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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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

诗曰:

璇闺绣户斜光入,千金女儿倚门立。

横波美目虽后来,罗袜遥遥不相及。

闻道今年初避人,珊珊镜挂长随身。

愿得侍儿为道意,后堂罗帐一相亲。

话说王婆拿银子出门,便向妇人满面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儿来,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壶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且和大官人吃着,老身直去县东街,那里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一歇儿耽搁。”妇人听了说:“干娘休要去,奴酒不多用了。”婆子便道:“阿呀!娘子,大官人又不是别人,没事相陪吃一盏儿,怕怎的!”妇人口里说“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婆子一面把门拽上,用索儿拴了,倒关他二人在屋里。当路坐了,一头续着锁。

这妇人见王婆去了,倒把椅儿扯开一边坐着,却只偷眼睃看。西门庆坐在对面,一径把那双涎瞪瞪的眼睛看着他,便又问道:“却才到忘了问娘子尊姓?”妇人便低着头带笑的回道:“姓武。”西门庆故做不听得,说道:“姓堵?”那妇人却把头又别转着,笑着低声说道:“你耳朵又不聋。”西门庆笑道:“呸,忘了!正是姓武。只是俺清河县姓武的却少,只有县前一个卖饮饼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么?”妇人听得此言,便把脸通红了,一面低着头微笑道:“便是奴的丈夫。”西门庆听了,半日不做声,呆了脸,假意失声道屈。妇人一面笑着,又斜瞅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你又没冤枉事,怎的叫屈?”西门庆道:“我替娘子叫屈哩!”却说西门庆口里娘子长娘子短,只顾白嘈。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儿,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要便斜溜他一眼儿。只见这西门庆推害热,脱了上面绿纱褶子道:“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这妇人只顾咬着袖儿别转着,不接他的,低声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门庆笑着道:“娘子不与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却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只箸来。却也是姻缘凑着,那只箸儿刚落在金莲裙下。西门庆一面斟酒劝那妇人,妇人笑着不理他。他却又待拿起箸子起来,让他吃菜儿。寻来寻去不见了一只。这金莲一面低着头,把脚尖儿踢着,笑道:“这不是你的箸儿!”西门庆听说,走过金莲这边来道:“原来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怎这的罗唣!我要叫了起来哩!”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可怜小人则个!”一面说着,一面便摸他裤子。妇人叉开手道:“你这歪厮缠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门庆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个好处。”于是不由分说,抱到王婆床炕上,脱衣解带,共枕同欢。却说这妇人自从与张大户勾搭,这老儿是软如鼻涕脓如酱的一件东西,几时得个爽利!就是嫁了武大,看官试想,三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今番遇了西门庆,风月久惯,本事高强的,如何不喜?但见: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

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膀上露两弯新月;金钗

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妮;羞云怯雨,揉搓

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

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

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谐,真个偷情滋味美。

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向妇人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交你偷汉子!你家武大郎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对武大说去。”回身便走。那妇人慌的扯住她裙子,红着脸低了头,只得说声:“干娘饶恕!”王婆便道:“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就对你武大说。”那妇人羞得要不的,再说不出来。王婆催逼道:“却是怎的?快些回覆我。”妇人藏转着头,低声道:“来便是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婆子道:“你每二人出语无凭,要各人留下件表记拿着,才见真情。”西门庆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簪来,插在妇人云髻上。妇人除下来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见生疑。妇人便不肯拿甚的出来,却被王婆扯着袖子一掏,掏出一条杭州白绉纱汗巾,掠与西门庆收了。三人又吃了几杯酒,已是下午时分。那妇人起身道:“奴回家去罢。”便丢下王婆与西门庆,踅过后门归来。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门。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干娘,真好手段!”王婆又道:“这雌儿风月如何?”西门庆道:“色系子女不可言。”婆子道:“她房里弹唱姐儿出身,甚么事儿不久惯知道!还亏老娘把你两个生扭做夫妻,强撮成配。你所许老身东西,休要忘了。”西门庆道:“我到家便取银子送来。”王婆道:“眼望旌捷旗,耳听好消息。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一面笑着,看街上无人,带上眼纱去了。不在话下。

次日,又来王婆家讨茶吃。王婆让坐,连忙点茶来吃了。西门庆便向袖中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来,递与王婆。但凡世上人,钱财能动人意。那婆子黑眼睛见了雪花银子,一面欢天喜地收了,一连道了两个万福,说道:“多谢大官人布施!”因向西门庆道:“这咱晚武大还未出门,待老身往她家推借瓢,看一看。”一面从后门踅过妇人家来。妇人正在房中打发武大吃饭,听见叫门,问迎儿:“是谁?”迎儿道:“是王奶奶来借瓢。”妇人连忙迎将出来道:“干娘,有瓢,一任拿去。且请家里坐。”婆子道:“老身那边无人。”因向妇人使手势,妇人就知西门庆来了。婆子拿瓢出了门,一力撺掇武大吃了饭,挑担出去了。先到楼上从新妆点,换了一套艳色新衣,吩咐迎儿:“好生看家,我往你王奶家坐一坐就来。若是你爹来时,就报我知道。若不听我说,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迎儿应诺不题。

妇人一面走过王婆茶坊里来。正是:

合欢桃杏春堪笑,心里原来别有仁。有词单道这双关二意:

这瓢是瓢,口儿小身子儿大。你幼在春风棚上恁儿高,到大来人难要

。他怎肯守定颜回甘贫乐道,专一趁东风,水上漂。也曾在马房里喂料,

也曾在茶房里来叫,如今弄得许由也不要。赤道黑洞洞葫芦中卖的甚么药

?那西门庆见妇人来了,如天上落下来一般,两个并肩叠股而坐。王婆一面点茶来吃了,因问:“昨日归家,武大没问甚么?”妇人道:“他问干娘衣服做了不曾,我说道衣服做了,还与干娘做送终鞋袜。”说毕,婆子连忙安排上酒来,摆在房内,二人交杯畅饮。这西门庆仔细端详那妇人,比初见时越发标致。吃了酒,粉面上透出红白来,两道水鬓描画的长长的。端的平欺神仙,赛过嫦娥。

动人心红白肉色,堪人爱可意裙钗。裙拖着翡翠纱衫,袖挽泥金带。

喜孜孜宝髻斜歪。恰便似月里嫦娥下世来,不枉了千金也难买。西门庆夸之不足,搂在怀中,掀起他裙来,看见他一对小脚穿着老鸦缎子鞋儿,恰刚半叉,心中甚喜。一递一口与他吃酒,嘲问话儿。妇人因问西门庆贵庚,西门庆告他说:“二十七岁,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妇人问:“家中有几位娘子?”西门庆道:“除下拙妻,还有三四个身边人,只是没一个中我意的。”妇人又问:“几位哥儿?”西门庆道:“只是一个小女,早晚出嫁,并无娃儿。”西门庆嘲问了一回,向袖中取出银穿心金裹面盛着香茶木樨饼儿来,用舌尖递送与妇人。两个相搂相抱,鸣咂有声。那婆子只管往来拿菜筛酒,那里去管他闲事,由着二人在房内做一处取乐玩耍。少顷吃得酒浓,不觉烘动春心,西门庆色心辄起,露出腰间那话,引妇人纤手扪弄。原来西门庆自幼常在三街四巷养婆娘,根下犹带着银打就,药煮成的托子。那话煞甚长大,红赤赤黑须,直竖竖坚硬,好个东西:

一物从来六寸长,有时柔软有时刚。

软如醉汉东西倒,硬似风僧上下狂。

出牝入阴为本事,腰州脐下作家乡。

天生二子随身便,曾与佳人斗几场。少顷,妇人脱了衣裳。西门庆摸见牝户上并无毳毛,犹如白馥馥、鼓蓬蓬发酵的馒头,软浓浓、红绉绉出笼的果馅,真个是千人爱万人贪一件美物:

温紧香干口赛莲,能柔能软最堪怜。

喜便吐舌开颜笑,困便随身贴股眠。

内裆县里为家业,薄草涯边是故园。

若遇风流轻俊子,等闲战斗不开言。

话休饶舌。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晓的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正是:

自知本分为活计,那晓防奸革弊心。

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取名叫做郓哥。家中只有个老爹,年纪高大。那小厮生得乖觉,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着绕街寻西门庆。又有一等多口人说:“郓哥你要寻他,我教你一个去处。”郓哥道:“起动老叔,教我那去寻他的是?”那多口的道:“我说与你罢。西门庆刮剌上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坐的。这咱晚多定只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故撞进去不妨。”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那人,提了篮儿,一直往紫石街走来,迳奔入王婆茶坊里去。却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线,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干娘!声喏。”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郓哥道:“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儿!”望里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这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骂道:“含乌小囚儿!我屋里那里讨甚么西门大官?”郓哥道:“干娘不要独自吃,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你那小囚攮的,理会得甚么?”郓哥道:“你正事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乌小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伯六,做牵头的老狗肉!”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你做甚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入日]娘的小猢狲!你敢高做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郓哥道:“贼老咬虫,没事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王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交你不要慌!我不与他不做出来不信!定然遭塌了你这场门面,交你赚不成钱!”这小猴子提个篮儿,迳奔街上寻这个人。却正是:

掀翻孤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

 

第五回捉奸情郓哥定计饮鸩药武大遭殃

诗曰:

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姻缘是恶姻缘。

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

野草闲花休采折,真姿劲质自安然。

山妻稚子家常饭,不害相思不损钱。

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心中正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迳奔来街上寻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过来。郓哥见了,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等模样,有甚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并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的赚得你恁肥耷耷的,便颠倒提你起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小囚儿,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儿来!”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道咬下他左边的来。”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谁,我把十个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济事。你只做个东道,我吃三杯,便说与你。”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

武大挑了担儿,引着郓哥,到个小酒店里,歇下担儿,拿几个炊饼,买了些肉,讨了一镟酒,请郓哥吃着。武大道:“好兄弟,你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吃完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你如今却说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的疙瘩。”武大道:“却怎地来有这疙瘩?”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篮雪梨去寻西门大官,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道:‘他在王婆茶坊里来,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见了他,撰他三五十文钱使。叵耐王婆那老猪狗,不放我去房里寻他,大栗暴打出我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这般屁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专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你问道真个也是假,难道我哄你不成?”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我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服,做鞋脚,归来便脸红。我先妻丢下个女孩儿,朝打暮骂,不与饭吃,这两日有些精神错乱,见了我,不做欢喜。我自也有些疑忌在心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一条汉,元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什么利害怕人的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二人也有个暗号儿,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个。若捉他不着,反吃他一顿好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你一状子,你须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干结果了你性命!”武大道:“兄弟,你都说得是。我却怎的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王婆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一着:今日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要说,只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着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先去惹那老狗,他必然来打我。我先把篮儿丢出街心来,你却抢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奔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两贯钱,我把你去,你到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郓哥得了钱并几个炊饼,自去了。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自去卖了一遭归去。

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盘他些个。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来,也是和往日一般,并不题起别事。那妇人道:“大哥,买盏酒吃?”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了三盏吃了。”那妇人便安排晚饭与他吃了。当夜无话。次日饭后,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那里来理会武大的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巴不的他出去了,便踅过王婆茶坊里来等西门庆。

且说武大挑着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里张望。武大道:“如何?”郓哥道:“还早些个。你自去卖一遭来,那厮七八也将来也。你只在左近处伺候,不可远去了。”武大云飞也似去卖了一遭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儿抛出来,你便飞奔入去。”武大把担儿寄下,不在话下。

却说郓哥提着篮儿,走入茶坊里来,向王婆骂道:“老猪狗!你昨日为甚么便打我?”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身起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如何又来骂我?”郓哥道:“便骂你这马伯六,做牵头的老狗肉,直我[毛几][毛八]!”那婆子大怒,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那篮儿丢出当街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被这小猴子叫一声“你打”时,就打王婆腰里带个住,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险些儿不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那猴子死顶在壁上。只见武大从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那婆子见是武大,来得甚急,待要走去阻当,却被这小猴子死力顶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钻入床下躲了。武大抢到房门首,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只叫“做得好事!”那妇人顶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你闲常时只好鸟嘴,卖弄杀好拳棒,临时便没些用儿!见了纸虎儿也吓一交!”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叫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些话,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说道:“不是我没这本事,一时间没这智量。”便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来!”武大却待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脚来。武大矮小,正踢中心窝,扑地望后便倒了。西门庆打闹里一直走了。郓哥见势头不好,也撇了王婆,撒开跑了。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了得,谁敢来管事?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腊渣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救得苏醒,两个上下肩搀着,便从后门归到家中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当夜无话。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王婆家,和这妇人顽耍,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又不应。只见他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便脸红。小女迎儿又吃妇人禁住,不得向前,吓道:“小贱人,你不对我说,与了他水吃,都在你身上!”那迎儿见妇人这等说,怎敢与武大一点汤水吃!武大几遍只是气得发昏,又没人来采问。一日,武大叫老婆过来,分咐他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这妇人听了,也不回言,却踅过王婆家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那西门庆听了这话,似提在冷水盆内一般,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武都头。我如今却和娘子眷恋日久,情孚意合,拆散不开。据此等说时,正是怎生得好?却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个撑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个男子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甚么主见,遮藏我们则个。”王婆道:“既然我遮藏你们,我有一条计。你们却要长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门庆道:“干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们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又来相会。这是短做夫妻。你们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在一处,不耽惊受怕,我却有这条妙计,只是难教你们!”西门庆道:“干娘,周旋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王婆道:“这条计用着件东西,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却有。”西门庆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却是甚么东西?”王婆道:“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却交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的药来,却把这砒霜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他待怎的?自古道:‘幼嫁从亲,再嫁由身。’小叔如何管得暗地里事!半年一载,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娶到家去。这不是长远夫妻,偕老同欢!此计如何?”西门庆道:“干娘此计甚妙。自古道:欲救生快活,须下死功夫。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这是剪草除根,萌芽不发。大官人往家里去快取此物来,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西门庆道:“这个自然,不消你说。”

云情雨意两绸缪,恋色迷花不肯休。

毕竟人生如泡影,何须死下杀人谋?

且说西门庆去不多时,包了一包砒霜,递与王婆收了。这婆子看着那妇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儿。如今武大不对你说教你救活他?你便乘此把些小意儿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他若毒气发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叫一声。你却把被一盖,不要使人听见,紧紧的按住被角。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条抹布。他那药发之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你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只一揩,都揩没了血迹,便入在材里,扛出去烧了,有甚么不了事!”那妇人道:“好却是好,只是奴家手软,临时安排不得尸首。”婆子道:“这个易得。你那边只敲壁子,我自过来帮扶你。”西门庆道:“你们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我来讨话。”说罢,自归家去了。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递与妇人,将去藏了。

那妇人回到楼上,看着武大,一丝没了两气,看看待死。那妇人坐在床边假哭。武大道:“你做甚么来哭?”妇人拭着眼泪道:“我的一时间不是,吃那西门庆局骗了。谁想脚踢中了你心。我问得一处有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忌,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武二来家,亦不提起。你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那妇人拿了铜钱,迳来王婆家里坐地,却教王婆赎得药来。把到楼上,交武大看了,说道:“这帖心疼药,太医交你半夜里吃了,倒头一睡,盖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武大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半夜调来我吃。”那妇人道:“你放心睡,我自扶持你。”看看天色黑了,妇人在房里点上灯,下面烧了大锅汤,拿了一方抹布煮在锅里。听那更鼓时,却正好打三更。那妇人先把砒霜倾在盏内,却舀一碗白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那里?”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你快调来我吃!”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将白汤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簪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那妇人道:“只要他医得病好,管甚么难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吩咐,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的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的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正是:

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心窝里如霜刀相侵,满腹中似钢刀乱搅。浑身

冰冷,七窍血流。牙关紧咬,三魂赴在枉死城中;喉管枯干,七魄投望乡

台上。地狱新添食毒鬼,阳间没了捉奸人。

那武大当时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只得跳下床来,敲那壁子。王婆听得,走过后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后门。王婆问道:“了也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么难处,我帮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楼来。卷过了被,先把武大口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便把衣裳盖在身上。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寻扇旧门停了。与他梳了头,戴上巾帻,穿了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片白绢盖了脸,拣床干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却上楼来,收拾得干净了,王婆自转将归去了。那婆娘却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号了半夜。

次早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婆说了备。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教买棺材发送,就叫那妇人商议。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不到后来网巾圈儿打靠后。”西门庆道:“这个何须你费心!”妇人道:“你若负了心,怎的说?”西门庆道:“我若负了心,就是武大一般!”王婆道:“大官人,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紧:天明就要入殓,只怕被仵作看出破绽来怎了?团头何九,他也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不肯殓。”西门庆笑道:“这个不妨事。何九我自吩咐他,他不敢违我的言语。”王婆道:“大官人快去吩咐他,不可迟了。”西门庆自去对何九说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谁能待,万事无根只自生。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闻。

 

第六回何九受贿瞒天王婆帮闲遇雨

词曰:

别后谁知珠分玉剖。忘海誓山盟天共久,偶恋着山鸡,辄弃鸾俦。从

此箫郎泪暗流,过秦楼几空回首。纵新人胜旧,也应须一别,洒泪登舟。

却说西门庆去了。到天大明,王婆拿银子买了棺材冥器,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归来就于武大灵前点起一盏随身灯。邻舍街坊都来看望,那妇人虚掩着粉脸假哭。众街坊问道:“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不想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够好。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好是苦也!”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不好只顾问他。众人尽劝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安稳过。娘子省烦恼,天气暄热。”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人各自散去。王婆抬了棺材来,去请仵作团头何九。但是入殓用的都买了,并家里一应物件也都买了。就于报恩寺叫了两个禅和子,晚夕伴灵拜忏。不多时,何九先拨了几个火家整顿。

且说何九到巳牌时分,慢慢的走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老九何往?”何九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的武大郎尸首。”西门庆道:“且停一步说话。”何九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头一个小酒店里,坐下在阁儿内。西门庆道:“老九请上坐。”何九道:“小人是何等人,敢对大官人一处坐的!”西门庆道:“老九何故见外?且请坐。”二人让了一回,坐下。西门庆吩咐酒保:“取瓶好酒来。”酒保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一面烫上酒来。何九心中疑忌,想道:“西门庆自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这杯酒必有蹊跷。”两个饮够多时,只见西门庆向袖子里摸出一锭雪花银子,放在面前说道:“老九休嫌轻微,明日另有酬谢。”何九叉手道:“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若是大官人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辞。”西门庆道:“老九休要见外,请收过了。”何九道:“大官人便说不妨。”西门庆道:“别无甚事。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个。”何九道:“我道何事!这些小事,有甚打紧,如何敢受大官人银两?”西门庆道:“你若不受时,便是推却。”何九自来惧西门庆是个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银子。又吃了几杯酒,西门庆呼酒保来:“记了帐目,明日来我铺子内支钱。”两个下楼,一面出了店门。临行,西门庆道:“老九是必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另有补报。”吩咐罢,一直去了。

何九接了银子,自忖道:“其中缘故那却是不须提起的了。只是这银子,恐怕武二来家有说话,留着倒是个见证。”一面又忖道:“这两日倒要些银子搅缠,且落得用了,到其间再做理会便了。”于是一直到武大门首。只见那几个火家正在门首伺候。王婆也等的心里火发。何九一到,便间火家:“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道:“他家说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入门,揭起帘子进来。王婆接着道:“久等多时了,阴阳也来了半日,老九如何这咱才来?”何九道:“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那妇人穿着一件素淡衣裳,白布[髟狄]髻,从里面假哭出来。何九道:“娘子省烦恼,大郎已是归天去了。”那妇人虚掩着泪眼道:“说不得的苦!我夫心疼病症,几个日子便把命丢了。撇得奴好苦!”这何九一面上上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样,心里暗道:“我从来只听得人说武大娘子,不曾认得他。原来武大郎讨得这个老婆在屋里。西门庆这十两银子使着了!”一面走向灵前,看武大尸首。阴阳宣念经毕,揭起千秋幡,扯开白绢,定睛看时,见武大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皆突出,就知是中恶。旁边那两个火家说道:“怎的脸也紫了,口唇上有牙痕,口中出血?”何九道:“休得胡说!两日天气十分炎热,如何不走动些!”一面七手八脚葫芦提殓了,装入棺材内,两下用长命钉钉了。王婆一力撺掇,拿出一吊钱来与何九,打发众火家去了,就问:“几时出去?”王婆道:“大娘子说只三日便出殡,城外烧化。”何九也便起身。那妇人当夜摆着酒请人,第二日请四个僧念经。第三日早五更,众火家都来扛抬棺材,也有几个邻舍街坊,吊孝相送。那妇人带上孝,坐了一乘轿子,一路上口内假哭“养家人”。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教举火烧化棺材。不一时烧得干干净净,把骨殖撒在池子里,原来斋堂管待,一应都是西门庆出钱整顿。

那妇人归到家中,楼上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灵”。灵床子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经幡钱纸、金银锭之类。那日却和西门庆做一处,打发王婆家去,二人在楼上任意纵横取乐,不比先前在王婆家茶房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武大已死,家中无人,两个肆意停眠整宿。初时西门庆恐邻舍瞧破,先到王婆那边坐一回,落后带着小厮竟从妇人家后门而入。自此和妇人情沾意密,常时三五夜不归去,把家中大小丢得七颠八倒,都不欢喜。正是:

色胆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两绸缪。

贪欢不管生和死,溺爱谁将身体修。

只为恩深情郁郁,多因爱阔恨悠悠。

要将吴越冤仇解,地老天荒难歇休。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西门庆刮剌那妇人将两月有余。一日,将近端阳佳节,但见:

绿杨袅袅垂丝碧,海榴点点胭脂赤。微微风动幔,飒飒凉侵扇。处处

过端阳,家家共举觞。

却说西门庆自岳庙上回来,到王婆茶坊里坐下。那婆子连忙点一盏茶来,便问:“大官人往那里来?怎的不过去看看大娘子?”西门庆道:“今日往庙上走走。大节间记挂着,来看看六姐。”婆子道:“今日他娘潘妈妈在这里,怕还未去哩。等我过去看看,回大官人。”这婆子走过妇人后门看时,妇人正陪潘妈妈在房里吃酒,见婆子来,连忙让坐。妇人笑道:“干娘来得正好,请陪俺娘且吃个进门盏儿,到明日养个好娃娃!”婆子笑道:“老身又没有老伴儿,那里得养出来?你年小少壮,正好养哩!”妇人道:“常言小花不结老花儿结。”婆子便看着潘妈妈嘈道:“你看你女儿,这等伤我,说我是老花子。到明日还用着我老花子哩!”说罢,潘妈道:“他从小是这等快嘴,干娘休要和他一般见识。”王婆道:“你家这姐姐,端的百伶百俐,不枉了好个妇女。到明日,不知什么有福的人受的他起。”潘妈妈道:“干娘既是撮合山,全靠干娘作成则个!”一面安下钟箸,妇人斟酒在他面前。婆子一连陪了几杯酒,吃得脸红红的,又怕西门庆在那边等候,连忙丢了个眼色与妇人,告辞归家。妇人知西门庆来了,因一力撺掇他娘起身去了。将房中收拾干净,烧些异香,从新把娘吃的残馔撇去,另安排一席齐整酒肴预备。

西门庆从后门过来,妇人接着到房中,道个万福坐下。原来妇人自从武大死后,怎肯带孝!把武大灵牌丢在一边,用一张白纸蒙着,羹饭也不揪采。每日只是浓妆艳抹,穿颜色衣服,打扮娇样。因见西门庆两日不来,就骂:“负心的贼,如何撇闪了奴,又往那家另续上心甜的了?把奴冷丢,不来揪采。”西门庆道:“这两日有些事,今日往庙上去,替你置了些首饰珠翠衣服之类。”那妇人满心欢喜。西门庆一面唤过小厮玳安来,毡包内取出,一件件把与妇人。妇人方才拜谢收了。小女迎儿,寻常被妇人打怕的,以此不瞒他,令他拿茶与西门庆吃。一面妇人安放桌儿,陪西门庆吃茶。西门庆道:“你不消费心,我已与了干娘银子买东西去了。大节间,正要和你坐一坐。”妇人道:“此是待俺娘的,奴存下这桌整菜儿。等到干娘买来,且有一回耽搁,咱且吃着。”妇人陪西门庆脸儿相贴,腿儿相压,并肩一处饮酒。

且说婆子提着个篮儿,走到街上打酒买肉。那时正值五月初旬天气,大雨时行。只见红日当天,忽被黑云遮掩,俄而大雨倾盆。但见:

乌云生四野,黑雾锁长空。刷剌剌漫空障日飞来,一点点击得芭蕉声

碎。狂风相助,侵天老桧掀翻;霹雳交加,泰华嵩乔震动。洗炎驱暑,润

泽田苗,正是:江淮河济添新水,翠竹红榴洗濯清。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买了一篮菜蔬果品之类,在街上遇见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用手帕裹着头,把衣服都淋湿了。等了一歇,那雨脚慢了些,大步云飞来家。进入门来,把酒肉放在厨房下,走进房来,看妇人和西门庆饮酒,笑嘻嘻道:“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饮酒!你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淋湿了,到明日就教大官人赔我!”西门庆道:“你看老婆子,就是个赖精。”婆子道:“也不是赖精,大官人少不得赔我一匹大海青。”妇人道:“干娘,你且饮盏热酒儿。”那婆子陪着饮了三杯,说道:“老身往厨下烘衣裳去也。”一面走到厨下,把衣服烘干,那鸡鹅嗄饭切割安排停当,用盘碟盛了果品之类,都摆在房中,烫上酒来。西门庆与妇人重斟美酒,交杯叠股而饮。西门庆饮酒中间,看见妇人壁上挂着一面琵琶,便道:“久闻你善弹,今日好夕弹个曲儿我下酒。”妇人笑道:“奴自幼粗学一两句,不十分好,你却休要笑耻。”西门庆一面取下琵琶来,搂妇人在怀,看着他放在膝儿上,轻舒玉笋,款弄冰弦,慢慢弹着,低声唱道:

冠儿不带懒梳妆,髻挽青丝云鬓光,金钗斜插在乌云上。唤梅香,开

笼箱,穿一套素缟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样。出绣房,梅香,你与我卷起

帘儿,烧一炷儿夜香。

西门庆听了,欢喜的没入脚处,一手搂过妇人粉颈来,就亲了个嘴,称夸道:“谁知姐姐有这段儿聪明!就是小人在构栏三街两巷相交唱的,也没你这手好弹唱!”妇人笑道:“蒙官人抬举,奴今日与你百依百顺,是必过后休忘了奴家。”西门庆一面捧着他香腮,说道:“我怎肯忘了姐姐!”两个[歹带]雨尤云,调笑玩耍。少顷,西门庆又脱下他一只绣花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在内,吃鞋杯耍子。妇人道:“奴家好小脚儿,你休要笑话。”不一时,二人吃得酒浓,掩闭了房门,解衣上床玩耍。王婆把大门顶着,和迎儿在厨房中坐地。二人在房内颠鸾倒凤,似水如鱼。那妇人枕边风月,比娼妓尤甚,百般奉承。西门庆亦施逞枪法打动。两个女貌郎才,俱在妙龄之际。

寂静兰房簟枕凉,佳人才子意何长。

方才枕上浇红烛,忽又偷来火隔墙。

粉蝶探香花萼颤,蜻蜓戏水往来狂。

情浓乐极犹余兴,珍重檀郎莫相忘。

当日西门庆在妇人家盘桓至晚,欲回家,留了几两散碎银子与妇人做盘缠。妇人再三挽留不住。西门庆带上眼罩,出门去了。妇人下了帘子,关上大门,又和王婆吃了一回酒,才散。正是:

倚门相送刘郎去,烟水桃花去路迷。

 

第七回薛媒婆说娶孟三儿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诗曰:

我做媒人实自能,全凭两腿走殷勤。

唇枪惯把鳏男配,舌剑能调烈女心。

利市花常头上带,喜筵饼锭袖中撑。

只有一件不堪处,半是成人半败人。

话说西门庆家中一个卖翠花的薛嫂儿,提着花厢儿,一地里寻西门庆不着。因见西门庆贴身使的小厮玳安儿,便问道:“大官人在那里?”玳安道:“俺爹在铺子里和傅二叔算帐。”原来西门庆家开生药铺,主管姓傅名铭,字自新,排行第二,因此呼他做傅二叔。这薛嫂听了,一直走到铺子门首,掀开帘子,见西门庆正与主管算帐,便点点头儿,唤他出来。西门庆见是薛嫂儿,连忙撇了主管出来,两人走在僻静处说话。西门庆问道:“有甚话说?”薛嫂道:“我有一件亲事,来对大官人说,管情中你老人家意,就顶死了的三娘的窝儿,何如?”西门庆道:“你且说这件亲事是那家的?”薛嫂道:“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不料他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他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止有一个小叔儿,才十岁。青春年少,守他什么!有他家一个嫡亲姑娘,要主张着他嫁人。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不瞒大官人说,他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会弹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西门庆听见妇人会弹月琴,便可在他心上,就问薛嫂儿:“既是这等,几时相会看去?”薛嫂道:“相看到不打紧。我且和你老人家计议:如今他家一家子,只是姑娘大。虽是他娘舅张四,山核桃──差着一[木鬲]哩。这婆子原嫁与北边半边街徐公公房子里住的孙歪头。歪头死了,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无,只靠侄男侄女养活。大官人只倒在他身上求他。这婆子爱的是钱财,明知侄儿媳妇有东西,随问什么人家他也不管,只指望要几两银子。大官人家里有的是那嚣段子,拿一段,买上一担礼物,明日亲去见他,再许他几两银子,一拳打倒他。随问旁边有人说话,这婆子一力张主,谁敢怎的!”这薛嫂儿一席话,说的西门庆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正是:

媒妁殷勤说始终,孟姬爱嫁富家翁。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西门庆当日与薛嫂相约下了,明日是好日期,就买礼往他姑娘家去。薛嫂说毕话,提着花厢儿去了。西门庆进来和傅伙计算帐。一宿晚景不题。

到次日,西门庆早起,打选衣帽整齐,拿了一段尺头,买了四盘羹果,装做一盒担,叫人抬了。薛嫂领着,西门庆骑着头口,小厮跟随,迳来杨姑娘家门首。薛嫂先入去通报姑娘,说道:“近边一个财主,要和大娘子说亲。我说一家只姑奶奶是大,先来觌面,亲见过你老人家,讲了话,然后才敢去门外相看。今日小媳妇领来,见在门首伺候。”婆子听见,便道:“阿呀,保山,你如何不先来说声!”一面吩咐丫鬟顿下好茶,一面道:“有请。”这薛嫂一力撺掇,先把盒担抬进去摆下,打发空盒担出去,就请西门庆进来相见。这西门庆头戴缠综大帽,一口一声只叫:“姑娘请受礼。”让了半日,婆子受了半礼。分宾主坐下,薛嫂在旁边打横。婆子便道:“大官人贵姓?”薛嫂道:“便是咱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西门大官人。在县前开个大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陈仓,没个当家立纪的娘子。闻得咱家门外大娘子要嫁,特来见姑奶奶讲说亲事。”婆子道:“官人傥然要说俺侄儿媳妇,自恁来闲讲罢了,何必费烦又买礼来,使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道:“姑娘在上,没的礼物,惶恐。”那婆子一面拜了两拜谢了,收过礼物去,拿茶上来。吃毕,婆子开口道:“老身当言不言谓之懦。我侄儿在时,挣了一分钱财,不幸先死了,如今都落在他手里,说少也有上千两银子东西。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只要与我侄儿念上个好经。老身便是他亲姑娘,又不隔从,就与上我一个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我破着老脸,和张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两个硬张主。娶过门时,遇生辰时节,官人放他来走走,就认俺这门穷亲戚,也不过上你穷。”西门庆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所说的话,我小人都知道了。只要你老人家主张得定,休说一个棺材本,就是十个,小人也来得起。”说着,便叫小厮拿过拜匣来,取出六锭三十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说道:“这个不当甚么,先与你老人家买盏茶吃,到明日娶过门时,还你七十两银子、两匹缎子,与你老人家为送终之资。其四时八节,只管上门行走。”这老虔婆黑眼珠见了二三十两白晃晃的官银,满面堆下笑来,说道:“官人在上,不是老身意小,自古先断后不乱。”薛嫂在旁插口说:“你老人家忒多心,那里这等计较!我这大官人不是这等人,只恁还要掇着盒儿认亲。你老人家不知,如今知县知府相公也都来往,好不四海。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一席话说的婆子屁滚尿流。吃了两道茶,西门庆便要起身,婆子挽留不住。薛嫂道:“今日既见了姑奶奶,明日便好往门外相看。”婆子道:“我家侄儿媳妇不用大官人相,保山,你就说我说,不嫁这样人家,再嫁甚样人家!”西门庆作辞起身。婆子道:“老身不知大官人下降,匆忙不曾预备,空了官人,休怪。”拄拐送出。送了两步,西门庆让回去了。薛嫂打发西门庆上马,因说道:“我主张的有理么?你老人家先回去罢,我还在这里和他说句话。明日须早些往门外去。”西门庆便拿出一两银子来,与薛嫂做驴子钱。薛嫂接了,西门庆便上马来家。他还在杨姑娘家说话饮酒,到日暮才归家去。

话休饶舌。到次日,西门庆打选衣帽齐整,袖着插戴,骑着匹白马,玳安、平安两个小厮跟随,薛嫂儿骑着驴子,出的南门外来。不多时,到了杨家门首。却是坐南朝北一间门楼,粉青照壁。薛嫂请西门庆下了马,同进去。里面仪门照墙,竹抢篱影壁,院内摆设榴树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两条。薛嫂推开朱红[木鬲]扇,三间倒坐客位,上下椅桌光鲜,帘栊潇洒。薛嫂请西门庆坐了,一面走入里边。片晌出来,向西门庆耳边说:“大娘子梳妆未了,你老人家请坐一坐。”只见一个小厮儿拿出一盏福仁泡茶来,西门庆吃了。这薛嫂一面指手画脚与西门庆说:“这家中除了那头姑娘,只这位娘子是大。虽有他小叔,还小哩,不晓得什么。当初有过世的官人在铺子里,一日不算银子,铜钱也卖两大[竹波]箩。毛青鞋面布,俺每问他买,定要三分一尺。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饭,都是这位娘子主张整理。手下使着两个丫头,一个小厮。大丫头十五岁,吊起头去了,名唤兰香。小丫头名唤小鸾,才十二岁。到明日过门时,都跟他来。我替你老人家说成这亲事,指望典两间房儿住哩。”西门庆道:“这不打紧。”薛嫂道:“你老人家去年买春梅,许我几匹大布,还没与我。到明日不管一总谢罢了。”

正说着,只见使了个丫头来叫薛嫂。不多时,只闻环佩叮咚,兰麝馥郁,薛嫂忙掀开帘子,妇人出来。西门庆睁眼观那妇人,但见:

月画烟描,粉妆玉琢。俊庞儿不肥不瘦,俏身材难减难增。素额逗几

点微麻,天然美丽;缃裙露一双小脚,周正堪怜。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

时淹然百媚。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妇人走到堂下,望上不端不正道了个万福,就在对面椅子上坐下。西门庆眼不转睛看了一回,妇人把头低了。西门庆开言说:“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那妇人偷眼看西门庆,见他人物风流,心下已十分中意,遂转过脸来,问薛婆道:“官人贵庚?没了娘子多少时了?”西门庆道:“小人虚度二十八岁,不幸先妻没了一年有余。不敢请问,娘子青春多少?”妇人道:“奴家是三十岁。”西门庆道:“原来长我二岁。”薛嫂在旁插口道:“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说着,只见小丫鬟拿出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来。妇人起身,先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递与西门庆,道个万福。薛嫂见妇人立起身,就趁空儿轻轻用手掀起妇人裙子来,正露出一对刚三寸、恰半叉、尖尖[走乔][走乔]金莲脚来,穿着双大红遍地金云头白绫高低鞋儿。西门庆看了,满心欢喜。妇人取第二盏茶来递与薛嫂。他自取一盏陪坐。吃了茶,西门庆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锦帕二方、宝钗一对、金戒指六个,放在托盘内送过去。薛嫂一面叫妇人拜谢了。因问官人行礼日期:“奴这里好做预备。”西门庆道:“既蒙娘子见允,今月二十四日,有些微礼过门来。六月初二准娶。”妇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对姑娘说去。”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到姑奶奶府上讲过话了。”妇人道:“姑娘说甚来?”薛嫂道:“姑奶奶听见大官人说此椿事,好不喜欢!说道,不嫁这等人家,再嫁那样人家!我就做硬主媒,保这门亲事。”妇人道:“既是姑娘恁般说,又好了。”薛嫂道:“好大娘子,莫不俺做媒敢这等捣谎。”说毕,西门庆作辞起身。

薛嫂送出巷口,向西门庆说道:“看了这娘子,你老人家心下如何?”西门庆道:“薛嫂,其实累了你。”薛嫂道:“你老人家先行一步,我和大娘子说句话就来。”西门庆骑马进城去了。薛嫂转来向妇人说道:“娘子,你嫁得这位官人也罢了。”妇人道:“但不知房里有人没有人?见作何生理?”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里人,那个是成头脑的?我说是谎,你过去就看出来。他老人家名目,谁不知道,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有名卖生药放官吏债西门庆大官人。知县知府都和他来往。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都是四门亲家,谁人敢惹他!”妇人安排酒饭,与薛嫂儿正吃着,只见他姑娘家使个小厮安童,盒子里盛着四块黄米面枣儿糕、两块糖、几十个艾窝窝,就来问:“曾受了那人家插定不曾?奶奶说来:这人家不嫁,待嫁甚人家。”妇人道:“多谢你奶奶挂心。今已留下插定了。”薛嫂道:“天么,天么!早是俺媒人不说谎,姑奶奶早说将来了。”妇人收了糕,取出盒子,装了满满一盒子点心腊肉,又与了安童五六十文钱,说:“到家多拜上奶奶。那家日子定在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二日准娶。”小厮去了。薛嫂道:“姑奶奶家送来什么?与我些,包了家去孩子吃。”妇人与了他一块糖、十个艾窝窝,方才出门,不在话下。

且说他母舅张四,倚着他小外甥杨宗保,要图留妇人东西,一心举保大街坊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为继室。若小可人家,还有话说,不想闻得是西门庆定了,知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动不得了。寻思千方百计,不如破为上计。即走来对妇人说:“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还依我嫁尚举人的是。他是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强如嫁西门庆。那厮积年把持官府,刁徒泼皮。他家见有正头娘子,乃是吴千户家女儿,你过去做大是,做小是?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除没上头的丫头不算。你到他家,人多口多,还有的惹气哩!”妇人听见话头,明知张四是破亲之意,便佯说道:“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他做姐姐。虽然房里人多,只要丈夫作主,若是丈夫喜欢,多亦何妨。丈夫若不喜欢,便只奴一个也难过日子。况且富贵人家,那家没有四五个?你老人家不消多虑,奴过去自有道理,料不妨事。”张四道:“不独这一件。他最惯打妇煞妻,又管挑贩人口,稍不中意,就令媒婆卖了。你受得他这气么?”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汉虽利害,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我到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奴?”张四道:“不是我打听的,他家还有一个十四岁未出嫁的闺女,诚恐去到他家,三窝两块惹气怎了?”妇人道:“四舅说那里话,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待得孩儿们好,不怕男子汉不欢喜,不怕女儿们不孝顺。休说一个,便是十个也不妨事。”张四道:“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此人行止欠端,专一在外眠花卧柳。又里虚外实,少人家债负。只怕坑陷了你。”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少年人,就外边做些风流勾当,也是常事。奴妇人家,那里管得许多?惹说虚实,常言道:世上钱财傥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况姻缘事皆前生分定,你老人家到不消这样费心。”张四见说不动妇人,到吃他抢白了几句,好无颜色,吃了两盏清茶,起身去了。有诗为证:

张四无端散楚言,姻缘谁想是前缘。

佳人心爱西门庆,说破咽喉总是闲。张四羞惭归家,与婆子商议,单等妇人起身,指着外甥杨宗保,要拦夺妇人箱笼。

话休饶舌。到二十四日,西门庆行了礼。到二十六日,请十二位素僧念经烧灵,都是他姑娘一力张主。张四到妇人将起身头一日,请了几位街坊众邻,来和妇人说话。此时薛嫂正引着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守备府里讨的一二十名军牢,正进来搬抬妇人床帐、嫁妆箱笼。被张四拦住说道:“保山且休抬!有话讲。”一面同了街坊邻舍进来见妇人。坐下,张四先开言说:“列位高邻听着:大娘子在这里,不该我张龙说,你家男子汉杨宗锡与你这小叔杨宗保,都是我甥。今日不幸大外甥死了,空挣一场钱。有人主张着你,这也罢了。争奈第二个外甥杨宗保年幼,一个业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汉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当没他的份儿?今日对着列位高邻在这里,只把你箱笼打开,眼同众人看一看,有东西没东西,大家见个明白。”妇人听言,一面哭起来,说道:“众位听着,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谋死了男子汉,今日添羞脸又嫁人。他手里有钱没钱,人所共知,就是积攒了几两银子,都使在这房子上。房子我没带去,都留与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动。就是外边有三四百两银子欠帐,文书合同已都交与你老人家,陆续讨来家中盘缠。再有甚么银两来?”张四道:“你没银两也罢。如今只对着众位打开箱笼看一看。就有,你还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妇人道:“莫不奴的鞋脚也要瞧不成?”正乱着,只见姑娘拄拐自后而出。众人便道:“姑娘出来。”都齐声唱喏。姑娘还了万福,陪众人坐下。姑娘开口道:“列位高邻在上,我是他是亲姑娘,又不隔从,莫不没我说处?死了的也是侄儿,活着的也是侄儿,十个指头咬着都疼。如今休说他男子汉手里没钱,他就有十万两银子,你只好看他一眼罢了。他身边又无出,少女嫩妇的,你拦着不教他嫁人做什么?”众街邻高声道:“姑娘见得有理!”婆子道:“难道他娘家陪的东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自与我什么,说我护他,也要公道。不瞒列位说,我这侄儿媳妇平日有仁义,老身舍不得他,好温克性儿。不然老身也不管着他。”那张四在旁把婆子瞅了一眼,说道:“你好公平心儿!凤凰无宝处不落。”只这一句话道着婆子真病,登时怒起,紫涨了面皮,指定张四大骂道:“张四,你休胡言乱语!我虽不能是杨家正头香主,你这老油嘴,是杨家那[“僚”换“亻”为“月”]子[入日]的?”张四道:“我虽是异姓,两个外甥是我姐姐养的,你这老咬虫,女生外向,怎一头放火,又一头放水?”姑娘道:“贱没廉耻老狗骨头!他少女嫩妇的,你留他在屋里,有何算计?既不是图色欲,便欲起谋心,将钱肥己。”张四道:“我不是图钱,只恐杨宗保后来大了,过不得日子。不似你这老杀才,搬着大引着小,黄猫儿黑尾。”姑娘道:“张四,你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张四道:“你这嚼舌头老淫妇,挣将钱来焦尾靶,怪不得你无儿无女。”姑娘急了,骂道:“张四,贼老苍根,老猪狗,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入日]道士,你还在睡梦里。”当下两个差些儿不曾打起来,多亏众邻舍劝住,说道:“老舅,你让姑娘一句儿罢。”薛嫂儿见他二人嚷做一团,领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发来众军牢,赶人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妆奁、箱笼,扛的扛,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那张四气的眼大睁着,半晌说不出话来。众邻舍见不是事,安抚了一回,各人都散了。

到六月初二日,西门庆一顶大轿,四对红纱灯笼,他小叔杨宗保头上扎着髻儿,穿着青纱衣,撒骑在马上,送他嫂子成亲。西门庆答贺了他一匹锦缎、一柄玉绦儿。兰香、小鸾两个丫头,都跟了来铺床叠被。小厮琴童方年十五岁,亦带过来伏侍。到三日,杨姑娘家并妇人两个嫂子孟大嫂、二嫂都来做生日。西门庆与他杨姑娘七十两银子、两匹尺头。自此亲戚来往不绝。西门庆就把西厢房里收拾三间,与他做房。排行第三,号玉楼,令家中大小都随着叫三姨。到晚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正是:销金帐里,依然两个新人;红锦被中,现出两般旧物。有诗为证:

怎睹多情风月标,教人无福也难消。

风吹列子归何处,夜夜婵娟在柳梢。

 

第八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词曰:

红曙卷窗纱,睡起半拖罗袂。何似等闲睡起,到日高还未。催花

阵阵玉楼风,楼上人难睡。有了人儿一个,在眼前心里。

话说西门庆自娶了玉楼在家,燕尔新婚,如胶似漆。又遇陈宅使文嫂儿来通信,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过门。西门庆促忙促急攒造不出床来,就把孟玉楼陪来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三朝九日,足乱了一个多月,不曾往潘金莲家去。把那妇人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使王婆往他门首去寻,门首小厮知道是潘金莲使来的,多不理他。妇人盼的紧,见婆子回了,又叫小女儿街上去寻。那小妮子怎敢入他深宅大院?只在门首踅探,不见西门庆就回来了。来家被妇人哕骂在脸上,怪他没用,便要叫他跪着。饿到晌午,又不与他饭吃。此时正值三伏天道,妇人害热,吩咐迎儿热下水,伺候要洗澡。又做了一笼裹馅肉角儿,等西门庆来吃。身上只着薄纱短衫,坐在小凳上,盼不见西门庆到来,骂了几句负心贼。无情无绪,用纤手向脚上脱下两只红绣鞋儿来,试打一个相思卦。正是:逢人不敢高声语,暗卜金钱问远人。有《山坡羊》为证:

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莲卸花,怎生

缠得些儿大!柳条儿比来刚半叉。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倚着门儿,

私下帘儿,悄呀,空叫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

!奴眉儿淡淡教谁画?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何曾辜负他!妇人打了一回相思卦,不觉困倦,就[扌歪]在床上盹睡着了。约一个时辰醒来,心中正没好气。迎儿问:“热了水,娘洗澡也不洗?”妇人就问:“角儿蒸熟了?拿来我看。”迎儿连忙拿到房中。妇人用纤手一数,原做下一扇笼三十个角儿,翻来复去只数得二十九个,便问:“那一个往那里去了?”迎儿道:“我并没看见,只怕娘错数了。”妇人道:“我亲数了两遍,三十个角儿,要等你爹来吃。你如何偷吃了一个?好娇态淫妇奴才,你害馋痨馋痞,心里要想这个角儿吃!你大碗小碗[口床]捣不下饭去,我做下孝顺你来!”便不由分说,把这小妮子跣剥去身上衣服,拿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杀猪般也似叫。问着他:“你不承认,我定打你百数!”打的妮子急了,说道:“娘休打,是我害饿的慌,偷吃了一个。”妇人道:“你偷了,如何赖我错数?眼看着就是个牢头祸根淫妇!有那亡八在时,轻学重告,今日往那里去了?还在我跟前弄神弄鬼!我只把你这牢头淫妇,打下你下截来!”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他起来,吩咐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说道:“贼淫妇,你舒过脸来,等我掐你这皮脸两下子。”那妮子真个舒着脸,被妇人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才饶了他。

良久,走到镜台前,从新妆点出来,门帘下站立。也是天假其便,只见玳安夹着毡包,骑着马,打妇人门首经过。妇人叫住,问他往何处去来。那小厮说话乖觉,常跟西门庆在妇人家行走,妇人常与他些浸润,以此滑熟。一面下马来,说道:“俺爹使我送人情,往守备府里去来。”妇人叫进门来,问道:“你爹家中有甚事,如何一向不来傍个影儿?想必另续上了一个心甜的姊妹了。”玳安道:“俺爹再没续上姊妹,只是这几日家中事忙,不得脱身来看六姨。”妇人道:“就是家中有事,那里丢我恁个半月,音信不送一个儿!只是不放在心儿上。”因问玳安:“有甚么事?你对我说。”那小厮嘻嘻只是笑,不肯说。妇人见玳安笑得有因,愈丁紧问道:“端的有甚事?”玳安笑道:“只说有椿事儿罢了,六姨只顾吹毛求疵问怎的?”妇人道:“好小油嘴儿,你不对我说,我就恼你一生。”小厮道:“我对六姨说,六姨休对爹说是我说的。”妇人道:“我决不对他说。”玳安就如此这般,把家中娶孟玉楼之事,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这妇人不听便罢,听了由不得珠泪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玳安慌了,便道:“六姨,你原来这等量窄,我故此不对你说。”妇人倚定门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玳安,你不知道,我与他从前以往那样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抛闪了。”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玳安道:“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着他。”妇人便道:“玳安,你听告诉:

乔才心邪,不来一月。奴绣鸳衾旷了三十夜。他俏心儿别,俺痴心儿

呆,不合将人十分热。常言道容易得来容易舍。兴,过也;缘,分也。”说毕又哭。玳安道:“六姨,你休哭。俺爹怕不也只在这两日,他生日待来也。你写几个字儿,等我替你捎去,与俺爹看了,必然就来。”妇人道:“是必累你,请的他来。到明日,我做双好鞋与你穿。我这里也要等他来,与他上寿哩。他若不来,都在你小油嘴身上。”说毕,令迎儿把桌上蒸下的角儿,装了一碟,打发玳安儿吃茶。一面走入房中,取过一幅花笺,又轻拈玉管,款弄羊毛,须臾,写了一首《寄生草》。词曰: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

,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写就,叠成一个方胜儿,封停当,付与玳安收了,道:“好歹多上覆他。待他生日,千万来走走。奴这里专望。”那玳安吃了点心,妇人又与数十文钱。临出门上马,妇人道:“你到家见你爹,就说六姨好不骂你。他若不来,你就说六姨到明日坐轿子亲自来哩。”玳安道:“六姨,自吃你卖粉团的撞见了敲板儿蛮子叫冤屈──麻饭胳胆的帐。”说毕,骑马去了。

那妇人每日长等短等,如石沉大海。七月将尽,到了他生辰。这妇人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等得杳无音信。不觉银牙暗咬,星眼流波。至晚,只得又叫王婆来,安排酒肉与他吃了,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银簪子与他,央往西门庆家去请他来。王婆道:“这早晚,茶前酒后,他定也不来。待老身明日侵早请他去罢。”妇人道:“干娘,是必记心,休要忘了!”婆子道:“老身管着那一门儿,肯误了勾当?”这婆子非钱而不行,得了这根簪子,吃得脸红红,归家去了。且说妇人在房中,香薰鸳被,款剔银灯,睡不着,短叹长吁。正是:得多少琵琶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弹。于是独自弹着琵琶,唱一个《绵搭絮》:

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的奴似醉如痴,斜倚定帏屏故意儿猜,不明白

。怎生丢开?传书寄柬,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

。妇人一夜翻来覆去,不曾睡着。巴到天明,就使迎儿:“过间壁瞧王奶奶请你爹去了不曾?”迎儿去不多时,说:“王奶奶老早就出去了。”

且说那婆子早晨出门,来到西门庆门首探问,都说不知道。在对门墙脚下等够多时,只见傅伙计来开铺子。婆子走向前,道了万福:“动问一声,大官人在家么?”傅伙计道:“你老人家寻他怎的?早是问着我,第二个也不知他。大官人昨日寿诞,在家请客,吃了一日酒,到晚拉众朋友往院里去了,一夜通没回家。你往那里去寻他!”这婆子拜辞,出县前来到东街口,正往勾栏那条巷去。只见西门庆骑着马远远从东来,两个小厮跟随,此时宿酒未醒,醉眼摩娑,前合后仰。被婆子高声叫道:“大官人,少吃些儿怎的!”向前一把手把马嚼环扯住。西门庆醉中问道:“你是王干娘,你来想是六姐寻我?”那婆子向他耳畔低言。道不数句,西门庆道:“小厮来家对我说来,我知道六姐恼我哩,我如今就去。”那西门庆一面跟着他,两个一递一句,整说了一路话。

比及到妇人门首,婆子先入去,报道:“大娘子恭喜,还亏老身,没半个时辰,把大官人请将来了。”妇人听见他来,就象天上掉下来的一般,连忙出房来迎接。西门庆摇着扇儿进来,带酒半酣,与妇人唱喏。妇人还了万福,说道:“大官人,贵人稀见面!怎的把奴丢了,一向不来傍个影儿?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胶似漆,那里想起奴家来!”西门庆道:“你休听人胡说,那讨什么新娘子来!因小女出嫁,忙了几日,不曾得闲工夫来看你。”妇人道:“你还哄我哩!你若不是怜新弃旧,另有别人,你指着旺跳身子说个誓,我方信你。”西门庆道:“我若负了你,生碗来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匾担大蛆叮口袋。”妇人道:“负心的贼!匾担大蛆叮口袋,管你甚事?”一手向他头上把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撮下来,望地上只一丢。慌的王婆地下拾起来,替他放在桌上,说道:“大娘子,只怪老身不去请大官人,来就是这般的。”妇人又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拿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簪儿,上面[钅及]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却是孟玉楼带来的。妇人猜做那个唱的送他的,夺了放在袖子里,说道:“你还不变心哩!奴与你的簪儿那里去了?”西门庆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酒醉跌下马来,把帽子落了,头发散开,寻时就不见了。”妇人将手在向西门庆脸边弹个响榧子,道:“哥哥儿,你醉的眼恁花了,哄三岁孩儿也不信!”王婆在旁插口道:“大娘子休怪!大官人,他离城四十里见蜜蜂儿刺屎,出门交獭象绊了一交,原来觑远不觑近。”西门庆道:“紧自他麻犯人,你又自作耍。”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取过来迎亮处只一照,原来妇人久惯知风月中事,见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儿,就疑是那个妙人与他的。不由分说,两把折了。西门庆救时,已是扯的烂了,说道:“这扇子是我一个朋友卜志道送我的,一向藏着不曾用,今日才拿了三日,被你扯烂了。”

那妇人奚落了他一回,只见迎儿拿茶来,便叫迎儿放下茶托,与西门庆磕头。王婆道:“你两口子[耳吉]聒了这半日也够了,休要误了勾当。老身厨下收拾去也。”妇人一边吩咐迎儿,将预先安排下与西门庆上寿的酒肴,整理停当,拿到房中,摆在桌上。妇人向箱中取出与西门庆上寿的物事,用盘盛着,摆在面前,与西门庆观看。却是一双玄色段子鞋;一双挑线香草边阑、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段子护膝;一条纱绿潞绸、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钅及]着五言四句诗一首,云:“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把妇人一手搂过,亲了个嘴,说道:“怎知你有如此聪慧!”妇人教迎儿执壶斟一杯与西门庆,花枝招扬,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那西门庆连忙拖起来。两个并肩而坐,交杯换盏饮酒。那王婆陪着吃了几杯酒,吃的脸红红的,告辞回家去了。二人自在取乐玩耍。妇人陪伴西门庆饮酒多时,看看天色晚来,但见:

密云迷晚岫,暗雾锁长空。群星与皓月争辉,绿水共青天同碧。僧投

古寺,深林中嚷嚷鸦飞;客奔荒村,闾巷内汪汪犬吠。当下西门庆吩咐小厮回马家去,就在妇人家歇了。到晚夕,二人尽力盘桓,淫欲无度。

常言道:乐极生悲。光阴迅速,单表武松自领知县书礼驮担,离了清河县,竟到东京朱太尉处,下了书礼,交割了箱驮。等了几日,讨得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山东而来。去时三四月天气,回来却淡暑新秋,路上雨水连绵,迟了日限。前后往回也有三个月光景。在路上行往坐卧,只觉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不免先差了一个土兵,预报与知县相公。又私自寄一封家书与他哥哥武大,说他只在八月内准还。那土兵先下了知县相公禀帖,然后迳来抓寻武大家。可可天假其便,王婆正在门首。那土兵见武大家门关着,才要叫门,婆子便问:“你是寻谁的?”土兵道:“我是武都头差来下书与他哥哥。”婆子道:“武大郎不在家,都上坟去了。你有书信,交与我,等他回来,我递与他,也是一般。”那土兵向前唱了一个喏,便向身边取出家书来交与王婆,忙忙骑上头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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