫们,立刻四散逃命。也不管是否出得了大门,能多躲多远就先躲多远。

台阶上的家将和家丁们,瞬间也逃走了一大半儿。剩下像受惊羊群般挤做一团,对着静立于暴雨中的铁甲军,身体颤抖如同筛糠。

“你们到底是谁?难道要谋反么?”杜遵道毕竟是做过丞相的人,基本具备与野心相匹配的勇气。明知道大势已去,依旧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家丁,哑着嗓子追问。

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仿佛不是发于自己的喉咙。

“有劳丞相问!”带头的铁甲军主将终于开口,先将灯笼交给了身边的弟兄,然后又小心翼翼放下了另外一只手里的人头,“归德大总管赵君用,奉命前来匡扶宋室,诛杀奸佞,以清君侧!”

说罢,抬手在面甲上一推,露出里边一张斯斯文文的面孔。

“你,赵君用!”杜遵道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你,你下午刚刚答应过本相,要,要全力匡扶宋王。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快地……”

“出尔反尔是么?”赵君用接过他的话头,冷笑着回应,“赵某的确曾经说过,要全力匡扶宋室。所以听闻宋王今晚有难,赵某立刻就带领麾下弟兄杀了过来!”

“你,你,你……”杜遵道被他气得说不出话,伸在雨里的手,颤抖得如同一支残荷。“你,你,你狡辩,你,无,无耻……”

“赵某当初,还托人给了宋王半枚兵符。赵某曾经声言,见兵符,则立刻顶盔执戈,任由调遣!”赵君用又笑了笑,声音里面充满了胜利者的傲慢。“丞相,兵符呢?赵某的兵符在哪里?”

“兵符?”杜遵道被问得微微一愣,随即,就像溺水之人寻找稻草一般,在自己身上乱摸,“兵符,兵符呢?那半枚兵符……”

“兵符在此!”有人在大门口,朗声提醒,众甲士迅速从中间分开,让出一条狭窄且整齐的通道。杜遵道的心腹,参知政事罗文素手里举着两枚合在一起的玉片,大步走到了队伍前。

“奉宋王命!”他一改先前那唯唯诺诺模样,昂首挺胸,高声宣布,“诏令归德大总管赵君用起兵清君侧,擒拿奸佞,迎接刘丞相回城主持朝政!杜大人,还不快快让你的爪牙散去!”

“你——!”到了此刻,杜遵道终于全明白了。兵符从始至终就未曾交到自己手里,兵符,从始至终就由自己的政敌所掌控。自己只不过听到了一次它的名字,然后就沦为其针对目标而已。

怪不得今晚罗文素会被吓成那般模样?怪不得姓罗的一直急着离开。原来,原来他早就倒向了刘福通,只是为了赢得更利落,才先过来一探动静。

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熄灭,杜遵道忍不住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你好一个倡优。罗大人,你不做倡优真的很可惜!哈哈,哈哈,本相没想到,没想到平素胆小如鼠的你,居然,居然还有荆轲之勇。哈哈哈,能对着本相都不变神色,你,你真是,真是好,好手段,好本事!”

在他疯狂的笑声中,众家将和家丁又散掉了一大半儿,剩下的十几名死士,则用身体挤住杜遵道,不让他自己软倒。

明知自己今晚必死,杜遵道索性豁出去骂个痛快。淅淅沥沥的鲜血,不停地沿着他的嘴角往下淌,“姓赵的,姓罗的,你们狠,你们今日敢出卖老夫,看那刘福通敢不敢也像老夫一样对你等推心置腹。看明日一早,这满朝文武,又几个肯与尔等同流合污!看……”

“杜大人,你错了。我等不是出卖你,是奉宋王之旨,前来捉拿奸佞!”赵君用岂肯任由他继续挑拨离间,撇了撇嘴,从亲兵手里接过一面玉牌,高高地举在了雨中。“来人,照亮些,请杜大人看个清楚!”

数盏翡翠琉璃灯同时挑起,照亮玉牌上的龙凤花纹。是宋王韩林儿的贴身信物,上面的花样乃为杜遵道前一段时间亲手所选。本想明年改年号时,图个吉利。谁料,今日他竟然被举在了别人手上。

“这是乱命,没有中书省附属!”带着几分不甘,杜遵道垂死挣扎。“尔等挟持少主,构陷大臣……”

“中书省的信物在此!”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门口响起。随即,刘福通的心腹,中书左丞盛文郁快步穿过了铁甲阵,高高地将一枚金印举到了灯光下。“奉右丞相命,入城协助赵总管清君侧!杜大人,你还有何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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