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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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个晚上,都是哈麻在说,不停地说,仿佛要把他这辈子积攒的话,都跟一个与自己身份地位完全不匹配的小参军倾诉出来。

而小参军陈亮,却只能小心翼翼地洗耳恭听。偶尔开导上几声,但前后回应的话全都加起来也没超过十句。并且还在内心深处不停地祈祷,希望老天爷开眼,让自己的记性立刻变差一些,再变差一些,最好出了门之后,就将今晚听到的所有东西,彻底忘个精光。

然而,人的记忆力却不会因主观愿望而改变。第二天出发的时候,参军陈亮的脑子里,却几乎清晰的记得昨晚哈麻所说的每一个字。并且深深地感觉到了哈麻心里所积蓄的无奈和悲凉。

哈麻要死了!一边策马快速南行,参军陈亮一边得出结论。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哈麻才会对自己这样一个算得上半个陌生人的角色,说了那么多隐秘和苦衷。至于哈麻为什么会死?原因其实也极为简单。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已经不再信任他,所以才越过他向底下的义兵万户传什么中旨。而在大元朝短短七十年的历史上,不被皇帝信任的丞相,出路一般只有两条。要么被皇帝解职后,被其他同僚分而食之。要么自己杀了皇帝,另立新君。

哈麻不希望其弟雪雪给他报仇!这是陈亮得出的第二条结论。

一旦哈麻被罢职,或者被朝廷以任何理由关进监狱。雪雪的最好选择不是报仇或者鸣冤,而是立刻带领家眷逃到淮安第六军团的防区,也就是登莱一带。这样,念在以前曾经暗通款曲的份上,淮安军也不会对雪雪痛下杀手。而兄弟两人所在的家族,才有机会继续传承繁衍。

第三,也是参军陈亮得出的最后一个结论,则是,大元朝估计快完蛋了。

虽然这个结论,让他隐隐感觉到一点儿忧伤,甚至还有一点儿失落。但是理智却清晰地告诉他,结局已经无法逆转,区别只是时间快慢问题。

道理同样也简单的出奇,如果一个国家的丞相,都要把子侄送到对手那边去寻求庇护的话。他心里对这个国家,怎么还会有任何忠诚可言?如果一个国家的丞相都对其失去了忠诚,这个国家怎么还有机会击败强敌?

大元朝从根子上已经烂透了,即便偶尔能出现一两个忠臣名将,能改变的也只是局部和枝叶而已,不可能在整体上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带着满腹的忐忑,参军陈亮走得飞快。每天晚上宿营,都枕戈待旦,唯恐有杀手从后边追上来,将自己碎尸万段。结果只用了五天功夫,一行人就已经抵达了潍州,接近朝廷和淮安军默认的双方边界。他本以为自己即将看到的,肯定是一片豺狼盈于野,白骨无人收的惨烈景象。却万万没有料到,眼前所见,与先前的预想恰恰相反。

没有尸体,没有白骨,也不见任何狼烟和乌鸦。如洗的晴空下,只有一片片整齐的旷野。比塞外还要整齐,并且绝不像塞外草原秋来时那样干枯。大大小小的河流纵横于翠绿色的原野之上,令人一望过去,顿时就心旷神怡。

也许是刚刚打完了仗,百姓尚未返回的缘故,旷野里除了士兵之外,很难见到活人。而那些士兵手里所拿的,也不是明晃晃的大刀长矛,却是一根根又细又长的竹竿子。末梢绑着粗粗的皮弦,猛地扬起来,就会在湿润地空气中,抽出一记嘹亮的声响,“啪!”。

正在溪流旁喝水的羊群,则老老实实地听着鞭子声的指挥,缓缓移动。每一群都有数千斗之多,远远看去就像一朵巨大的白云。专门养来保护羊群的狗儿,则排着队,在周围巡视来去。每发现异常的动静,就“汪汪汪”地狂吠不止。

带了三十几名丞相府家丁同行的陈亮,当然不可能不引起牧羊犬的警惕,很快,一行人就被犬吠声所包围。紧跟着,那些正在放羊的辅兵们,就从怀中掏出了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地吹了起来。不远处,则有号角声快速做出呼应。然后一波接着一波,将警讯传到了某一处,肉眼目前还看不见的军营。

“我乃丞相府参军陈亮,奉命前来探问雪雪将军!前面壮士是哪位将军的麾下,还烦劳替陈某通禀一声!”唯恐引起没必要的误会,陈亮迅速从马鞍后的行囊里掏出信物,高举在手里大声自报家门。

“你说什么?”距离陈亮最近的那名辅兵放下号角,以极其生硬的汉语大声回应。“通禀,不必了,听到牛角号没有?那就是传递消息的,一会儿就有专人过来跟你说话了!”

“多谢壮士为陈某解惑!”被对方的土鳖模样气得鼻子直冒烟儿,但在人地两生的情况下,陈亮却不得不继续保持冷静与礼貌,“敢问壮士是哪位将军的麾下?居然会想出用羊群麻痹敌军的主意,陈某真是佩服!”

“你问俺啊!”对方一开口,又是极其别扭的汉语。显然是刚刚学了没多久,尚未掌握精熟,“俺也不知道是哪位将军的麾下。俺是被俺家主人送来这儿的,专门给将军们放羊。你看到没,俺得羊长得好不?正准备抓秋膘呢,等到了月亮圆的时候,就可以再剪第二茬子毛了!”

“剪羊毛,剪羊毛做什么?难道这羊不是杀来吃肉的么?”被辅兵驴唇不对麻醉回话,憋得两眼发蓝。陈亮用力挥了下胳膊,没好气地追问。

养羊的唯一用途就是吃肉。而羊毛通常都是废物,大部分直接扔掉,只有极少一部分才会被用来擀毡子,或者做靴子帮儿。这所有在大都生活过的人都清楚的常识,怎么居然还有乡下人敢拿这事儿糊弄他!

“啥子?!吃肉?大人您是从外地来的吧,仔细看清楚了,这可不是那兔子大的山羊耙子。这是绵羊,绵羊,见过没?”谁料乡巴佬辅兵听到了他的质问,非但没有主动认错,反倒立刻变了脸色,非常警惕地把手握在了鞭子杆上,横眉怒目,“一头羊可产三斤半毛呢!大人您知道羊毛现在多少钱一斤不?您居然还要吃他的肉。我家百户大人说过,谁敢吃它的肉,俺家,俺家百户回头就剥他的皮!”

第555章 怪圈(下三)

“没长眼睛的东西,该死!”没等陈亮反驳,临时被抽调来担任护卫头目的亲兵百夫长的海森已经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

“别打,别打。老夫不怪他,真的不怪他!”参军陈亮见状,赶紧出声阻拦。

然而,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其他丞相府的家丁们,愈发忍无可忍,全都冲了上去,举起马鞭,朝着倒霉的辅兵劈头盖脸乱抽。一边抽,一边还大声教训道:“不长眼睛的东西,陈参军您可以不怪你。但老子却却必须收拾你。你敢对陈参军咆哮,就是对我家丞相吐吐沫。老子今天不打残废了你,对不起我家丞相大人的恩典!”

他们骂的是牧羊辅兵,参军陈亮却如同自己挨了骂一般,灰头土脸地劝说,“各位,各位兄弟,听,听我一言!丞相临来之前,曾经,曾经……”

他的话,被吞没在一片嚣张的叫嚷声中,“打,打死他,打死这个没长眼睛的!”

“打,狠狠地打。”

“哎呀,你他娘的小心一点儿。抽到老子头上了!”

……

尽管临行前曾经被管家一再嘱咐要收敛,尽管所保护的对象是一名在相府根本没多高地位的汉人幕僚。但一众相府家丁却坚决不肯继续忍气吞声,很快,就将连话都说不利索的牧羊辅兵从马背上抽下来,抽得满地打滚儿。

他们也是别人的奴才不假,可他们的主人是当朝丞相哈麻。如果临行前不是被勒令不准沿途招摇,这一路上,就连那些地方常驻的千户、百户都得主动出门十里相迎,临别前再送上份足够丰厚的程仪以表对当朝宰相的尊敬。而脚下这个区区牧羊奴,居然敢对着大伙粗声大气,这不是自己想找死,又是在干什么?!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周围其他牧羊辅兵忽然见到自己的伙伴被一群陌生人从马背上打落于地,一边疾驰过来救援,一边奋力吹响了手中号角。

“吹你个鸟毛,噪呱!”家丁们则骂骂咧咧迎上去,与对方战做一团。

转眼间,整个潍水河西岸,就全都热闹了起来,连绵的号角声响彻云霄。很快,在号角声的背后,又隐隐传来了风雷之声,“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震得脚下的大地也跟着微微颤抖。

“咩,咩,咩咩——!”正在低头吃草的羊群受了惊吓,雪崩般逃散。负责看护羊群的狗儿,则狂吠着奔跑追赶,“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咩,咩,咩咩——!”,“打,打死他不长眼的。娘咧——!”刹那间,狗叫声,人喊声搅在了一起,响成了一片。把个参军陈亮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着圈子,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就在此刻,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三声号炮。“轰!轰!轰!”,一声比一声更近,一声比一声嘹亮。紧跟着,从一簇并未见得如何宽阔的树林后,绕出了三千多铁骑。跑在最前方的是一匹桃红色战马,极其高大神骏,马背上,则坐端着一个银盔银甲的将军,战刀遥遥指向陈亮的鼻尖儿,“呔,哪里来的狂徒,居然敢在老夫面前撒野!”

“速速下马就缚,我家大帅饶尔等不死!”仿佛事先操练过无数遍一般,银甲将军身后的亲兵们,扯开嗓子齐声高呼。

“雪雪将军,雪雪将军,不要误会,是我,是哈麻丞相派我过来的!”参军陈亮一看这个阵仗,就知道自己要找的正主儿来了。慌忙跳下坐骑,将哈麻给的信物高高地举过头顶,“小人陈亮,拜见雪雪将军!”

“小人海森、阿鲁丁、赛季拉祜……”众家丁见引来的大军,也不敢继续造次。放弃各自的虐待对象,跳下坐骑,纷纷跪倒于地。

“嗯?”马蹄声太大,雪雪根本听不清对面在说什么。但从陈亮等人的动作上判断,来者可能不是敌人。于是乎更加精神百倍,策动桃红色的汗血宝马,急冲数百步。堪堪已经踩到了陈亮的头顶,才猛地一拉坐骑缰绳,“吁——!”

“吁——!”他身后,也是一片嚣张的喝令声。两百余名骑着栗色大食宝马的亲随,齐齐拉紧缰绳,在翠绿色的旷野里,排成了一条笔直的横线。

不用再往远处看,光是这两百名亲兵的做派,就让陈亮佩服得五体投地。“呯、呯、呯”他用力在草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再度将信物高高地举过头顶。“小人陈亮,乃相府参军,今日奉丞相大人的命令,前来探望将军!”

“你是?”雪雪微微愣了愣神,目光顺着信物快速向下,“哈哈,我想起来了,你是大哥的笔且齐!我说谁敢打到老子头上来呢,原来是大哥的爪牙!这事闹的,老子吃了亏都没地方说理去!”(注1)

“小人驭下无方,请雪雪将军责罚!”百夫长海森唯恐自己被落下,向前快速爬了几步,与陈亮并肩谢罪。

“你,红胡子?大哥居然把你也给派来了?”雪雪的目光迅速扫过他的面孔,又是微微一愣。记忆中,这个来自极西之地的亲兵头目,甚得自家哥哥的信任,几乎出门就必然令其贴身跟随。这一次,居然为了保护一个小小的书吏,把他也给派了过来。

“是小人,是小人!”亲兵队长海森没想到雪雪居然还能记得自己,兴高采烈地继续向前爬行,“小人是何等的荣幸,居然能再度见到将军大人您。小人家里……”

“行了,你别拍马屁了。”雪雪身边,从来不缺擅长阿谀奉承之辈,怎么可能听得进去一个“化外蛮夷”的粗糙奉承。皱了皱眉头,挥鞭打断。

“是!小人,小人不是拍马屁。小人只是高兴,高兴。嘿嘿,嘿嘿!”亲兵队长海森讪讪地跪直身体,满脸堆笑。

“起来吧,你们两个!”雪雪轻轻挥了下马鞭,皱着眉头叮嘱。随即,冲着身后一名身披千夫长锦袍的人吩咐,“宝音,你去看看那帮牧奴被打死没有?没有的话,就让他们赶紧滚起来去收拢羊群。一帮子废物点心,尽给老子丢人!”

“遵令!”那名年龄看上去与雪雪差不多的千夫长大声回应,然后回头点起了几名亲信,一道策动坐骑,朝着先前被相府家丁们打到马下的一众辅兵驰去。

“小人,小人先前不知道他们是自家奴才。小人……”参军陈亮见状,少不得又要拱手赔罪。然而雪雪却又挥了下马鞭,满不在乎地打断:“打就打了,这种蠢货,从塞外那边,一吊钱可以买来一窝儿,没必要太放在心上!”

“是,多谢将军大人宽宏!”陈亮闻听,心中登时一松,拱起手,再度低声道谢。

“你这人也忒啰嗦!”雪雪根本没功夫跟他弄这些繁文缛节,皱了下眉头,低声呵斥。“别婆婆妈妈了,信呢,赶紧拿出来给我看!”

“启禀将军,是口信!”陈亮心里没来由打了个哆嗦,四下看了看,非常警惕地提醒。

“口信?大哥真是闲的没事情干了,如此大张旗鼓,却只为了送个口信!”雪雪闻听,眉头又是微微一皱,低声抱怨。

“雪雪将军……”见到对方反应如此愚钝,陈亮忍不住低声提醒,“丞相大人的意思是,他的话只能转给您一个人听!”

“由你?一个汉人笔且齐?”雪雪低头扫了他一眼,眉头皱得更紧。“谁知道你转的,是不是他的本意?”

这话,问得可是道理十足。一时间,居然令陈亮无言以对。口信这东西,的确可以保证把柄不会落到第四个人手中。可充当传达者要是不被当事双方信任,又怎么可能保证口信的真实?

正急得火烧火燎间,却又看见雪雪用力拍了一下自己头上那顶镶嵌满了各色冰翠的的银盔,大笑着说道:“哈哈,我可真是傻了。大哥他为什么派海森保护你,不是就想跟我说,你比海森,你跟海森一样可以信任么?上马,上马。你这就跟我回军营去,咱们俩关起门来,慢慢细聊!”

“卑职遵命!”参军陈亮终于松了一口气,躬身行礼。然后飞身跳上坐骑。被雪雪麾下的两百名亲兵团团簇拥着,弛向旷野的尽头。

一路上,依旧很少见到人烟。入眼的,全是大块大块的牧场。有的地方放养了成千上万的绵羊,有的地方,却专门空出来长草。一队队衣衫褴褛的辅兵或者牧奴们,则挥动镰刀,将齐膝高的牧草割倒,然后熟练地打成一人多高的卷子,堆在露天中等待风干。远远望去,一排排整齐的草卷就像碧海中的亭台楼阁,随着草波的起伏忽隐忽现,蔚为壮观。

“怎么样,老夫将这地方收拾得不错吧?”雪雪的年纪还不到三十,却也自称起了老夫,“老夫敢说,连大都旁边的皇庄,都没老夫收拾得好。”

“这……?”参军陈亮看不懂那鳞次节比的草捆子,除了养羊之外,还有什么其他高深用途。犹豫了片刻,压低了声音回应。“将军恕罪,卑职是汉人,不通畜牧之事。但将军能在战场上养起这么多羊来,想必也花费了不少心血!”

“那是当然,这羊,可都是老夫托人专门从辽东买回来的良种!”雪雪丝毫不懂得谦虚,立刻高高地扬起头颅。“这地方原来的羊,根本不产毛。而辽东羊,每年却能剪两次毛。据说大食人那边,还有一种细毛羊,专门为产毛而生。每年能剪四次,加起来有十二三斤重。老夫已经给海商下了单子,向他们重金求购了。等到种羊运回来,再养上几年,老夫就让益都到潍州这一带,全都都变成牧场。”

“牧场?将军,您养那么多羊,莫非就只为了剪毛?!”参军陈亮听得晕头转向,忍不住皱着眉头询问。

“当然了,你莫非不知道羊毛眼下都涨到什么价了么?”雪雪猛地挺了一下腰身,像看乡巴佬一样看着陈亮询问。

“这……?”陈亮虽然不是书呆子,可身为相府的笔且齐,平素也没时间去注意羊毛的具体价钱。愣愣地看着雪雪,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哎呀,我忘了,你们汉人讲究的是读书人命格高贵,不操心贱业!”雪雪却也不为难他,迅速晃了晃镶满冰翠的银盔,笑着说道。“怪老夫,怪老夫。嗨,实话告诉你吧,这养羊呢,可比种地赚钱多了。你看看我身后这帮亲兵,每人一套全身板甲。你再看看他们身后的那些弟兄,每人至少能保证用铁甲护住自己的前半身儿。如此败家的装束,你在别的地方见得多么?”

“启禀将军,即便的禁军,如今也不会装扮的如此,如此齐整!”陈亮拱了拱手,实话实说。这两年朝廷上下用度非常节省,很少给大都城内的禁军添置什么新武备。而产自淮扬的全身板甲和半身胸甲,更是因为高昂不下的价格,只会由将领们自行出钱置办,朝廷绝对不会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来,一购就是上千套。

“这些,都是老夫和军中诸将率领辅兵垦荒放牧所得。”雪雪是个标准的二世祖,心中早就把陈亮当成了自己人,所以也不瞒着他,得意洋洋地炫耀。“刚打过仗的地方,百姓能跑得动的早就跑光了,指望他们土里刨食,怎么可能养得起老夫麾下的弟兄?所以还不如直接将地给圈了,专门养羊。然后不管是卖给大都来的商贩,还是卖给淮扬来得商贩,价钱都好得很。”

“这个……?”参军陈亮闻听,心中忍不住激灵灵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冷战。怪不得过了益都之后,沿途看到的村落就越来越少,百姓也越来越稀疏。原来雪雪等人,铁了心要将这一带全都变成牧场。而所谓百姓跑光了,恐怕也就是一个说辞。只要蒙古兵策动着战马到别人家门前来回驰骋几趟,有谁还敢大着胆子继续留下来种地?

“你在大都附近,平素根本见不到这么大的牧场吧!”见参军陈亮被眼前的壮观景象惊得两眼发直,雪雪愈发志得意满。“实话告诉你吧,非但老夫在养羊,从真定府往南,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没土地闲着。要不然,你以为,桑干水两岸那么多织机,都是用来纺棉花的么?这年头,纺纱织布,哪有纺羊毛织料子来钱快?你也就是来早了,等明年开了春儿,老夫至少还能再派人圈出五十万亩草场来。要是再能买到足够的大食细毛羊,用不了五年,老夫麾下所有战兵,就能全都披上胸甲!到那时,老夫倒是要看看,脱脱麾下的那些余孽,还敢不敢再于皇上面前,嚼我们兄弟的舌头根子!”

注1:笔且齐,古代蒙古语,写字人。《元史语解》卷八职官门:“笔且齐,写字人也。”。满语中的巴克什,笔贴式,也是源自此词。

注2:怪圈中,被处死的七名儒生为,刘谌。伯颜守中、郑玉、王翰、姚润、王谟、李祁。前文将李祁写成了王逢,特此更正。

第556章 背叛(上)

“五十万亩草场?”陈亮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费了很大力气才确保自己没有从马背上滑落下去。

他虽然也出身于小富之家,但父辈却并非什么地方名流。所以投入哈麻帐下之前,也曾多少接触过一些人间烟火。非常清楚五十万亩土地到底有多广阔,更清楚的知道,在益州、山东这些地方,五十万土地上通常会聚集着多少黎民百姓!

三十亩地一头牛,乃是一个农夫的最高梦想。除非刚刚闹过瘟疫,否则,在中书行省的大部分的地区,每户农家所拥有的土地,绝对不会超过十五亩。并且在乡间,通常有一半儿以上的农家,名下连五亩土地都混不到。需要在忙活自家田产的同时,还去同乡的士绅家当佃户或者短工,才能勉强为自己的一家老小赚回当年的口粮。

五十万亩新圈出来的草场,则意味着至少五万户农夫要流离失所。每户农夫家中,至少会有一名白发苍苍长辈、一个粗手大脚的老婆,两到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细算下来,这个数字瞬间就扩大到原来的六倍,从五万变成了三十万!

三十万人,就在雪雪轻飘飘挥动马鞭之间,失去了原本拥有的一切,背井离乡。三十万人,就因为一个轻飘飘的“圈”字,就被夺走了家园,土地,财产,变得一无所有。从此四处流浪、乞讨,直到其中七成以上变成路边的饿殍!

“咯,咯咯,咯咯……”大热天儿,参军陈亮却发现自己又开始打起了冷战。仿佛一瞬间就掉进了阿鼻地狱,四下里环绕的全都是魔鬼,而他却侧身其间,与他们共享一场人肉的盛宴!

这,绝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然而,他却没法反抗,哪怕是眼睛稍微露出一丝不忍,就马上会被周围的魔鬼们毫不犹豫地砍翻在地,变成盛宴的下一道菜肴。

所以,他只能选择强颜作笑,与魔鬼们共同举杯。然后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看着一道道新鲜的“菜肴”被端上餐桌。直到他自己也变成魔鬼的一员,主动拿起刀子,切向菜肴的喉管。再也看不到对方的痛苦与挣扎……

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里,陈亮都陷入了梦游状态。浑浑噩噩地听着雪雪吹嘘他这一年半以来的丰功伟绩,浑浑噩噩地听着周围那些将士对雪雪的歌功颂德。并且凭借本能偶尔插上几句,确保不露馅,或者不被盛宴的主人嫌弃。

直到进入了雪雪的中军帐,大部分将士都告辞而去。他才勉强从梦魇里挣脱出来,重新恢复了一些神智。而雪雪却早已迫不及待,将一大碗马奶酒用力推过来,大声命令:“喝了他,看你这怂样!才几百里路居然就累得连魂儿都没了,真给我大哥丢人!喝,喝完了赶紧告诉我,大哥想对我说什么要紧的事情?”

“哎,哎!”陈亮连声答应着,举起冰翠酒碗,将里边的酸马奶一口闷下。比起大都城内最近刚刚流行的淮安烧春,马奶酒的味道堪称寡淡。但如此一大碗落了肚,却也让他感到腹内一片滚烫,眼神也终于恢复了几分明亮。

“说罢!这里已经没外人的了,都是信得过的弟兄!”雪雪等得好生不耐烦,用手指敲了敲桌案,低声催促。

“啊——!”陈亮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坐在了帅案对面。吓得一蹦而起,长揖及地,“将军恕罪,属下并非有意冒犯,而是,而是刚才筋疲力竭,所以,所以一时犯了迷糊!”

“啰嗦!”雪雪不屑挥了下手,继续大声催促。“你是大哥的人,不必讲究这些!”

“多谢将军宽宏!”陈亮闻听,心里便是一松。随即又恭恭敬敬做了两个长揖,然后才清了清嗓子,低声汇报:“启禀将军,丞相大人担忧,担忧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个轻举妄动,会打乱他的整体部署。所以想请将军出马,督促二人服从命令,让开道路,放,放被困在单州的淮安军南返。”

“就这么点事儿?!”雪雪又轻轻皱了下眉头,随即,鼻孔里喷出一股狂气,“嗤,老夫还以为多大的麻烦呢。不就是让那两个乡巴佬别瞎折腾么?容易,老夫马上请太不花给他们下一道将令,谅他们两个也不敢不从!”

“能让太不花大帅给他们下令当然是好,但丞相还担心……”抬起头四下看了看,参军陈亮将声音渐渐压低,“丞相还担心淮贼不识好歹,得寸进尺。所以,所以想请将军大人出手解决此难题!”

“这个呀?”雪雪又轻轻皱了下眉头,迟疑着说道:“这个老夫得派人先打听一下具体情况。但据老夫所知,淮安那边,除了第四军陆续杀过了黄河之外,其他各军都没有什么动作。所以,嘶——!你别急,我马上派人去打探。估计朱屠户也只是想给那两个乡巴佬点儿教训,并没打算大举北上!否则,老子这边早打成一锅粥了,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受影响?!”

“将军大人慧眼如炬,卑职,卑职茅塞顿开!”陈亮闻听,立刻拱起手,马屁之词滚滚而出。

雪雪则很受用地捋了捋刚留了没几天的胡须,笑着摇头,“唔,也没什么如炬不如炬的,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大哥坐镇中枢,什么事情都得搁在一起反复琢磨。而老夫却远在一隅,自然对有些情况洞若观火!”

“大人真是虚怀若谷!”参军陈亮又拱了下手,声音瞬间压到最低点,“丞相大人的意思是,如果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个不服军令,则请将军按律处置,切莫手软!”

“知道,不就两个乡巴佬么?他们哪有跟太不花大帅硬抗的胆子。你放心,这事儿没那么复杂!”雪雪想了想,冷笑着摇头。

在他看来,自家大哥纯属吃饱了没事儿干,才多此一举。朱屠户被人摆了一道,眼下连淮安军的内部纷争还没处理清楚,哪有精力挥师北上?而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两个,不过是两名想趁乱捞便宜的土鳖,发现点子扎手,自然会主动放弃,何须大哥哈麻如此操心?

况且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这几年无论是跟朱屠户斗勇,还是跟脱脱斗智,都没吃过任何亏,哪里还用大哥叮嘱得如此仔细。仿佛没有他的提醒,自己就不懂得防患于未然,就会眼睁睁地任由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两个爬到丞相府房顶撒野一般。

“丞相大人还曾经吩咐,要属下留在将军身边!”敏锐地发觉雪雪已经不耐烦,参军陈亮稍微犹豫了一下,继续以蚊蚋般的声音补充。“丞相大人的意思是,最近大都城内秋风渐起,希望雪雪将军多加小心!”

“什么意思?莫非脱脱的余孽又在搞事?”雪雪闻听,脸上瞬间涌起一团黑云。“奶奶的,老夫不说话,他们还真忘了马王爷长着几只眼睛了!宝音——!”

“在!”千夫长宝音答应一声,大步入内。身上的板甲被窗口射进来阳光照得耀眼生花。

“点一千胸甲骑兵,一百重甲骑兵,明天一早,赶回丞相府送秋礼。一路上,你给我端起架子来,切莫坠了相府的威风!”雪雪嘉许地点点头,朗声吩咐。

“得令!”千夫长宝音正憋得浑身力气没地方使,立刻肃立躬身。随即,快走上前从雪雪手里接过调兵信物,转头大步离去。

“将军大人——!”参军陈亮想出言阻拦,根本来不及。直到宝音的身影已经在中军帐门口消失,才小心翼翼地补充,“将军大人三思。丞相,临来之前,丞相曾经吩咐卑职,切忌沿途张扬!”

“大哥是大哥,我是我!”雪雪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撇着嘴说道,“大哥为何拜了相这么久,却总是被人算计。就因为他太小心了,有恩无威!而世人通常都欺软怕硬,你越百般忍让,他们越会欺负到你头上来!”

“这……”参军陈亮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有心提醒雪雪一句,眼下给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两人撑腰的是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话到嘴边,却又悄悄地吞了回去。

就凭雪雪这嚣张模样,他不敢保证,自己主动提醒之后,此人会采取什么样的暴烈举动。而造反是抄家灭族的罪名,他可不愿意把自己卷进这场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的赌博当中。

“除了这些,大哥还有什么其他吩咐么?”雪雪的话又从耳边传来,听上去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这,没,没了!”陈亮心里打了个哆嗦,应付的话脱口而出。

“就这点儿破事啊,居然也值得你千里迢迢跑一趟?!”雪雪闻听,不屑地耸肩。

“老大人,老大人想必是不放心将军,所以,所以派小的和海森百户过来替他看上两眼!说实话,老大人和大人兄友弟恭,小的,小的在旁边看着,心里都羡慕得要死!”非常熟练地,陈亮又开始大拍马屁。

三十万饿殍,三十万绝望的面孔。在他眼前忽隐忽现。关于哈麻委托他叮嘱雪雪,看到形势不妙立刻过河投奔淮安第六军团的话,被他彻底遗忘在了风中。

第557章 背叛(中)

当晚,雪雪礼贤下士,在军中摆开宴席,盛情款待相府故旧。

闻听大都城下来了老乡,除了他身边的嫡系将领之外,临近几处军营里,也有不少人主动跑过来凑热闹。大伙一年多来养尊处优,个个都闲得百无聊赖。因此一边听陈亮讲述大都城内最近发生的掌故,一边喝酒吃肉,很快一个个就醉眼惺忪。

“其实,要,要我说,皇上,皇上就该招安,招安朱屠户。哪怕,哪怕让他做三公,都,都绝对值得!”酒水上了头,有些人的嘴巴就开始变大。该不该说的,全都一股脑往外倒。

“可不是么?打什么打啊,那朱屠户根本没什么反心。要不然,当年脱脱被撤职时,他早趁机,趁机一路向北,跟皇上要个说法了!”一名横着比竖着还高副万户,拎着半截没啃完了羊骨头,醉醺醺地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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