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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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的嫌疑是谋杀亲夫,收监便得打入关死囚的监牢;长二姑富名在外,三班六房都认作是肥猪拱门,胡成上下打点,一下子便花了三千两银子。

“胡二爷,”受了好处的刑房书办,对胡成说:”这件案子太大了,逆伦重案,地方官不能破案,要担极大的处分,所以我们大老爷也很担心,急于了案。如今我们想法子拖一拖,但期限也不能太长,听说你们太太是和中堂府里出来的,你何不到上面去想一想法子?”

“是。”胡成答说,”不过陕甘总督长大人,从前跟和中堂面和心不和,只怕未见得肯帮忙。”

“陕西巡抚陆大人呢?”

“不认识。”

“邻近省分的大官呢?”

“喔,”胡成想起来了,”四川总督勒大人,每回到京,一定要来见和中堂的。”

“那好,你赶紧到成都去一趟,求一封勒大人的’八行’来,不管是给长大人,还是陆大人,一定会交代下来,我们当好想法子把这件案子弄成一件悬案了。”

水龙吟第五册

衣锦归娶—十二

衣锦归娶—十三

衣锦归娶—十四

衣锦归娶—十五

衣锦归娶—十六

衣锦归娶—十七

衣锦归娶—十二

胡成星夜赶到成都,在总督衙门西辕门外的一家茶馆中,花二十两银子找到关系,为他传递了一张”和中堂府旧仆胡成,为主母身陷逆伦冤案,求见勒大人俾期昭雪”的禀帖,居然蒙勒保延见。

勒保不认识他,但他见过勒保,而且不止一次,细数往事,并为佐证。勒保得知长二姑的遭遇,颇为同情,当下写了两封信,分致陕甘总督觉罗长麟、陕西巡抚陆有仁;当然,信中不是为长二姑求情,只说四川盛传有此冤狱,倘或处置不善,激起民怨,于剿匪军务,大有妨碍,”川陕如唇齿之依”,不能不表示关切。

逆伦重案,关乎封疆大吏的考成,且有勒保这么一封信,更不得不格外重视;长麟跟陆有仁商量下来,决定将全案人犯提到省城,指派商南知县王万钟主审。

这王万钟是举人出身,他的叔叔是有名的刑幕,所以王万钟熟于案例,善断疑狱,号称陕西能吏第一。奉到委札后,取道商州北上;入西安府的第一站便是蓝田。

蓝田在西安东南九十里处,县城周围只有五里,在缺分上是个”简县”,但县虽小却不是无名之地,因为县内的蓝田山出美玉;及至韩愈因谏佛骨而遭贬逐,由长安取道蓝田南下,途次有一首”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诗,”秦岭”、”蓝关”亦都在蓝田境内,名气就更大了。

蓝田县内近数十年兴起一座香火极盛的华严寺,仕宦行商,经过这里都要去求一支签,以卜休咎。华严寺的签灵,有一段传奇,雍正年间,西安有一家人家,一共三口人,母、子、媳;作母亲的十六岁就守寡了,将遗腹子抚养成人,中了秀才,年纪也还不到四十岁,那知难耐孤帏,私通了一个屠夫,幽会的踪迹极其缜密,她那在外游学的遗腹,固被蒙在鼓里,左右邻居亦毫无觉察,但不幸地,有一天半夜里,为她的儿媳撞破了。

像这样奸情败露而要防止丑闻外泄,自古以来便有个不二法门:拖人下水。寡母跟屠夫商议,屠夫不想有此一箭双鵰的艳福,自然满口应承。

但儿媳也想到了,除了在枕下置一把利剪防身以外,在门窗上置了好些铃铛;一夜屠夫来撬窗户,突然铃声大作,几乎惊动了四邻,屠夫吓得抱头鼠窜,从此幽会渐稀;做婆婆的,当然亦就没有好嘴脸给儿媳看了。

不久,游学的儿子回来了,寡母当然关心,隔房偷听,不闻小夫妻有燕好的声息,只听得咕咕哝哝的枕上细语,到曙色将露方罢。及到天色大明,儿子已不知去向,到晚未回,婆媳俩都感到事情不妙;寡母内心尤为惊恐,她怕儿子羞愤之下,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及至尸首发现,必得追究死因,这一来她跟屠夫的孽缘,就像纸里包不住火那样了。

想来想去,只有下毒手先发制人,跟屠夫商量以后,请代书递了一张状子,说她的儿媳不守妇道,有了外遇;儿子回来,得知隐情,羞愤出走,至今生死不明,请县官彻查真相。

西安府附郭两县,西面长安,东面咸宁,这张状子是告到咸宁县,县官秦守训是个极忠厚明理的长者,先传儿媳在花厅讯问,州县官的心法是,问案之前,先要”看相”,戏中常有”抬起头来”这句辙儿,目的就是为犯人看相,尤其是辨识妇女贞淫,这个法子极灵。秦守训看这小妇人决不似曾犯淫行的模样;及至问到她可有外遇,她既不承认,亦不否认,只是哀哀痛哭不已,明明是有隐情难言。

于是再传婆婆来问:”你说你儿媳妇有外遇,要指出人来!妇女的名节最要紧,就算你是婆婆,也不能随便诬赖儿媳;不然,我要掌你的嘴!”

“小妇人不敢瞎说。”说出一个人来,便是那屠夫。

这原是串通好了的,传屠夫到案,自承”和奸”;秦守训忽有灵感,先传婆媳两人到堂,分跪左右,然后对屠夫说道:”是否和奸,还要再查,不过你自己先承认了,依律:和奸杖八十。我先发落了你!”说着扔下一把”火签”,大声喝道:”替我重打八十大板;着实打!”

于是值堂衙役将屠夫拖翻在地,剥下裤子,儿媳羞看男子下体,将头扭了过去;及至行刑时,衙役遵从秦守训所下的暗号——暗号便是”着实打”三字,要虚张声势,板子高高举起,做出用力之状,其实着臀已轻,而板子又必须全面平铺,才能打得皮开肉绽,声音极响,其实伤皮伤肉不伤骨,但见者已触目惊心了。

秦守训是早已在注视做婆婆的脸上了,看她随着屠夫的哀呼而有不忍之色,心中便大致有数了。

屠夫已照和奸之律,处置完毕。原告饬回;被告并未收监,只传她的娘家人来领了回去,随传随到,这是秦守训的仁人用心,因为儿媳仍住夫家,可想而知的,必受婆婆虐待。

但案子不能结,因为照婆婆的指控,很可能已出了命案,只是未曾发觉;而一旦发觉,又可能涉及谋杀亲夫,这样的案情,便无法宕成悬案,否则便是”草菅人命”,只要有人说话,秦守训的前程都会不保。

因此当务之急,便是首先要确定当事人的生死。生要有人,死要有尸,案子才能办得下去。

秦守训彷徨无计,去求了一支签;签文是唐朝大诗人李商隐的一句诗:”蓝田日暖玉生烟。”猜详了半天,不知其意,不过整体来看,不像是已经死了的语气。而且此诗上句为”沧海月明珠有泪”,关合着合浦还珠的典句,只不知身藏何处而已?

因此秦守训便发了一道”海捕文书”,遣一名干练的差役,出外寻访;这不会像大海捞针、茫无涯际,有一套例行的程序,先到当地县衙门投文,请求协力,捕头便会找地保查问,可曾见有如何如何模样的陌生人?有了线索,再行追查;否则转到下一县,重复这一套程序。

这名差役的运气很好;一半也是他肯实力奉公!经过之处,在茶坊酒肆先就探访了,出西安府到得蓝田县,天色已晚,不便投文,找一家客店歇下。夜来无事,找旅客喝酒聊闲天,谈到那件疑案,那差役揭露了自己的身分与任务,问大家可曾见过这么一个游学的书生?

“在华严寺替和尚抄经的那位相公,不知道是不是?”

据此人所述的相貌,颇为相似。尤其令人可疑的是,那位”抄经相公”脸上从无笑容;平时沈默寡言。不抄经时,便坐在大殿台阶上仰望空中,彷佛有无穷心事似地。

差役喜不可言,还怕一夕之隔,事起变化;问明了华严寺的地址,当夜赶了去,叩山门求见方丈,道明来意。方丈说了这位”抄经相公”登门自荐的日期,约略相符;请了那位”抄经相公”来见,差役只说了句:”你老婆为你受尽冤枉吃尽苦,你知道不知道?”那人顿时双泪交流,真相大白了。

华严寺自此声名大噪,方丈颇有生意眼,设了签筒,大肆宣传,都说华严寺的签灵,香火兴旺。王万钟未能免俗,也去求了一支签,签是”上上”,但签文玄而又玄,共是四言四句:”无情无理,有情有理,有理无情,有情无理。”

王万钟沈吟了好久,蓦地里省悟,国法不外人情,听讼谳狱,不外乎从情理二字上去细心推求,真相自出。

第二天进了西安城,王万钟行装甫卸,便去看长安知县孙复;长安是”首县”——州县官进省,第一件事便是拜访首县,因为他是州县官中的龙头老大,凡事需要他指点,才不致出甚么差错。

孙复下乡验尸去了,不过已留下了话:”王大老爷公差到省,少说也有个把月耽搁,要替他找公馆。”公馆找在西城的三清观;接待的县丞派人将王万钟的行李,由客店搬到三清观,安顿既定,王万钟看辰光甚早,决定去谒见首府。

首府便是西安知府,名叫瑞福,是个旗人,年纪只有三十多岁,翻译进士出身;手本一递进去,立刻接见,那瑞知府脾气很好,毫无架子,口口声声”王大哥”,叫得极其亲热。

“王大哥,这件案子来头不小,还惊动了四川勒制台;本省陆中丞特地赶到兰州,跟长制台商量,发交西安府提审,而且檄调王大哥来主办,一切要仰仗了。”

“不敢,不敢!卑职奉命陪审,自然追随大人之后,力效棉薄。”

“不,不,我跟首县孙大老爷,都是摆样子的。王大哥,你对这件案子,有甚么看法?”

“卑职只是听人传闻而已,未阅全案,不敢有成见横亘脑中。”

“王大哥虚衷以听,佩服之至。不过采访民情,于办案亦不无裨益。”

“是,”王万钟欠身问道:”不知民间是何观感?”

“大家都说,这件案子像’玉堂春’,我们三个人要唱一出’三堂会审’。”说到这里,瑞福不知掣动了那根筋,戏瘾突发,”嗒,嗒,呛”,嘴里起了个”快板头”,随即唱道:”在洪洞住了一年整,皮氏贱人起毒心,一碗药面付奴手,奴回手付与那沈官人,官人不解其中意,他吃了一口哼一声,昏昏沉沉倒在地,七孔流血他就命归阴。”

王万钟错愕莫名,心想瑞知府莫非有些痰疾?再看伺候的听差,面无表情,恍若未闻,大概是司空见惯,所以并不觉得好笑了。

王万钟是不敢笑,敷衍了一会,告辞而回。守在玉清观的另一名跟班,告诉他说:”长安县来通知,凤翔县已先将全案卷宗解到;人犯亦已在路上了。孙大老爷已经回城,晚上送菜来陪老爷吃饭,当作洗尘。”

不久,长安县派人挑了食担来,还有个手持菜杓的厨子。接着,孙复来回拜,互道仰慕,彼此换了便服,喝茶闲谈。

当然,王万钟首先提到,便是谒见瑞知府的经过,孙复笑道:”旗下纨袴,行事不中绳墨,不过人是忠厚一路,不难相处。”

“首府全省观瞻所系,我真不明白朝廷怎么会派一个纨袴来干这个缺。”

“他是陆中丞特保的,这也有个缘故,军兴以来,旗下达官,途经西安,转道他往,无日无之。瑞知府是内务府包衣,先世数代显宦,跟勋臣贵戚都有交情,陆中丞保他,就是用他来应付那班旗下达官。”

“瑞知府不过出个面,一切供应还不是要靠你孙老大哥?”王万钟又说:”西安有巡抚、布、按两司,还有学政、将军;绿营还有提督,正一品的大员,似乎也不能不敷衍,真够受的。”

“唉,’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这也是命中注定。”

县官号称”百里侯”,皆有自己的城郭,惟有首县附于府城;附于省城如孙复这样,更是首县之首县,他人望之若神仙,而局中人却以为是”恶贯满盈”之报,王万钟不由得想起最近听人所念的一首咏首县的”十字令”。

“十字令”亦就是”宝塔诗”,从一字迭累至十字:”红、圆融、路路通、识得骨董、不怕大亏空、围棋马吊中中、梨园子弟殷勤奉、衣服整齐言语从容、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将首县的地位、性情、作风描摹得淋漓尽致。但其中有两句,在王万钟觉得费解。

“孙大哥,做首县一定得识骨董吗?”

“喔,你说的是那首十字令。”孙复答说:”首县常派出去监交,前任有亏空,甚么可以报销,由后任接办;甚么不能报销,前任要赔,没有现银拿骨董作抵,折价多少由首县核算,不识骨董,总有一方不服,搞得不巧,首县自己会吃大亏。”

“怎么呢?”

“我谈我的亲身经历给你听。”孙复想了一下说:”湖北安陆府一共四县,我是钟祥首县;遇到天门、京山对调,由我监交,核算下来,京山知县亏空三千多两银子要弥补,拿出一幅王烟客山水长卷,说是价值千金,’四王’的精品,也确有这个价钱,我劝天门知县接了下来;他说他买不起,事情成了僵局。京山知县跟我商量,能不能由我买了下来,他自愿减让三百银子,我想这是公私兼顾的好事,答应下来,兑了七百银子给他。后来才知道这幅画是’西贝’货,而天门知县原是鉴赏名家,他已看出画是假的,不肯说破,说买不起原是托词。”

“这天门知县也太不够意思了。”

“是啊,我心里也有点不大舒服。隔了两个月,制军的老太太八十大寿,我到武昌去拜寿,跟他不期而遇,我说:原来你老兄是鉴赏大名家,真是失敬了!他不等我说完,就抢过话去,他说:我料到你老大哥一定会怪我,不过你是错怪了。”

王万钟插嘴问道:”怎么是错怪了他呢?”

“我也是这么问;他说:我跟京山县虽没有交情,到底同省为官,何况又是公事,如果画是真的,即便他多要我一两百银子,我能跟他计较吗?老大哥从这一点上去想,就知道我说买不起是托辞;退一步言,果然真的买不起,我也不妨收下来,将来办移交,照此作价,既有前案可稽,后任亦不能不认账,但明明是假的,当作真画再去害别人,良心上就说不过去了。”

王万钟连连点头,”此公原来是胸有丘壑的。”他问:”后来呢?”

“接下来他又说:至于京山县跟你当面锣,对面鼓商量,我怎么能揭穿?请问换了你老大哥,能做这种荒唐事吗?我让他说得哑口无言,只怨自己不识字画骨董,又觉得世途险巇,让人耍了,心里更不舒服。不过,他后来又说了一番话,我心里倒是舒服了。”

“他怎么说?”

“他说:据我所知,他亦不是存心骗你;那张画他是当真迹买回来,始终不知道是假货。平心而论,画虽假,造假造得很高明,除非像我这样,’四王’剽迹,过眼云烟看得多了,才断得定;差不多的人,是看不出来的。我替你找个买主。至少原价,说不定还可以多弄一两百银子。”

“那末,你呢?”

“我说:多谢,不必!你老兄不肯以假作真害别人,难道我就肯了?你老兄当我的良心不如你?他赶紧改容相谢,连声说道:我失言了,我失言了。”

听完这个故事,王万钟才知道孙复是个君子,倾心之余,不由得想到,经手的这件案子,应该好好跟他商量;尤其是”不中绳墨”的瑞知府,可能会横生枝节,办事更见棘手,不可不防。

“老爷,”孙复带来的听差,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酒烫好了,一面喝、一面谈吧!”

“好,好,王兄请!”

孙复尽地主之谊,接待无甚交情的州县官,不是送个一品锅,便是两样菜两样点心;这天款待王万钟,菜肴格外丰盛,而且还有”南酒”——绍兴花雕,在喝惯白酒的西北,颇为珍贵。王万钟又想到孙复替他预备的”公馆”,周全舒适,感激之心,油然而兴。

“孙大哥,承你的盛情,如此厚待,我实在受之有愧。”

“王兄,你别这么说,如今从陆中丞到府道,都要仰仗大才,巴望疑狱一谳而定;在我更是受惠不浅,倘或部里驳了下来,少不得另外派员提审,层次越来越高,我的差使也越来越难办。那时候变了我局外人大受’讼累’,这一点略表敬意的小小供张,算得了甚么?”

听他这话,王万钟越觉得肩仔甚重,不免有力不能胜之惧,”孙大哥,”他举杯相敬,”我一定尽心尽力,希望一谳而定,但怕瑞知府有意见。”

“他有甚么意见。”

“我怕他有成见,认定长二姑就是玉堂春戏里的’皮氏大娘’。照我看,决不是!”

“你别理他!如果说,这是三堂会审,你就是’蓝袍’!瑞知府掣肘,有我这个’红袍’替你挡。你尽管细心推求,其他不必管。”

职司民牧的州县官,境内大小事务,无所不管,不能一天到晚都坐堂审案;同时百姓各安生理,亦不能每天为打官司费时废业,所以除了命案、盗案,以及有涉风化名教的大案,随到随办以外,凡是”户婚”小事,譬如分家争产、悔约赖婚,以及殴斗纠纷,都要到规定的日子,方始受理,名为”放告”。这个规定,天下一律,每月六天,大致都是逢三、逢八。

但户婚小事,往往有不便高坐堂皇,公然审理的,或者是当事人为在籍的绅士,要顾到他的体面;或者男女私情,别有隐微,这就都要在花厅中处理,所以孙复特别声明,放告之期除外。

“那就承情不尽了。还有件事,”王万钟迟疑了一下说:”是个不情之请。”

“不要紧,尽管说。”

“我想,此案内中必有隐情,对嫌犯大概要私下开导,才能探得真相。三清观人来人往,虽然我这里一门关紧,自成一区,总难免有好奇窥探的人,诸多不便。我的不情之请,就是想请孙大哥想个法子,能把这个难题解消。”

“为公事,理当如此,不算不情之请。”孙复沉吟了一会说:”这样吧,三清观只作为你的下榻之处,我把我衙门里的花厅拨给你用,除了’放告’之期以外,你整天都不妨在那里,问案、阅卷,都很方便。”

当下孙复又交代听差,派人在花厅中另外隔出一个房间,安置桌椅床帐,权作王万钟的”签押房”——办公室。如此曲尽绸缪,王万钟少不得又殷殷致谢。

“王兄,”孙复问道:”你刚才说,长二姑决不是’皮氏大娘’之比,总有所见吧!”

“是。不过我不是存了成见,是从情理来推断,李维清是她自己选中了,携产下嫁的,她有甚么理由置之于死地?”

“照此说来,荷姑就有嫌疑了。说不定是她在馅子里下了毒。”

“也不会。”王万钟说:”荷姑原是李维清的结发夫妻,也是有情分的;如果她在馅子里下了毒,怎么肯煮了有毒的饺子来给李维清吃?”

“然则下毒的是第三者?”

“应该这么说。”

“下毒的缘故何在呢?”孙复问说:”是想害死长二姑跟荷姑?”

“那就不敢说了,非缉获元凶,不能明其真相。”

孙复点点头,默默地喝了好一会的酒,突然抬起头来说:”路子走对了!大凡办命案,最忌一上来就有成见,认定凶手必是某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及至申详上台,驳了下来,依旧胶执不化,千方百计,罗织伪证,愈办愈错,到后来把自己的纱帽、甚至性命都赌在上面,为求自保,使尽伤天害理的手段。王兄,我浮沉下僚三十年之久,这些看得多了,身败名裂的,不一而足;就算幸免,子孙亦决不会有好下场,所以州县刑幕有’教生不救死’的心诀,就是宁愿失出,不愿失入,怕冥冥中又多了一条冤魂,伤了阴骘!”

“说得好!’救生不救死’的精义,我算是明白了。”

“至于这件案子,妻妾皆无谋害亲夫的嫌疑,如果这一点能洗刷清楚,那就是一件寻常命案,与逆伦无关,本省大吏都可以松一口气了。”孙复举杯说道:”原案发回凤翔,自己去查缉这个想害长二姑跟荷姑的凶手,老兄可以复命;我亦不必再受”讼累’了。”说罢引杯就口,意兴欣然。

“多承见教,我决定从情理二字上去推求,务求情真理当。”王万钟停了一下又说:”这回,我路过蓝田,在华严寺求了一支签,很有意思——”

听王万钟念了那四句签语,孙复说道:”上两句可解;下两句费解。我看玄机大概就藏在这’有理无情,有情无理’八个字之中,你要好好推求。”

“且等阅完全案再说。”当夜尽欢而散。

衣锦归娶—十三

王万钟一宵酣睡,尽扫旅途辛劳,近午起身,带着听差王忠上街,打算找地方吃了午饭,雇辆车去观光汉唐以来的名胜古迹,那知一大碗牛肉泡馍,饱腹撑胸,非慢慢步行,无法消化,因此整个下午,只不过看了曲江一处。

回到三清观时,孙复的听差已经等了好久了,是特为来送杀夫疑案的全卷,附带报告,为王万钟预备的”签押房”,已告就绪,请他白天在那里盘桓,饮食供应,一切方便。

“多谢贵上,我想在开审以前,我仍旧在这里阅卷好了。至于饮食供应,我们一共主仆二人,十分简单,就不劳贵上费心了。”说罢,开了赏钱,将来人打发走了。

由于午饭吃得太饱,王万钟只关照王忠预备消夜的点心,免除了晚餐,便即剔亮油灯,开始阅卷。案卷不多,但王万钟看得极其仔细,先是地保的禀帖,次是验尸的尸格,接下来便是最要紧的”供状”,他逐句推敲,每一个字都不放过,因此到看完全卷,已是午夜时分,一面喝酒吃消夜,一面思索案情,但不敢想得太深;亦不能想得太深,不敢是怕钻入牛角尖,有了成见,不能是好些疑义,尚未审究,无从判断,只能把该当留意的地方记下来备忘而已。

第二天上午,孙复派人送了一封信来,说”今日应酬稍简,向晚当携酒奉访。”话虽如此,孙复也一直到起更时分才来,因为有两处缙绅人家的喜庆筵宴,非到不可。

“对不起,对不起,有劳久等,只怕饿坏了吧!”

派来的厨子,早就预备好了,先就冷碟喝酒,这天王万钟重又阅卷,温故知新,颇有心得,急于告知孙复,所以一端上酒杯就说:”孙大哥,你说那支签的上两句可解,真是卓见,我已经解出来了。”

“喔,好啊!”孙复欣然举杯,”快说来听听。”

“长二姑对荷姑,是’无情无理’;对李维清是’有情有理。’”

“嗯,嗯,请说下去。”

“这个理,当理性之理来讲。先说’无情无理’,长二姑跟荷姑素昧平生,及至一室两妇,又处在敌对地位,毫无感情之可言,所以才会做出强令荷菇以妻为妾这种没有理性的事来。”

“不错。”孙复问说:”‘有情有理’呢?”

“那就更容易明白了,长二姑自己选中了李维清,乃是情有独钟;既然如此,何能做出谋害李维清这种丧失理性的事?”

“这印证了我们前天所谈的话,必有第三者乘隙下毒,但不知这第三者是’有情无理’呢?还是’有理无情’?”

人犯尚未解到,王万钟已遇到了一个难题,长二姑同父异母的胞兄,名叫朱得安,具呈申请保释长二姑。照定例,妇人非犯死罪不得收女监,谋杀亲夫当然是死罪,但案情不明,长二姑只是有嫌疑,似乎不合收监之例;朱得安以长二姑患病必须医治为由,愿以全家八口力保,随传随到,决无他虞。

呈文送到长安县衙门,当然也花了好些钱打点,刑房书办在孙复面前为朱得安说好话;但孙复跟他的刑幕商量以后,认为此案已归王万钟主办,是否准予取保,应该由他来裁决。

王万钟认为朱得安所持理由正当,本想照准;但顾虑到长二姑富名在外,怕人疑心他受贿,所以踌躇难决。最后作了个折衷的决定,虽不收监,但亦不准取保,发交官媒严密看管。这对长二姑已是很大的恩惠了,她只要肯花钱,就不会受苦。

到得人犯解到,先要过堂发落,王万钟不便升长安县的大堂,是在花厅中点名,讯明年龄籍贯,确是正身不误,然后逐一处置,除长二姑发交官媒以外,涉案的荷姑,及作为证人的长二姑的丫头小翠,都准取保,保人是朱得安。最后传上来的是一名医生,王万钟问道:”你怎么会牵涉在案子里面?”

“回大老爷话,小人是让李家请了去急诊,到那里一看,李维清早已没法儿救了,小的说:这是中了砒毒,人都死了,你们来请我干甚么?你们该找棺材铺才是。有个差役就说:你说他中了砒毒,你跟我们到衙门里去回话。我说:这与我何干?另一个上来做好做歹,要我出五两银子,就可以无事。小的不肯,那差役就把我算做眼见的证人,把我一起解了到省里来。小的很懊悔,应该花钱消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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