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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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韩画士传真作遗爱西门庆观戏动深悲

诗曰:

香杳美人违,遥遥有所思。

幽明千里隔,风月两边时。

相对春那剧,相望景偏迟。

当由分别久,梦来还自疑。

话说西门庆被应伯爵劝解了一回,拭泪令小厮后边看饭去了。不一时,吴大舅、吴二舅都到了。灵前行礼毕,与西门庆作揖,道及烦恼之意。请至厢房中,与众人同坐。

玳安走至后边,向月娘说:“如何?我说娘每不信,怎的应二爹来了,一席话说的爹就吃饭了。”金莲道:“你这贼,积年久惯的囚根子,镇日在外边替他做牵头,有个拿不住他性儿的!”玳安道:“从小儿答应主子,不知心腹?”月娘问道:“那几个陪他吃饭?”玳安道:“大舅、二舅才来,和温师父,连应二爹、谢爹、韩伙计、姐夫,共爹八个人哩。”月娘道:“请你姐夫来后边吃罢了,也挤在上头!”玳安道:“姐夫坐下了。”月娘吩咐:“你和小厮往厨房里拿饭去。你另拿瓯儿粥与他吃,怕清早晨不吃饭。”玳安道:“再有谁?止我在家,都使出报丧、买东西,王经,又使他往张亲家爹那里借云板去了。”月娘道:“书童那奴才和你拿去是的,怕打了他纱帽展翅儿!”玳安道:“书童和画童两个在灵前,一个打磐,一个伺候焚香烧纸哩。春鸿,爹又使他跟贲四换绢去了──嫌绢不好,要换六钱一匹的破孝。”月娘道:“论起来,五钱的也罢,又巴巴儿换去!”又道:“你叫下画童儿那小奴才,和他快拿去,只顾还挨甚么!”玳安于是和画童两个,大盘大碗拿到前边,安放八仙桌席。众人正吃着饭,只见平安拿进手本来禀:“夏老爹差写字的,送了三班军卫来这里答应。”西门庆看了,吩咐:“讨三钱银子赏他。写期服生帖儿回你夏老爹:多谢了!”

一面吃毕饭,收了家伙。只见来保请的画师韩先生来到。西门庆与他行毕礼,说道:“烦先生揭白传个神子儿。”那韩先生道:“小人理会得。”吴大舅道:“动手迟了些,只怕面容改了。”韩先生道:“也不妨,就是揭白也传得。”正吃茶毕,忽见平安来报:“门外花大舅来了。”西门庆陪花子由灵前哭涕了一回,见毕礼数,与众人一处,因问:“甚么时侯?”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临死还伶伶俐俐说话儿,刚睡下,丫头起来瞧,就没了气儿。”因见韩先生旁边小童拿着屏插,袖中取出描笔颜色来,花子由道:“姐夫如今要传个神子?”西门庆道:“我心里疼他,少不得留个影像儿,早晚看着,题念他题念儿。”一面吩咐后边堂客躲开,掀起帐子,领韩先生和花大舅众人到跟前。这韩先生揭起千秋幡,打一观看,见李瓶儿勒着鸦青手帕,虽故久病,其颜色如生,姿容不改,黄恹恹的,嘴唇儿红润可爱。那西门庆由不的掩泪而哭。来保与琴童在旁捧着屏插、颜色。韩先生一见就知道了。众人围着他求画,应伯爵便道:“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时,还生的面容饱满,姿容秀丽。”韩先生道:“不须尊长吩咐,小人知道。敢问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岳庙里烧香,亲见一面,可是否?”西门庆道:“正是。那时还好哩。先生,你用心想着,传画一轴大影、一轴半身,灵前供养,我送先生一匹缎子、十两银子。”韩先生道:“老爹吩咐,小人无不用心。”须臾,描染出个半身来,端的玉貌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拿与众人瞧,就是一幅美人图儿。西门庆看了,吩咐玳安:“拿与你娘每瞧瞧去,看好不好。有那些儿不是,说来好改。”

玳安拿到后边,向月娘道:“爹说叫娘每瞧瞧,六娘这影画得如何,那些儿不象,说出去教韩先生好改。”月娘道:“成精鼓捣,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又描起影来了。”潘金莲接说道:“那个是他的儿女?画下影,传下神,好替他磕头礼拜!到明日六个老婆死了,画六个影才好。”孟玉楼和李娇儿接过来观看,说道:“大娘,你来看,李大姐这影,倒象好时模样,打扮的鲜鲜的,只是嘴唇略扁了些。”月娘看了道:“这左边额头略低了些,他的眉角还弯些。亏这汉子,揭白怎的画来!”玳安道:“他在庙上曾见过六娘一面,刚才想着,就画到这等模样。”

少顷,只见王经进来说道:“娘每看了,就教拿出去。乔亲家爹来了,等乔亲家爹瞧哩。”玳安走到前边,向韩先生道:“里边说来,嘴唇略扁了些,左额角稍低些,眉还要略放弯些儿。”韩先生道:“这个不打紧。”随即取描笔改过了,呈与乔大户瞧。乔大户道:“亲家母这幅尊像,真画得好,只少了口气儿。”西门庆满心欢喜,一面递了三钟酒与韩先生,管待了酒饭,又教取出一匹尺头、十两白金与韩先生,教他:“先攒造出半身来,就要挂,大影,不误出殡就是了。俱要用大青大绿,冠袍齐整,绫裱牙轴。”韩先生道:“不必吩咐,小人知道。”领了银子,教小童拿着插屏,拜辞出门。乔大户与众人又看了一回做成的棺木,便道:“亲家母今已小殓罢了?”西门庆道:“如今仵作行人来就小殓。大殓还等到三日。”乔大户吃毕茶,就告辞去了。

不一时,仵作行人来伺候,纸札打卷,铺下衣衾,西门庆要亲与他开光明,强着陈敬济做孝子,与他抿了目,西门庆旋寻出一颗胡珠,安放在他口里。登时小殓停当,照前停放端正,合家大小哭了一场。来兴又早冥衣铺里,做了四座堆金沥粉捧盆巾盥栉毛女儿,一边两座摆下。灵前的彝炉商瓶、烛台香盒,教锡匠打造停当,摆在桌上,耀日争辉。又兑了十两银子,教银匠打了三副银爵盏。又与应伯爵定管丧礼簿籍:先兑了五百两银子、一百吊钱来,委付与韩伙计管帐;贲四与来兴儿管买办,兼管外厨房;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甘伙计轮番陪待吊客;崔本专管付孝帐;来保管外库房;王经管酒房;春鸿与画童专管灵前伺候;平安与四名排军,单管人来打云板、捧香纸;又叫一个写字带领四名排军,在大门首记门簿,值念经日期,打伞挑幡幢。都派委已定,写了告示,贴在影壁上,各遵守去讫。只见皇庄上薛内相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条、三十条毛竹、三百领芦席、一百条麻绳,西门庆赏了来人五钱银子,拿期服生回帖儿打发去了。吩咐搭采匠把棚起脊搭大些,留两个门走,把影壁夹在中间,前厨房内还搭三间罩棚,大门首扎七间榜棚,请报恩寺十二众僧人先念倒头经,每日两个茶酒伺候茶水。

花大舅、吴二舅坐了一回,起身去了。西门庆交温秀才写孝帖儿,要刊去,令写“荆妇奄逝”,温秀才悄悄拿与应伯爵看,伯爵道:“这个礼上说不通。见有如今吴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这一出去,不被人议论!就是吴大哥,心内也不自在。等我慢慢再与他讲,你且休要写着。”陪坐至晚,各散归家去了。

西门庆晚夕也不进后边去,就在李瓶儿灵旁装一张凉床,拿围屏围着,独自宿歇,止春鸿、书童儿近前伏侍。天明便往月娘房里梳洗,穿戴了白唐巾孝冠孝衣、白绒袜、白履鞋,[纟至]带随身。

第二日清晨,夏提刑就来探丧吊问,慰其节哀。西门庆还礼毕,温秀才相陪,待茶而去。到门首,吩咐写字的:“好生答应,查有不到的排军,呈来衙门内惩治。”说毕,骑马去了。西门庆令温秀才发帖儿,差人请各亲眷,三日诵经,早来吃斋。后晌,铺排来收拾道场,悬挂佛像,不必细说。

那日,吴银儿打听得知,坐轿子来灵前哭泣上纸。到后边,月娘相接。吴银儿与月娘磕头,哭道:“六娘没了,我通一字不知,就没个人儿和我说声儿。可怜,伤感人也!”孟玉楼道:“你是他干女儿,他不好了这些时,你就不来看他看儿?”吴银儿道:“好三娘,我但知道,有个不来看的?说句假就死了!委实不知道。”月娘道:“你不来看你娘,他倒还挂牵着你,留下件东西儿,与你做一念儿,我替你收着哩。”因令小玉:“你取出来与银姐看。”小玉走到里面,取出包袱,打开是一套缎子衣服、两根金头簪儿、一技金花。把吴银儿哭的泪如雨点相似,说道:“饿早知他老人家不好,也来伏侍两日儿。”说毕,一面拜谢了月娘。月娘待茶与他吃,留他过了三日去。

到三日,和尚打起磐子,道场诵经,挑出纸钱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带孝。陈敬济穿重孝[纟至]巾,佛前拜礼,街坊邻舍、亲朋长官都来吊问,上纸祭奠者,不论其数。阴阳徐先生早来伺候大殓。祭告已毕,抬尸入棺,西门庆交吴月娘又寻出他四套上色衣服来,装在棺内,四角又安放了四锭小银子儿。花子由说:“姐夫,倒不消安他在里面,金银日久定要出世,倒非久远之计。”西门庆不肯,定要安放。不一时,放下了七星板,搁上紫盖,仵作四面用长命钉一齐钉起来,一家大小放声号哭。西门庆亦哭的呆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年小的姐姐,再不得见你了!”良久哭毕,管待徐先生斋馔,打发去了。阖家伙计都是巾带孝服,行香之时,门首一片皆白。温秀才举荐,北边杜中书来题铭旌。杜中书名子春,号云野,原侍真宗宁和殿,今坐闲在家,西门庆备金帛请来。在卷棚内备果盒,西门庆亲递三杯酒,应伯爵与温秀才相陪。铺大红官[纟宁]题旌,西门庆要写“诏封锦衣西门恭人李氏柩”十一字,伯爵再三不肯,说:“见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杜中书道:“曾生过子,于礼也无碍。”讲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了“室人”。温秀才道:“恭人系命妇,有爵;室人乃室内之人,只是个浑然通常之称。”于是用白粉题毕,“诏封”二字贴了金,悬于灵前。又题了神主。叩谢杜中书,管待酒馔,拜辞而去。

那日,乔大户、吴大舅、花大舅、韩姨夫、沈姨夫各家都是三牲祭桌来烧纸。乔大户娘子并吴大妗子、二妗子、花大妗子,坐轿子来吊丧,祭祀哭泣。月娘等皆孝髻,头须系腰,麻布孝裙,出来回礼举哀,让后边待茶摆斋。惟花大妗子与花大舅便是重孝直身,余者都是轻孝。那日李桂姐打听得知,坐轿子也来上纸,看见吴银儿在这里,说道:“你几时来的?怎的也不会我会儿?好人儿,原来只顾你!”吴银儿道:“我也不知道娘没了,早知也来看看了。”月娘后边管待,俱不必细说。

须臾过了,看看到首七,又是报恩寺十六众上僧,朗僧官为首座,引领做水陆道场,诵《法华经》,拜三昧水忏。亲朋伙计无不毕集。那日,玉皇庙吴道官来上纸吊孝,就揽二七经,西门庆留在卷棚内吃斋。忽见小厮来报:“韩先生送半身影来。”众人观看,但见头戴金翠围冠,双凤珠子挑牌、大红妆花袍儿,白馥馥脸儿,俨然如生。西门庆见了,满心欢喜。悬挂材头,众人无不夸奖:“只少口气儿!”一面让卷棚内吃斋,嘱咐:“大影还要加工夫些。”韩先生道:“小人随笔润色,岂敢粗心!”西门庆厚赏而去。

午间,乔大户来上祭,猪羊祭品、金银山、缎帛彩缯、冥纸炷香共约五十余抬,地吊高撬,锣鼓细乐吹打,缨络喧阗而至。西门庆与陈敬济穿孝衣在灵前还礼。乔大户邀了尚举人、朱堂官、吴大舅、刘学官、花千户、段亲家七八位亲朋,各在灵前上香。三献已毕,俱跪听阴阳生读祝文曰:

维政和七年,岁次丁酉,九月庚申朔,越二十二日辛巳,眷生乔洪等

谨以刚鬣柔毛庶羞之奠,致祭于故亲家母西门孺人李氏之灵曰:呜呼!孺

人之性,宽裕温良,治家勤俭,御众慈祥,克全妇道,誉动乡邦。闺阃之

秀,兰蕙之芳,夙配君子,效聘鸾凰。蓝玉已种,浦珠已光。正期谐琴瑟

于有永,享弥寿于无疆。胡为一病,梦断黄粱?善人之殁,孰不哀伤?弱

女襁褓,沐爱姻嫱。不期中道,天不从愿,鸳伴失行。恨隔幽冥,莫睹行

藏。悠悠情谊,寓此一觞。灵其有知,来格来歆。尚飨。官客祭毕,回礼毕,让卷棚内桌席管待。然后乔大户娘子、崔亲家母、朱堂官娘子、尚举人娘子、段大姐众堂客女眷祭奠,地吊锣鼓,灵前吊鬼判队舞。吴月娘陪着哭毕,请去后边待茶设席,三汤五割,俱不必细说。

西门庆正在卷棚内陪人吃酒,忽前边打的云板响。答应的慌慌张张进来禀报:“本府胡爷上纸来了,在门首下轿子。”慌的西门庆连忙穿孝衣,灵前伺候。即使温秀才衣巾素服出迎,左右先捧进香纸,然后胡府尹素服金带进来。许多官吏围随,扶衣[扌刍]带,到了灵前,春鸿跪着,捧的香高高的,上了香,展拜两礼。西门庆便道:“老先生请起,多有劳动。”连忙下来回礼。胡府尹道,“令夫人几时没了?学生昨日才知。吊迟,吊迟!”西门庆道:“侧室一疾不救,辱承老先生枉吊。”温秀才在旁作揖毕,请到厅上待茶一杯,胡府尹起身,温秀才送出大门,上轿而去。上祭人吃至后晌方散。

第二日,院中郑爱月儿家来上纸。爱月儿进至灵前,烧了纸。月娘见他抬了八盘饼馓、三牲汤饭来祭奠,连忙讨了一匹整绢孝裙与他。吴银儿与李桂姐都是三钱奠仪,告西门庆说。西门庆道:“值甚么,每人都与他一匹整绢就是了。”月娘邀到后边房里,摆茶管待,过夜。

晚夕,亲朋伙计来伴宿,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搬演戏文。李铭、吴惠、郑奉、郑春都在这里答应。西门庆在大棚内放十五张桌席,为首的就是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倪秀才、温秀才、任医官、李智、黄四、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白赉光、常峙节、傅日新、韩道国、甘出身、贲第传、吴舜臣、两个外甥,还有街坊六七位人,都是开桌儿。点起十数枝大烛来,堂客便在灵前围着围屏,垂帘放桌席,往外观戏。当时众人祭奠毕,西门庆与敬济回毕礼,安席上坐。下边戏子打动锣鼓,搬演的是韦皋、玉箫女两世姻缘《玉环记》。不一时吊场,生扮韦皋,唱了一回下去。贴旦扮玉箫,又唱了一回下去。厨役上汤饭割鹅。应伯爵便向西门庆说:“我闻的院里姐儿三个在这里,何不请出来,与乔老亲家、老舅席上递杯酒儿。他倒是会看戏文,倒便益了他!”西门庆便使玳安进入说去:“请他姐儿三个出来。”乔大户道:“这个却不当。他来吊丧,如何叫他递起酒来?”伯爵道:“老亲家,你不知,象这样小淫妇儿,别要闲着他。──快与我牵出来!你说应二爹说,六娘没了,只当行孝顺,也该与俺每人递杯酒儿。”玳安进去半日,说:“听见应二爹在坐,都不出来哩。”伯爵道:“既恁说,我去罢。”走了两步,又回坐下。西门庆笑道:“你怎的又回了?”伯爵道:“我有心待要扯那三个小淫妇出来,等我骂两句,出了我气,我才去。”落后又使玳安请了一遍,三个才慢条条出来。都一色穿着白绫对衿袄儿、蓝缎裙子,向席上不端不正拜了拜儿,笑嘻嘻立在旁边。应伯爵道:“俺每在这里,你如何只顾推三阻四,不肯出来?”那三个也不答应,向上边递了回酒,设一席坐着。下边鼓乐响动,关目上来,生扮韦皋,净扮包知木,同到勾栏里玉箫家来。那妈儿出来迎接,包知木道:“你去叫那姐儿出来。”妈云:“包官人,你好不着人,俺女儿等闲不便出来。说不得一个‘请’字儿,你如何说‘叫他出来’?”那李桂姐向席上笑道:“这个姓包的,就和应花子一般,就是个不知趣的蹇味儿!”伯爵道:“小淫妇,我不知趣,你家妈怎喜欢我?”桂姐道:“他喜欢你?过一边儿!”西门庆道:“看戏罢,且说甚么。再言语,罚一大杯酒!”那伯爵才不言语了。那戏子又做了一回,并下。

厅内左边吊帘子看戏的,是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段大姐,并本家月娘姊妹;右边吊帘子看戏的,是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小玉,都挤着观看。那打茶的郑纪,正拿着一盘果仁泡茶从帘下过,被春梅叫住,问道:“拿茶与谁吃?”郑纪道:“那边六妗子娘每要吃。”这春梅取一盏在手。不想小玉听见下边扮戏的旦儿名字也叫玉箫,便把王箫拉着说道:“淫妇,你的孤老汉子来了。鸨子叫你接客哩,你还不出去。”使力往外一推,直推出帘子外,春梅手里拿着茶,推泼一身。骂玉箫:“怪淫妇,不知甚么张致,都顽的这等!把人的茶都推泼了,早是没曾打碎盏儿。”西门庆听得,使下来安儿来问:“谁在里面喧嚷?”春梅坐在椅上道:“你去就说,玉箫浪淫妇,见了汉子这等浪。”那西门庆问了一回,乱着席上递酒,就罢了。月娘便走过那边数落小玉:“你出来这一日,也往屋里瞧瞧去。都在这里,屋里有谁?”小玉道:“大姐刚才后边去的,两位师父也在屋里坐着。”月娘道:“教你们贼狗胎在这里看看,就恁惹是招非的。”春梅见月娘过来,连忙立起身来说道:“娘,你问他。都一个个只象有风病的,狂的通没些成色儿,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那月娘数落了一回,仍过那边去了。

那时,乔大户与倪秀才先起身去了。沈姨夫与任医官、韩姨夫也要起身,被应伯爵拦住道:“东家,你也说声儿。俺每倒是朋友,不敢散,一个亲家都要去。沈姨夫又不隔门,韩姨夫与任大人、花大舅都在门外。这咱晚三更天气,门也还未开,慌的甚么?都来大坐回儿,左右关目还未了哩。”西门庆又令小厮提四坛麻姑酒,放在面前,说:“列位只了此四坛酒,我也不留了。”因拿大赏钟放在吴大舅面前,说道:“那位离席破坐说起身者,任大舅举罚。”于是众人又复坐下了。西门庆令书童:“催促子弟,快吊关目上来,吩咐拣着热闹处唱罢。”须臾打动鼓板,扮末的上来,请问面门庆:“‘寄真容’那一折可要唱?”西门庆道:“我不管你,只要热闹。”贴旦扮玉箫唱了回。西门庆看唱到“今生难会面,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搽拭。又早被潘金莲在帘内冷眼看见,指与月娘瞧,说道:“大娘,你看他好个没来头的行货子,如何吃着酒,看见扮戏的哭起来?”盂玉楼道:“你聪明一场,这些儿就不知道了?乐有悲欢离合,想必看见那一段儿触着他心,他睹物思人,见鞍思马,才掉泪来。”金莲道:“我不信。打谈的掉眼泪──替古人耽忧,这些都是虚。他若唱的我泪出来,我才算他好戏子。”月娘道:“六姐,悄悄儿,咱每听罢。”玉楼因向大妗子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说嘴。”

那戏子又做了一回,约有五更时分,众人齐起身。西门庆拿大杯拦门递酒,款留不住,俱送出门。看收了家伙,留下戏厢:“明日有刘公公、薛公公来祭奠,还做一日。”众戏子答应。管待了酒饭,归下处歇去了。李铭等四个亦归家不题。西门庆见天色已将晓,就归后边歇息去了。正是,得多少──

红日映窗寒色浅,淡烟笼竹曙光微。

 

第六十四回玉箫跪受三章约书童私挂一帆风

诗曰:

玉殒珠沉思悄然,明中流泪暗相怜。

常图蛱蝶花楼下,记效鸳鸯翠幕前。

只有梦魂能结雨,更无心绪学非烟。

朱颜皓齿归黄土,脉脉空寻再世缘。

话说众人散了,已有鸡唱时分,西门庆歇息去了。玳安拿了一大壶酒、几碟下饭,在铺子里还要和傅伙计、陈敬济同吃。傅伙计老头子熬到这咱,已是坐不住,搭下铺就倒在炕上,向玳安道:“你自和平安吃罢,陈姐夫想也不来了。”玳安叫进平安来,两个把那酒你一钟我一盏都吃了。收过家伙,平安便去门房里睡了。玳安一面关上铺子门,上炕和傅伙计两个对厮脚儿睡下。傅伙计因闲话,向玳安说道:“你六娘没了,这等棺椁念经发送,也够他了。”玳安道:“他的福好,只是不长寿。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他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银子休说,只金珠玩好、玉带、绦环、[髟狄]髻、值钱的宝石,也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若说起六娘的性格儿,一家子都不如他,又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自来也不曾喝俺每一喝,并没失口骂俺每一句‘奴才’。使俺每买东西,只拈块儿。俺每但说:‘娘,拿等子,你称称。’他便笑道:‘拿去罢,称什么。你不图落图什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这一家子,那个不借他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还也罢,不还也罢。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钱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悭吝的紧。他当家,俺每就遭瘟来。会胜买东西,也不与你个足数,绑着鬼,一钱银子,只称九分半,着紧只九分,俺每莫不赔出来!”傅伙计道:“就是你大娘还好些。”玳安道:“虽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一回家好,娘儿每亲亲哒哒说话儿,你只休恼着他,不论谁,他也骂你几句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每说方便儿。随问天来大事,俺每央他央儿对爹说,无有个不依。只是五娘,行动就说:‘你看我对爹说不说!’把这打只提在口里。如今春梅姐,又是个合气星。──天生的都在他一屋里。”傅伙计道:“你五娘来这里也好几年了。”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想的起他那咱来的光景哩。他一个亲娘也不认的,来一遭,要便抢的哭了家去。如今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是他的世界,明日那个管打扫花园,干净不干净,还吃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哩!”两个说了一回,那傅伙计在枕上[鼻句][鼻句]就睡着了。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红日三竿,都还未起来。

原来西门庆每常在前边灵前睡,早晨玉箫出来收叠床铺,西门庆便往后边梳头去。书童蓬着头,要便和他两个在前边打牙犯嘴,互相嘲逗,半日才进后边去。不想这日西门庆归上房歇去,玉箫赶人没起来,暗暗走出来,与书童约了,走在花园书房里干营生去了。不料潘金莲起的早,蓦地走到厅上,只见灵前灯儿也没了,大棚里丢的桌椅横三竖四,没一个人儿,只有画童儿在那里扫地。金莲道:“贼囚根子,干净只你在这里,都往那里去了?”画童道:“他每都还没起来哩。”金莲道:“你且丢下笤帚,到前边对你姐夫说,有白绢拿一匹来,你潘姥姥还少一条孝裙子,再拿一副头须系腰来与他。他今日家去。”画童道:“怕不俺姐夫还睡哩,等我问他去。”良久回来道:“姐夫说不是他的首尾,书童哥与崔本哥管孝帐。娘问书童哥要就是了。”金莲道:“知道那奴才往那去了,你去寻他来。”画童向厢房里瞧了瞧,说道:“才在这里来,敢往花园书房里梳头去了。”金莲说道:“你自扫地,等我自家问这囚根子要去。”因走到花园书房内,忽然听见里面有人笑声。推开门,只见书童和玉箫在床上正干得好哩。便骂道:“好囚根子,你两个干得好事!”唬得两个做手脚不迭,齐跪在地下哀告。金莲道:“贼囚根子,你且拿一匹孝绢、一匹布来,打发你潘姥姥家去着。”书童连忙拿来递上。金莲迳归房来。

那玉箫跟到房中,打旋磨儿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万休对爹说。”金莲便问:“贼狗肉,你和我实说,从前已往,偷了几遭?一字儿休瞒我,便罢。”那玉箫便把和他偷的缘由说了一遍。金莲道:“既要我饶你,你要依我三件事。”玉箫道:“娘饶了我,随问几件事我也依娘。”金莲道:“第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儿,就来告我说。你不说,我打听出来,定不饶你。第二件,我但问你要甚么,你就捎出来与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玉箫道:“不瞒五娘说,俺娘如此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药,便有了。”潘金莲一一听记在心,才不对西门庆说了。

书童见潘金莲冷笑领进玉箫去了,知此事有几分不谐。向书房厨柜内收拾了许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纽,并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攒有十来两银子,又到前边柜上诓了傅伙计二十两,只说要买孝绢,迳出城外,雇了长行头口,到码头上,搭在乡里船上,往苏州原籍家去了。正是:

撞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那日,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都要家去了。薛内相、刘内相早晨差人抬三牲桌面来祭奠烧纸。又每人送了一两银子伴宿分资,叫了两个唱道情的来,白日里要和西门庆坐坐。紧等着要打发孝绢,寻书童儿要钥匙,一地里寻不着。傅伙计道:“他早晨问我柜上要了二十两银子买孝绢去了,口称爹吩咐他孝绢不够,敢是向门外买去了?”西门庆道:“我并没吩咐他,如何问你要银子?”一面使人往门外绢铺找寻,那里得来!月娘向西门庆说:“我猜这奴才有些跷蹊,不知弄下甚么[石岑]儿,拐了几两银子走了。你那书房里还大瞧瞧,只怕还拿甚么去了。”西门庆走到两个书房里都瞧了,只见库房里钥匙挂在墙上,大橱柜里不见了许多汗巾手帕,并书礼银子、挑牙纽扣之类,西门庆心中大怒,叫将该地方管役来,吩咐:“各处三街两巷与我访缉。”那里得来!正是:

不独怀家归兴急,五湖烟水正茫茫。

那日,薛内相从晌午就坐轿来了。西门庆请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相陪。先到灵前上香,打了个问讯,然后与西门庆叙礼,说道:“可伤,可伤!如夫人是甚病儿殁了?”西门庆道:“不幸患崩泻之疾殁了,多谢老公公费心。”薛内相道:“没多儿,将就表意罢了。”因看见挂的影,说道:“好位标致娘子!正好青春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温秀才在旁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穷通寿夭,自有个定数,虽圣人亦不能强。”薛内相扭回头来,见温秀才穿着衣巾,因说道:“此位老先儿是那学里的?”温秀才躬身道:“学生不才,备名府庠。”薛内相道:“我瞧瞧娘子的棺木儿。”西门庆即令左右把两边帐子撩起,薛内相进去观看了一遍,极口称赞道:“好副板儿!请问多少价买的?”西门庆道:“也是舍亲的一副板,学生回了他的来了。”应伯爵道:“请老公公试估估,那里地道,甚么名色?”薛内相仔细看了说:“此板不是建昌,就是副镇远。”伯爵道:“就是镇远,也值不多。”薛内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杨宣榆。”伯爵道:“杨宣榆单薄短小,怎么看得过!此板还在杨宣榆之上,名唤做桃花洞,在于湖广武陵川中。昔日唐渔父入此洞中,曾见秦时毛女在此避兵,是个人迹罕到之处。此板七尺多长,四寸厚,二尺五宽。还看一半亲家分上,还要了三百七十两银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见,解开喷鼻香的,里外俱有花色。”薛内相道:“是娘子这等大福,才享用了这板。俺每内官家,到明日死了,还没有这等发送哩。”吴大舅道:“老公公好说,与朝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禄,俺们外官焉能赶的上。老公公日近清光,代万岁传宣金口。见今童老爷加封王爵,子孙皆服蟒腰玉,何所不至哉!”薛内相便道:“此位会说话的兄,请问上姓?”西门庆道:“此是妻兄吴大哥,见居本卫千户之职。”薛内相道:“就是此位娘子令兄么?”西门庆道:“不是。乃贱荆之兄。”薛内相复于吴大舅声诺说道:“吴大人,失瞻!”

看了一回,西门庆让至卷棚内,正面安放一把交椅,薛内相坐下,打茶的拿上茶来吃了。薛内相道:“刘公公怎的这咱还不到?叫我答应的迎迎去。”青衣人跪下禀道:“小的邀刘公公去来,刘公公轿已伺候下了,便来也。”薛内相又问道:“那两个唱道情的来了不曾?”西门庆道:“早上就来了。──叫上来!”不一时,走来面前磕头。薛内相道:“你每吃了饭不曾?”那人道:“小的每吃了饭了。”薛内相道:“既吃了饭,你每今日用心答应,我重赏你。”西门庆道:“老公公,学生这里还预备着一起戏子,唱与老公公听。”薛内相问:“是那里戏子?”西门庆道:“是一班海盐戏子。”薛内相道:“那蛮声哈剌,谁晓的他唱的是甚么!那酸子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载遨游,背着琴剑书箱来京应举,得了个官,又无妻小在身边,便希罕他这样人。你我一个光身汉、老内相,要他做甚么?”温秀才在旁边笑说道:“老公公说话,太不近情了。居之齐则齐声,居之楚则楚声。老公公处于高堂广厦,岂无一动其心哉?”这薛内相便拍手笑将起来道:“我就忘了温先儿在这里。你每外官,原来只护外官。”温秀才道:“虽是士大夫,也只是秀才做的。老公公砍一枝损百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薛内相道:“不然。一方之地,有贤有愚。”

正说着,忽左右来报:“刘公公下轿了。”吴大舅等出去迎接进来,向灵前作了揖。叙礼已毕,薛内相道:“刘公公,你怎的这咱才来?”刘内相道:“北边徐同家来拜望,陪他坐了一回,打发去了。”一面分席坐下,左右递茶上去。因问答应的:“祭奠桌面儿都摆上了不曾?”下边人说:“都排停当了。”刘内相道:“咱每去烧了纸罢。”西门庆道:“老公公不消多礼,头里已是见过礼了。”刘内相道:“此来为何?还当亲祭祭。”当下,左右捧过香来,两个内相上了香,递了三钟酒,拜下去。西门庆道:“老公公请起。”于是拜了两拜起来,西门庆还了礼,复至卷棚内坐下。然后收拾安席,递酒上坐。两位内相分左右坐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从次,西门庆下边相陪。子弟鼓板响动,递了关目揭帖。两位内相看了一回,拣了一段《刘智远白兔记》。唱了还未几折,心下不耐烦,一面叫上两个唱道情的去,打起渔鼓,并肩朝上,高声唱了一套“韩文公雪拥蓝关”故事下去。

薛内相便与刘内相两个说说话儿,道:“刘哥,你不知道,昨日这八月初十日,下大雨如注,雷电把内里凝神殿上鸱尾裘碎了,唬死了许多宫人。朝廷大惧,命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宫宣《精灵疏》建醮。禁屠十日,法司停刑,百官不许奏事。昨日大金遣使臣进表,要割内地三镇,依着蔡京那老贼,就要许他。掣童掌事的兵马,交都御史谭积、黄安十大使节制三边兵马,又不肯,还交多官计议。昨日立冬,万岁出来祭太庙,太常寺一员博士,名唤方轸,早晨打扫,看见太庙砖缝出血,殿东北上地陷了一角,写表奏知万岁。科道官上本,极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封王。如今马上差官,拿金牌去取童掌事回京。”刘内相道:“你我如今出来在外做土官,那朝事也不干咱每。俗语道,咱过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还有四个大汉。到明天,大宋江山管情被这些酸子弄坏了。王十九,咱每只吃酒!”因叫唱道情的上来,吩咐:“你唱个‘李白好贪杯’的故事。”那人立在席前,打动渔鼓,又唱了一回。

直吃至日暮时分,吩咐下人,看轿起身。西门庆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喝道而去。回来,吩咐点起烛来,把桌席休动,留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坐的,又使小厮请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第传、崔本和陈敬济复坐。叫上子弟来吩咐:“还找着昨日《玉环记》上来。”因向伯爵道:“内相家不晓的南戏滋味。早知他不听,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到辜负你的意思。内臣斜局的营生,他只喜《蓝关记》、捣喇小子山歌野调,那里晓的大关目悲欢离合!”于是下边打动鼓板,将昨日《玉环记》做不完的折数,一一紧做慢唱,都搬演出来。西门庆令小厮席上频斟美酒。伯爵与西门庆同桌而坐,便问:“他姐儿三个还没家去,怎的不叫出来递杯酒儿?”西门庆道:“你还想那一梦儿,他每去的不耐烦了!”伯爵道:“他每在这里住了有两三日?”西门庆道:“吴银儿住的久了。”当日,众人坐到三更时分,搬戏已完,方起身各散。西门庆邀下吴大舅,明日早些来陪上祭官员。与了戏子四两银子,打发出门。

到次日,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夏提刑,合卫许多官员,都合了分资,办了一副猪羊吃桌祭奠,有礼生读祝。西门庆预备酒席,李铭等三个小优儿伺候答应。到晌午,只听鼓响,祭礼到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在门首迎接,只见后拥前呼,众官员下马,在前厅换衣服。良久,把祭品摆下,众官齐到灵前,西门庆与陈敬济还礼。礼生喝礼,三献毕,跪在旁边读祝,祭毕。西门庆下来谢礼已毕,吴大舅等让众官至卷棚内,宽去素服,待毕茶,就安席上坐,觥筹交错,殷勤劝酒。李铭等三个小优儿,银筝檀板,朝上弹唱。众官欢饮,直到日暮方散。西门庆还要留吴大舅众人坐,吴大舅道:“各人连日打搅,姐夫也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罢。”当时告辞回家。正是: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家中巨富人趋附,手内多时莫论财。

 

第六十五回愿同穴一时丧礼盛守孤灵半夜口脂香

诗曰:

湘皋烟草碧纷纷,泪洒东风忆细君。

见说嫦娥能入月,虚疑神女解为云。

花阴昼坐闲金剪,竹里游春冷翠裙。

留得丹青残锦在,伤心不忍读回文。

话说到十月二十八日,是李瓶儿二七,玉皇庙吴道官受斋,请了十六个道众,在家中扬幡修建斋坛。又有安郎中来下书,西门庆管待来人去了。吴道官庙中抬了三牲祭礼来,又是一匹尺头以为奠仪。道众绕棺传咒,吴道官灵前展拜。西门庆与敬济回礼,谢道:“师父多有破费,何以克当?”吴道官道:“小道甚是惶愧,本该助一经追荐夫人,奈力薄,粗祭表意而已。”西门庆命收了,打发抬盒人回去。那日三朝转经,演生神章,破九幽狱,对灵摄召,整做法事,不必细说。

第二日,先是门外韩姨夫家来上祭。那时孟玉楼兄弟孟锐做买卖来家,见西门庆这边有丧事,跟随韩姨夫那边来上祭,讨了一分孝去,送了许多人事。西门庆叙礼,进入玉楼房中拜见。西门庆亦设席管待,俱不在言表。

那日午间,又是本县知县李拱极、县丞钱斯成、主簿任良贵、典史夏恭基,又有阳谷县知县狄斯朽,共五员官,都斗了分子,穿孝服来上纸帛吊问。西门庆备席在卷棚内管待,请了吴大舅与温秀才相陪,三个小优儿弹唱。

正饮酒到热闹处,忽报:“管砖厂工部黄老爹来吊孝。”慌的西门庆连忙穿孝衣灵前伺侯,温秀才又早迎接至大门外,让至前厅,换了衣裳进来。家人手捧香烛纸匹金段到灵前,黄主事上了香,展拜毕,西门庆同敬济下来还礼。黄主事道:“学生不知尊阃没了,吊迟,恕罪,恕罪!”西门庆道:“学生一向欠恭,今又承老先生赐吊,兼辱厚仪,不胜感激。”叙毕礼,让至卷棚上面坐下。西门庆与温秀才下边相陪,左右捧茶上来吃了。黄主事道:“昨日宋松原多致意先生,他也闻知令夫人作过,也要来吊问,争奈有许多事情羁绊。他如今在济州住扎。先生还不知,朝廷如今营建艮岳,敕令太尉朱[面力],往江南湖湘采取花石纲,运船陆续打河道中来。头一运将到淮上。又钦差殿前六黄太尉来迎取卿云万态奇峰──长二丈,阔数尺,都用黄毡盖覆,张打黄旗,费数号船只,由山东河道而来。况河中没水,起八郡民夫牵挽。官吏倒悬,民不聊生。宋道长督率州县,事事皆亲身经历,案牍如山,昼夜劳苦,通不得闲。况黄太尉不久自京而至,宋道长说,必须率三司官员,要接他一接。想此间无可相熟者,委托学生来,敬烦尊府做一东,要请六黄大尉一饭,未审尊意允否?”因唤左右:“叫你宋老爹承差上来。”有二青衣官吏跪下,毡包内捧出一对金段、一根沉香、两根白蜡、一分绵纸。黄主事道:“此乃宋公致赙之仪。那两封,是两司八府官员办酒分资──两司官十二员、府官八员,计二十二分,共一百零六两。”交与西门庆:“有劳盛使一备何如?”西门庆再三辞道:“学生有服在家,奈何,奈何?”因问:“迎接在于何时?”黄主事道:“还早哩,也得到出月半头。黄太监京中还未起身。”西门庆道:“学生十月十二日才发引。既是宋公祖与老先生吩咐,敢不领命!但这分资决不敢收。该多少桌席,只顾吩咐,学生无不毕具。”黄主事道:“四泉此意差矣!松原委托学生来烦渎,此乃山东一省各官公礼,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见却?如其不纳,学生即回松原,再不敢烦渎矣!”西门庆听了此言,说道:“学生权且领下。”因令玳安、王经接下去。问备多少桌席,黄主事道:“六黄备一张吃看大桌面,宋公与两司都是平头桌席,以下府官散席而已。承应乐人,自有差拨伺候,府上不必再叫。”说毕,茶汤两换,作辞起身。西门庆款留,黄主事道:“学生还要到尚柳塘老先生那里拜拜,他昔年曾在学生敝处作县令,然后转成都府推官。如今他令郎两泉,又与学生乡试同年。”西门庆道:“学生不知老先生与尚两泉相厚,两泉亦与学生相交。”黄主事起身,西门庆道:“烦老先生多致意宋公祖,至期寒舍拱候矣。”黄主事道:“临期,松原还差人来通报先生,亦不可太奢。”西门庆道,“学生知道。”送出大门,上马而去。

那县中官员,听见黄主事带领巡按上司人来,唬的都躲在山子下小卷棚内饮酒,吩咐手下把轿马藏过一边。当时,西门庆回到卷棚与众官相见,具说宋巡按率两司八府来,央烦出月迎请六黄太尉之事。众官悉言:“正是州县不胜忧苦。这件事,钦差若来,凡一应[礻氏]迎、廪饩、公宴、器用、人夫,无不出于州县,州县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极,莫此为甚。我辈还望四泉于上司处美言提拔,足见厚爱。”言讫,都不久坐,告辞起身而去。

话休饶舌。到李瓶儿三七,有门外永福寺道坚长老,领十六众上堂僧来念经,穿云锦袈裟,戴毗卢帽,大钹大鼓,甚是齐整。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请西门外宝庆寺赵喇嘛,亦十六众,来念番经,结坛跳沙,洒花米行香,口诵真言。斋供都用牛乳茶酪之类,悬挂都是九丑天魔变相,身披缨络琉璃,项挂髑髅,口咬婴儿,坐跨妖魅,腰缠蛇螭,或四头八臂,或手执戈戟,朱发蓝面,丑恶莫比。午斋以后,就动荤酒。西门庆那日不在家,同阴阳徐先生往坟上破土开圹去了,后晌方回。晚夕,打发喇嘛散了。

次日,推运山头酒米、桌面肴品一应所用之物,又委付主管伙计,庄上前后搭棚,坟内穴边又起三间罩棚。先请附近地邻来,大酒大肉管待。临散,皆肩背项负而归,俱不必细说。

十一日白日,先是歌郎并锣鼓地吊来灵前参灵,吊《五鬼闹判》、《张天师着鬼迷》、《钟馗戏小鬼》、《老子过函关》、《六贼闹弥陀》、《雪里梅》、《庄周梦蝴蝶》、《天王降地水火风》、《洞宾飞剑斩黄龙》、《赵太祖千里送荆娘》,各样百戏吊罢,堂客都在帘内观看。参罢灵去了,内外亲戚都来辞灵烧纸,大哭一场。

到次日发引,先绝早抬出名旌、各项幡亭纸扎,僧道、鼓手、细乐、人役都来伺候。西门庆预先问帅府周守备讨了五十名巡捕军士,都带弓马,全装结束。留十名在家看守,四十名在材边摆马道,分两翼而行。衙门里又是二十名排军打路,照管冥器。坟头又是二十名把门,管收祭祀。那日官员士夫、亲邻朋友来送殡者,车马喧呼,填街塞巷。本家并亲眷轿子也有百十余顶,三院鸨子粉头小轿也有数十。徐阴阳择定辰时起棺,西门庆留下孙雪娥并二女僧看家,平安儿同两名排军把前门。女婿陈敬济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扛,有仵作一员官立于增架上,敲响板,指拨抬材人上肩。先是请了报恩寺僧官来起棺,转过大街口望南走。两边观看的人山人海。那日正值晴明天气,果然好殡。但见:

和风开绮陌,细雨润芳尘,东方晓日初升,北陆残烟乍敛。冬冬咙咙

,花丧鼓不住声喧;叮叮当当,地吊锣连宵振作。铭旌招[风占],大书

九尺红罗;起火轩天,冲散半天黄雾。狰狰狞狞开路鬼,斜担金斧;忽忽

洋洋险道神,端秉银戈。逍逍遥遥八洞仙,龟鹤绕定;窈窈窕窕四毛女,

虎鹿相随。热热闹闹采莲船,撒科打诨;长长大大高跷汉,贯甲顶盔。清

清秀秀小道童一十六众,都是霞衣道髻,动一派之仙音;肥肥胖胖大和尚

二十四个,个个都是云锦袈裟,转五方之法事。一十二座大绢亭,亭亭皆

绿舞红飞;二十四座小绢亭,座座尽珠围翠绕。左势下,天仓与地库相连

;右势下,金山与银山作队。掌醢厨,列八珍之罐;香烛亭,供三献之仪

。六座百花亭,现千团锦绣;一乘引魂轿,扎百结黄丝。这边把花与雪柳

争辉,那边宝盖与银幢作队。金字幡银字幡,紧护棺舆;白绢[纟散]绿

绢[纟散],同围增架。功布招[风占],孝眷声哀。打路排军,执榄杆

前后呼拥;迎丧神会,耍武艺左右盘旋。卖解犹如鹰鹞,走马好似猿猴。

竖肩桩,打斤斗,隔肚穿钱,金鸡独立,人人喝彩,个个争夸。扶肩挤背

,不辨贤愚;挨睹并观,那分贵贱!张三蠢胖,只把气吁;李四矮矬,频

将脚[足占]。白头老叟,尽将拐棒拄髭须;绿[髟丐]佳人,也带儿童

来看殡。

吴月娘与李娇儿等本家轿子十余顶,一字儿紧跟材后。西门庆总冠孝服同众亲朋在材后,陈敬济紧扶棺舆,走出东街口。西门庆具礼,请玉皇庙吴道官来悬真。身穿大红五彩鹤氅,头戴九阳雷巾,脚登丹舄,手执牙笏,坐在四人肩舆上,迎殡而来。将李瓶儿大影捧于手内,陈敬济跪在前面,那殡停住了。众人听他在上高声宣念:

恭惟

故锦衣西门恭人李氏之灵,存日阳年二十七岁,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

午时受生,大限于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丑时分身故。伏以尊灵,名家秀质

,绮阁娇姝。禀花月之仪容,蕴蕙兰之佳气。郁德柔婉,赋性温和。配我

西君,克谐伉俪。处闺门而贤淑,资琴瑟以好和。曾种蓝田,寻嗟楚畹。

正宜享福百年,可惜春光三九。呜呼!明月易缺,好物难全。善类无常,

修短有数。今日棺舆载道,丹旆迎风,良夫[足辟]踊于柩前,孝眷哀矜

于巷陌。离别情深而难已,音容日远以日忘。某等谬忝冠簪,愧领玄教。

愧无新垣平之神术,恪遵玄元始之遗风。徒展崔巍镜里之容,难返庄周梦

中之蝶。漱甘露而沃琼浆,超知识登于紫府;披百宝而面七真,引净魄出

于冥途。一心无挂,四大皆空。苦,苦,苦!气化清风形归土。一灵真性

去弗回,改头换面无遍数。众听末后一句:咦!精爽不知何处去,真容留

与后人看。吴道官念毕,端坐轿上,那轿卷坐退下去了。这里鼓乐喧天,哀声动地,殡才起身,迤逦出南门。众亲朋陪西门庆,走至门上方乘马,陈敬济扶柩,到于山头五里原。

原来坐营张团练,带领二百名军,同刘、薛二内相,又早在坟前高阜处搭帐房,吹响器,打铜锣铜鼓,迎接殡到,看着装烧冥器纸扎,烟焰涨天。棺舆到山下扛,徐先生率仵作,依罗经吊向,巳时祭告后土方隅后,才下葬掩土。西门庆易服,备一对尺头礼,请帅府周守备点主。卫中官员并亲朋伙计,皆争拉西门庆递酒,鼓乐喧天,烟火匝地,热闹丰盛,不必细说。

吃毕,后晌回灵,吴月娘坐魂轿,抱神主魂幡,陈敬济扶灵床,鼓手细乐十六众小道童两边吹打。吴大舅并乔大户、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众主管伙计,都陪着西门庆进城,堂客轿子压后,到家门首燎火而入。李瓶儿房中安灵已毕,徐先生前厅祭神洒扫,么门户皆贴辟非黄符。谢徐先生一匹尺头、五两银子出门,各项人役打发散了。又拿出二十吊钱来,五吊赏巡捕军人,五吊与衙门中排军,十吊赏营里人马。拿帖儿回谢周守备、张团练、夏提刑,俱不在话下。西门庆还要留乔大户、吴大舅众人坐,众人都不肯,作辞起身。来保进说:“搭棚在外伺候,明日来拆棚。”西门庆道:“棚且不消拆,亦发过了你宋老爹摆酒日子来拆罢。”打发搭彩匠去了。后边花大娘子与乔大户娘子众堂客,还等着安毕灵,哭了一场,方才去了。

西门庆不忍遽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挂在旁边,灵床内安着半身,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他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夜半,对着孤灯,半窗斜月,翻复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有诗为证:

短叹长吁对锁窗,舞鸾孤影寸心伤。

兰枯楚畹三秋雨,枫落吴江一夜霜。

夙世已违连理愿,此生难觅返魂香。

九泉果有精灵在,地下人间两断肠。

白日间供养茶饭,西门庆俱亲看着丫鬟摆下,他便对面和他同吃。举起箸儿来:“你请些饭儿!”行如在之礼。丫鬟养娘都忍不住掩泪而哭。奶子如意儿,无人处常在跟前递茶递水,挨挨抢抢,掐掐捏捏,插话儿应答,那消三夜两夜。这日,西门庆因请了许多官客堂客,坟上暖墓来家,陪人吃得醉了。进来,迎春打发歇下。到夜间要茶吃,叫迎春不应,如意儿便来递茶。因见被拖下炕来,接过茶盏,用手扶被,西门庆一时兴动,搂过脖子就亲了个嘴,递舌头在他口内。老婆就咂起来,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令脱去衣服上炕,两个搂在被窝内,不胜欢娱,云雨一处。老婆说:“既是爹抬举,娘也没了,小媳妇情愿不出爹家门,随爹收用便了。”西门庆便叫:“我儿,你只用心伏侍我,愁养活不过你来!”这老婆听了,枕席之间,无不奉承,颠鸾倒凤,随手而转,把西门庆欢喜的要不的。

次日,老婆早晨起来,与西门庆拿鞋脚,叠被褥,就不靠迎春,极尽殷勤,无所不至。西门庆开门寻出李瓶儿四根簪儿来赏他,老婆磕头谢了。迎春知收用了他,两个打成一路。老婆自恃得宠,脚跟已牢,无复求告于人,就不同往日,打扮乔模乔样,在丫鬟伙内,说也有,笑也有。早被潘金莲看在眼里。

早晨,西门庆正陪应伯爵坐的,忽报宋御史差人来送贺黄太尉一桌金银酒器:两把金壶、两副金台盏、十副小银钟、两副银折盂、四副银赏钟;两匹大红彩蟒、两匹金缎、十坛酒、两牵羊。传报:“太尉船只已到东昌地方,烦老爹这里早备酒席,准在十八日迎请。”西门庆收入明白,与了来人一两银子,用手本打发回去。随即兑银与贲四、来兴儿,定桌面,粘果品,买办整理,不必细说。因向伯爵说:“自从他不好起,到而今,我再没一日儿心闲。刚刚打发丧事出去了,又钻出这等勾当来,教我手忙脚乱。”伯爵道:“这个哥不消抱怨,你又不曾兜揽他,他上门儿来央烦你。虽然你这席酒替他陪几两银子,到明日,休说朝廷一位钦差殿前大太尉来咱家坐一坐,只这山东一省官员,并巡抚巡按、人马散级,也与咱门户添许多光辉。”西门庆道:“不是此说,我承望他到二十已外也罢,不想十八日就迎接,忒促急促忙。这日又是他五七,我已与了吴道官写法银子去了,如何又改!不然,双头火杖都挤在一处,怎乱得过来?”应伯爵道:“这个不打紧,我算来,嫂子是九月十七日没了,此月二十一日正是五七。你十八日摆了酒,二十日与嫂子念经也不迟。”西门庆道:“你说的是,我就使小厮回吴道官改日子去。”伯爵道:“哥,我又一件:东京黄真人,朝廷差他来泰安州进金铃吊挂御香,建七昼夜罗天大醮,如今在庙里住。趁他未起身,倒好教吴道官请他那日来做高功,领行法事。咱图他个名声,也好看。”西门庆道:“都说这黄真人有利益,请他到好,争奈吴道官斋日受他祭礼,出殡又起动他悬真,道童送殡,没的酬谢他,教他念这个经儿,表意而已。今又请黄真人主行,却不难为他?”伯爵道:“斋一般还是他受,只教他请黄真人做高功就是了。哥只多费几两银子,为嫂子,没曾为了别人。”西门庆一面教陈敬济写帖子,又多封了五两银子,教他早请黄真人,改在二十日念经,二十四众道士,水火炼度一昼夜。即令玳安骑头口去了。

西门庆打发伯爵去讫,进入后边。只见吴月娘说:“贲四嫂买了两个盒儿,他女儿长姐定与人家,来磕头。”西门庆便问:“谁家?”贲四娘子领他女儿,穿着大红缎袄儿、黄绸裙子,戴着花翠,插烛向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月娘在旁说:“咱也不知道,原来这孩子与了夏大人房里抬举,昨日才相定下。这二十四日就娶过门,只得了他三十两银子。论起来,这孩子倒也好身量,不象十五岁,到有十六七岁的。多少时不见,就长的成成的。”西门庆道:“他前日在酒席上和我说,要抬举两个孩子学弹唱,不知你家孩子与了他。”于是教月娘让至房内,摆茶留坐。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大姐都来见礼陪坐。临去,月娘与了一套重绢衣服、一两银子,李娇儿众人都有与花翠、汗巾、脂粉之类。晚上,玳安回话:“吴道官收了银子,知道了。黄真人还在庙里住,过二十头才回东京去。十九日早来铺设坛场。”

西门庆次日,家中厨役落作治办酒席,务要齐整,大门上扎七级彩山,厅前五级彩山。十七日,宋御史差委两员县官来观看筵席:厅正面,屏开孔雀,地匝氍毹,都是锦绣桌帏,妆花椅甸。黄太尉便是肘件大饭簇盘、定胜方糖,吃看大插桌;观席两张小插桌,是巡抚、巡按陪坐;两边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余八府官,都在厅外棚内两边,只是五果五菜平头桌席。看毕,西门庆待茶,起身回话去了。

到次日,抚按率领多官人马,早迎到船上,张打黄旗“钦差”二字,捧着敕书在头里走,地方统制、守御、都监、团练,各卫掌印武官,皆戎服甲胄,各领所部人马,围随,仪杖摆数里之远。黄太尉穿大红五彩双挂绣蟒,坐八抬八簇银顶暖轿,张打茶褐伞。后边名下执事人役跟随无数,皆骏骑咆哮,如万花之灿锦,随鼓吹而行。黄土塾道,鸡犬不闻,樵采遁迹。人马过东平府,进清河县,县官黑压压跪于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随路传报,直到西门庆门首。教坊鼓乐,声震云霄,两边执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门庆青衣冠冕,望尘拱伺。良久,人马过尽,太尉落轿进来,后面抚按率领大小官员,一拥而入。到于厅上,又是筝[竹秦]、方晌、云[王敖]、龙笛、凤管,细乐响动。为首就是山东巡抚都御史侯[氵蒙]、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参见,大尉还依礼答之。其次就是山东左布政龚共、左参政何其高、右布政陈四箴、右参政季侃廷、参议冯廷鹄、右参议汪伯彦、廉使赵讷、采访使韩文光、提学副使陈正汇、兵备副使雷启元等两司官参见,太尉稍加优礼。及至东昌府徐崧、东平府胡师文、兖州府凌云翼、徐州府韩邦奇、济南府张叔夜、青州府王士奇、登州府黄甲、莱州府叶迁等八府官行厅参之礼,太尉答以长揖而已。至于统制、制置、守御、都监、团练等官,太尉则端坐。各官听其发放,外边伺候。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上来拜见献茶,侯巡抚、宋巡按向前把盏,下边动鼓乐,来与太尉簪金花,捧玉[口口冖斗],彼此酬饮。递酒已毕,太尉正席坐下,抚按下边主席,其余官员并西门庆等,各依次第坐了。教坊伶官递上手本奏乐,一应弹唱队舞,各有节次,极尽声容之盛。当筵搬演《裴晋公还带记》,一折下来,厨役割献烧鹿、花猪、百宝攒汤、大饭烧卖。又有四员伶官,筝[竹秦]、琵琶、箜篌,上来清弹小唱。

唱毕,汤未两陈,乐已三奏。下边跟从执事人等,宋御史差两员州官,在西门庆卷棚内自有桌席管待。守御、都监等官,西门庆都安在前边客位,自有坐处。黄太尉令左右拿十两银子来赏赐各项人役,随即看轿起身。众官再三款留不住,即送出大门。鼓乐笙簧迭奏,两街仪卫喧阗,清跸传道,人马森列。多官俱上马远送,太尉悉令免之,举手上轿而去。

宋御史、候巡抚吩咐都监以下军卫有司,直护送至皇船上来回话。桌面器皿,答贺羊酒,具手本差东平府知府胡师文与守御周秀,亲送到船所,交付明白。回至厅上,拜谢西门庆说:“今日负累取扰,深感,深感!分资有所不足,容当奉补。”西门庆慌躬身施礼道:“卑职重承教爱,累辱盛仪,日昨又蒙赙礼,蜗居卑陋,犹恐有不到处,万里公祖谅宥,幸甚!”宋御史谢毕,即令左右看轿,与候巡抚一同起身,两司八府官员皆拜辞而去。各项人役,一哄而散。西门庆回至厅上,将伶官乐人赏以酒食,俱令散了,止留下四名官身小优儿伺候。厅内外各官桌面,自有本官手下人领不题。

西门庆见天色尚早,收拾家伙停当,攒下四张桌席,使人请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傅自新、甘出身、韩道国、贲四、崔本及女婿陈敬济,──从五更起来,各项照管辛苦,坐饮三杯。不一时,众人来到,摆上酒来饮酒。伯爵道:“哥,今日黄太尉坐了多大一回?欢喜不欢喜?”韩道国道:“今日六黄老公公见咱家酒席齐整,无个不欢喜的。巡抚、巡按两位甚是知感不尽,谢了又谢。”伯爵道:“若是第二家摆这席酒也成不的,也没咱家恁大地方,也没府上这些人手。今日少说也有上千人进来,都要管待出去。哥就陪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温秀才道:“学生宗主提学陈老先生,也在这里预席。”西门庆问其名,温秀才道:“名陈正汇者,乃谏垣陈了翁先生乃郎,本贯河南鄄城县人,十八岁科举,中壬辰进士,今任本处提学副使,极有学问。”西门庆道:“他今年才二十四岁?”正说着,汤饭上来。

众人吃毕,西门庆叫上四个小优儿,问道:“你四人叫甚名字?”答道:“小的叫周采、梁铎、马真、韩毕。”伯爵道:“你不是韩金钏儿一家?”韩毕跪下说道:“金钏儿、玉钏儿是小的妹子。”西门庆因想起李瓶儿来:“今日摆酒,就不见他。”吩咐小优儿:“你们拿乐器过来,唱个‘洛阳花,梁园月’我听。”韩毕与周采一面[扌刍]筝拨阮,唱道:

【普天乐】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熳

开,月曾把酒问团[囗栾]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

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唱毕,应伯爵见西门庆眼里酸酸的,便道:“哥教唱此曲,莫非想起过世嫂子来?”西门庆看见后边上果碟儿,叫:“应二哥,你只嗔我说,有他在,就是他经手整定。从他没了,随着丫鬟撮弄,你看象甚模样?好应口菜也没一根我吃!”温秀才道:“这等盛设,老先生中馈也不谓无人,足可以够了。”伯爵道:“哥休说此话。你心间疼不过,便是这等说,恐一时冷淡了别的嫂子们心。”

这里酒席上说话,不想潘金莲在软壁后听唱,听见西门庆说此话,走到后边,一五一十告诉月娘。月娘道:“随他说去就是了,你如今却怎样的?前日他在时,即许下把绣春教伏侍李娇儿,他到睁着眼与我叫,说:‘死了多少时,就分散他房里丫头!’教我就一声儿再没言语。这两日凭着他那媳妇子和两个丫头,狂的有些样儿?我但开口,就说咱们挤撮他。”金莲道:“这老婆这两日有些别改模样,只怕贼没廉耻货,镇日在那屋里,缠了这老婆也不见的。我听见说,前日与了他两对簪子,老婆戴在头上,拿与这个瞧,拿与那个瞧。”月娘道:“豆芽菜儿──有甚捆儿!”众人背地里都不喜欢。正是:

遗踪堪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第六十六回翟管家寄书致赙黄真人发牒荐亡

词曰:

胸中千种愁,挂在斜阳树。绿叶阴阴自得春,草满莺啼处。不见

凌波步,空想如簧语。门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

话说西门庆陪吴大舅、应伯爵等饮酒中间,因问韩道国:“客伙中标船几时起身?咱好收拾打包。”韩道国道:“昨日有人来会,也只在二十四日开船。”西门庆道:“过了二十念经,打包便了。”伯爵问道:“这遭起身,那两位去?”西门庆道:“三个人都去。明年先打发崔大哥押一船杭州货来,他与来保还往松江下五处,置买些布货来卖。家中缎货绸绵都还有哩。”伯爵道:“哥主张极妙。常言道:要的般般有,才是买卖。”说毕,已有起更时分,吴大舅起身说:“姐夫连日辛苦,俺每酒已够了,告回,你可歇息歇息。”西门庆不肯,还留住,令小优儿奉酒唱曲,每人吃三钟才放出门。西门庆赏小优四人六钱银子,再三不敢接,说:“宋爷出票叫小的每来,官身如何敢受老爹重赏?”西门庆道:“虽然官差,此是我赏你,怕怎的!”四人方磕头领去。西门庆便归后边歇去了。

次日早起往衙门中去,早有吴道官差了一个徒弟、两名铺排,来大厅上铺设坛场,铺设的齐齐整整。西门庆来家看见,打发徒弟铺排斋食吃了回去。随即令温秀才写帖儿,请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吴舜臣许多亲眷并堂客,明日念经。家中厨役落作,治办斋供不题。

次日五更,道众皆来,进入经坛内,明烛焚香,打动响乐,讽诵诸经,铺排大门首挂起长幡,悬吊榜文,两边黄纸门对一联,大书:

东极垂慈仙识乘晨而超登紫府;

南丹赦罪净魄受炼而迳上朱陵。大厅经坛,悬挂斋题二十字,大书:“青玄救苦、颁符告简、五七转经、水火炼度荐扬斋坛。”即日,黄真人穿大红,坐牙轿,系金带,左右围随,仪从暄喝,日高方到。吴道官率众接至坛所,行礼毕,然后西门庆着素衣[纟至]巾,拜见递茶毕。洞案旁边安设经筵法席,大红销金桌围,妆花椅褥,二道童侍立左右。发文书之时,西门庆备金缎一匹;登坛之时,换了九阳雷巾,大红金云白百鹤法氅。先是表白宣毕斋意,斋官沐手上香。然后黄真人焚香净坛,飞符召将,关发一应文书符命,启奏三天,告盟十地。三献礼毕,打动音乐,化财行香。西门庆与陈敬济执手炉跟随,排军喝路,前后四把销金伞、三对缨络挑搭。行香回来,安请监斋毕,又动音乐,往李瓶儿灵前摄召引魂,朝参玉陛,旁设几筵,闻经悟道。到了午朝,高功冠裳,步罡踏斗,拜进朱表,遣差神将,飞下罗酆。原来黄真人年约三旬,仪表非常,妆束起来,午朝拜表,俨然就是个活神仙。但见:

星冠攒玉叶,鹤氅缕金霞。神清似长江皓月,貌古如太华乔松。踏罡

朱履进丹霄,步虚琅函浮瑞气。长髯广颊,修行到无漏之天;皓齿明眸,

佩[竹录]掌五雷之令。三更步月鸾声远,万里乘云鹤背高。就是都仙太

史临凡世,广惠真人降下方。拜了表文,吴道官当坛颁生天宝[竹录]神虎玉札。行毕午香,卷棚内摆斋。黄真人前,大桌面定胜;吴道官等,稍加差小;其余散众,俱平头桌席。黄真人、吴道官皆衬缎尺头、四对披花、四匹丝绸,散众各布一匹。桌面俱令人抬送庙中,散众各有手下徒弟收入箱中,不必细说。

吃毕午斋,都往花园内游玩散食去了。一面收下家火,从新摆上斋馔,请吴大舅等众亲朋伙计来吃。正吃之间,忽报:“东京翟爷那里差人下书。”西门庆即出厅上,请来人进来。只见是府前承差干办,青衣窄裤,万字头巾,乾黄靴,全副弓箭,向前施礼。西门庆答礼相还。那人向身边取出书来递上,又是一封折赙仪银十两。问来人上姓,那人道:“小人姓王名玉,蒙翟爷差遣,送此书来。不知老爹这边有丧事,安老爹书到才知。”西门庆问道:“你安老爹书几时到的?”那人说:“十月才到京。因催皇木一年已满,升都水司郎中。如今又奉敕修理河道,直到工完回京。”西门庆问了一遍,即令来保厢房中管待斋饭,吩咐明日来讨回书。那人问:“韩老爹在那里住?宅内捎信在此。小的见了,还要赶往东平府下书去。”西门庆即唤出韩道国来见那人,陪吃斋饭毕,同往家中去了。

西门庆拆看书中之意,于是乘着喜欢,将书拿到卷棚内教温秀才看。说:“你照此修一封回书答他,就捎寄十方[纟刍]纱汗巾、十方绫汗巾、十副拣金挑牙、十个乌金酒杯作回奉之礼。他明日就来取回书。”温秀才接过书来观看,其书曰:

寓京都眷生翟谦顿首,书奉即擢大锦堂西门四泉亲家大人门下:自京

邸话别之后,未得从容相叙,心甚歉然。其领教之意,生已于家老爷前悉

陈之矣。迩者,安凤山书到,方知老亲家有鼓盆之叹,但恨不能一吊为怅

,奈何,奈何!伏望以礼节哀可也。外具赙仪,少表微忱,希管纳。又久

仰贵任荣修德政,举民有五绔之歌,境内有三留之誉,今岁考绩,必有甄

升。昨日神运都功,两次工上,生已对老爷说了,安上亲家名字。工完题

奏,必有恩典,亲家必有掌刑之喜。夏大人年终类本,必转京堂指挥列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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