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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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暴露于表面的矛盾,只会愈演愈烈。

所以,郑玉等腐儒就必须死!

只有以谋逆罪将他们尽数诛杀,才能快刀斩乱麻地结束整个刺杀事件。结束淮扬系内部,彼此相疑,人心惶惶的不利局面。

只有尽快指定一个真凶,才能最大可能地,让徐达和胡大海洗脱嫌疑。将此案对淮安军的不利影响,消弱到最弱。才能结束市面上舆论的纷争和人心的混乱,让所有人都看见,大总管府控制局面的能力和推行新政的决心。

才能让幕后真凶的如意算盘落空,让他和淮扬双方的暗斗,嘎然而止。然后双方各自小心翼翼地积蓄力量,准备下一轮生死搏杀!

但郑玉和王翰等人,又死得何等冤枉?此事将来若是能真相大白,或者幕后主谋自己跳出来,将置朱某人,置整个淮扬大总管府于何地?

朱某刚刚说过不会因言治罪,声犹再耳。这些人若是被处决了,所谓“不因言治罪”,岂不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是杀几十个人,以让整个淮扬从危机中摆脱出来。还是让淮扬继续承受危机,死更多的人,而保全几个老儒和他们的家丁?!看似很简单的问题,一时间,却让朱重九好生委决不下!

他的手指曲曲伸伸,曲曲伸伸,怎么算,也算不明白其中孰轻孰重。额头处,也有青筋在突突乱跳。不一会儿功夫,脸上刚刚恢复了一点儿的血色,就被消耗殆尽。整个人如同虚脱了一般,软软地靠在枕头上,随时都可能再度昏倒。

“伯温,你非得如此苦苦相逼么?主公重伤刚愈,你就不能暂且等待几天?”徐洪三实在看不见去,走上前,推了刘伯温一把,低声抗议。

“非刘某苦苦相逼,而是形势不等人!”刘伯温被推了个趔趄,然后转过头,冲着徐洪三深施一礼,“莫非徐将军以为,几个都指挥使都不会辜负主公,我淮扬上下就安若磐石么?若真是如此,主公又怎会遭此大难?那群刺客,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埋伏在主公的必经之路上?”

呼!又是一阵无形的寒风铺面而来,吹得徐洪三和朱重九二人同时打了个哆嗦。几个都指挥使都忠贞不二,不代表整个淮安军都没问题。同理,政务、监察和枢密三院都正常运转,不意味着大总管上下都安若泰山。参照眼下态势,刺杀案被拖的越久,淮扬内部越是人心惶惶。而万一再跳出第二波胡三舍和郭秀,或者有人激于义愤以及其他理由,对徐达和胡大海两人下手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主公莫非还在拘泥,那句不因言而罪人的承诺?”耐着性子又等了数息时间,却没等到期望的反馈,刘伯温笑了笑,继续逼问。

这个问题不需要朱重九回应,刘伯温自己已经看到了答案。因此快速摇了下头,肃立拱手,“主公,这不是因言罪人!他们已经付诸了行动!伯颜守中的腰里,可是别着刀子。其他几个腐儒,也准备当众流血!”

“若是他们依旧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主公当然不能食言而肥。现在既然他们已经亮了刀子,主公就必须让他们知道,刀柄握在谁的手里。这就是为君之道,主公想要救万民于水火,就必须收起心中的那点儿小慈悲。若是主公担心身后之名的话,就请主公继续昏睡几日。千秋骂名,且让微臣一人承担!”

“胡说!”朱重九的确绕不过自己心中的坎儿,却非没担当之辈。立刻用力拍了下床沿,大声拒绝,“既然朱某已经醒了,就没打算装聋作哑!况且我淮扬审案有地方官府,定罪有刑律,哪能由着你不定罪去乱杀?!”

“主公此言甚是!”刘伯温迅速后退,然后再度躬身施礼。“按照我淮扬刑律,谋逆者斩,胁从者绞首,不问是否成功。所以只要主公不再心软,他们就已经难逃一死!”

“呼——!”朱重九长长地对空吐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肚子里的寒意,全都一股脑地吐出来。“快刀斩乱麻的确是个办法,可是伯温,你可曾想过,杀完人之后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明明知道他们不是真凶!”

“主公希望谁是幕后真凶?”闻听此言,刘伯温又是微微一笑。抬起头,看着朱重九的眼睛追问。

“我希望谁是?伯温,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朱重九被问得好生不快,皱了皱眉,低声反问。

“真凶早已切断线索,除非他自己跳出来,否则,主公一时半会儿根本追不到他的头上!”刘伯温毫不畏惧地跟他对视,然后冷笑着补充。“而如今之际,全天下谁有胆子,主动跳出来承担淮安军的怒火?既然真凶找不到,又不肯主动跳出来。则主公想指向谁,自然就是谁!对您,对我淮扬来说,其余诸侯只有铲除顺序的区别,是不是真凶,结果都一样!”

第551章 怪圈(上)

“七月初,刑局以谋逆罪定案,诸生哭泣呼冤,并骂伯颜守中害人害己。唯刘谌起身向北而拜,朗声曰:“吾辈为杀贼而来,只恨未竟全功,何冤之有?”遂整冠待戮,致死颜色不少变。”

“同日赴难者,曰伯颜守中、郑玉、王翰、姚润、王谟、王逢,共七人。并其奴仆家丁者四十三。帝于大都闻之,泣下,终日不食。御史大夫搠思监请立诸生像于大都孔庙,永享香火。奸相哈麻畏南兵势大,固阻之。此议遂罢。帝尝书七人之名于衣襟,至北狩之时仍日日念之……”《后资治通鉴·元·忠臣侠士列传之十二》,作者赵翼。

“在此事发生之前,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朱重九身上,带着浓烈的民族主义和理想主义色彩。然于此之后,他已经和历代打江山分红利的农民起义者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差别,只是侥幸获得了最后成功而已……”《东方史》,作者 乔治·戈登·拜伦。

“此事表明,当资本主义与封建主义发生碰撞之时,必然充满了黑暗和血腥。然而其最终结局,却是历史和人类社会的进步。只不过资本主义制度本身的致命缺陷,导致这种进步终究要变为保守和反动,于是,一种全新的,科学的,可以充分保护言论自由的制度将取代日渐腐朽的旧制度,我们称之为,共产主义。”《资本论·东方卷》卡尔·马克思。

“言论自由到底有没有边界?这个问题,从言论自由被提出之后,就伴随至今。而我们经过研究了历史上无数个典型案例后发现,这个边界是切实存在的。那就是,第一,言论自由必须以不得伤害他人为底限。第二,言论自由不得涉及暴力行动。第三,言论自由是双向的,不得以一方之自由,要求另外一方闭嘴。否则,言论自由将名不副实!” 《政治论》,作者,熊十力。

“当手无寸铁者,试图将自己的诉求斥诸武力时,他们便不能奢求对方会放下武器,引颈就戮……”《国史野谈》 作者,大梦书生“从古至今,任何一个政权,在涉及到自己存亡之时,都必将本能地露出獠牙。”《百草园杂记》,作者,路汶“他死了,在中弹那一瞬,英雄已经死了。之后被救活的,不过是一个披着英雄皮囊的懦夫,只有用杀戮来掩盖自己的胆怯……”《暴政的诞生》,作者,梁启超……

后世中外学者谈及龙凤初年发生在江宁的那场刺杀案,无论对其起因,还是对其最终处理手段,都存在极大的争议。

有人认为,此案的处理结果,乃为有史以来对儒家的第二次迫害,其残酷程度丝毫不低于秦始皇当年焚书坑儒。有人则认为,那些被处死的儒生及其家丁罪有应得,因为按照当时的法律和人们的认知,谋逆,无论是发生在口头上,还是付诸了实施,都是族诛之罪。而淮扬大总管府只杀了当场被捉住的主犯和从犯,已经体现了仁慈。若是七个儒生的谋划对象为蒙元皇帝妥欢帖木儿,不光是他们和在场的家丁奴仆,连同他们的家族都要被连根拔起,从八十岁高龄的老头到襁褓中的婴儿,一个都得不到幸免。

这两种观点各执一词,争论了许多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喧闹一回。到后来,居然还蔓延到了整个世界上,被哲学家、思想家和历史学家们,反复探讨。

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后人在探讨之时,难免就站在了自己的立场和角度上,对某些细节进行了掩饰或者放大。于是乎,原本不太复杂的案件,就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以至于到了数百年之后,依旧有很多影视、文学作品,以此为模版诞生。每一次改编,都能吸引到无数眼球。

然而,这些热闹都是后人的。在当时,朱重九和刘伯温两个,可没顾得上想那么多。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尽快结束这场刺杀案,将其影响消弱到最低。平息整个淮扬地区,进而平息淮扬周边的动荡。

他们的目的也基本上达到了。当把刺杀案的主谋硬扣在几个腐儒头上之后,非但是淮扬上下的文武官员都松了一口气,周围的其他诸侯,也瞬间都把心脏放回肚子里。

虽然,诸侯们心里都非常清楚,光是几个腐儒,肯定掀不起如此大的风浪。但这当口,谁也不会主动跳出来跟淮阳大总管府唱反调。几个腐儒效忠的是蒙元,不是他们的臣子,他们没必要强出头。此外,这个节骨眼儿上跳出来替那些腐儒喊冤,不是明摆着告诉朱重九,刺杀案与自己脱不开干系么?那得脑袋被驴子踢了多少回,才非得自己往淮安军的炮口上送?!

能坐上一方诸侯之位的,谁都不蠢。相反,他们还远比普通人聪明,比普通人更懂得把握机会。就在淮扬大总管府宣布判处几个腐儒死刑的第四天,已经把手下兵马全部收缩到平江、杭州两地的张士诚,立刻就将麾下的队伍又分散开来。同时传下手谕,将刺客中籍贯在自己地盘上者,家产全部充公。他们的弟子、门生、同年,凡往来密切者,全都剥夺家产,驱逐到蒙元境内,任其自生自灭。

终日枕戈待旦的朱元璋,也迅速做出的反应。将籍贯在自己治下的两名儒生,以及另外数十名不肯出仕效忠,依旧奉蒙元朝廷为正朔者,全部抄家,族人押入矿山服役,终生不得释放。

紧跟着,刘伯温、彭莹玉和赵普胜等人,也先后采取了类似行动,一面派遣使节,到扬州探病。一面借着捉拿刺客余党的由头,在各自的治下,展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清洗。将治下那些不肯与自己合作的狂生,全都打成“刺客余孽”,逮捕入狱。

一时间,自黄河以南,凡是红巾军的控制地区,都风声鹤唳。被诸侯们处死、抄家和强行发往矿山服苦役的“刺客余孽”,远远超过了淮扬大总管府自己的处置的刺客本身数量。以至于街头巷尾,茶馆酒肆,再难闻听议政之声。邻人路上偶遇,彼此相视以目。

唯独反应慢的,是蒙元朝廷。当朱屠户侥幸没死的消息传到大都之时,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二人所统领的私兵,已经跟淮安军第四军团在黄河南北各做过了一场。前一战,察罕偷渡过河的五千兵马,被第四军团副都指挥使陈德陈至善杀了个全军覆没。后一场,第四军团乘胜追过黄河以北的两个旅,却陷入了察罕和李思齐的联手包围中,进退两难。

“这两个蠢货,老夫只是叫他们自行寻找战机。又没叫他们引火上身!”丞相哈麻接到来自单州的“捷报”,吓得一哆嗦,把刚刚花重金买回来不到三天的冰翠飞天给摔在地上,顿时粉身碎骨。

“大人小心!冰翠容易扎脚!”几名忠心耿耿的奴仆立刻扑上前,一边搀扶着哈麻朝不远处的椅子旁走。一边拿来簸箕和笤帚,小心翼翼地收拾地上的冰翠碎片。

他们这一番好心,却没得到好报。大元丞相哈麻如同疯了般,将靠近自己的奴仆一个挨一个踢翻在地,扎得满手是血,“蠢驴,没脑子也没眼睛的蠢驴。老夫小心不小心,还用得到尔等来教?全给老夫滚,滚出去领板子。老夫今天不想见到你们!”

“是,大人。”众奴仆挨了打,却不敢喊冤。弓着身子,一边用脊背迎接哈麻的大脚,一边继续飞快地收拾地上的玻璃渣,“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奴才们自己领板子就好,您千万别抻了大腿!”

“滚!”哈麻闻听此言,再也踢不下去。恨恨地收起脚,没好气地喝到:“赶紧收拾,收拾完了就立刻滚。板子先记在账上,改天再犯加倍!”

“谢大人恩典,奴才们这就滚!”众奴仆喜出望外,忍着身上的痛楚磕头。

“要滚就快点儿,把门给老夫关上。”哈麻不耐烦地皱紧眉头,继续呵斥。一个冰翠飞天价值十串扬州好钱呢,虽然算不上贵,可难得的是飞天的造型。那个胸口,那个屁股,还有那半遮半掩的衣服,这扬州商贩,为了赚钱,可真是豁出去连脸都不要了。

想到“赚钱”两个字,他的心脏没来由又是一阵哆嗦。咬了咬牙,低声道,“把陈参军给老夫叫,给老夫请来。请他过来替老夫修书!”

“是!”奴仆们又齐齐地答应了一声,带着满簸箕的玻璃渣,倒退着走了出去。片刻后,屋门再次被人从外边推开,哈麻重金礼聘的谋士陈亮,抱着一把折扇,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向他施礼,“属下陈亮,见过大人!祝大人……”。

“免了!”哈麻挥了挥手,很大气地吩咐,“你我之间,不必多礼。老夫今天找你来,是请你替老夫给察罕帖木儿写一副手令。叫他们围三缺一,放开南面,让陈至善自己把队伍撤回去!”

“是!大人!”陈亮想都不想,大声答应,随即走到书案前,开始动手磨墨。可墨磨到一半儿,他的胳膊却又缓缓停了下来,“大人……”

“你不用问,尽管给他们下令。”哈麻在气头上,皱了皱眉,大声补充,“以十万大军围住别人六个千人队,他和李思齐两个还有脸自鸣得意。万一那朱屠户被惹急了,把麾下五个军团全都派过河来,他们两个敢挡那屠户锋樱么?!”

“大人所言甚是!”参军陈亮用力点头,“但卑职,卑职所忧,却不是该不该给察罕贴木儿下令,而是,该下手令,还是派人去口传?”

“有分别么?”哈麻闻听,眉头又是微微一紧。随即,点点头,带着几分感激说道,“也罢,老夫派个人去知会那两个蠢货便是。免得手书被某些人看见,又拿出来做文章!不过……”

顿了顿,哈麻迅速补充。“老夫不能授人以柄,却也不能让两个义兵万户为所欲为。你顺便给吾弟雪雪写封信,让他想办法从中斡旋。就说察罕和李思齐都是擅自行动,非受朝廷主使。若那朱屠户肯罢兵的话,一切都好说。若是那朱屠户不肯罢兵……!”

“嗯——!”停下来,犹豫再三,他最后以极低声音说道,“就让雪雪便宜行事!大不了,把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的脑袋砍了交给朱屠户,以平息此番干戈!”

第552章 怪圈(中)

“啊?!”饶是见惯了官场诡异,参军陈亮仍然被吓得打个哆嗦。正在研磨的徽墨居中而断。

“大人恕罪,属下绝非故意怠慢!”顾不上擦拭满手的墨汁,他迅速躬身谢罪,“属下这就提笔修书。这,这墨稍微软了些,所以,所以属下,属下才不小心……”

“罢了,一块墨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哈麻轻轻扫了他一眼,笑着摆手。“再名贵的墨终究是外物,若是用得不顺手,弃了便是,总不能因墨伤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人教训得极是!”陈亮知道自己没搪塞过去,弯下腰,再度深深施礼。“卑职知错了,请丞相责罚!”

“责罚什么?你都跟我了这么多年了,没功劳也有苦劳!”哈麻又看了他一眼,心事重重地摆手。“修书吧,该跟雪雪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里明白。”

“谢大人!”暑气未消,陈亮却觉得自己脊背处冷风乱窜。又行了个礼,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站到了书案一角,悬腕落笔。

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个人属于“外物”,大元朝丞相哈麻用着不顺手,所以抛弃了无所谓。这是此信的核心观点,但不能说得太明白,需要将其转化成一些更冠冕堂皇的借口。但也说得不能过于隐晦,否则万一雪雪了解错误,就耽搁了丞相的大事!

“我近日读你们汉人的书籍,说有一个名将叫司马穰苴。他初上任时,部将多不听调遣。于是他就依法处死了几个亲贵大将,威震全军,然后再加恩驭,莫不奋兴。未经血战,齐兵已经占据了上风。然后将燕国和晋国的军队,打了个落花流水!”见陈亮动作有些慢,哈麻想了想,缓缓提醒。

他说得是战国时期名将司马穰苴斩监军庄贾以正军纪的典故,作为饱学名儒,陈亮当然记得清清楚楚。但眼下的情况,跟典故里的情况却差着足足十万八千里。且不说雪雪根本无司马穰苴之才,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人,先前也是依照朝廷的命令才对淮安军进行的试探,怎么能算是违背的军纪?!

然而,作为一个专门负责替谋主抄抄写写的参军,陈亮却没资格,也没勇气质疑哈麻的乱命。只好硬着头皮,将对方的歪理邪说和尽量努力加工得看上去不那么荒唐。

这个工作,难度就有些大了,所以他不得不字斟句酌。结果没等他写完,哈麻自己就失去了耐性,用力敲了下书案,低声道:“算了,信不用写了,老夫还是派专人去雪雪那边一趟罢了!”

“大人,属下,属下愚钝,请大人责罚!”参军陈亮又被吓了一哆嗦,赶紧放下笔,跪倒请罪。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种情况下,他即便不挨鞭子,少不得也要被关进奴仆们住的厢房饿上几顿,以除肠子中的肥油。然而,哈麻今天却忽然变得仁慈了起来。摆了摆手,满脸疲惫地说道,“算了,你起来吧!你刚才提醒得对,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该落在纸面儿上。唉,老夫刚才也是急糊涂了,差点连出昏招!”

“谢大人!”陈亮赶紧给哈麻磕了个头,然后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等着对方给自己指派新的任务。因为紧张,两条小腿不停地哆嗦。

“你是不是觉得,老夫如此处置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二人,有失公允?”脱脱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窘态,第三次用目光扫了他一下,然后意味深长地询问。

“卑职不敢!丞相深谋远虑,卑职怎敢胡乱置评!”陈亮的膝盖一软,顿时又跪了下去。“卑职只是因为字写得还过得去,才侥幸得蒙大人的赏识,入幕贵府。对于政务,还有军略,卑职,卑职其实一窍不通!”

“这话,你就过于自谦了!”哈麻笑着撇撇嘴,很平淡地吩咐,“起来吧,老夫没那么不通情理。你能在心中给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两个人叫屈,说明你这个人良心未泯!”

本来是句夸奖的话,停在陈亮耳朵里,却如同闷雷。吓得他立刻又连连叩头,大声祈求道:“卑职,卑职知错了!丞相明鉴,卑职真的没敢故意耽搁丞相的大事啊!”

见自己的好言好语居然被理解成了威胁,哈麻非常不高兴。绕到背后,用力朝着陈亮屁股上狠狠来了一脚,大声断喝。“滚起来,难道你还指望老夫去搀扶你么?”

“呀——!”参军陈亮被踢了个狗吃屎,却如释重负。向前滚了几个圈儿,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满脸堆笑,“卑职不敢,卑职自己起来,自己起来!”

“你个没骨头的混账,这般模样,怎堪大用?!”哈麻心中十分鄙夷此人的没气节,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奚落。

“卑职才疏学浅,能给丞相打个下手,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从没敢奢求什么大用!”陈亮像某种狗类一样仰着脖子,尽量让哈麻指得舒服一些。如果此刻屁股上插根尾巴,他恨不得当场就摇上几圈儿。

“没志气的东西!”哈麻继续斥骂。然而心里,却又觉得对方忠贞可嘉。摇了摇头,低声道:“老夫手头,如今缺得是可用之人。不是你这种马屁鬼!”

“卑职,卑职尽量,尽量知耻而后勇!”陈亮闻听,赶紧又拱手表态。

“滚你娘的的蛋吧!你现在知耻而后勇,能顶什么用!”哈麻气得劈手又给了陈亮一巴掌。随即,却觉得自己不够庄重,会冷了对方的耿耿忠心。于是乎又叹了口气,叫着对方的表字询问:“景明,你追随老夫多少年了?”

“八年,九年半了吧!”陈亮收起媚笑,拱手回应,“卑职记得不太清楚了。反正卑职流落京师,无所皈依。多亏了丞相赏识,才能有今天的光景!”

“快十年了啊,那可真的不短了!”哈麻今天谈性极浓,长长地吐了口气,低声点评。“人家说,宰相门房三品官,老夫也该对你有所安排了!”

“卑职才疏学浅,能替大人您抄抄写写,已经是老天保佑。断不敢再奢求什么官职!”陈亮闻听,又惊又喜,后退了数步,打算跪下磕头谢恩。

“站着说话!你其实没自己说得那么不堪,就是骨头软了些!”哈麻瞪了他一眼,轻轻皱眉。

“是,大人!”陈亮已经跪了一半儿的膝盖骨,立刻又像马车厢下的减震板一样挺了个笔直。

哈麻被他的反应逗得微微一笑,然后继续摇着头叹气,“你虽然骨头软了些,但生性谨慎。眼界不算太差,反应也足够灵敏,此外,跟了老夫这么多年,你居然还能保持几分良知,也是极为难得!”

“这,这……,是大人平素栽培得好!”虽然明明知道哈麻在夸奖自己,陈亮却觉得耳朵发烫,脊背发凉,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应。

“呵呵……”哈麻再度摇头而笑,随即,又低声吩咐,“雪雪那边缺一个总管府判官,你明天去补了吧。顺便把我今晚的想法,也给他带过去!”

“大人,大人恩典,属下,属下……”陈亮被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得眼冒金星。一时间,竟然忘了下跪磕头,愣愣地看着哈麻,语无伦次。

哈麻也不跟他计较这些,想了想,继续说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需要你的报答。雪雪的胆子和你一样小,但他却是个冒失鬼,有时候做事情只顾眼前。有时候呢,又分不清形势,自己睁大了眼睛往别人的陷阱里头跳。所以老夫派你去他那边做判官,看中的就是你的胆小,机灵和有良心。万一哪天他遇到大麻烦的时候,你记得帮他指一条生路,就算报答过老夫了!”

最后几句,他说得极为郑重,隐隐间,已经带上几分“托孤”的意味。参军陈亮听得又惊又怕,红着眼睛,举起胳膊大声赌咒,“卑职,卑职对天发誓,宁可拼了性命,也要保护雪雪大人安全!如果卑职言而无信,愿遭天打雷劈!”

“我信你,否则,也不会派你去辅佐雪雪了!”哈麻冲着他和善地笑了笑,轻轻摆手,“你下去休息吧,明天早晨领了告身,就可以出发了。记得多带几个人,路上最近不太平!”

“是,卑职遵命!”陈亮红着眼睛拱手,转身离开。待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外,却又迟疑着掉过头,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丞相,事情真的已经到了不可为的地步么?卑职,卑职不敢辜负丞相所托。但,但卑职,卑职就这么走了,心里头难免会不踏实!”

“说你是个有良心的,你还真是个有良心的!”哈麻坐在椅子上,颓然而笑。“没坏到那种地步,但老夫却不得不未雨绸缪。你可知道,老夫的前任,脱脱大人是怎么死的?”

“他,他不是被皇上解了职后,死于朱屠户之手么?”陈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低着头,小声反问。

“胡说!”哈麻笑着摇头,不知不觉间,眼角上居然有了泪光,“杀他的岂是朱屠户?!分明是满朝文武。你可知道,老夫接替他为相时,国库里还有多少钱?老夫实话告诉你吧,三万四千五百一十二贯,这就是整个大元的国孥。要不是老夫狠心抄了脱脱兄弟还有一些人的家,甭说再调兵遣将,连给满朝文武发一次俸禄都不够!”

第553章 怪圈(下一)

“丞相?”参军陈亮愣愣地站在门口,两眼发直,手足无措。

大元朝的国库,居然曾经空虚到如此地步。三万四千五百贯,放在民间,也许是巨富之资,放在一个国家的官库当中……,怪不得脱脱兵败后,朝廷居然就默认了朱屠户对淮扬的占据!连蒙古和探马赤军的开拔费都付不出了,这仗还怎么继续打?

但下一个瞬间,他却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双腿和身体颤抖得犹如筛糠。

哈麻疯了,他居然把大元朝的机密,顺口就说给了自己这个小参军听。汉官不得参与军机,此乃朝廷祖制。即便地位高如中书左丞韩元善,恐怕都不清楚大院的国库里头到底还有多少钱粮。而陈某,陈某不过是丞相府的一个小抄手,天可怜见,陈某刚才干什么要回过头来多那一句嘴?

正后悔得恨不得以头跄地之时,却又见哈麻惨然一笑,继续大声补充道:“你以为这满朝文武,个个都忠字当头么?狗屁,那是做戏给人看的,满朝文武,包括老夫在内,全都是戏子!倒是你们汉人有句俗话说得实在,千里做官,只为吃穿。大伙所图的,不过是官位,俸禄,以及由官位带来的那点儿额外好处罢了!至于国事如何,天塌下来自然有高个子顶着,与他们何干?当年就因为这么个道理,大伙一看再打下去,朝廷就只能发交钞当俸禄了,所以齐心协力做掉了脱脱。嘿嘿,恐怕脱脱到死,都没弄明白他到底错在了哪里!”

“丞相……!”陈亮又低低的喊了一声,提醒对方注意不要过于坦率。有些事情,原本不该他这个级别的人知道。他也很有自知之明,不愿意因为知道的事情太多,哪天睡梦中就做了糊涂鬼。

“你怕了,是么?”哈麻撇着嘴扫了他一眼,继续大呼小叫,“实话告诉你吧,老夫心里也怕得很。当年若是能打垮淮扬,则是脱脱一个人的功劳,但战事久拖不决,却得让文武百官都少收几百贯。凭什么啊?所以老夫动手时,就像推土墙一样,轻松地把脱脱给推倒了?没办法,老夫的帮手多啊。满朝文武,除了跟脱脱一根绳的那几个蚂蚱,其余全都恨死他了!哈哈哈哈……”

一边笑,他一边用衣袖抹泪。平素飞扬跋扈的面孔上,此刻居然写满了愤懑和忧伤。

“丞相,丞相太累了。卑职,卑职告退!”听对方越说越真实,越说涉及到的秘密越深。参军陈亮不敢再耽搁。趁着哈麻停下来换气的时候,大声祈求,“卑职今晚就走,连夜去见雪雪大人。丞相您放心,您交代的事情,卑职绝不敢耽搁!”

“忙什么,站住!”哈麻却是被憋得很了,或者说单纯想要发泄一番。所以根本不愿就此打住,向前追了几步,如一头病狼在俯视着无力逃命的猎物,“老夫已经跟你说了这么多了,不在乎更多一些!你以为老夫就不想做个一代名相么,凡是到了这个位置上的,谁不想着流芳百世啊?老夫当初上位之时,国库空的能跑耗子!老夫又是拉下脸皮来跟朱屠户学着开作坊,做买卖,又是四处抓流民来大都附近屯垦。花了这么长时间和力气,好不容易才令国库里的存钱又上了百万贯,好不容易才让大都城里边粮食能够自给自足。老夫,你说老夫容易么?”

不需要对方回答,顿了顿,他又继续大声补充,“而察罕贴木儿他们明知道朱屠户没死,还斗胆去跟淮安军开战,他们,他们这不是故意把老夫往火坑里头推么?”

“丞相,丞相大人!”陈亮顶着一脑门子冷汗,努力将自己的身体缩进墙角,“您累了,该休息了!请,请准许卑职告退。”

“老夫不累,老夫今天精神得很。老夫既然用你,就给你交个实底儿。这些话,雪雪不会听,听了他也不懂。所以老夫必须交代给你!”哈麻根本不给陈亮逃避的机会,伸出手,用力搬住他的肩膀,“就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他们两个义兵万户,比脱脱一根脚指头都不如。当初朱屠户羽翼未丰,脱脱用了大半年时间,都没能奈何得了他。就凭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个村夫,就能横扫淮扬?!做梦吧!做梦都没这么美的事情!”

“可皇上偏偏就给他们两个下旨了,并且是没通过老夫的中旨。老夫这个丞相,从始至终,根本就不知情。嘿嘿,这战火一旦蔓延开,肯定至少又得打上一整年。到那时候,老夫辛辛苦苦替朝廷攒下的这百十万贯,肯定就得见了底儿。到那时候,满朝文武一看又要发交钞当俸禄了,就又该琢磨着换丞相喽!!”

“丞相,丞相多虑了。陛下,陛下一直对您信任有加!这次给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下中旨,有可能是小人作祟。以陛下之圣明,今后肯定能发现不妥当。然后就会疏远那个小人!”实在想不出脱身之策,参军陈亮只好硬着头皮安慰。

“陛下跟脱脱,还联手斗垮过伯颜呢!”哈麻抬起手,用力擦了一把眼角。“结果脱脱什么下场,你也看到了。嘿嘿,臣子佞,陛下圣。打空了国库,就换一个丞相。把丞相的家一抄,至少又能支撑三个月。你看着,如果这仗真打上一整年,下次就该抄老夫的家了。到那时,皇上保管连眉头都不皱!”

“这……”参军陈亮不敢接茬,瞪大了眼睛,恨不得自己变成一股烟,顺着墙角飘出门外。

哈麻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何过分,又摇了摇头,继续嗤嗤惨笑,“抄了老夫的家,换个人来当丞相。然后过两年看情况不对,再抄此人的家,再换一个丞相。呵呵,等满朝文武谁都不敢当丞相了,咱这儿大元朝,也就差不多该完蛋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卑职,卑职不敢,不敢妄议朝政!!”参军陈亮被逼得无路可逃,把心一横,咬着牙拱手,“既然丞相看得如此清楚,何不激流勇退?卑职素闻,那朱屠户向来讲道理,抓到现役的大元将领都不诛杀,即便他将来真的得了天下,怎么可能会为难您一个告老还乡的丞相?”

“激流勇退,哈哈,哈哈哈哈!”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哈麻仰起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夫,老夫说你胆小却机灵,老夫,哈哈哈,老夫果然没看错你。但是,你以为老夫现在退,宫里那位能答应么?满朝文武能答应么?甭说他们不答应,咱大元朝自立国以来,有过能活着告老的丞相么?有么?老夫如今占着这个位置,尔等和雪雪好歹还能多活几天。老夫如果主动示弱,恐怕三日之内,老夫和尔等,就都得成为别人口中的血食!”

第554章 怪圈(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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