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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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王婆拿着那封书,从后门走过妇人家来。原来妇人和西门庆狂了半夜,约睡至饭时还不起来。王婆叫道:“大官人、娘子起来,和你们说话。如今武二差土兵寄书来与他哥哥,说他不久就到。我接下,打发他去了。你们不可迟滞,须要早作长便。”那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正是:分门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慌忙与妇人都起来,穿上衣服,请王婆到房内坐下。取出书来与西门庆看。书中写着,不过中秋回家。二人都慌了手脚,说道:“如此怎了?干娘遮藏我每则个,恩有重报,不敢有忘。我如今二人情深似海,不能相舍。武二那厮回来,便要分散,如何是好?”婆子道:“大官人,有什么难处之事!我前日已说过,幼嫁由亲,后嫁由身。古来叔嫂不通门户,如今武大已百日来到,大娘子请上几个和尚,把这灵牌子烧了。趁武二未到家,大官人一顶轿子娶了家去。等武二那厮回来,我自有话说。他敢怎的?自此你二人自在一生,岂不是妙!”西门庆便道:“干娘说的是。”当日西门庆和妇人用毕早饭,约定八月初六日,是武大百日,请僧烧灵。初八日晚,娶妇人家去。三人计议已定。不一时,玳安拿马来接回家,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早到了八月初六日。西门庆拿了数两碎银钱,来妇人家,教王婆报恩寺请了六个僧,在家做水陆,超度武大,晚夕除灵。道人头五更就挑了经担来,铺陈道场,悬挂佛像。王婆伴厨子在灶上安排斋供。西门庆那日就在妇人家歇了。不一时,和尚来到,摇响灵杵,打动鼓钹,讽诵经忏,宣扬法事,不必细说。

且说潘金莲怎肯斋戒,陪伴西门庆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和尚请斋主拈香佥字,证盟礼佛,妇人方才起来梳洗,乔素打扮,来到佛前参拜。众和尚见了武大这老婆,一个个都迷了佛性禅心,关不住心猿意马,七颠八倒,酥成一块。但见:

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维摩昏乱,诵经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

,推倒花瓶;秉烛头陀,误拿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国错称做大唐国;忏

罪[门者]黎,武大郎几念武大娘。长老心忙,打鼓借拿徒弟手;沙弥情

荡,罄槌敲破老僧头。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妇人在佛前烧了香,佥了字,拜礼佛毕,回房去依旧陪伴西门庆。摆上酒席荤腥,自去取乐。西门庆吩咐王婆:“有事你自答应便了,休教他来聒噪六姐。”婆子哈哈笑道:“你两口儿只管受用,由着老娘和那秃厮缠。”

且说从和尚见了武大老婆乔模乔样,多记在心里。到午斋往寺中歇晌回来,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饮酒作欢。原来妇人卧房与佛堂止隔一道板壁。有一个僧人先到,走在妇人窗下水盆里洗手,忽听见妇人在房里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唧唧,恰似有人交媾一般。遂推洗手,立住脚听。只听得妇人口里喘声呼叫:“达达,你只顾[扌扉]打到几时?只怕和尚来听见。饶了奴,快些丢了罢!”西门庆道:“你且休慌!我还要在盖子上烧一下儿哩!”不想都被这秃厮听了个不亦乐乎。落后众和尚到齐了,吹打起法事来,一个传一个,都知妇人有汉子在屋里,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临佛事完满,晚夕送灵化财出去,妇人又早除了孝髻,登时把灵牌并佛烧了。那贼秃冷眼瞧见,帘子里一个汉子和婆娘影影绰绰并肩站着,想起白日里听见那些勾当,只顾乱打鼓[扌扉]钹不住。被风把长老的僧伽帽刮在地上,露出青旋旋光头,不去拾,只顾[扌扉]钹打鼓,笑成一块。王婆便叫道:“师父,纸马已烧过了,还只顾[扌扉]打怎的?”和尚答道:“还有纸炉盖子上没烧过。”西门庆听见,一面令王婆快打发衬钱与他。长老道:“请斋主娘子谢谢。”妇人道:“干娘说免了罢。”众和尚道:“不如饶了罢。”一齐笑的去了。正是: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有诗为证:

淫妇烧灵志不平,[门者]黎窃壁听淫声。

果然佛法能消罪,亡者闻之亦惨魂。

 

第九回西门庆偷娶潘金莲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诗曰:

感郎耽夙爱,着意守香奁。

岁月多忘远,情综任久淹。

于飞期燕燕,比翼誓鹣鹣。

细数从前意,时时屈指尖。

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烧了武大灵,到次日,又安排一席酒,请王婆作辞,就把迎儿交付与王婆看养。因商量道:“武二回来,却怎生不与他知道六姐是我娶了才好?”王婆笑道:“有老身在此,任武二那厮怎地兜达,我自有话回他。大官人只管放心!”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又将三两银子谢他。当晚就将妇人箱笼,都打发了家去,剩下些破桌、坏凳、旧衣裳,都与了王婆。到次日初八,一顶轿子,四个灯笼,妇人换了一身艳色衣服,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抬到家中来。那条街上,远近人家无一不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有钱有势,不敢来多管,只编了四句口号,说得好:

堪笑西门不识羞,先奸后娶丑名留。

轿内坐着浪淫妇,后边跟着老牵头。

西门庆娶妇人到家,收拾花园内楼下三间与他做房。一个独独小角门儿进去,院内设放花草盆景。白日间人迹罕到,极是一个幽僻去处。一边是外房,一边是卧房。西门庆旋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大红罗圈金帐幔,宝象花拣妆,桌椅锦[木兀],摆设齐整。大娘子吴月娘房里使着两个丫头,一名春梅,一名玉箫。西门庆把春梅叫到金莲房内,令他伏侍金莲,赶着叫娘。却用五两银子另买一个小丫头,名叫小玉,伏侍月娘。又替金莲六两银子买了一个上灶丫头,名唤秋菊。排行金莲做第五房。先头陈家娘子陪嫁的,名唤孙雪娥,约二十年纪,生的五短身材,有姿色。西门庆与他戴了[髟狄]髻,排行第四,以此把金莲做个第五房。此事表过不题。

这妇人一娶过门来,西门庆就在妇人房中宿歇,如鱼似水,美爱无加。到第二日,妇人梳妆打扮,穿一套艳色服,春梅捧茶,走来后边大娘子吴月娘房里,拜见大小,递见面鞋脚。月娘在座上仔细观看,这妇人年纪不上二十五六,生的这样标致。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

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峰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

语,芳容窈窕玉生香。吴月娘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泥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日。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内想道:“小厮每来家,只说武大怎样一个老婆,不曾看见,不想果然生的标致,怪不的俺那强人爱他。”金莲先与月娘磕了头,递了鞋脚。月娘受了他四礼。次后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都拜见了,平叙了姊妹之礼,立在旁边。月娘叫丫头拿个坐儿教他坐,吩咐丫头、媳妇赶着他叫五娘。这妇人坐在旁边,不转睛把众人偷看。见吴月娘约三九年纪,生的面如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第二个李娇儿,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肤丰肥,身体沉重,虽数名妓者之称,而风月多不及金莲也。第三个就是新娶的孟玉楼,约三十年纪,生得貌若梨花,腰如杨柳,长挑身材,瓜子脸儿,稀稀多几点微麻,自是天然俏丽,惟裙下双湾与金莲无大小之分。第四个孙雪娥,乃房里出身,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这妇人一抹儿都看在心里。过三日之后,每日清晨起来,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指,做鞋脚,凡事不拿强拿,不动强动。指着丫头赶着月娘,一口一声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儿贴恋几次,把月娘喜欢得没入脚处,称呼他做六姐。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吃饭吃茶都和他在一处。因此,李娇儿众人见月娘错敬他,都气不忿,背后常说:“俺们是旧人,到不理论。他来了多少时,便这等惯了他。大姐姐好没分晓!”西门庆自娶潘金莲来家,住着深宅大院,衣服头面又相趁,二人女貌郎才,正在妙年之际,凡事如胶似漆,百依百随,淫欲之事,无日无之。且按下不题。

单表武松,八月初旬到了清河县,先去县里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已知金宝交得明白,赏了武松十两银子,酒食管待,不必细说。武松回到下处,换了衣服鞋袜,戴了一顶新头巾,锁了房门,一径投紫石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来,都吃一惊,捏两把汗,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武松走到哥哥门前,揭起帘子,探身入来,看见小女迎儿在楼穿廊下撵线。叫声哥哥也不应,叫声嫂嫂也不应,道:“我莫不耳聋了,如何不见哥嫂声音?”向前便问迎儿。那迎儿见他叔叔来,吓的不敢言语。武松道:“你爹娘往那里去了?”迎儿只是哭,不做声。正问间,隔壁王婆听得是武二归来,生怕决撒了,慌忙走过来。武二见王婆过来,唱了喏,问道:“我哥哥往那里去了?嫂嫂也怎的不见?”婆子道:“二哥请坐,我告诉你。你哥哥自从你去后,到四月间得个拙病死了。”武二道:“我哥哥四月几时死的?得什么病?吃谁的药来?”王婆道:“你哥哥四月二十头,猛可地害起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什么药不吃到?医治不好,死了。”武二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头却怎的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晚脱了鞋和袜,未审明朝穿不穿。谁人保得常没事?”武二道:“我哥哥如今埋在那里?”王婆道:“你哥哥一倒了头,家中一文钱也没有,大娘子又是没脚蟹,那里去寻坟地?亏左近一个财主旧与大郎有一面之交,舍助一具棺木,没奈何放了三日,抬出去火葬了。”武二道:“如今嫂嫂往那里去了?”婆子道:“他少女嫩妇的,又没的养赡过日子。胡乱守了百日孝,他娘劝他,前月嫁了外京人去了。丢下这个业障丫头子,教我替他养活。专等你回来交付与你,也了我一场事。”武二听言,沉吟了半晌,便撇下王婆出门去,迳投县前下处。开了门进房里,换了一身素衣,便叫土兵街上打了一条麻绦,买了一双绵裤,一顶孝帽戴在头上;又买了些果品点心、香烛冥纸、金银锭之类,归到哥哥家,从新安设武大灵位。安排羹饭,点起香烛,铺设酒肴,挂起经幡纸缯,安排得端正。约一更已后,武二拈了香,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为人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负屈含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报冤雪恨!”把酒一面浇奠了,烧化冥纸,武二便放声大哭。终是一路上来的人,哭的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武二哭罢,将这羹饭酒肴和土兵、迎儿吃了。讨两条席子,教土兵房外旁边睡,迎儿房中睡,他便自把条席子,就武大灵桌子前睡。

约莫将半夜时分,武二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口里只是长吁气。那土兵[鼻勾][鼻勾]的却似死人一般,挺在那里。武二爬将起来看时,那灵桌子上琉璃灯半明半灭。武二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后却无分明。”说犹未了,只见那灵桌子下卷起一阵冷风来。但见:

无形无影,非雾非烟。盘旋似怪风侵骨冷,凛冽如杀气透肌寒。昏昏

暗暗,灵前灯火失光明;惨惨幽幽,壁上纸钱飞散乱。隐隐遮藏食毒鬼,

纷纷飘逐影魂幡。那阵冷风,逼得武二毛发皆竖起来。定睛看时,见一个人从灵桌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二看不仔细,却待向前再问时,只见冷气散了,不见了人。武二一交跌翻在席子上坐的,寻思道:“怪哉!似梦非梦。刚才我哥哥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想来他这一死,必然不明。”听那更鼓,正打三更三点。回头看那土兵,正睡得好。于是咄咄不乐,只等天明,却再理会。

看看五更鸡叫,东方渐明。土兵起来烧汤,武二洗漱了,唤起迎儿看家,带领土兵出了门。在街上访问街坊邻舍:“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那街坊邻舍明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谁肯来管?只说:“都头,不消访问,王婆在紧隔壁住,只问王婆就知了。”有那多口的说:“卖梨的郓哥儿与仵作何九,二人最知详细。”这武二竟走来街坊前去寻郓哥。只见那小猴子手里拿着个柳笼簸罗儿,正籴米回来。武二便叫郓哥道:“兄弟!”唱喏。那小厮见是武二叫他,便道:“武都头,你来迟了一步儿,须动不得手。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保你们打官司。”武二道:“好兄弟,跟我来。”引他到一个饭店楼上,武二叫货卖造两分饭来。武二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幼,倒有养家孝顺之心。我没甚么──”向身边摸出五两碎银子,递与郓哥道:“你且拿去与老爹做盘费。待事务毕了,我再与你十来两银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哥哥和甚人合气?被甚人谋害了?家中嫂嫂被那一个娶去?你一一说来,休要隐匿。”这郓哥一手接过银子,自心里想道:“这些银子,老爹也够盘费得三五个月,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一面说道:“武二哥,你听我说,却休气苦。”于是把卖梨儿寻西门庆,后被王婆怎地打他,不放进去,又怎地帮扶武大捉奸,西门庆怎的踢中了武大,心疼了几日,不知怎的死了,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武二听了,便道:“你这话却是实么?”又问道:“我的嫂子实嫁与何人去了?”郓哥道:“你嫂子吃西门庆抬到家,待捣吊底子儿,自还问他实也是虚!”武二道:“你休说谎。”郓哥道:“我便官府面前,也只是这般说。”武二道:“兄弟,既然如此,讨饭来吃。”须臾,吃了饭。武二还了饭钱,两个下楼来,吩咐郓哥:“你回家把盘缠交与老爹,明日早上来县前,与我作证。”又问:“何九在那里居住?”郓哥道:“你这时候还寻何九?他三日前听见你回,便走的不知去向了。”这武二放了郓哥家去。

到第二日,早起,先在陈先生家写了状子,走到县门前。只见郓哥也在那里伺候,一直奔到厅上跪下,声冤起来。知县看见,认的是武松,便问:“你告什么?因何声冤?”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恶西门庆与嫂潘氏通奸,踢中心窝,王婆主谋,陷害性命。何九朦胧入殓,烧毁尸伤。见今西门庆霸占嫂子在家为妾。见有这个小厮郓哥是证见。望相公作主则个。”因递上状子。知县接着,便问:“何九怎的不见?”武二道:“何九知情在逃,不知去向。”知县于是摘问了郓哥口词,当下退厅与佐二官吏通同商议。原来知县、县丞、主簿、典史,上下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因此官吏通同计较,这件事难以问理。知县随出来叫武松道:“你也是个本县中都头,怎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奸见双,杀人见伤。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又不曾捉得他奸。你今只凭这小厮口内言语,便问他杀人的公事,莫非公道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武二道:“告禀相公,这都是实情,不是小人捏造出来的。只望相公拿西门庆与嫂潘氏、王婆来,当堂尽法一番,其冤自见。若有虚诬,小人情愿甘罪。”知县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计较。可行时,便与你拿人。”武二方才起来,走出外边,把郓哥留在屋里,不放回家。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得知。西门庆听得慌了,忙叫心腹家人来保、来旺,身边带着银两,连夜将官吏都买嘱了。到次日早晨,武二在厅上指望告禀知县,催逼拿人。谁想这官人受了贿赂,早发下状子来,说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欠明白,难以问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你不可一时造次。”当该吏典在旁,便道:“都头,你在衙门里也晓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完,方可推问。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怎生问理?”武二道:“若恁的说时,小人哥哥的冤仇,难道终不能报便罢了?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有理。”遂收了状子,下厅来。来到下处,放了郓哥归家,不觉仰天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口中骂淫妇不绝。

武松是何等汉子,怎消洋得这口恶气!一直走到西门庆生药店前,要寻西门庆厮打。正见他开铺子的傅伙计在柜身里面,见武二狠狠的走来,问道:“你大官人在宅上么?”傅伙计认的是武二,便道:“不在家了。都头有甚话说?”武二道:“且请借一步说句。”傅伙计不敢不出来,被武二引到僻静巷口。武二翻过脸来,用手撮住他衣领,睁圆怪眼说道:“你要死,却是要活?”傅伙计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触犯了都头,都头何故发怒?”武二道:“你若要死,便不要说;若要活时,对我实说。西门庆那厮如今在那里?我的嫂子被他娶了多少日子?一一说来,我便罢休?”那傅伙计是个小胆的人,见武二发作,慌了手脚,说道:“都头息怒,小人在他家,每月二两银子雇着,小人只开铺子,并不知他们闲帐。大官人本不在家,刚才和一相知,往狮子街大酒楼上吃酒去了。小人并不敢说谎。”武二听了此言,方才放了手,大叉步飞奔到狮子街来。吓的傅伙计半日移脚不动。那武二迳奔到狮子街桥下酒楼前来。

且说西门庆正和县中一个皂隶李外传在楼上吃酒。原来那李外传专一在府县前绰揽些公事,往来听气儿撰些钱使。若有两家告状的,他便卖串儿;或是官吏打点,他便两下里打背。因此县中就起了他这个浑名,叫做李外传。那日见知县回出武松状子,讨得这个消息,便来回报西门庆知道。因此西门庆让他在酒楼上饮酒,把五两银子送他。正吃酒在热闹处,忽然把眼向楼窗下看,只见武松似凶神般从桥下直奔酒楼前来。已知此人来意不善,不觉心惊,欲待走了,却又下楼不及,遂推更衣,走往后楼躲避。武二奔到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在此么?”酒保道:“西门大官人和一相识在楼上吃酒哩。”武二拨步撩衣,飞抢上楼去。早不见了西门庆,只见一个人坐在正面,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认的是本县皂隶李外传,就知是他来报信,不觉怒从心起,便走近前,指定李外传骂道:“你这厮,把西门庆藏在那里去了?快说了,饶你一顿拳头!”李外传看见武二,先吓呆了,又见他恶狠狠逼紧来问,那里还说得出话来!武二见他不则声,越加恼怒,便一脚把桌子踢倒,碟儿盏儿都打得粉碎。两个粉头吓得魂都没了。李外传见势头不好,强挣起身来,就要往楼下跑。武二一把扯回来道:“你这厮,问着不说,待要往那里去?且吃我一拳,看你说也不说!”早飕的一拳,飞到李外传脸上。李外传叫声啊呀,忍痛不过,只得说道:“西门庆才往后楼更衣去了,不干我事,饶我去罢!”武二听了,就趁势儿用双手将他撮起来,隔着楼窗儿往外只一兜,说道:“你既要去,就饶你去罢!”扑通一声,倒撞落在当街心里。武二随即赶到后楼来寻西门庆。此时西门庆听见武松在前楼行凶,吓得心胆都碎,便不顾性命,从后楼窗一跳,顺着房檐,跳下人家后院内去了。武二见西门庆不在后楼,只道是李外传说谎,急转身奔下楼来,见李外传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还把眼动。气不过,兜裆又是两脚,早已哀哉断气身亡。众人道:“这是李皂隶,他怎的得罪都头来?为何打杀他?”武二道:“我自要打西门庆,不料这厮悔气,却和他一路,也撞在我手里。”那地方保甲见人死了,又不敢向前捉武二,只得慢慢挨上来收笼他,那里肯放松!连酒保王鸾并两个粉头包氏、牛氏都拴了,竟投县衙里来。此时哄动了狮子街,闹了清河县,街上议论的人,不计其数。却不知道西门庆不该死,倒都说是西门庆大官人被武松打死了。正是:

李公吃了张公酿,郑六生儿郑九当。

世间几许不平事,都付时人话短长。

 

第十回义士充配孟州道妻妾玩赏芙蓉亭

词曰:

八月中秋,凉飙微逗,芙蓉却是花时候。谁家姊妹斗新妆,园林散步

携手。折得花枝,宝瓶随后,归来玩赏全凭酒。三杯酩酊破愁城,醒

时愁绪应还又。

话说武二被地方保甲拿去县里见知县,不题。且表西门庆跳下楼窗,扒伏在人家院里藏了。原来是行医的胡老人家。只见他家使的一个大胖丫头,走来毛厕里净手,蹶着大屁股,猛可见一个汉子扒伏在院墙下,往前走不迭,大叫:“有贼了!”慌的胡老人急进来。看见,认得是西门庆,便道:“大官人,且喜武二寻你不着,把那人打死了。地方拿他县中见官去了。这一去定是死罪。大官人归家去,料无事矣。”西门庆拜谢了胡老人,摇摆来家,一五一十对潘金莲说,二人拍手喜笑,以为除了患害。妇人叫西门庆上下多使些钱,务要结果了他,休要放他出来。西门庆一面差心腹家人来旺儿,馈送了知县一副金银酒器、五十两银子,上下吏典也使了许多钱,只要休轻勘了武二。

知县受了贿赂,到次日升厅。地方押着武松并酒保、唱的一班人,当厅跪下。县主翻了脸,便叫:“武松!你这厮昨日诬告平人,我已再三宽你,如何不遵法度,今又平白打死人?”武松道:“小人本与西门庆有仇,寻他厮打,不料撞遇此人。他隐匿西门庆不说,小人一时怒起,误将他打死。只望相公与小人做主,拿西门庆正法,与小人哥哥报这一段冤仇。小人情愿偿此人误伤之罪。”知县道:“这厮胡说,你岂不认得他是县中皂隶!今打杀他,定别有缘故,为何又缠到西门庆身上?不打如何肯招!”喝令左右加刑。两边内三四个皂隶,把武松拖翻,雨点般打了二十。打得武二口口声冤道:“小人也有与相公效劳用力之处,相公岂不怜悯?相公休要苦刑小人!”知县听了此言,越发恼了,道:“你这厮亲手打死了人,尚还口强,抵赖那个?”喝令:“好生与我拶起来!”当下又拶了武松一拶,敲了五十杖子,教取面长枷带了,收在监内。一干人寄监在门房里。内中县丞、佐二官也有和武二好的,念他是个义烈汉子,有心要周旋他,争奈都受了西门庆贿赂,粘住了口,做不的主张。又见武松只是声冤,延挨了几日,只得朦胧取了供招,唤当该吏典并仵作、邻里人等,押到狮子街,检验李外传身尸,填写尸单格目。委的被武松寻问他索讨分钱不均,酒醉怒起,一时斗殴,拳打脚踢,撞跌身死。左肋、面门、心坎、肾囊,俱有青赤伤痕不等。检验明白,回到县中。一日,做了文书申详,解送东平府来,详允发落。

这东平府尹,姓陈双名文昭,乃河南人氏,极是个清廉的官,听的报来,随即升厅。但见他:

平生正直,秉性贤明。幼年向雪案攻书,长大在金銮对策。常怀忠孝

之心,每发仁慈之政。户口登,钱粮办,黎民称颂满街衢;词颂减,盗贼

休,父老赞歌喧市井。正是:名标青史播千年,声振黄堂传万古。贤良方

正号青天,正直清廉民父母。这府尹陈文昭升了厅,便教押过这干犯人,就当厅先把清河县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状招拟看过,端的上面怎生写着?文曰:

东平府清河县,为人命事呈称:犯人武松,年二十八岁,系阳谷县人

氏。因有膂力,本县参做都头。因公差回还,祭奠亡兄,见嫂潘氏不守孝

满,擅自嫁人。是日,松在巷口缉听,不合在狮子街上王鸾酒楼上撞遇李

外传。因酒醉,索讨前借钱三百文,外传不与;又不合因而斗殴,相互不

服,揪打踢撞伤重,当时身死。比有唱妇牛氏、包氏见证,致被地方保甲

捉获。委官前至尸所,拘集仵作、里甲人等,检验明白,取供具结,填图

解缴前来,覆审无异。拟武松合依斗殴杀人,不问手足、他物、金两,律

绞。酒保王鸾并牛氏、包氏,俱供明无罪。今合行申到案发落,请允施行

政和三年八月 日知县李达天、县丞乐和安、主簿华荷

禄、典史夏恭基、司吏钱劳。府尹看了一遍,将武松叫过面前,问道:“你如何打死这李外传?”那武松只是朝上磕头告道:“青天老爷!小的到案下,得见天日。容小的说,小的敢说。”府尹道:“你只顾说来。”武松遂将西门庆奸娶潘氏,并哥哥捉奸,踢中心窝,后来县中告状不准,前后情节细说一遍,道:“小的本为哥哥报仇,因寻西门庆厮打,不料误打死此人。委是小的负屈含冤,奈西门庆钱大,禁他不得。小人死不足惜,但只是小人哥哥武大含冤地下,枉了性命。”府尹道:“你不消多言,我已尽知了。”因把司吏钱劳叫来,痛责二十板,说道:“你那知县也不待做官,何故这等任情卖法?”于是将一干人众,一一审录过,用笔将武松供招都改了,因向佐二官说道:“此人为兄报仇,误打死这李外传,也是个有义的烈汉,比故杀平人不同。”一面打开他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一干人等都发回本县听候。一面行文书着落清河县,添提豪恶西门庆,并嫂潘氏、王婆、小厮郓哥、仵作何九,一同从公根勘明白,奏请施行。武松在东平府监中,人都知道他是条好汉,因此押牢禁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到把酒食与他吃。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到清河县。西门庆知道了,慌了手脚。陈文昭是个清廉官,不敢来打点他。只得走去央求亲家陈宅心腹,并使家人来旺星夜往东京下书与杨提督。提督转央内阁蔡太师。太师又恐怕伤了李知县名节,连忙赍了一封密书,特来东平府下与陈文昭,免提西门庆、潘氏。这陈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升东平府府尹,又系蔡太师门生,又见杨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说得话的官,以此人情两尽,只把武松免死,问了个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况武大已死,尸伤无存,事涉疑似,勿论。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申详过省院,文书到日,即便施行。陈文昭从牢中取出武松来,当堂读了朝廷明降,开了长枷,免不得脊杖四十,取一具七斤半铁叶团头枷钉了,脸上刺了两行金字,迭配孟州牢城。其余发落已完,当堂府尹押行公文,差两个防送公人,领了武松解赴孟州交割。

当日武松与两个公人出离东平府,来到本县家中,将家活多变卖了,打发那两个公人路上盘费,央托左邻姚二郎看管迎儿:“倘遇朝廷恩典,赦放还家,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街坊邻舍,上户人家,见武二是个有义的汉子,不幸遭此,都资助他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的。武二到下处,问土兵要出行李包裹来,即日离了清河县上路,迤逦往孟州大道而行。有诗为证:

府尹推详秉至公,武松垂死又疏通。

今朝刺配牢城去,病草萋萋遇暖风。

这里武二往孟州充配去了,不题。且说西门庆打听他上路去了,一块石头方落地,心中如去了痞一般,十分自在。于是家中吩咐家人来旺、来保、来兴儿,收拾打扫后花园芙蓉亭干净,铺设围屏,挂起锦障,安排酒席齐整,叫了一起乐人,吹弹歌舞。请大娘子吴月娘、第二李娇儿、第三孟玉楼、第四孙雪娥、第五潘金莲,合家欢喜饮酒。家人媳妇、丫鬟使女两边侍奉。但见: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器列象州之古玩,帘开合浦之明珠。水晶盘内

,高堆火枣交梨;碧玉杯中,满泛琼浆玉液。烹龙肝,炮凤腑,果然下箸

了万钱;黑熊掌,紫驼蹄,酒后献来香满座。碾破凤团,白玉瓯中分白浪

;斟来琼液,紫金壶内喷清香。毕竟压赛孟尝君,只此敢欺石崇富。当下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其余多两旁列坐,传杯弄盏,花簇锦攒。饮酒间,只见小厮玳安领下一个小厮、一个小女儿,才头发齐眉,生得乖觉,拿着两个盒儿,说道:“隔壁花家,送花儿来与娘们戴。”走到西门庆、月娘众人跟前,都磕了头,立在旁边,说:“俺娘使我送这盒儿点心并花儿与西门大娘戴。”揭开盒儿看,一盒是朝廷上用的果馅椒盐金饼,一盒是新摘下来鲜玉簪花。月娘满心欢喜,说道:“又叫你娘费心。”一面看菜儿,打发两个吃了点心。月娘与了那小丫头一方汗巾儿,与了小厮一百文钱,说道:“多上覆你娘,多谢了。”因问小丫头儿:“你叫什么名字?”他回言道:“我叫绣春。小厮便是天福儿。”打发去了。月娘便向西门庆道:“咱这花家娘子儿,倒且是好,常时使小厮丫头送东西与我们。我并不曾回些礼儿与他。”西门庆道:“花二哥娶了这娘子儿,今不上二年光景。他自说娘子好个性儿。不然房里怎生得这两个好丫头。”月娘道:“前者他家老公公死了出殡时,我在山头会他一面。生得五短身材,团面皮,细湾湾两道眉儿,且是白净,好个温克性儿。年纪还小哩,不上二十四五。”西门庆道:“你不知,他原是大名府梁中书妾,晚嫁花家子虚,带一分好钱来。”月娘道:“他送盒儿来,咱休差了礼数,到明日也送些礼物回答他。”

看官听说:原来花子虚浑家姓李,因正月十五所生,那日人家送了一对鱼瓶儿来,就小字唤做瓶姐。先与大名府梁中书为妾。梁中书乃东京蔡太师女婿,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多埋在后花园中。这李氏只在外边书房内住,有养娘伏侍。只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书同夫人在翠云楼上,李逵杀了全家老小,梁中书与夫人各自逃生。这李氏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与养娘走上东京投亲。那时花太监由御前班直升广南镇守,因侄男花子虚没妻室,就使媒婆说亲,娶为正室。太监到广南去,也带他到广南,住了半年有余。不幸花太监有病,告老在家,因是清河县人,在本县住了。如今花太监死了,一分钱多在子虚手里。每日同朋友在院中行走,与西门庆都是前日结拜的弟兄。终日与应伯爵、谢希大一班十数个,每月会在一处,叫些唱的,花攒锦簇顽耍。众人又见花子虚乃是内臣家勤儿,手里使钱撒漫,哄着他在院中请婊子,整三五夜不归。正是:

紫陌春光好,红楼醉管弦。

人生能有几?不乐是徒然。

此事表过不题。且说当日西门庆率同妻妾,合家欢乐,在芙蓉亭上饮酒,至晚方散。归来潘金莲房中,已有半酣,乘着酒兴,要和妇人云雨。妇人连忙熏香打铺,和他解衣上床。西门庆且不与他云雨,明知妇人第一好品箫,于是坐在青纱帐内,令妇人马爬在身边,双手轻笼金钏,捧定那话,往口里吞放。西门庆垂首玩其出入之妙,鸣咂良久,淫情倍增,因呼春梅进来递茶。妇人恐怕丫头看见,连忙放下帐子来。西门庆道:“怕怎么的?”因说起:“隔壁花二哥房里到有两个好丫头,今日送花来的是小丫头。还有一个也有春梅年纪,也是花二哥收用过了。但见他娘在门首站立,他跟出来,却是生得好模样儿。谁知这花二哥年纪小小的,房里恁般用人!”妇人听了,瞅了他一眼,说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你,你心里要收这个丫头,收他便了,如何远打周折,指山说磨,拿人家来比奴。奴不是那样人,他又不是我的丫头!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后边坐一回,腾个空儿,你自在房中叫他来,收他便了。”西门庆听了,欢喜道:“我的儿,你会这般解趣,怎教我不爱你!”二人说得情投意洽,更觉美爱无加,慢慢的品箫过了,方才抱头交股而寝。正是:自有内事迎郎意,殷勤快把紫箫吹。有《西江月》为证:

纱帐香飘兰麝,

娥眉惯把箫吹。

雪莹玉体透房帏,

禁不住魂飞魄碎。

玉腕款笼金钏,

两情如醉如痴。

才郎情动嘱奴知,

慢慢多咂一会。

到次日,果然妇人往孟玉楼房中坐了。西门庆叫春梅到房中,收用了这妮子。正是:

春点杏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潘金莲自此一力抬举他起来,不令他上锅抹灶,只叫他在房中铺床叠被,递茶水,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缠得两只脚小小的。原来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的有几分颜色,西门庆甚是宠他。秋菊为人浊蠢,不谙事体,妇人常常打的是他。正是:

燕雀池塘语话喧,蜂柔蝶嫩总堪怜。

虽然异数同飞鸟,贵贱高低不一般。

第十一回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西门庆梳笼李桂姐

诗曰:

六街箫鼓正喧阗,初月今朝一线添。

睡去乌衣惊玉剪,斗来宵烛浑朱帘。

香绡染处红余白,翠黛攒来苦味甜。

阿姐当年曾似此,纵他戏汝不须嫌。

话说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那个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烦的。一日,金莲为些零碎事情不凑巧,骂了春梅几句。春梅没处出气,走往后边厨房下去,槌台拍凳闹狠狠的模样。那孙雪娥看不过,假意戏他道:“怪行货子!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春梅正在闷时,听了这句,不一时暴跳起来:“那个歪斯缠我哄汉子?”雪娥见他性不顺,只做不听得。春梅便使性做几步走到前边来,一五一十,又添些话头,道:“他还说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帮儿哄汉子。”挑拨与金莲知道。金莲满肚子不快活。因送吴月娘出去送殡,起身早些,有些身子倦,睡了一觉,走到亭子上。只见孟玉楼摇[风占]的走来,笑嘻嘻道:“姐姐如何闷闷的不言语?”金莲道:“不要说起,今早倦的了不得。三姐你在那里去来?”玉楼道:“才到后面厨房里走了走来。”金莲道:“他与你说些甚么来?”玉楼道:“姐姐没言语。”金莲心虽怀恨,口里却不说出。两个做了一回针指。只见春梅拿茶来,吃毕,两个闷倦,就放桌儿下棋耍子。忽见看园门小厮琴童走来,报道:“爹来了。”慌的两个妇人收棋子不迭。西门庆恰进门槛,看见二人家常都带着银丝[髟狄]髻,露着四鬓,耳边青宝石坠子,白纱衫儿,银红比甲,挑线裙子,双弯尖[走乔],红鸳瘦小,一个个粉妆玉琢,不觉满面堆笑,戏道:“好似一对儿粉头,也值百十两银子!”潘金莲说道:“俺们倒不是粉头,你家正有粉头在后边哩!”那玉楼抽身就往后走,被西门庆一手拉住,说道:“你往那里去?我来了,你倒要脱身去了。实说,我不在家,你两个在这里做甚么?”金莲道:“俺俩个闷的慌,在这里下了两盘棋,时没做贼,谁知道你就来了。”一面替他接了衣服,说道:“你今日送殡来家早。”西门庆道:“今日斋堂里都是内相同官,天气又热,我不耐烦,先来家。”玉楼问道:“他大娘怎的还不来?”西门庆道:“他的轿子也待进城,我先回,使两个小厮接去了。”一面坐下。因问:“你两个下棋赌些甚么?”金莲道:“俺两个自下一盘耍子,平白赌什么?”西门庆道:“等我和你们下一盘,那个输了,拿出一两银子做东道。”金莲道:“俺们没银子。”西门庆道:“你没银子,拿簪子问我当,也是一般。”于是摆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盘。潘金莲输了。西门庆才数子儿,被妇人把棋子扑撒乱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着湖山,推掐花儿。西门庆寻到那里,说道:“好小油嘴儿!你输了棋子,却躲在这里。”那妇人见西门庆来,昵笑不止,说道:“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他,却来缠我!”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被西门庆走向前,双关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戏谑做一处。不防玉楼走到根前,叫道:“六姐,他大娘来家了。咱后边去来。”这妇人撇了西门庆,说道:“哥儿,我回来和你答话。”遂同玉楼到后边,与月娘道了万福。月娘问:“你们笑甚么?”玉楼道:“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输了一两银子,到明日整治东道,请姐姐耍子。”月娘笑了。金莲只在月娘面前打了个照面儿,就走来前边陪伴西门庆。吩咐春梅房中薰香,预备澡盆浴汤,准备晚间效鱼水之欢。看官听说:家中虽是吴月娘居大,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来往,出入银钱,都在李娇儿手里。孙雪儿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中上灶,打发各房饮食。譬如西门庆在那房里宿歇,或吃酒,或吃饭,造甚汤水,俱经雪娥手中整理,那房里丫头自往厨下去拿。此不必说。当晚西门庆在金莲房中,吃了回酒,洗毕澡,两人歇了。

次日,也是合当有事。西门庆许下金莲,要往庙上替他买珠子穿箍儿戴。早起来,等着要吃荷花饼、银丝[鱼乍]汤,使春梅往厨下说去。那春梅只顾不动身。金莲道:“你休使他。有人说我纵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帮儿哄汉子。百般指猪骂狗,欺负俺娘儿们。你又使他后边做甚么去?”西门庆便问:“是谁说的?你对我说。”妇人道:“说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他后边去,另使秋菊去便了。”这西门庆遂叫过秋菊,吩咐他往厨下对雪娥说去。约有两顿饭时,妇人已是把桌儿放了,白不见拿来。急的西门庆只是暴跳。妇人见秋菊不来,使春梅:“你去后边瞧瞧那奴才,只顾生根长苗的不见来。”

春梅有几分不顺,使性子走到厨下。只见秋菊正在那里等着哩,便骂道:“贼奴才,娘要卸你那腿哩!说你怎的就不去了。爹等着吃了饼,要往庙上去。急的爹在前边暴跳,叫我采了你去哩!”这孙雪娥不听便罢,听了心中大怒,骂道:“怪小淫妇儿!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锅儿是铁打的,也等慢慢儿的来,预备下熬的粥儿又不吃,忽剌八新兴出来要烙饼做汤。那个是肚里蛔虫!”春梅不忿他骂,说道:“没的扯[毛必]淡!主子不使了来,那个好来问你要。有与没,俺们到前边只说的一声儿,有那些声气的?”一只手拧着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边来。雪娥道:“主子奴才,常远似这等硬气,有时道着!”春梅道:“有时道没时道,没的把俺娘儿两个别变了罢!”于是气狠狠走来。妇人见他脸气得黄黄的,拉着秋菊进门,便问:“怎的来了?”春梅道:“你问他。我去时还在厨房里雌着,等他慢条厮礼儿才和面儿。我自不是,说了一句‘爹在前边等着,娘说你怎的就不去了?’倒被那小院儿里的,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说爹马回子拜节──走到的就是!只象那个调唆了爹一般,预备下粥儿不吃,平白新生发起要甚饼和汤。只顾在厨房里骂人,不肯做哩。”妇人在旁便道:“我说别要使他去,人自恁和他合气。说俺娘儿两个霸拦你在这屋里,只当吃人骂将来。”这西门庆听了大怒,走到后边厨房里,不由分说,向雪娥踢了几脚,骂道:“贼歪剌骨!我使他来要饼,你如何骂他?你骂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雪娥被西门庆踢骂了一顿,敢怒而不敢言。西门庆刚走出厨房外,孙雪娥对着来昭妻一丈青说道:“你看,我今日晦气!早是你在旁听,我又没曾说什么。他走将来凶神似一般,大吆小喝,把丫头采的去了,反对主子面前轻事重报,惹的走来平白地把恁一场儿。我洗着眼儿,看着主子奴才长远恁硬气着,只休要错了脚儿!”不想被西门庆听见了,复回来又打了几拳,骂道:“贼奴才淫妇!你还说不欺负他,亲耳朵听见你还骂他。”打的雪娥疼痛难忍,西门庆便往前边去了。那雪娥气的在厨房里两泪悲流,放声大哭。吴月娘正在上房,才起来梳头,因问小玉:“厨房里乱些甚么?”小玉回道:“爹要饼吃了往庙上去,说姑娘骂五娘房里春梅来,被爹听见了,踢了姑娘几脚,哭起来。”月娘道:“也没见他,要饼吃连忙做了与他去就罢了,平白又骂他房里丫头怎的!”于是使小玉走到厨房,撺掇雪娥和家人媳妇忙造汤水,打发西门庆吃了,往庙上去,不题。

这雪娥气愤不过,正走到月娘房里告诉此事。不妨金莲蓦然走来,立于窗下潜听。见雪娥在房里对月娘、李娇儿说他怎的霸拦汉子,背地无所不为:“娘,你还不知淫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不成的。背地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他干出来。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如今把俺们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见了俺们便不待见。”月娘道:“也没见你,他前边使了丫头要饼,你好好打发与他去便了。平白又骂他怎的?”孙雪娥道:“我骂他秃也瞎也来?那顷,这丫头在娘房里着紧不听手。俺没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语。可可今日轮到他手里,便骄贵的这等了。”正说着,只见小玉走到,说:“五娘在外边。”少倾,金莲进房,望着雪娥说道:“比如我当初摆死亲夫,你就不消叫汉子娶我来家,省得我霸拦着他,撑了你的窝儿。论起春梅,又不是我的丫头,你气不愤,还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得你和他合气,把我扯在里头。那个好意死了汉子嫁人?如今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月娘道:“我也不晓的你们底事。你们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孙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随问谁也辩他不过。明在汉子根前戳舌儿,转过眼就不认了。依你说起来,除了娘,把俺们都撵,只留着你罢!”那吴月娘坐着,由着他那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语。后来见骂起来,雪娥道:“你骂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险些儿不曾打起来。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边去。这潘金莲一直归到前边,卸了浓妆,洗了脂粉,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躺在床上。

到日西时分,西门庆庙上来,袖着四两珠子,进入房中,一见便问:“怎的来?”妇人放声号哭起来,问西门庆要休书。如此这般告诉一遍:“我当初又不曾图你钱财,自恁跟了你来。如何今日教人这等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子!没丫头便罢了,如何要人房里丫头伏侍?吃人指骂!”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时,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发来,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多亏吴月娘向前拉住了,说道:“没得大家省些事儿罢了!好交你主子惹气!”西门庆便道:“好贼歪剌骨,我亲自听见你在厨房里骂,你还搅缠别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来也不算。”看官听说:不争今日打了孙雪娥,管教潘金莲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正是:

自古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当下西门庆打了雪娥,走到前边,窝盘住了金莲,袖中取出庙上买的四两珠子,递与他。妇人见汉子与他做主,出了气,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宠爱愈深。

话休饶舌,一日正轮该花子虚家摆酒会茶,这花家就在西门庆紧隔壁。内官家摆酒,甚是丰盛。众兄弟都到了。因西门庆有事,约午后才来,都等他,不肯先坐。少顷,西门庆来到,然后叙礼让坐,东家安西门庆居首席。两个妓女,琵琶筝[竹秦]在席前弹唱。端的说不尽梨园娇艳,色艺双全。但见:

罗衣叠雪,宝髻堆云。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兰心蕙性。歌喉

宛转,声如枝上流莺;舞态蹁跹,影似花间凤转。腔依古调,音出天然。

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馆。高低紧慢按宫商,轻重疾徐依格调,

筝排雁柱声声慢,板拍红牙字字新。少顷,酒过三巡,歌吟两套,两个唱的放下乐器,向前花枝摇[风占]般来磕头。西门庆呼玳安书袋内取两封赏赐,每人二钱,拜谢了下去。因问东家花子虚道:“这位姐儿上姓?端的会唱。”东家未及答应,应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认的了?这弹筝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栏后巷吴银儿。这弹琵琶的,就是我前日说的李三妈的女儿、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见放着他的亲姑娘。如何推不认的?”西门庆笑道:“元来就是他,我六年不见,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了!”落后酒阑,上席来递酒。这桂姐殷勤劝酒,情话盘桓。西门庆因问:“你三妈与姐姐桂卿,在家做甚么?怎的不来我家看看你姑娘?”桂姐道:“俺妈从去岁不好了一场,至今腿脚半边通动不的,只扶着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个客人包了半年,常接到店里住,两三日不放来家。家中好不无人,只靠着我逐日出来供唱,好不辛苦!时常也想着要往宅里看看姑娘,白不得个闲。爹许久怎的也不在里边走走?几时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妈也好。”西门庆见他一团和气,说话儿乖觉伶变,就有几分留恋之意,说道:“我今日约两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桂姐道:“爹休哄我。你肯贵人脚儿踏俺贱地?”西门庆道:“我不哄你。”便向袖中取出汗巾连挑牙与香茶盒儿,递与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儿先家去先说一声,作个预备。”西门庆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少顷,递毕酒,约掌灯人散时分,西门庆约下应伯爵、谢希大,也不到家,骡马同送桂姐,迳进勾栏往李家去。正是:

陷人坑,土窖般暗开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叠;检尸场,屠铺般明

排列。整一味死温存活打劫。招牌儿大字书者:买俏金,哥哥休扯;缠头

锦,婆婆自接;卖花钱,姐姐不赊。

西门庆等送桂姐轿子到门首,李桂卿迎门接入堂中。见毕礼数,请老妈出来拜见。不一时,虔婆扶拐而出,半边胳膊都动弹不得,见了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天么,天么!姐夫贵人,那阵风儿刮得你到这里?”西门庆笑道:“一向穷冗,没曾来得,老妈休怪。”虔婆又向应、谢二人说道:“二位怎的也不来走走?”伯爵道:“便是白不得闲,今日在花家会茶,遇见桂姐,因此同西门爹送回来。快看酒来,俺们乐饮三杯。”虔婆让三位上首坐了。一面点茶,一面打抹春台,收拾酒菜。少顷,掌上灯烛,酒肴罗列。桂姐从新房中打扮出来,旁边陪坐,免不得姐妹两个金樽满泛,玉阮同调,歌唱递酒。正是: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巾莫

]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莫虚度,银缸掩

映娇娥语,不到刘伶坟上去。当下姊妹两个唱了一套,席上觥筹交错饮酒。西门庆向桂卿道:“今日二位在此,久闻桂姐善舞能歌南曲,何不请歌一词,奉劝二位一杯儿酒!”应伯爵道:“我又不当起动,借大官人余光,洗耳愿听佳音。”那桂姐坐着只是笑,半晌不动身。原来西门庆有心要梳笼桂姐,故先索落他唱。那院中婆娘见识精明,早已看破了八九分。桂卿在旁,就先开口说道:“我家桂姐从小儿养得娇,自来生得腼腆,不肯对人胡乱便唱。”于是西门庆便叫玳安书袋内取出五两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说道:“这些不当甚么,权与桂姐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几套织金衣服。”桂姐连忙起身谢了。先令丫鬟收去,方才下席来唱。这桂姐虽年纪不多,却色艺过人,当下不慌不忙,轻扶罗袖,摆动湘裙,袖口边搭剌着一方银红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儿,歌唱道:

【驻云飞】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

[口茶]!玉杵污泥中,岂凡庸?一曲宫商,满座皆惊动。胜似襄王一梦

中,胜似襄王一梦中。唱毕,把个西门庆喜欢的没入脚处。吩咐玳安回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里歇了一宿。紧着西门庆要梳笼这女子,又被应伯爵、谢希大两个一力撺掇,就上了道儿。次日,使小厮往家去拿五十两银子,段铺内讨四件衣裳,要梳笼桂姐。那李娇儿听见要梳笼他的侄女儿,如何不喜?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饮三日喜酒。应伯爵、谢希大又约会了孙寡嘴、祝实念、常峙节,每人出五分分子,都来贺他。铺的盖的都是西门庆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玩耍,不在话下。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

寄语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

 

第十二回潘金莲私仆受辱刘理星魇胜求财

诗曰:

可怜独立树,枝轻根亦摇。

虽为露所[氵邑],复为风所飘。

锦衾襞不开,端坐夜及朝。

是妾愁成瘦,非君重细腰。

话说西门庆在院中贪恋桂姐姿色,约半月不曾来家。吴月娘使小厮拿马接了数次,李家把西门庆衣帽都藏过,不放他起身。丢的家中这些妇人都闲静了。别人犹可,惟有潘金莲这妇人,青春未及三十岁,欲火难禁一丈高。每日打扮的粉妆玉琢,皓齿朱唇,无日不在大门首倚门而望,只等到黄昏。到晚来归入房中,粲枕孤帏,凤台无伴,睡不着,走来花园中,款步花苔。看见那月洋水底,便疑西门庆情性难拿;偶遇着玳瑁猫儿交欢,越引逗的他芳心迷乱。当时玉楼带来一个小厮,名唤琴童,年约十六岁,才留起头发,生的眉目清秀,乖滑伶俐。西门庆教他看管花园,晚夕就在花园门首一间小耳房内安歇。金莲和玉楼白日里常在花园亭子上一处做针指或下棋。这小厮专一献小殷勤,常观见西门庆来,就先来告报。以此妇人喜他,常叫他入房,赏酒与他吃。两个朝朝暮暮,眉来眼去,都有意了。

不想到了七月,西门庆生日将近。吴月娘见西门庆留恋烟花,因使玳安拿马去接。这潘金莲暗暗修了一柬帖,交付玳安,教:“悄悄递与你爹,说五娘请爹早些家去罢。”这玳安儿一直骑马到李家,只见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常峙节众人,正在那里伴着西门庆,搂着粉头欢乐饮酒。西门庆看见玳安来到,便问:“你来怎麽?家中没事?”玳安道:“家中没事。”西门庆道:“前边各项银子,叫傅二叔讨讨,等我到家算帐。”玳安道:“这两日傅二叔讨了许多,等爹到家上帐。”西门庆道:“你桂姨那一套衣服,捎来不曾?”玳安道:“已捎在此。”便向毡包内取出一套红衫蓝裙,递与桂姐。桂姐道了万福,收了,连忙吩咐下边,管待玳安酒饭。那小厮吃了酒饭,复走来上边伺候。悄悄向西门庆耳边说道:“五娘使我捎了个帖儿在此。请爹早些家去。”西门庆才待用手去接,早被李桂姐看见,只道是西门庆那个表子寄来的情书,一手挝过来,拆开观看,却是一幅回文锦笺,上写着几行墨迹。桂姐递与祝实念,教念与他听。这祝实念见上面写词一首,名《落梅风》,念道: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

自!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

捱今夜?下书:“爱妾潘六儿拜。”那桂姐听毕,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里边睡了。西门庆见桂姐恼了,把帖子扯的稀烂,众人前把玳安踢了两脚。请桂姐两遍不来,慌的西门庆亲自进房,抱出他来,说道:“吩咐带马回去,家中那个淫妇使你来,我这一到家,都打个臭死!”玳安只得含泪回家。西门庆道:“桂姐,你休恼,这帖子不是别人的,乃是我第五个小妾寄来,请我到家有些事儿计较,再无别故。”祝实念在旁戏道:“桂姐,你休听他哄你哩!这个潘六儿乃是那边院里新叙的一个表子,生的一表人物。你休放他去。”西门庆笑赶着打,说道:“你这贱天杀的,单管弄死了人,紧着他恁麻犯人,你又胡说。”李桂卿道:“姐夫差了,既然家中有人拘管,就不消梳笼人家粉头,自守着家里的便了。才相伴了多少时,便就要抛离了去。”应伯爵插口道:“说的有理。你两人都依我,大官人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恼。今日说过,那个再恁,每人罚二两银子,买酒咱大家吃。”于是西门庆把桂姐搂在怀中陪笑,一递一口儿饮酒。少倾,拿了七钟茶来,馨香可掬,每人面前一盏。应伯爵道:“我有个曲儿,单道这茶好处:

【朝天子】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楂,但煮着

颜色大。绝品清奇,难描难画。口里儿常时呷,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

。原来一篓儿千金价。”谢希大笑道:“大官人使钱费物,不图这‘一搂儿’,却图些甚的?如今每人有词的唱词,不会词,每人说个笑话儿,与桂姐下酒。”就该谢希大先说,因说道:“有一个泥水匠,在院中墁地。老妈儿怠慢了他,他暗把阴沟内堵上块砖。落后天下雨,积的满院子都是水。老妈慌了,寻的他来,多与他酒饭,还秤了一钱银子,央他打水平。那泥水匠吃了酒饭,悄悄去阴沟内把那块砖拿出,那水登时出的罄尽。老妈便问作头:‘此是那里的病?’泥水匠回道:‘这病与你老人家的病一样,有钱便流,无钱不流。’”桂姐见把他家来伤了,便道:“我也有个笑话,回奉列位。有一孙真人,摆着筵席请人,却教座下老虎去请。那老虎把客人都路上一个个吃了。真人等至天晚,不见一客到。不一时老虎来,真人便问:‘你请的客人都那里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师父得知,我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当下把众人都伤了。应伯爵道:“可见的俺们只是白嚼,你家孤老就还不起个东道?”于是向头上拨下一根闹银耳斡儿来,重一钱;谢希大一对镀金网巾圈,秤了秤重九分半;祝实念袖中掏出一方旧汗巾儿,算二百文长钱;孙寡嘴腰间解下一条白布裙,当两壶半酒;常峙节无以为敬,问西门庆借了一钱银子。都递与桂卿,置办东道,请西门庆和桂姐。那桂卿将银钱都付与保儿,买了一钱猪肉,又宰了一只鸡,自家又陪些小菜儿,安排停当。大盘小碗拿上来,众人坐下,说了一声动箸吃时,说时迟,那时快,但见:

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蚋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

饿牢才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三筷子,成岁不

筵与席。一个汗流满面,却似与鸡骨秃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

连唾咽。吃片时,杯盘狼藉;啖顷刻,箸子纵横。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

个号作净盘将军。酒壶番晒又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探。正是:珍羞百味片

时休,果然都送入五脏庙。当下众人吃得个净光王佛。西门庆与桂姐吃不上两钟酒,拣了些菜蔬,又被这伙人吃去了。那日把席上椅子坐折了两张,前边跟马的小厮,不得上来掉嘴吃,把门前供养的土地翻倒来,便剌了一泡[禾囗也]谷都的热屎。临出门来,孙寡嘴把李家明间内供养的镀金铜佛,塞在裤腰里;应伯爵推斗桂姐亲嘴,把头上金琢针儿戏了;谢希大把西门庆川扇儿藏了;祝实念走到桂卿房里照面,溜了他一面水银镜子。常峙节借的西门庆一钱银子,竞是写在嫖账上了。原来这起人,只伴着西门庆玩耍,好不快活。有诗为证:

工妍掩袖媚如猱,乘兴闲来可暂留。

若要死贪无厌足,家中金钥教谁收?

按下众人簇拥着西门庆饮酒不题。单表玳安回马到家,吴月娘和孟玉楼、潘金莲正在房坐的,见了便问玳安:“你去接爹来了不曾?”玳安哭的两眼红红的,说道:被爹踢骂了小的来了。爹说那个再使人接,来家都要骂。”月娘便道:“你看恁不合理,不来便了,如何又骂小厮?”孟玉楼道:“你踢将小厮便罢了,如何连俺们都骂将来?”潘金莲道:“十个九个院中淫妇,和你有甚情实!常言说的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金莲只知说出来,不防李娇儿见玳安自院中来家,便走来窗下潜听。见金莲骂他家千淫妇万淫妇,暗暗怀恨在心。从此二人结仇,不在话下。正是:

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不说李娇儿与潘金莲结仇。单表金莲归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时如半夏。知道西门庆不来家,把两个丫头打发睡了,推往花园中游玩,将琴童叫进房与他酒吃。把小厮灌醉了,掩上房门,褪衣解带,两个就干做一处。但见:

一个不顾纲常贵贱,一个那分上下高低。一个色胆歪邪,管甚丈夫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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