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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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大伙在上台之后看到的结果,却将所有志同道合者,瞬间一只脚踏到了崩溃的边缘。

在特大号望远镜的视野里,广寒宫居然变成了一块长满了黑色深坑的银盘子。而象征着上公,大将军,白帝之子,西方金之精的太白金星,则在望远镜里头,彻底变成了一个浑圆的球。更离谱的则是土星和木星,前者经过望远镜窥视后,变成了一个椭圆的大柠檬。而后者,则由被压扁之后再由一化五,四颗小星在扁球状旁边忽隐忽现。(注1)

不可能,这是妖法,望远镜上被施了妖法!朱屠户想利用妖法,为他的歪理邪说张目!第一批花钱登台,准备亲手拆穿朱重九所设骗局的人,下来之后个个面如土色。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自己先前亲眼所看到的是事实。有个别胆大者,甚至一看再看,想尽了辟邪的办法,甚至带上了佛家、道家以及乱七八遭的各种护符,依旧被观测结果打击得失魂落魄。

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星,居然全都是球。其他星斗,之所以没有五行清晰,不是上天不准他们与五行相争,而是他们距离比五行更远。漫天星宿,根本不在一个平面上,更不是天上宫阙,而是一粒又一粒尘埃,飘荡在浩淼的虚空……

对于一直相信天命和天理存在的儒林来说,这个打击绝对堪称沉重。但是很快,更严重的打击又接踵而来。有人用望远镜从银河中,找出了成千上万的新星。有人在五行之外,发现了一颗类似于五行的巨大妖星!更有好事者,居然将二十八宿挨个重新勾画,除了原有的星官之外,新增的无名星官足足多出了两倍。(注2)

“不可能,角宿十一星官,三十星仆,早由汉代大贤张衡测定。怎么会瞬间变成了九十五?这一定是妖法,妖法!”当第一张星图,东方七宿之一角木蛟的新图被公开刻在石板上,供观星台下看热闹的百姓随意观摩之后,几乎所有江宁城中的读书人,无论是支持新政还是反对新政者,都异口同声的质疑。

然而,很快,第二张星图也被刻在了石板上。由原来的七官二十一仆,新增了亢十二,大角二,左摄提四,右摄提六,顿顽一,折威七,共计三十二星,变为七官五十三仆后。一半儿读书人都本能地闭住了嘴巴。

紧跟着,第三张星图,氐土貉也被刻了出来。新增加的星仆也到达四十五各之多。剩下一半大声嚷嚷着妖法的人,又瞬间减少了一半儿。

而随着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四宿也陆续被铭刻在石,除了一两个豁出去被骂做瞎子的人,几乎整个儒林,都陷入了暂时沉默状态。(注3)

子不语怪力乱神。光用妖法来解释星图,显然有违儒林祖训。况且用妖法解释,原本也不合事实。那望远镜可不只是能用来观星,也不只是光夜间才准许大伙租用。只要你价钱给得足,大白天登台,可以命令负责操纵望远镜的小学徒,将其对准任何方向。当亲眼看到江面上几点白帆,瞬间被拉到自家面前,船上的水手和租客都近在咫尺时,谁还有勇气再说,朱屠户用妖法遮掩的事实?分明是,从汉代开始,流传下来星图就是错的,大伙以讹传讹一千五百余年,直到今天才有幸得见其真实面貌!

注1:木星的卫星,在伽利略刚刚将望远镜应用于天文学之后不久,就被观测发现。

注2:妖星,九大行星中天王星,早期因为望远镜倍数不够,曾经被当作一颗巨大的彗星或者恒星。中国古代也曾命名过心宿二为天王星,但此天王非彼天王。

注3:比较完整的二十八宿星图,在华夏一直拖到是清代中期才测定。在此之前,因为工具简陋,都只记录了肉眼可以分辨出来的部分。

第538章 匕现(下二)

既然望远镜里头的画面没有被施妖法,那儒家汉以来就奉为正统的天命纲常之说,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托。五德轮回未必正确,皇帝也不可能是受命于天。所谓天人感应,也全都成了虚妄之谈。

一时间,万马齐喑。非但儒家子弟变得茫然不知所措,道家、和尚、阴阳家、十字教徒和天方教徒,对于望远镜下忽然变得无比清晰的星空,无所适从。

后二者传入华夏大地时间短,自身相对闭塞,偏偏敛财能力极强。在挺过最初的打击之后,立刻着手进行反制。但同样因为相对闭塞的缘故,他们既然无法像儒家那些动员起大量的子弟挺身而出,又不能像他们在各自的统治地,这个时代西方和中亚那样,直接动用国家机器镇压异端邪说。所以,他们只能“委曲求全”,四处寻找高精度望远镜,试图从观测结果上,寻找出正在陆续出台的二十八宿图中致命疏忽。

望远镜的原理和制造工艺都不算太复杂,淮扬大总管府对其销售范围的限制,也未曾如对待火炮和火枪那样严格,所以无论从其他红巾诸侯手里,还是从淮扬商号的指定渠道,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都能买到一、两具样品。而这些样品经过有心人拆卸揣摩后,不难照葫芦画瓢!

一时间,淮扬商号所贩卖的脱色玻璃,价格扶摇直上。各地懂得打磨镜子或者打磨玉器首饰的工匠,也瞬间身价倍增。在不计成本的投入下,五倍、十倍乃至十五、二十倍的民用望远镜,相继诞生。栖霞、牛首以及其他江宁周围的山峰上,几乎每逢晴朗之夜,都站满了衣着怪异的十字教和天方教高级僧侣,一丝不苟地观测星斗。

然而,让十字教和天方教都倍受打击的是,在望远镜的观测范围里,淮扬大总管府观星台得出的二十八宿图,已经无法超越。他们非但未能找到星图上的错误,反而在无意间,发现了更多的真实。

银河里新星闪耀,月宫表面凹凸不平,金木水火土,轨迹根本不是像托勒密所说,绕地而行。从连续几夜的观测结果上看,他们为环绕目标,非常有可能就是太阳!而太阳本身,也未必固定不动。它似乎也在按照某种轨道,缓缓而行。一如银河中其他星斗。

若是正在陆续被刻在石头上的二十八宿图,从华夏流传于西方,天哪……!后果根本不用想。天方教必然会遭受到有史以来最为沉重的打击,十字教,则因为地心说的崩溃,直接坠入万劫不复。

这个时空,教义的冲突,就比不上各自生死存亡的重要了。在“从天而降”的灾难面前,淮扬各地原来水火不容的十字教牧羊人和天方教讲经人迅速握手言和。第一时间将警讯委托海船向各自的领地带回去,请求各自的最高头领及时想办法应对。(注1)

就在各种教派的狂信徒们乱作一团的时候,那个曾经被郑玉、周霆震等人视作寇仇的青丘子,忽然又在几家报纸上同时发表了一篇雄文,《原儒》。

文章毫不客气地指明,儒学自汉代以来,走入了一个误区。董仲舒根本不配被称作圣人,而是儒门中的小人。他虽然有促使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功,奠定了儒家一千四百余年来的正统地位。但是,他对儒学真义的掌握却是个半桶水。六经只通其一,并且将阴阳术引入儒家,遗祸千年。

自汉以来的儒术,实际上是托以天道,释以阴阳,而归名于仁义。完全曲解了孔圣的意思。而真正的儒术,重的不是表面规矩,而是内在的大道。所谓道,则如韩子退之在原道中所云,是仁义道德。“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也。”

大道的传承,也如韩子退之所说,“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所以自孟圣之后,大道断绝。荀子名为儒家之圣人,实为帝王术之宗祖。秦之后,因为焚书坑儒之祸,再度兴起的儒学已经远离其真义。《礼记》早已被证伪多年,礼根本就不是圣人求大道的目标,充其量是手段之一。五德轮回,天人感应,天命纲常,更是与大道格格不入!

故而自朱子以来,真儒推崇韩愈,而不推崇董仲舒。讲求“存天理,而灭人欲”。这个天理,便是对大道的重新感悟。只是朱子终究差了一步,看见了大道的存在,却未能正本归源……

如果换做一个月之前,天下儒生少不得又要群起而攻之。但是现在,即便是最为顽固如王逢者,都不得不承认,青丘子的话,也许的确有那么一点儿道理。毕竟从他的这番解释中可以得出,儒家的宗师孔圣和孟圣,并没有犯错。犯错的只是后来的不肖子弟,是他们为了功名利禄,曲解和矮化的圣人之学。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让儒学在装聋作哑中彻底衰亡,青丘子的《原儒》虽然辛辣,却无疑给儒林指明了一条求存之道。那就是,复古,“复孔孟二圣之本意,弃秦汉竖儒之误传。”

然而想要“复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毕竟大道已经断绝了这么多年,中间混杂了太多的其他东西。而孔孟二圣所传,都是语录,并没有一个相对完整且能自圆其说的体系。

在这种情况下,《儒林正义》于五月下旬所刊载的另外一篇名为《问道》的文章,就显得弥足珍贵了。其文章开篇,引用了庄子的一句名言,“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随即根据最近观星台上看到的种种新奇景象,大胆的断言,“群星居于宇宙,如尘浮于气。地居其内,乃万万星之一。”

群星居于宇宙而不坠,乃因为道之所在。而万物于地上之生灭,同样也是因为大道。道虽然不可衡量,却无所不在。孔孟二圣窥探到了道之大,所以谦虚好学。后世之儒再观大道,则如孔中窥豹。只见其一斑,却以为得其全貌,所以固步自封。

今世之儒若想复古,则需要先依照朱子所言,格物致知。先将身边的事情道理弄清楚了,然后由小及大,自然会距离大道越来越近。

这篇文章没有承认青丘子所说,道便是“仁义”。但这篇文章却给出了一个具体可行的“复古”方法,格物致知。更为令天下儒者欣喜的是,这篇文章的作者署名乃为逍遥子。全天下,以逍遥子为号的贤达数以百计,最出名并且身居淮扬的,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前礼局主事,现在的监察院知事禄鲲。

“朱屠户没有想将儒林赶尽杀绝!”

“原来朱屠户的平等之说,乃仁术也!”

“怪不得他一直声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原来是欲复古圣之学,非倒行逆施!”

……

白首穷经,未必能学出什么人才。但能把四书五经读得滚瓜烂熟,信手拈来者,肯定没有一个智商低下。禄鲲的文章刊出当日,《儒林正义》再度被卖得洛阳纸贵。几乎此刻身在淮扬的所有读书人,无论跟淮扬新政继续不共戴天者,还是已经投身于大总管府求“兼济天下”者,都迅速嗅出一股味道。那就是,某个屠户准备儒林和解了。他和他的幕僚们,正在寻求一种将儒家复古与淮扬新政合二为一的可能,而不是打算求助于其他异端邪说。

这个消息对儒林所带来的震撼,丝毫不比星图现世小。新一期《儒林正义》刚刚流传到江宁,郑玉、周霆震、王逢等三十余名誓言要舍生卫道的“儒林子弟”,就立刻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周霆震和王逢为首,认为大伙的抗争虽然表面上未被朱屠户所承认,但已经收到了实效。接下来,应该做的就是“复古”,以求将圣人绝学传承于世。另外一派以郑玉、伯颜守中的和王翰三人为首,依旧坚持要当面斥贼。但后三人的求死之心也淡了许多,却远不如先前那般视之如归。

被他们这三十人从各自原籍拉来的“同道者”,也随之一分为二。有一部分准备放弃前嫌,矢志去“复古”。另外一部分,则因为自身的利益受所在,坚持不承认“朱贼”的正朔,准备从此归隐田园,以待天下之变。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条消息,又经报纸之手,传遍了大江南北。“吴公,左相,检校淮扬大总管、河南江北行省平章朱重九,六月初将驾临江宁,登台观星,并贺新二十八宿全图现世……”

注1:在中世纪,基督教远比儒学封闭。儒学不承认一种学说,多是对其开创者口诛笔伐。基督教则直接绑上火刑柱烧死。

第539章 匕现(下三)

“什么,朱屠户要来江宁?!”老儒郑玉手一哆嗦,将正梳理着的胡子硬生生扯下了一大绺!

这个消息,来得可真不是时候。本月初,他怀着必须流血之心,纠集起一大群志同道合者,准备在观星台落成之日,跟朱屠户以死相拼。结果原本定在五月十五落成的观星台,提前七八天就落成了,原本谣传要登台祭天的朱屠户,根本就没露面儿。让他的诸多准备全都砸在了空处,足足在床榻趴了三天,才勉强缓过这口元气来。

紧跟着,星图的现世,又给了他当头一棒。好不容易重新鼓起热血,准备在朱屠户拿星图做文章打压儒学时,再死一回。然而朱屠户却偏偏放弃了那个可以将儒学逼入绝境的大好机会,直接让岳父禄鲲出马,来了各复古弃今。这令他的第二次努力,又失去了目标,老腰处到现在还疼得厉害。

如今,郑玉心里已经起了放弃的打算,朱屠户偏偏在这当口又移驾江南了?这不是明摆着祸害人么?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眼下,即便登到高处,拼命扯开嗓子呼朋引伴,还有几人有力气响应?!

……

“什么,朱,朱八十一要来江南?”同一时间,同样被吓了一跳的,还有吴王张士诚。自打几个月前受泉州蒲家教唆,发誓与淮阳大总管府割席断交之后,他就一天都没睡安稳过。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梦见淮安军打了家门口,而自己这边,却要兵没兵,要武器没武器,只能伸长了脖子引颈就戮。

为了平息朱重九的怒火,张士诚甚至在得知蒙元朝廷根本不想发兵南下的消息后,立刻就派出船队,白送了十万石粮食去扬州。并且让亲弟弟张九六当使者和人质,主动向朱重九认错。请大总管看在自己以前筹集粮草有功的份上,饶恕自己这一回。如果双方能重归于好,自己情愿放弃吴王的尊号,继续奉朱重九为主,并且每年白送二十万石粮食给淮扬。

然而让张士诚郁闷的是,朱重九收下了他的粮食,却没有见他的弟弟张九六。只是派人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就命令后者随着空船返回。结果一直到现在,张士诚也没弄明白“好自为之”是什么意思。既不敢关闭边境,禁止双方百姓和商队往返。又唯恐稍不留神,朱总管就像当年奇袭淮安一样,忽然就杀到苏州城下来!

“哥,要我说,你还是亲自去一趟江宁算了。趁着朱八十一还没来得及动手!”张九六在整个吴王府中,算是仅有的几个能劝得动张士诚,并且颇具胆识的。犹豫了片刻,低声进谏,“我上次虽然没见到他,但是能感觉到,他非常生气。但是他这个人有些过于妇人之仁,只要咱们姿态做得足,他即便肚子里再不痛快,在蒙元朝廷没垮台之前,也未必会对江湖同道下狠手!”

“主公,齐公所言甚是。当年汉高祖曾经屈膝侍楚,唐高祖曾经拜李密为兄。此皆能忍一时之辱者,却终得定鼎九州。”参政杨琏素得张士诚信任,也走上前,低声劝说。“主公若是不想让生灵涂炭,何不暂且效仿汉高唐祖,暂且忍让,以图将来?!”

“你们两个能确定,朱八十一,不是真的去看他的什么观星台和星图,而是为了我而来?”张士诚虽然称王之后日渐刚愎,听了自己弟弟和杨琏的话,却也有些犹豫。皱了皱眉头,低声询问。

“这个……”被他封为齐国公张九六和参政杨琏二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斟酌了好半晌,才陆续喃喃说道:“哥,小心驶得万年船。我听说这次南下,他把王克柔留在了扬州。把刘子云、胡大海两个都带上了。再加上原本驻扎在江南的徐达,淮安最初的五军,已经来了三个。”

“朱重九素来不敬神佛,连淮扬境内的寺田,都没收了分给百姓耕种。害得佛、道、十字、天方诸教和明教,提起他来都咬牙切齿。怎,怎么可能突然改了性子,为观看天上的星斗就跑一趟江南?!”

“嘶——!”张士诚听了,心里头更加犹豫。以他对朱重九性格的了解,也许抢先一步亲自登门负荆请罪,的确是解决危机的最佳选择。但人心这东西最靠不住,万一朱重九改了性子,翻脸把自己给扣下呢?岂不是等同于自己把吴越这片膏腴之地,主动送到了他的嘴巴上?这可是年余粮食百万石,厘金百万贯好地方,不算盐税的话,连当年的高邮和扬州都未必比得上。

可硬拖着不去的话,万一两家真打起来,自己麾下虽然也有几十余万兵马,却未必能顶得住淮安三个军团的倾力一击。除非,除非自己能得到福漳蒲家和蒙元江西行省的全力支持。

想到这儿,张士诚心里猛地一热。咬了咬牙,低声跟手下人商量道:“素闻泉州蒲家麾下,有一支亦思巴奚兵,颇为善战。若是我出一笔重金,请其来援的话……”

“大哥!”

“主公!”

“主公三思!”

众人被吓了一大跳,赶紧纷纷开口劝阻。“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初赵氏待那蒲家何等之厚,但元兵南下,蒲寿庚却立刻将泉州城内所有支持赵宋者斩杀殆尽。如今淮安军兵力远强于我,万一那蒲家再来一次临阵倒戈,我等必死无葬身之地!”

“不至于吧!”张士诚听得直皱眉,看了大伙一样,声音里头带上了几分失望。“那徐达,前几天不是刚刚把黄山盗的老巢给端了么?据孤所知,那黄山盗,可就是一群大食教徒!亦思巴奚兵也是大食人,跟淮安势必不共戴天!”

“可蒲家从始至终,也没派一兵一卒北上救援黄山盗!”参政杨琏想都不想,根据实际情况力争。

“中间不是隔着一个江西行省,道路太远么?”张士诚听得沮丧,看了杨琏一眼,不高兴地补充。

杨琏没看清楚他的脸色,继续低声争辩,“当时主公已经与蒲家有了密约,蒲家如果想去支持黄山盗的话,完全可以跟主公借路!”

“是啊,大哥。即便蒲家当初来不及派兵,至少也该给黄山盗一切粮饷方面的支持。但从始至终,蒲家却是一毛不拔!”张九六怕自家哥哥怪罪杨琏,接过话头,主动替后者遮风挡雨。

“嘶——!”张士诚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再度皱眉沉思。如果以黄山盗为先例的话,蒲家的确靠不住。而淮安军要是真的打过来,江西行省的元兵,估计也会选择隔岸观火。那样的话,自己记得凭着麾下这三十万兵马,去对抗淮安军的三个军团……

“不可能!”猛然间,他又笑着摇头,“朱八十一那厮素来谨慎,不可能把三个军团全都派过来。如果来得只是胡大海和刘子云,或者徐达和胡大海,咱们未必不能与其一决雌雄!”

“不可!”

“主公三思!”

众文武听到这话,又纷纷开口劝阻,“我大吴立国时间太短,将士未经训练,不堪恶战啊!”

“主公,我军火器大部分购自淮扬,这两年虽然不遗余力仿造,所得却始终不如淮扬那边精良。真的战端一起,很快火炮和炮弹就将供应不上!”

“杭州靠海,平江临湖,万一朱屠户的船队倾巢而来,我大吴水师,未必抵挡得住!”

“主公,那朱屠户素来守信。高邮之约尚未到期,主公前次只是口头与他交恶,却未曾向北派一兵一卒。如今只要肯忍辱负重的话,他没理由待主公过分苛刻!”

“是啊,连朱重八派人偷他的造炮之术,他都没翻脸。怎么可能厚此薄彼!”

……

话里话外,竟无一句看好己方。把个张士诚气得两眼发黑,头皮发乍,猛然间看到自己的弟弟张九六正在跟杨琏低声耳语,心中顿时“雪亮”!狠狠一拍桌案,长身而起:“啪!住口!尔等既然不愿意打,张某就走一趟便是。只是张某不在之时,何人主持朝政?”

刹那间,众文武吓得闭上嘴巴,轻易不敢再多吭气。只有参政杨琏,犹豫了一下,躬身行礼,“主公,微臣以为,齐公贤,可监国。如此,万一朱屠户对主公不利,只要齐公不降,主公就无性命之忧!”

“哈哈哈!”张士诚闻听,忍不住仰起头,对天大笑,“我说尔等今天众口一词,劝孤去负荆请罪呢!原来尔等早就商量好了,要另立贤能!也罢,九六,哥哥今天就成全你。这吴越之地,全归你了!”

说罢,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摘下冠冕,就往张九六怀里塞。吓得齐公张九六脸色发白,嘴唇发乌。赶紧后退几步,双膝跪倒:“大哥,我什么样子,你还不知道么?我,我宁愿现在就死,也不愿意咱们兄弟之间互相生疑。大哥,你说战,战就是。只要你一声令下,我这就去校场点兵,先去替大哥死守国门!”

说着话,趴下去,用力叩头。“咚咚咚,咚咚咚!”三两下,就将额角磕出了血来。

张士诚见此,心里顿时好生后悔。赶紧戴上吴王冠冕,双手抱住自家亲弟弟的肩膀,“九六,九六,别磕了。哥信你,哥信你还不成么?哥刚才是说了一句气话,你别往心里头去,别往心里头去!”

“呜呜——”张九六这才终于缓过气来,双手掩面,放声大哭。

张士诚听了,又羞又噪。转过头,冲着众文武厉声断喝,“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筹集粮草,准备迎击朱贼。张某养尔等三年,到头来居然无一人敢言战。早知如此,张某养尔等何用?还不如最初就乖乖待在朱屠户手下,好歹也能混个开国功臣当!”

第540章 匕现(下四)

“啥?吴公他老人家要来江宁?那咱可得好好给他磕个头去!”与腐儒郑玉和诸侯张士诚的反应不同,江宁城内外的市井小民们,却个个满怀欣喜。

他们不在乎什么天命纲常,也不在乎什么正朔反朔,他们在乎的是,能不能让全家人吃上两顿饱饭,睡一晚上安生觉。

毫无疑问,淮扬大总管府,尽最大可能地保证了他们这种简单的要求。从去年挥师过江到现在,始终稳扎稳打,将元军和各路“义兵”逼得节节败退,整个战场从没出现过两方拉锯现象。而新来的淮扬官吏,则在军队的支持下,将蒙元贵胄和官吏名下的大片牧场,重新变为农田分给了百姓。并且强逼着地方士绅豪族和普通百姓一样交粮纳赋,摊丁入亩。

除了出动军队和官府之外,淮扬商号和各家工坊,也在新光复的土地上,大肆扩张。比起江北,江南的河流更多,水网更密集。可以很方便地建设起大大小小的货运码头,架起高高低低的水车,将羊毛、棉花、蚕丝、麻丝以超出人力百倍的速度纺成纱,然后再织成各种各样的面料,装上货船,销往长江和运河两岸所有愿意接受货物的城市。有的仿阿拉伯式货船,甚至能直接从扬子江入海,然后前往泉州、福州、广州等地,给商家换回大把的金银。

商人逐利,赚到了钱之后,就想赚得更多。而想多赚钱,就得请更多的人工,买更多的原料。于是乎,长期以来被蒙元官府刻意压制着的民间活力,在过去一年内得到了极大的释放。新开的店铺鳞次节比,各行各业都迅速恢复了生机。

家里有了隔夜粮,兜里有了隔夜钱,百姓们当然不愿意再去过那种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的日子。而能让他们永远保住眼前安稳生活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淮扬大总管府永远占据这里,永远不再离开。

所以,无论几个月来儒林如何闹腾,市井小民们,却极少有人跟着他们瞎起哄,偶尔一两个与常小二类似分不清是非者,也被家长一顿笤帚疙瘩打了回去,“二呆,二呆,没事儿跟在傻子身后扬什么土?人家跟吴公做对,图得是不缴粮纳税! 你图个屁? 有好处也轮不到你头上!野菜饽饽还没吃够么?还是你天生就是贱骨头?!”

“你这老汉,怎么说话呢?”书生们当然不肯让追随者离开,拉着家长的衣袖理论。却被后者一笤帚疙瘩打在手上,抽得龇牙咧嘴,“孬相公,要去你自己去,别拉着我家孩子。谁缺心眼儿啊,任由你拿在手里当烧火棍使?!”

骂罢,押着自己儿孙回家,禁止再离开家门半步。直到听闻淮扬大总管的车驾已经到了江宁城门口儿,才解除了禁令,换上了干净衣服,拉着全家老少到街头上去拜谢恩公。

虽然明知道在几万乃至几十万张面孔里头,恩公朱重九不可能记住自己一家,但老百姓依旧愿意远远地去拜上一拜。不为别的,就为了让老天爷看见,民心到底在哪一边。并不是谁嚷嚷的声音高谁就占理儿,大多数人平时都不说话,可是个个心里头都有一杆称。

所以当朱重九的车驾进入江宁城的时候,道路两边,早就是人山人海了。白发苍苍的宿老跪在香案后,嘴唇颤抖着,不停地祷告膜拜。年青力壮的小伙子们则高高地举着瓜果篮子,不停地向骑在马上的士兵发出邀请,“军爷,您尝尝这个,我家里种的,新鲜!”

“军爷,尝尝我家的苹果。顺便给吴公他老人家也带几个。今天早晨刚摘下来的,还带着露水气呢!”

“军爷您要是不放心,我自己先吃一个。尝尝吧,尝尝咱们江宁人的一片心意!”

“军爷,吴公他老人家坐在哪辆车上啊。他能看见我们吗?”

……

无论是询问的,还是祈求的。骑在马上的近卫旅兵卒,都一概不予回应。他们只管控制住麾下坐骑,彼此拉开距离,横成排,竖成线,为队伍中央的马车提供保护。而站在道路两边的黑衣城管,则手拉起手,一边尽力限制人群朝道路中央挤,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嚷,“让一让,老少爷们儿,都让一让。让大总管的马车先过去。别挤了,你们的心意,大总管已经看到了,再挤,就要被马给踩到了!”

“不要挤,不要挤!大总管舟车劳顿,大伙别给他老人家添乱!”

“各位父老乡亲,你们的心意,大总管说他领了,拜领了!”

……

“大总管威武!”

“大总管公侯万代!”

“大总管早日一统天下!”

百姓们,则一边努力控制着身体别往马蹄子下冲,一边以欢呼声回应。霎那间,整个城市里人声鼎沸。

“呸,收买人心!”站在路边二楼包间里的老儒郑玉等人听了,脸色不觉又开始发黑。想要张口唱上几句反调,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彻底被周围的欢呼所吞没,根本不可能传进车队里。

“狂妄!”无法表达自己的抗议,又不屑跟草民们挤做一堆儿。老儒郑玉气得低声唾骂,“秦始皇当年封禅泰山,也不过如此。转眼就有义士出,击其于搏浪沙中!”

“师山先生所言极是!汉初之时,高祖出巡,驾车之马亦不敢用纯色。这朱屠户才得弹丸之地,民心未定,居然用了清一色的大食宝马拉车,真是暴殄天物!”老儒王翰也凑到窗口处,咬牙切齿地数落。

“依老夫之见,其早晚必步陈胜、吴广之后尘!”

“小富则安,岂能成就大业!”

屋子里,仅剩的七名儒林“翘楚”,纷纷开口诅咒。巴不得楼下立刻就跳出一个拎着铁锤的壮士,对着朱屠户的马车倾力一击。

而他们各自麾下的仆人们,则挤在另外一扇临街的窗口旁。满脸羡慕地看着一队队骑兵保护着数辆马车缓缓从街头走过。

天气有点儿热,所以骑兵们身上穿得全是无臂的胸甲,护腿甲也仅仅到膝。其余部分,则以透气的银丝甲编织覆盖。这令他们显得更加英俊伟岸,却又不显死板。一个个好像天神下凡般,从头到脚透着高贵和威严。

六百多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队伍中间,是十辆干净整洁的四轮马车。每辆车的车厢都涂成了暗蓝色,被天空中的阳光一照,反射出海水般的光芒。拉车的弩马,则全都是浅栗色,从第一辆到最后一辆,所有马匹个头都同样高矮。钉了铁掌的马蹄,整齐划一地踏在年久失修的青石路面上,不断溅起闪亮的火星,起起落落,起起落落,闪得人心里直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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