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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矣。谨此预报,伏惟高照,不宣。

附云:此书可自省览,不可使闻之于渠。谨密,谨密!

又云:杨老爷前月二十九日卒于狱。

冬上浣具温秀才看毕,才待袖,早被应伯爵取过来,观看了一遍,还付与温秀才收了。说道:“老先生把回书千万加意做好些。翟公府中人才极多,休要教他笑话。”温秀才道:“貂不足,狗尾续。学生匪才,焉能在班门中弄大斧!不过乎塞责而已。”西门庆道:“温老先他自有个主意,你这狗才晓的甚么!”须臾,吃罢午斋,西门庆吩咐来兴儿打发斋馔,送各亲眷街邻。又使玳安回院中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韩钏儿、洪四儿、齐香儿六家香仪人情礼去。每家回答一匹大布、一两银子。

后晌,就叫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来伺候。良久,道众升坛发擂,上朝拜忏观灯,解坛送圣。天色渐晚。比及设了醮,就有起更天气。门外花大舅被西门庆留下不去了,乔大户、沈姨夫、孟二舅告辞回家。止有吴大舅、二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常峙节并众伙计在此,晚夕观看水火练度。就在大厅棚内搭高座,扎彩桥,安设水池火沼,放摆斛食。李瓶儿灵位另有几筵帏幕,供献齐整。旁边一首魂幡、一首红幡、一首黄幡,上书“制魔保举,受炼南宫”。先是道众音乐,两边列座,持节捧盂剑,四个道童侍立两边。黄真人头戴黄金降魔冠,身披绛绡云霞衣,登高座,口中念念有词。宣偈云:

太乙慈尊降驾来,夜壑幽关次第开。

童子双双前引导,死魂受炼步云阶。宣偈毕,又熏沐焚香,念曰:“伏以玄皇阐教,广开度于冥途;正一垂科,俾炼形而升举。恩沾幽爽,泽被饥嘘。谨运真香,志诚上请东极大慈仁者太乙救苦天尊、十方救苦诸真人圣众,仗此真香,来临法会。切以人处尘凡,日萦俗务,不知有死,惟欲贪生。鲜能种于善根,多随入于恶趣,昏迷弗省,恣欲贪嗔。将谓自己长存,岂信无常易到!一朝倾逝,万事皆空。业障缠身,冥司受苦。今奉道伏为亡过室人李氏灵魂,一弃尘缘,久沦长夜。若非荐拔于愆辜,必致难逃于苦报。恭惟天尊秉好生之仁,救寻声之苦。洒甘露而普滋群类,放瑞光而遍烛昏衢。命三官宽考较之条,诏十殿阁推研之笔。开囚释禁,宥过解冤。各随符使,尽出幽关。咸令登火池之沼,悉荡涤黄华之形。凡得更生,俱归道岸。兹焚灵宝炼形真符,谨当宣奏:

太微回黄旗,无英命灵幡,

摄召长夜府,开度受生魂。”道众先将魂幡安于水池内,焚结灵符,换红幡;次于火沼内焚郁仪符,换黄幡。高功念:“天一生水,地二生火,水火交炼,乃成真形。”炼度毕,请神主冠帔步金桥,朝参玉陛,皈依三宝,朝玉清,众举《五供养》。举毕,高功曰:“既受三皈,当宣九戒。”九戒毕,道众举音乐,宣念符命并《十类孤魂》。炼度已毕,黄真人下高座,道众音乐送至门外,化财焚烧箱库。

回来,斋功圆满,道众都换了冠服,铺排收卷道像。西门庆又早大厅上画烛齐明,酒筵罗列。三个小优弹唱,众亲友都在堂前。西门庆先与黄真人把盏,左右捧着一匹天青云鹤金缎、一匹色缎、十两白银,叩首下拜道:“亡室今日赖我师经功救拔,得遂超生,均感不浅,微礼聊表寸心。”黄真人道:“小道谬忝冠裳,滥膺玄教,有何德以达人天?皆赖大人一诚感格,而尊夫人已驾景朝元矣。此礼若受,实为赧颜。”西门庆道:“此礼甚薄,有亵真人,伏乞笑纳!”黄真人方令小童收了。西门庆递了真人酒,又与吴道官把盏,乃一匹金缎、五两白银,又是十两经资。吴道官只受经资,余者不肯受,说:“小道素蒙厚爱,自恁效劳诵经,追拔夫人往生仙界,以尽其心。受此经资尚为不可,又岂敢当此盛礼乎!”西门庆道:“师父差矣。真人掌坛,其一应文简法事,皆乃师父费心。此礼当与师父酬劳,何为不可?”吴道官不得已,方领下,再三致谢。西门庆与道众递酒已毕,然后吴大舅、应伯爵等上来与西门庆散福递酒。吴大舅把盏,伯爵执壶,谢希大捧菜,一齐跪下。伯爵道:“嫂子今日做此好事,幸请得真人在此,又是吴师父费心,嫂子自得好处。此虽赖真人追荐之力,实是哥的虔心,嫂子的造化。”于是满斟一杯送与西门庆。西门庆道:“多蒙列位连日劳神,言谢不尽。”说毕,一饮而尽。伯爵又斟一盏,说:“哥,吃个双杯,不要吃单杯。”谢希大慌忙递一箸菜来吃了。西门庆回敬众人毕,安席坐下。小优弹唱起来,厨役上割道。当夜在席前猜拳行令,品竹弹丝,直吃到二更时分,西门庆已带半酣,众人方作辞起身而去。西门庆进来赏小优儿三钱银子,往后边去了。正是: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第六十七回西门庆书房赏雪李瓶儿梦诉幽情

词曰:

朔风天,琼瑶地。冻色连波,波上寒烟砌。山隐彤云云接水,衰草无

情,想在彤云内。黯香魂,追苦意。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残月高

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话说西门庆归后边,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高还未起来。有来兴儿进来说:“搭彩匠外边伺候,请问拆棚。”西门庆骂了来兴儿几句,说:“拆棚教他拆就是了,只顾问怎的!”搭彩匠一面卸下席绳松条,送到对门房子里堆放不题。玉箫进房说:“天气好不阴的重。”西门庆令他向暖炕上取衣裳穿,要起来。月娘便说:“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阴,大睡回儿也好。慌的老早爬起去做甚么?就是今日不往衙门里去也罢了。”西门庆道:“我不往衙门里去,只怕翟亲家那人来讨书。”月娘道:“既是恁说,你起去,我去叫丫鬟熬下粥等你吃。”西门庆也不梳头洗面,披着绒衣,戴着毡巾,径走到花园里书房中。

原来自从书童去了,西门庆就委王经管花园书房,春鸿便收拾大厅前书房。冬月间,西门庆只在藏春阁书房中坐。那里烧下地炉暖炕,地平上又放着黄铜火盆,放下油单绢暖帘来。明间内摆着夹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兰,里面笔砚瓶梅,琴书潇洒。西门庆进来,王经连忙向流金小篆炷[艹热]龙涎。西门庆使王经:“你去叫来安儿请你应二爹去。”王经出来吩咐来安儿请去了。只见平安走来对王经说:“小周儿在外边伺候。”王经走入书房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叫进小周儿来,磕了头,说道:“你来得好,且与我篦篦头,捏捏身上。”因说:“你怎一向不来?”小周儿道:“小的见六娘没了,忙,没曾来。”西门庆于是坐在一张醉翁椅上,打开头发教他整理梳篦。只见来安儿请的应伯爵来了,头戴毡帽,身穿绿绒袄子,脚穿一双旧皂靴棕套,掀帘子进来唱喏。西门庆正篦头,说道:“不消声喏,请坐。”伯爵拉过一张椅子来,就着火盆坐下。西门庆道:“你今日如何这般打扮?”伯爵道:“你不知,外边飘雪花儿哩,好不寒冷。昨日家去,鸡也叫了,今日白爬不起来。不是大官儿去叫,我还睡哩。哥,你好汉,还起的早。若是我,成不的。”西门庆道:“早是你看着,我怎得个心闲!自从发送他出去了,又乱着接黄太尉,念经,直到如今。今日房下说:‘你辛苦了,大睡回起去。’我又记挂着翟亲家人来讨回书,又看着拆棚,二十四日又要打发韩伙计和小价起身。丧事费劳了人家,亲朋罢了,士大夫官员,你不上门谢谢孝,礼也过不去。”伯爵道:“正是,我愁着哥谢孝这一节。少不的只摘拨谢几家要紧的,胡乱也罢了。其余相厚的,若会见,告过就是了。谁不知你府上事多,彼此心照罢。”

正说着,只见画童儿拿了两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伯爵取过一盏,拿在手内,见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飘浮在盏内,说道:“好东西,滚热!”呷在口里,香甜美味,那消气力,几口就喝没了。西门庆直待篦了头,又教小周儿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桌上,只顾不吃。伯爵道:“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象你清晨吃恁一盏儿,倒也滋补身子。”西门庆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会我吃粥罢。”那伯爵得不的一声,拿在手中,又一吸而尽。西门庆取毕耳,又叫小周儿拿木滚子滚身上,行按摩导引之术。伯爵问道:“哥滚着身子,也通泰自在么?”西门庆道:“不瞒你说,象我晚夕身上常发酸起来,腰背疼痛,不着这般按捏,通了不得!”伯爵道:“你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这等厚味,岂无痰火!”西门庆道:“任后溪常说:‘老先生虽故身体魁伟,而虚之太极。’送了我一罐儿百补延龄丹,说是林真人合与圣上吃的,教我用人乳常清晨服。我这两日心上乱,也还不曾吃。你们只说我身边人多,终日有此事,自从他死了,谁有甚么心绪理论此事!”

正说着,只见韩道国进来,作揖坐下,说:“刚才各家都来会了,船已雇下,准在二十四日起身。”西门庆吩咐:“甘伙计攒下帐目,兑了银子,明日打包。”因问:“两边铺子里卖下多少银两?”韩道国说:“共凑六千余两。”西门庆道:“兑二千两一包,着崔本往湖州买绸子去。那四千两,你与来保往松江贩布,过年赶头水船来。你每人先拿五两银子,家中收拾行李去。”韩道国道:“又一件:小人身从郓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纳官钱如何处?”西门庆道:“怎的不纳官钱?象来保一般也是郓王差事,他每月只纳三钱银子。”韩道国道:“保官儿那个,亏了太师老爷那边文书上注过去,便不敢缠扰。小人乃是祖役,还要勾当余丁。”西门庆道:“既是如此,你写个揭帖,我央任后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说,把你名字注销,常远纳官钱罢。你每月只委人打米就是了。”韩伙计作揖谢了。伯爵道:“哥,你替他处了这件事,他就去也放心。”少顷,小周滚毕身上,西门庆往后边梳头去了,吩咐打发小周儿吃点心。

良久,西门庆出来,头戴白绒忠靖冠,身披绒氅,赏了小周三钱银子。又使王经:“请你温师父来。”不一时,温秀才峨冠博带而至。叙礼已毕,左右放桌儿,拿粥来,伯爵与温秀才上坐,西门庆关席,韩道国打横。西门庆吩咐来安儿:“再取一盏粥、一双筷儿,请姐夫来吃粥。”不一时,陈敬济来到,头戴孝巾,身穿白绸道袍,与伯爵等作揖,打横坐下。须臾吃了粥,收下家火去,韩道国起身去了。西门庆因问温秀才:“书写了不曾?”温秀才道:“学生已写稿在此,与老先生看过,方可誊真。”一面袖中取出,递与西门庆观看。其书曰:

寓清河眷生西门庆端肃书复大硕德柱国云峰老亲丈大人先生台下:自

从京邸邂逅,不觉违越光仪,倏忽半载。生不幸闺人不禄,特蒙亲家远致

赙仪,兼领悔教,足见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无任,而终身不能忘矣。但

恐一时官守责成有所疏陋之处,企仰门墙有负荐拔耳,又赖在老爷钧前常

为锦覆。则生始终蒙恩之处,皆亲家所赐也。今因便鸿谨候起居,不胜驰

恋,伏惟照亮,不宣。外具扬州[纟刍]纱汗巾十方、色绫汗巾十方、拣

金挑牙二十付、乌金酒钟十个,少将远意,希笑纳。西门庆看毕,即令陈敬济书房内取出人事来,同温秀才封了,将书誊写锦笺,弥封停当,印了图书。另外又封五两白银与下书人王玉,不在话下。

一回见雪下的大了,西门庆留下温秀才在书房中赏雪。揩抹桌儿,拿上案酒来。只见有人在暖帘外探头儿,西门庆问是谁,王经说:“是郑春。”西门庆叫他进来。那郑春手内拿着两个盒儿,举的高高的,跪在当面,上头又搁着个小描金方盒儿,西门庆问是甚么,郑春道:“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日爹与六娘念经辛苦了,没甚么,送这两盒儿茶食儿来,与爹赏人。”揭开,一盒果馅顶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儿。郑春道:“此是月姐亲手拣的。知道爹好吃此物,敬来孝顺爹。”西门庆道:“昨日多谢你家送茶,今日你月姐费心又送这个来。”伯爵道:“好呀!拿过来,我正要尝尝!死了我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如今又是一个女儿会拣了。”先捏了一个放在口内,又拈了一个递与温秀才,说道:“老先儿,你也尝尝。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希奇物,胜活十年人。”温秀才呷在口内,入口而化,说道:“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西门庆又问:“那小盒儿内是甚么?”郑春悄悄跪在西门庆跟前,递上盒儿,说:“此是月姐捎与爹的物事。”西门庆把盒子放在膝盖儿上,揭开才待观看,早被伯爵一手挝过去,打开是一方回纹锦同心方胜桃红绫汗巾儿,里面裹着一包亲口嗑的瓜仁儿。伯爵把汗巾儿掠与西门庆,将瓜仁两把喃在口里都吃了。比及西门庆用手夺时,只剩下没多些儿,便骂道:“怪狗才,你害馋痨馋痞!留些儿与我见见儿,也是人心。”伯爵道:“我女儿送来,不孝顺我,再孝顺谁?我儿,你寻常吃的够了。”西门庆道:“温先儿在此,我不好骂出来,你这狗才,忒不象模样!”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吩咐王经把盒儿掇到后边去。

不一时,杯盘罗列,筛上酒来。才吃了一巡酒,玳安儿来说:“李智、黄四关了银子,送银子来了。”西门庆问多少,玳安道:“他说一千两,余者再一限送来。”伯爵道:“你看这两个天杀的,他连我也瞒了不对我说。嗔道他昨日你这里念经他也不来,原来往东平府关银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发银子出去了。这两个光棍,他揽的人家债多了,只怕往后后手不接。昨日,北边徐内相发恨,要亲往东平府自家抬银子去。只怕他老牛箍嘴箍了去,却不难为哥的本钱!”西门庆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么徐内相李内相,好不好把他小厮提在监里坐着,不怕他不与我银子。”一面教陈敬济:“你拿天平出去收兑了他的就是了。我不出去罢。”

良久,陈敬济走来回话说:“银子已兑足一千两,交入后边,大娘收了。黄四说,还要请爹出去说句话儿。”西门庆道:“你只说我陪着人坐着哩。左右他只要捣合同,教他过了二十四日来罢。”敬济道:“不是。他说有桩事儿要央烦爹。”西门庆道:“甚么事?等我出去。”一面走到厅上,那黄四磕头起来,说:“银子一千两,姐夫收了。余者下单我还。小人有一桩事儿央烦老爹。”说着磕在地下哭了。西门庆拉起来道:“端的有甚么事,你说来。”黄四道:“小的外父孙清,搭了个伙计冯二,在东昌府贩绵花。不想冯二有个儿子冯淮,不守本分,要便锁了门出去宿娼。那日把绵花不见了两大包,被小人丈人说了两句,冯二将他儿子打了两下。他儿子就和俺小舅子孙文相厮打起来,把孙文相牙打落了一个,他亦把头磕伤。被客伙中解劝开了。不想他儿子到家,迟了半月,破伤风身死。他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绰号白千金,专一与强盗做窝主,教唆冯二,具状在巡按衙门朦胧告下来,批雷兵备老爹问。雷老爹又伺候皇船,不得闲,转委本府童推官问。白家在童推官处使了钱,教邻见人供状,说小人丈人在旁喝声来。如今童推官行牌来提俺丈人。望乞老爹千万垂怜,讨封书对雷老爹说,宁可监几日,抽上文书去,还见雷老爹问,就有生路了。他两人厮打,委的不管小人丈人事,又系歇后身死,出于保辜限外。先是他父冯二打来,何必独赖孙文相一人身上?”西门庆看了说帖,写着:“东昌府见监犯人孙清、孙文相,乞青目。”因说:“雷兵备前日在我这里吃酒,我只会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写书与他?”黄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说:“老爹若不可怜见,小的丈人子父两个就都是死数了。如今随孙文相出去罢了,只是分豁小人外父出来,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岁,家下无人,冬寒时月再放在监里,就死罢了。”西门庆沉吟良久,说:“也罢,我转央钞关钱老爹和他说说去──与他是同年,都是壬辰进士。”黄四又磕下头去,向袖中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儿递与西门庆,腰里就解两封银子来。西门庆不接,说道:“我那里要你这行钱!”黄四道:“老爹不稀罕,谢钱老爹也是一般。”西门庆道:“不打紧,事成我买礼谢他。”

正说着,只见应伯爵从角门首出来,说:“哥,休替黄四哥说人情。他闲时不烧香,忙时抱佛腿。昨日哥这里念经,连茶儿也不送,也不来走走儿,今日还来说人情!”那黄四便与伯爵唱喏,说道:“好二叔,你老人家杀人哩!我因这件事,整走了这半月,谁得闲来?昨日又去府里领这银子,今日一来交银子,就央说此事,救俺丈人。老爹再三不肯收这礼物,还是不下顾小人。”伯爵看见一百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因问:“哥,你替他去说不说?”西门庆道:“我与雷兵备不熟,如今要转央钞关钱主政替他说去。到明日,我买分礼谢老钱就是了,又收他礼做甚么?”伯爵道:“哥,你这等就不是了。难道他来说人情,哥你倒陪出礼去谢人?也无此道理。你不收,恰似嫌少的一般。你依我收下。虽你不稀罕,明日谢钱公也是一般。黄四哥在这里听着:看你外父和你小舅子造化,这一回求了书去,难得两个都没事出来。你老爹他恒是不稀罕你钱,你在院里老实大大摆一席酒,请俺们耍一日就是了。”黄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费心,小人摆酒不消说,还叫俺丈人买礼来,磕头酬谢你老人家。不瞒说,我为他爷儿两个这一场事,昼夜替他走跳,还寻不出个门路来。老爹再不可怜怎了!”伯爵道:“傻瓜,你搂着他女儿,你不替他上紧谁上紧?”黄四道:“房下在家只是哭。”西门庆被伯爵说着,把礼帖收了,说礼物还令他拿回去。黄四道:“你老人家没见好大事,这般多计较!”就往外走。伯爵道:“你过来,我和你说:你书几时要?”黄四道:“如今紧等着救命,望老爹今日写了书,差下人,明早我使小儿同去走遭。不知差那位大官儿去,我会他会。”西门庆道:“我就替你写书。”因叫过玳安来吩咐:“你明日就同黄大官一路去。”

那黄四见了玳安,辞西门庆出门。走到门首,问玳安要盛银子的褡裢。玳安进入后边,月娘房里正与玉箫、小玉裁衣裳,见玳安站着等褡裢,玉箫道:“使着手,不得闲誊。教他明日来与他就是了。”玳安道:“黄四等紧着明日早起身东昌府去,不得来了,你誊誊与他罢。”月娘便说:“你拿与他就是了,只教人家等着。”玉箫道:“银子还在床地平上掠着不是?”走到里间,把银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褡裢来,说:“拿了去!怪囚根子,那个吃了他这条褡裢,只顾立叮蚂蝗的要!”玳安道:“人家不要,那个好来取的!”于是拿了出去,走到仪门首,还抖出三两一块麻姑头银子来。原来纸包破了,怎禁玉箫使性子那一倒,漏下一块在褡裢底内。玳安道:“且喜得我拾个白财。”于是褪入袖中。到前边递与黄四,约会下明早起身。

且说西门庆回到书房中,即时教温秀才修了书,付与玳安不题。一面觑那门外下雪,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梨花相似。西门庆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教春鸿用布甑筛上来,郑春在旁弹筝低唱,西门庆令他唱一套“柳底风微”。正唱着,只见琴童进来说:“韩大叔教小的拿了这个帖儿与爹瞧。”西门庆看了,吩咐:“你就拿往门外任医官家,替他说说去。央他明日到府中承奉处替他说说,注销差事。”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罢。”西门庆道:“明早去也罢。”不一时,来安儿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饭,又是两大盘玫瑰鹅油烫面蒸饼,连陈敬济共四人吃了。西门庆教王经盒盘儿拿两碗下饭、一盘点心与郑春吃,又赏了他两大钟酒。郑春跪禀:“小的吃不的。”伯爵道:“傻孩子,冷呵呵的,你爹赏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来?”郑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伯爵道:“你只吃一钟罢,那一钟我教王经替你吃罢。”王经说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伯爵道:“你这傻孩儿,你就替他吃些儿也罢。休说一个大分上,自古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一面站起来说:“我好歹教你吃这一杯。”那王经捏着鼻子,一吸而饮。西门庆道:“怪狗才,小行货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还剩下半盏,应伯爵教春鸿替他吃了,就要令他上来唱南曲。西门庆道:“咱每和温老先儿行个令,饮酒之时教他唱便有趣。”于是教王经取过骰盆儿,“就是温老先儿先起。”温秀才道:“学生岂敢僭,还从应老翁来。”因问:“老翁尊号?”伯爵道:“在下号南坡。”西门庆戏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来,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骂,教丫头直掇到大南首县仓墙底下那里泼去,因起号叫做‘南泼’。”温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泼’字乃点水边之‘发’,这‘坡’字却是‘土’字旁边着个‘皮’字。”西门庆道:“老先儿倒猜得着,他娘子镇日着皮子缠着哩。”温秀才笑道:“岂有此说?”伯爵道:“葵轩,你不知道,他自来有些快伤叔人家。”温秀才道:“自古言不亵不笑。”伯爵道:“老先儿,误了咱每行令,只顾和他说甚么,他快屎口伤人!你就在手,不劳谦逊。”温秀才道:“掷出几点,不拘诗词歌赋,要个‘雪’字,就照依点数儿上。说过来,饮一小杯;说不过来,吃一大盏。”温秀才掷了个幺点,说道:“学生有了:雪残[溪鸟][涑鸟]亦多时。”推过去,该应伯爵行,掷出个五点来。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来,说:“逼我老人家命也!”良久,说道:“可怎的也有了。”说道:“雪里梅花雪里开。──好不好?”温秀才道:“南老说差了,犯了两个‘雪’字,头上多了一个‘雪’字。”伯爵道:“头上只小雪,后来下大雪来了。”西门庆道:“这狗才,单管胡说。”教王经斟上大钟,春鸿拍手唱南曲《驻马听》:

寒夜无茶,走向前村觅店家。这雪轻飘僧舍,密洒歌楼,遥阻归槎。

江边乘兴探梅花,庭中欢赏烧银蜡。一望无涯,有似灞桥柳絮满天飞下。

伯爵才待拿起酒来吃,只见来安儿后边拿了几碟果食,内有一碟酥油泡螺,又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桔叶裹着。伯爵拈将起来,闻着喷鼻香,吃到口犹如饴蜜,细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门庆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门庆笑道:“糖肥皂那有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说是梅酥丸,里面又有核儿。”西门庆道:“狗才过来,我说与你罢,你做梦也梦不着。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捎来,名唤做衣梅。都是各样药料和蜜炼制过,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桔叶包裹,才有这般美味。每日清晨噙一枚在口内,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酥丸更妙。”伯爵道:“你不说,我怎的晓得。”因说:“温老先儿,咱再吃个儿。”教王经:“拿张纸儿来,我包两丸儿,到家捎与你二娘吃。”又拿起泡螺儿来问郑春:“这泡螺儿果然是你家月姐亲手拣的?”郑春跪下说:“二爹,莫不小的敢说谎?不知月姐费了多少心,只拣了这几个儿来孝顺爹。”伯爵道:“可也亏他,上头纹溜,就象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西门庆道:“我儿,此物不免使我伤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会拣,他没了,如今家中谁会弄他!”伯爵道:“我头里不说的,我愁甚么?死了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孝顺我,如今又钻出个女儿会拣了。偏你也会寻,寻的都是妙人儿。”西门庆笑的两眼没缝儿,赶着伯爵打,说:“你这狗才,单管只胡说。”温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谓厚之至极。”伯爵道:“老先儿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西门庆道:“我是他家二十年旧孤老。”陈敬济见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温秀才只是掩口而笑。

须臾,伯爵饮过大钟,次该西门庆掷骰儿。于是掷出个七点来,想了半日说:“我说《香罗带》上一句唱:‘东君去意切,梨花似雪。’”伯爵道:“你说差了,此在第九个字上了,且吃一大钟。”于是流沿儿斟了一银衢花钟,放在西门庆面前,教春鸿唱,说道:“我的儿,你肚子里裹枣核解板儿──能有几句!”春鸿又拍手唱了一个。看看饮酒至昏,掌烛上来。西门庆饮过,伯爵道:“姐夫不在,温老先生你还该完令。”温秀才拿起骰儿,掷出个幺点,想了想,见壁上挂着一幅吊屏,泥金书一联:“风飘弱柳平桥晚;雪点寒梅小院春。”就说了末后一句。伯爵道:“不算,不算,不是你心上发出来的。该吃一大钟。”春鸿斟上,那温秀才不胜酒力,坐在椅上只顾打盹,起来告辞。伯爵还要留他,西门庆道:“罢罢!老先儿他斯文人,吃不的。”令画童儿:“你好好送你温师父那边歇去。”温秀才得不的一声,作别去了。伯爵道:“今日葵轩不济,吃了多少酒儿?就醉了。”于是又饮够多时,伯爵起身说:“地下滑,我也酒够了。”因说:“哥,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书去。”西门庆道:“你不见我交与他书,明日早去了。”伯爵掀开帘子,见天阴地下滑,旋要了个灯笼,和郑春一路去。西门庆又与了郑春五钱银子,盒内回了一罐衣梅,捎与他姐姐郑月儿吃。临出门,西门庆因戏伯爵:“你哥儿两个好好去。”伯爵道:“你多说话。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好不好,我如今就和郑月儿那小淫妇儿答话去。”说着,琴童送出门去了。

西门庆看收了家伙,扶着来安儿,打灯笼入角门,从潘金莲门首过,见角门关着,悄悄就往李瓶儿房里来。弹了弹门,绣春开了门,来安就出去了。西门庆进入明间,见李瓶儿影,就问:“供养了羹饭不曾?”如意儿就出来应道:“刚才我和姐供养了。”西门庆椅上坐了,迎春拿茶来吃了。西门庆令他解衣带,如意儿就知他在这房里歇,连忙收拾床铺,用汤婆熨的被窝暖洞洞的,打发他歇下。绣春把角门关了,都在明间地平上支着板凳,打铺睡下。西门庆要茶吃,两个已知科范,连忙撺掇奶子进去和他睡。老婆脱衣服钻入被窝内,西门庆乘酒兴服了药,那话上使了托子,老婆仰卧炕上,架起腿来,极力鼓捣,没高低扇[石崩],扇[石崩]的老婆舌尖冰冷,淫水溢下,口中呼“达达”不绝。夜静时分,其声远聆数室。西门庆见老婆身上如绵瓜子相似,用一双胳膊搂着他,令他蹲下身子,在被窝内咂[毛几][毛八],老婆无不曲体承奉。西门庆说:“我儿,你原来身体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如和他睡一般。你须用心伏侍我,我看顾你。”老婆道:“爹没的说,将天比地,折杀奴婢!奴婢男子汉已没了,爹不嫌丑陋,早晚只看奴婢一眼儿就够了。”西门庆便问:“你年纪多少?”老婆道:“我今年属免的,三十一岁了。”西门庆道:“你原来小我一岁。”见他会说话儿,枕上又好风月,心下甚喜。早晨起来,老婆伏侍拿鞋袜,打发梳洗,极尽殷勤,把迎春、绣春打靠后。又问西门庆讨葱白绸子:“做披袄子,与娘穿孝。”西门庆一一许他。就教小厮铺子里拿三匹葱白绸来:“你每一家裁一件。”瞒着月娘,背地银钱、衣服、首饰,甚么不与他!

次日,潘金莲就打听得知,走到后边对月娘说:“大姐姐,你不说他几句!贼没廉耻货,昨日悄悄钻到那边房里,与老婆歇了一夜。饿眼见瓜皮,甚么行货子,好的歹的揽搭下。不明不暗,到明日弄出个孩子来算谁的?又象来旺儿媳妇子,往后教他上头上脸,甚么张致!”月娘道:“你们只要栽派教我说,他要了死了的媳妇子,你每背地都做好人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我如今又做傻子哩!你每说只顾和他说,我是不管你这闲帐。”金莲见月娘这般说,一声儿不言语,走回房去了。

西门庆早起见天晴了,打发玳安往钱主事家下书去了。往衙门回来,平安儿来禀:“翟爹人来讨书。”西门庆打发书与他,因问那人:“你怎的昨日不来取?”那人说:“小的又往巡抚侯爷那里下书来,耽搁了两日。”说毕,领书出门。西门庆吃了饭就过对门房子里,看着兑银、打包、写书帐。二十四日烧纸,打发韩伙计、崔本并后生荣海、胡秀五人起身往南边去。写了一封书捎与苗小湖,就谢他重礼。

看看过了二十五六,西门庆谢毕孝,一日早晨,在上房吃了饭坐的。月娘便说:“这出月初一日,是乔亲家长姐生日,咱也还买份礼儿送了去。常言先亲后不改,莫非咱家孩儿没了,就断礼不送了?”西门庆道:“怎的不送!”于是吩咐来兴买四盒礼,又是一套妆花缎子衣服、两方销金汗巾、一盒花翠。写帖儿,叫王经送了去。这西门庆吩咐毕,就往花园藏春阁书房中坐的。只见玳安下了书回来回话,说:“钱老爹见了爹的帖子,随即写书差了一吏,同小的和黄四儿子到东昌府兵备道下与雷老爹。雷老爹旋行牌问童推官催文书,连犯人提上去从新问理。连他家儿子孙文相都开出来,只追了十两烧埋钱,问了个不应罪名,杖七十,罚赎。复又到钞关上回了钱老爹话,讨了回帖,才来了。”西门庆见玳安中用,心中大喜。拆开回帖观看,原来雷兵备回钱主事帖子都在里面。上写道:

来谕悉已处分,但冯二已曾责子在先,何况与孙文相忿殴,彼此俱伤

,歇后身死,又在保辜限外,问之抵命,难以平允。量追烧埋钱十两给与

冯二,相应发落。谨此回覆。下书:“年侍生雷启元再拜。”

西门庆看了欢喜,因问:“黄四舅子在那里?”玳安道:“他出来都往家去了。明日同黄四来与爹磕头。黄四丈人与了小的一两银子。”西门庆吩咐置鞋脚穿,玳安磕头而出。西门庆就[扌歪]在床炕上眠着了。王经在桌上小篆内炷了香,悄悄出来了。良久,忽听有人掀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他。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说毕,二人抱头而哭。西门庆便问:“姐姐,你往那去?对我说。”李瓶儿顿脱,撒手却是南柯一梦。西门庆从睡梦中直哭醒来,看见帘影射入,正当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花落土埋香不见,镜空鸾影梦初醒。有诗不证:

残雪初晴照纸窗,地炉灰烬冷侵床。

个中邂逅相思梦,风扑梅花斗帐香。

不想早晨送了乔亲家礼,乔大户娘子使了乔通来送请帖儿,请月娘众姊妹。小厮说:“爹在书房中睡哩。”都不敢来问。月娘在后边管待乔通,潘金莲说:“拿帖儿,等我问他去。”于是蓦地推开书房门,见西门庆[扌歪]着,他一屁股就坐在旁边,说:“我的儿,独自个自言自语,在这里做甚么?嗔道不见你,原来在这里好睡也!”一面说话,一面看着西门庆,因问:“你的眼怎生揉的恁红红的?”西门庆道:“想是我控着头睡来。”金莲道:“到只象哭的一般。”西门庆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金莲道:“只怕你一时想起甚心上人儿来是的。”西门庆道:“没的胡说,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金莲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们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又六说白道起来。”因问:“我和你说正经话──前日李大姐装椁,你每替他穿了甚么衣服在身底下来?”金莲道:“你问怎的?”西门庆道:“不怎的,我问声儿。”金莲道:“你问必有缘故。上面穿两套遍地金缎子衣服,底下是白绫袄、黄绸裙,贴身是紫绫小袄、白绢裙、大红小衣。”西门庆点了点头儿。金莲道:“我做兽医二十年,猜不着驴肚里病?你不想他,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才方梦见他来。”金莲道:“梦是心头想,喷涕鼻子痒。饶他死了,你还这等念他。象俺每都是可不着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恼也没那人想念!”西门庆向前一手搂过他脖子来,就亲个嘴,说:“怪小油嘴,你有这些贼嘴贼舌的。”金莲道:“我的儿,老娘猜不着你那黄猫黑尾的心儿!”两个又咂了一回舌头,自觉甜唾溶心,脂满香唇,身边兰麝袭人。西门庆于是淫心辄起,搂他在怀里。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话来,叫妇人品箫。妇人真个低垂粉头,吞吐裹没,往来鸣咂有声。西门庆见他头上戴金赤虎分心,香云上围着翠梅花钿儿,后[髟丐]上珠翘错落,兴不可遏。正做到美处,忽见来安儿隔帘说:“应二爹来了。”西门庆道:“请进来。”慌的妇人没口子叫:“来安儿贼囚,且不要叫他进来,等我出去着。”来安儿道:“进来了,在小院内。”妇人道:“还不去教他躲躲儿!”那来安儿走去,说:“二爹且闪闪儿,有人在屋里。”这伯爵便走到松墙旁边,看雪培竹子。王经掀着软帘,只听裙子响,金莲一溜烟后边走了。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伯爵进来,见西门庆,唱喏坐下。西门庆道:“你连日怎的不来?”伯爵道:“哥,恼的我要不的在这里。”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伯爵道:“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白又桶出个孩儿来。白日里还好挝挠,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扒起来收拾草纸被褥,叫老娘去。打紧应保又被俺家兄使了往庄子上驮草去了。百忙挝不着个人,我自家打灯笼叫了巷口邓老娘来。及至进门,养下来了。”西门庆问:“养个甚么?”伯爵道:“养了个小厮。”西门庆骂道:“傻狗才,生了儿子倒不好,如何反恼?是春花儿那奴才生的?”伯爵笑道:“是你春姨。”西门庆道:“那贼狗掇腿的奴才,谁教你要他来?叫叫老娘还抱怨!”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们有钱的人家,又有偌大前程,生个儿子锦上添花,便喜欢。俺们连自家还多着个影儿哩,要他做甚么!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巴劫的魂也没了。应保逐日该操当他的差事去了,家兄那里是不管的。大小女便打发出去了,天理在头上,多亏了哥你。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儿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岁。昨日媒人来讨帖儿。我说:‘早哩,你且去着。’紧自焦的魂也没了,猛可半夜又钻出这个业障来。那黑天摸地,那里活变钱去?房下见我抱怨,没奈何,把他一根银挖儿与了老娘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满月拿甚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到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罢。”西门庆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来赶热被窝儿。你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儿。”又笑了一回,那应伯爵故意把嘴谷都着不做声。西门庆道:“我的儿,不要恼,你用多少银子,对我说,等我与你处。”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门庆道:“也够你搅缠是的。到其间不够了,又拿衣服当去。”伯爵道:“哥若肯下顾,二十两银子就够了,我写个符儿在此。费烦的哥多了,不好开口的,也不敢填数儿,随哥尊意便了。”西门庆也不接他文约,说:“没的扯淡,朋友家,什么符儿!”正说着,只见来安儿拿茶进来。西门庆叫小厮:“你放下盏儿,唤王经来。”不一时,王经来到。西门庆吩咐:“你往后边对你大娘说,我里间床背阁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摆酒两封银子,拿一封来。”王经应诺,不多时拿了银子来。西门庆就递与应伯爵,说:“这封五十两,你都拿了使去。原封未动,你打开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门庆道:“多的你收着,眼下你二令爱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脚衣裳,到满月也好看。”伯爵道:“哥说的是。”将银子拆开,都是两司各府倾就分资,三两一锭,松纹足色,满心欢喜,连忙打恭致谢,说道:“哥的盛情,谁肯!真个不收符儿?”西门庆道:“傻孩儿,谁和你一般计较?左右我是你老爷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两个分养的。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罢。”伯爵道:“你春姨这两日瘦的象你娘那样哩!”两个戏了一回,伯爵因问:“黄四丈人那事怎样了?”西门庆说:“钱龙野书到,雷兵备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从新问理,把孙文相父子两个都开出来,只认了十两烧埋钱。”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点着灯儿,那里寻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干不受他的。虽然你不稀罕,留送钱大人也好。别要饶了他,教他好歹摆一席大酒,里边请俺们坐一坐。你不说,等我和他说。饶了他小舅一个死罪,当别的小可事儿!”这里说话不题。

且说月娘在上房,只见孟玉楼走来,说他兄弟孟锐:“不久又起身往川广贩杂货去。今来辞辞他爹,在我屋里坐着哩。他在那里?姐姐使个小厮对他说声儿。”月娘道:“他在花园书房和应二坐着哩。又说请他爹哩,头里潘六姐到请的好!乔通送帖儿来,等着讨个话儿,到明日咱们好去不去。我便把乔通留下,打发吃茶,长等短等不见来,熬的乔通也去了。半日,只见他从前边走将来,教我问他:‘你对他说了不曾?’他没的话回,只哕了一声:‘我就忘了。’帖子还袖在袖子里。原来是恁个没尾巴行货子!不知前头干甚么营生,那半日才进来,恰好还不曾说。吃我讧了两句,往前去了。”少顷,来安进来,月娘使他请西门庆,说孟二舅来了。西门庆便起身,留伯爵:“你休去了,我就来。”走到后边,月娘先把乔家送帖来请说了。西门庆说:“那日只你一人去罢。热孝在身,莫不一家子都出来!”月娘说:“他孟二舅来辞辞你,一两日就起身往川广去。在三姐屋里坐着哩。”又问:“头里你要那封银子与谁?”西门庆道:“应二哥房里春花儿,昨晚生了个儿子,问我借几两银子使。告我说,他第二个女儿又大,愁的要不的。”月娘道:“好,好。他恁大年纪,也才见这个孩子,应二嫂不知怎的喜欢哩!到明日,咱也少不的送些粥米儿与他。”西门庆道:“这个不消说。到满月,不要饶花子,奈何他好歹发帖儿,请你们往他家走走去,就瞧瞧春花儿怎么模样。”月娘笑道:“左右和你家一般样儿,也有鼻儿也有眼儿,莫不差别些儿!”一面使来安请孟二舅来。

不一时,孟玉楼同他兄弟来拜见。叙礼已毕,西门庆陪他叙了回话,让至前边书房内与伯爵相见。吩咐小厮看菜儿,放桌儿筛酒上来,三人饮酒。西门庆教再取双钟箸:“对门请温师父陪你二舅坐。”来安不一时回说:“温师父不在,望倪师父去了。”西门庆说:“请你姐夫来坐坐。”良久,陈敬济来,与二舅见了礼,打横坐下。西门庆问:“二舅几时起身,去多少时?”孟锐道:“出月初二日准起身。定不的年岁,还到荆州买纸,川广贩香蜡,着紧一二年也不止。贩毕货就来家了。此去从河南、陕西、汉州去,回来打水路从峡江、荆州那条路来,往回七八千里地。”伯爵问:“二舅贵庚多少?”孟锐道:“在下虚度二十六岁。”伯爵道:“亏你年小小的,晓的这许多江湖道路,似俺们虚老了,只在家里坐着。”须臾添换上来,杯盘罗列,孟二舅吃至日西时分,告辞去了。

西门庆送了回来,还和伯爵吃了一回。只见买了两座库来,西门庆委付陈敬济装库。问月娘寻出李瓶儿两套锦衣,搅金银钱纸装在库内。因向伯爵说:“今日是他六七,不念经,烧座库儿。”伯爵道:“好快光阴,嫂子又早没了个半月了。”西门庆道:“这出月初五日是他断七,少不的替他念个经儿。”伯爵道:“这遭哥念佛经罢了。”西门庆道:“大房下说,他在时,因生小儿,许了些《血盆经忏》,许下家中走的两个女僧做首座,请几众尼僧,替他礼拜几卷忏儿罢了。”说毕,伯爵见天晚,说道:“我去罢。只怕你与嫂子烧纸。”又深深打恭说:“蒙哥厚情,死生难忘!”西门庆道:“难忘不难忘,我儿,你休推梦里睡哩!你众娘到满月那日,买礼都要去哩。”伯爵道:“又买礼做甚?我就头着地,好歹请众嫂子到寒家光降光降。”西门庆道:“到那日,好歹把春花儿那奴才收拾起来,牵了来我瞧瞧。”伯爵道:“你春姨他说来,有了儿子,不用着你了。”西门庆道:“不要慌,我见了那奴才和他答话。”伯爵笑的去了。

西门庆令小厮收了家伙,走到李瓶儿房里。陈敬济和玳安已把库装封停当。那日玉皇庙、永福寺、报恩寺都送疏来。西门庆看着迎春摆设羹饭完备,下出匾食来,点上香烛,使绣春请了吴月娘众人来。西门庆与李瓶儿烧了纸,抬出库去,教敬济看着,大门首焚化。正是:

芳魂料不随灰死,再结来生未了缘。

 

第六十八回应伯爵戏衔玉臂玳安儿密访蜂媒

词曰:

钟情太甚,到老也无休歇。月露烟云都是态,况与玉人明说。软语叮

咛,柔情婉恋,熔尽肝肠铁。岐亭把盏,水流花谢时节。

话说西门庆与李瓶儿烧纸毕,归潘金莲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先是应伯爵家送喜面来。落后黄四领他小舅子孙文相,宰了一口猪、一坛酒、两只烧鹅、四只烧鸡、两盒果子来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再三不受,黄四打旋磨儿跪着说:“蒙老爹活命之恩,举家感激不浅。无甚孝顺,些微薄礼,与老爹赏人,如何不受!”推阻了半日,西门庆止受猪酒:“留下送你钱老爹罢。”黄四道:“既是如此,难为小人一点穷心,无处所尽。”只得把羹果抬回去。又请问:“老爹几时闲暇?小人问了应二叔,里边请老爹坐坐。”西门庆道:“你休听他哄你哩!又费烦你,不如不央我了。”那黄四和他小舅子千恩万谢出门去了。

到十一月初一日,西门庆往衙门中回来,又往李知县衙内吃酒去,月娘独自一人,素妆打扮,坐轿子往乔大户家与长姐做生日,都不在家。到后晌,有庵里薛姑子,听见月娘许下他初五日念经拜《血盆忏》,于是悄悄瞒着王姑子,买了两盒礼物来见月娘。月娘不在家,李娇儿、孟玉楼留他吃茶,说:“大姐姐往乔亲家做生日去了。你须等他来,他还和你说话哩。”那薛姑子就坐住了。潘金莲思想着玉箫告他说,月娘吃了他的符水药才坐了胎气,又见西门庆把奶子要了,恐怕一时奶子养出孩子来,搀夺了他宠爱。于是把薛姑子让到前边他房里,悄悄央薛姑子,与他一两银子,替他配坐胎气符药,不在话下。

到晚夕,等的月娘回家,留他住了一夜。次日,问西门庆讨了五两银子经钱写法与他。这薛姑子就瞒着王姑子、大师父,到初五日早请了八众女僧,在花园卷棚内建立道场,讽诵《华严》、《金刚》经咒,礼拜《血盆》宝忏。晚夕设放焰口施食。那日请了吴大妗子、花大嫂并官客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吃斋。尼僧也不动响器,只敲木鱼,击手馨,念经而已。

那日伯爵领了黄四家人,具帖初七日在院中郑爱月儿家置酒请西门庆。西门庆看了帖儿,笑道:“我初七日不得闲,张西村家吃生日酒。倒是明日空闲。”问还有谁,伯爵道:“再没人。只请了我与李三相陪哥,又叫了四个女儿唱《西厢记》。”西门庆吩咐与黄四家人斋吃了,打发回去,改了初六。伯爵便问:“黄四那日买了分甚么礼来谢你?”西门庆如此这般:“我不受他的,再三磕头礼拜,我只受了猪酒。添了两匹白鹇[纟宁]丝、两匹京缎、五十两银子,谢了龙野钱公了。”伯爵道:“哥,你不接钱尽够了,这个是他落得的。少说四匹尺头值三十两银子,那二十两,那里寻这分上去?便益了他,救了他父子二人性命!”当日坐至晚夕方散。西门庆向伯爵说:“你明日还到这边。”伯爵说:“我知道。”作别去了。八众尼僧直乱到一更多,方才道场圆满,焚烧箱库散了。

至次日,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去了。且说王姑子打听得知,大清早晨走来,说薛姑子揽了经去,要经钱。月娘怪他道:“你怎的昨日不来?他说你往王皇亲家做生日去了。”王姑子道:“这个就是薛家老淫妇的鬼。他对着我说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经。难道经钱他都拿的去了,一些儿不留下?”月娘道:“还等到这咱哩?未曾念经,经钱写法就都找与他了。早是我还与你留下一匹衬钱布在此。”教小玉连忙摆了些昨日剩下的斋食与他吃了,把与他一匹蓝布。这王姑子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这老淫妇,他印造经,赚了六娘许多银子。原说这个经儿,咱两个使,你又独自掉揽的去了。”月娘道:“老薛说你接了六娘《血盆经》五两银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时,我在家请了四位师父,念了半个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挂口儿不对我题?你就对我说,我还送些衬施儿与你。”那王姑子便一声儿不言语,讪讪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去了。正是:

佛会僧尼是一家,法轮常转度龙华。

此物只好图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却说西门庆从衙门中回来,吃了饭,应伯爵又早到了。盔的新缎帽,沉香色[衤旋]褶,粉底皂靴,向西门庆声喏,说:“这天也有晌午,好去了。他那里使人邀了好几遍了。”西门庆道:“咱今邀葵轩同走走去。”使王经:“往对过请你温师父来。”王经去不多时,回说:“温师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伯爵便说:“咱等不的他。秀才家有要没紧望朋友,知多咱来?倒没的误了勾当。”西门庆吩咐琴童:“备黄马与应二爹骑。”伯爵道:“我不骑。你依我:省的摇铃打鼓,我先走一步儿,你坐轿子慢慢来就是了。”西门庆道:“你说的是,你先行罢。”那伯爵举手先走了。

西门庆吩咐玳安、琴童、四个排军,收拾下暖轿跟随。才待出门,忽平安儿慌慌张张从外拿着双帖儿来报,说:“工部安老爹来拜。先差了个吏送帖儿,后边轿子便来也。”慌的西门庆吩咐家中厨下备饭,使来兴儿买攒盘点心伺候。良久,安郎中来到,西门庆冠冕出迎。安郎中穿着妆花云鹭补子员领,起花萌金带,进门拜毕,分宾主坐定,左右拿茶上来。茶罢,叙其间阔之情。西门庆道:“老先生荣擢,失贺,心甚缺然。前日蒙赐华扎厚仪,生正值丧事,匆匆未及奉候起居为歉。”安郎中道:“学生有失吊问,罪罪!生到京也曾道达云峰,未知可有礼到否?”西门庆道:“正是,又承翟亲家远劳致赙。”安郎中道:“四泉一定今岁恭喜。”西门庆道,“在下才微任小,岂敢非望。”又说:“老先生荣擢美差,足展雄才。治河之功,天下所仰。”安郎中道:“蒙四泉过誉。一介寒儒,辱蔡老先生抬举,谬典水利,修理河道,当此民穷财尽之时。前者皇船载运花石,毁闸折坝,所过倒悬,公私困弊之极。又兼贼盗梗阻,虽有神输鬼役之才,亦无如之何矣。”西门庆道:“老先生大才展布,不日就绪,必大升擢矣。”因问:“老先生敕书上有期限否?”安郎中道:“三年钦限。河工完毕,圣上还要差官来祭谢河神。”说话中间,西门庆令放桌儿,安郎中道:“学生实说,还要往黄泰宇那里拜拜去。”西门庆道:“既如此,少坐片时,教从者吃些点心。”不一时,就是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下饭,金钟暖酒斟来,下人俱有攒盘点心酒肉。安郎中席间只吃了三钟,就告辞起身,说:“学生容日再来请教。”西门庆款留不住,送至大门首,上轿而去。回到厅上,解去冠带,换了巾帻,止穿紫绒狮补直身。使人问:“温师父来了不曾?”玳安回说:“温师父尚未回哩。有郑春和黄四叔家来定儿来邀,在这里半日了。”

西门庆即出门上轿,左右跟随,迳往郑爱月儿家来。比及进院门,架儿们都躲过一边,只该日俳长两边站立,不敢跪接。郑春与来定儿先通报去了。应伯爵正和李三打双陆,听见西门庆来,连忙收拾不及。郑爱月儿、爱香儿戴着海獭卧兔儿,一窝丝杭州攒,打扮的花仙也似,都出来门首迎接。西门庆下了轿,进入客位内。西门庆吩咐不消吹打,止住鼓乐。先是李三、黄四见毕礼数,然后郑家鸨子出来拜见了。才是爱月儿姊妹两个磕头。正面安放两张交椅,西门庆与应伯爵坐下,李智、黄四与郑家姊妹打横。玳安在旁禀问:“轿子在这里,回了家去?”西门庆令排军和轿子都回去,又吩咐琴童:“到家看你温师父来了,拿黄马接了来。”琴童应喏去了。伯爵因问:“哥怎的这半日才来?”西门庆悉把安郎中来拜留饭之事说了一遍。

须臾,郑春拿上茶来,爱香儿拿了一盏递与伯爵。爱月儿便递西门庆,那伯爵连忙用手去接,说:“我错接,只说你递与我来。”爱月儿道:“我递与你?──没修这样福来!”伯爵道:“你看这小淫妇儿,原来只认的他家汉子,倒把客人不着在意里。”爱月儿笑道:“今日轮不着你做客人哩!”吃毕茶,须臾四个唱《西厢》妓女都出来与西门庆磕头,一一问了姓名。西门庆对黄四说:“等住回上来唱,只打鼓儿,不吹打罢。”黄四道:“小人知道。”鸨子怕西门庆冷,又教郑春放下暖帘来,火盆内添上许多兽炭。只见几个青衣圆社听见西门庆在郑家吃酒,走来门首伺候,探头舒脑,不敢进去。有认得玳安的,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俏进来替他禀问,被西门庆喝了一声,唬的众人一溜烟走了。不一时,收拾果品案酒上来,正面放两张桌席:西门庆独自一席,伯爵与温秀才一席──留下温秀才座位在左首。旁边一席李三和黄四,右边是他姊妹二人。端的肴堆异品,花插金瓶。郑奉、郑春在旁弹唱。

才递酒安席坐下,只见温秀才到了。头戴过桥巾,身穿绿云袄,进门作揖。伯爵道:“老先生何来迟也?留席久矣。”温秀才道:“学生有罪,不知老先生呼唤,适往敝同窗处会书,来迟了一步。”慌的黄四一面安放钟箸,与伯爵一处坐下。不一时,汤饭上来,两个小优儿弹唱一回下去。四个妓女才上来唱了一折“游艺中原”,只见玳安来说:“后边银姨那里使了吴惠和蜡梅送茶来了。”原来吴银儿就在郑家后边住,止隔一条巷。听见西门庆在这里吃酒,故使送茶。西门庆唤入里面,吴惠、蜡梅磕了头,说:“银姐使我送茶来爹吃。”揭开盒儿,斟茶上去,每人一盏瓜仁香茶。西门庆道:“银姐在家做甚么哩?”蜡梅道:“姐儿今日在家没出门。”西门庆吃了茶,赏了他两个三钱银子,即令玳安同吴惠:“你快请银姨去。”郑爱月儿急俐,便就教郑春:“你也跟了去,好歹缠了银姨来。他若不来,你就说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计了。”应伯爵道:“我倒好笑,你两个原来是贩[毛必]的伙计。”温秀才道:“南老好不近人情。自古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同他做伙计亦是理之当然。”爱月儿道:“应花子,你与郑春他们都是伙计,当差供唱都在一处。”伯爵道:“傻孩子,我是老王八!那咱和你妈相交,你还在肚子里!”说笑中间,妓女又上来唱了一套“半万贼兵”。西门庆叫上唱莺莺的韩家女儿近前,问:“你是韩家谁的女儿?”爱香儿说:“爹,你不认的?他是韩金钏侄女儿,小名消愁儿,今年才十三岁。”西门庆道:“这孩子到明日成个好妇人儿。举止伶俐,又唱的好。”因令他上席递酒。黄四下汤下饭,极尽殷勤。

不一时,吴银儿来到。头上戴着白绉纱[髟狄]髻、珠子箍儿、翠云钿儿,周围撇一溜小簪儿。上穿白绫对衿袄儿,妆花眉子,下着纱绿潞绸裙,羊皮金滚边。脚上墨青素缎鞋儿。笑嘻嘻进门,向西门庆磕了头,后与温秀才等各位都道了万福。伯爵道:“我倒好笑,来到就教我惹气。俺每是后娘养的?只认的你爹,与他磕头,望着俺每只一拜。原来你这丽春院小娘儿这等欺客!我若有五棍儿衙门,定不饶你。”爱月儿叫:“应花子,好没羞的孩儿。你行头不怎么,光一味好撇。”一面安座儿,让银姐就在西门庆桌边坐下。西门庆见他戴着白[髟狄]髻,问:“你戴的谁人孝?”吴银儿道:“爹故意又问个儿,与娘戴孝一向了。”西门庆一闻与李瓶儿戴孝,不觉满心欢喜,与他侧席而坐,两个说话。

须臾汤饭上来,爱月儿下来与他递酒。吴银儿下席说:“我还没见郑妈哩。”一面走到鸨子房内见了礼,出来,鸨子叫:“月姐,让银姐坐。只怕冷,教丫头烧个火笼来,与银姐烤手儿。”随即添换热菜上来,吴银儿在旁只吃了半个点心,喝了两口汤。放下箸儿,和西门庆攀话道:“娘前日断七念经来?”西门庆道:“五七多谢你每茶。”吴银儿道:“那日俺每送了些粗茶,倒教爹把人情回了,又多谢重礼,教妈惶恐的要不的。昨日娘断七,我会下月姐和桂姐,也要送茶来,又不知宅内念经不念。”西门庆道:“断七那日,胡乱请了几位女僧,在家拜了拜忏。亲眷一个都没请,恐怕费烦。”饮酒说话之间,吴银儿又问:“家中大娘众娘每都好?”西门庆道:“都好。”吴银儿道:“爹乍没了娘,到房里孤孤儿的,心中也想么?”西门庆道:“想是不消说。前日在书房中,白日梦见他,哭的我要不的。”吴银儿道:“热突突没了,可知想哩!”伯爵道:“你每说的知情话,把俺每只顾旱着,不说来递钟酒,也唱个儿与俺听。俺每起身去罢!”慌的李三、黄四连忙撺掇他姐儿两个上来递酒。安下乐器,吴银儿也上来。三个粉头一般儿坐在席上,[足丽]着火盆,合着声儿唱了套《中吕·粉蝶儿》“三弄梅花”,端的有裂石流云之响。

唱毕,西门庆向伯爵说:“你索落他姐儿三个唱,你也下来酬他一杯儿。”伯爵道:“不打紧,死不了人。等我打发他:仰靠着,直舒着,侧卧着,金鸡独立,随我受用;又一件,野马踩场,野狐抽丝,猿猴献果,黄狗溺尿,仙人指路,──哥,随他拣着要。”爱香道:“我不好骂出来的,汗邪了你这贼花子,胡说乱道的。”应伯爵用酒碟安三个钟儿,说:“我儿,你每在我手里吃两钟。不吃,望身上只一泼。”爱香道:“我今日忌酒。”爱月儿道:“你跪着月姨,教我打个嘴巴儿,我才吃。”伯爵道:“银姐,你怎的说?”吴银儿道:“二爹,我今日心里不自在,吃半盏儿罢。”爱月儿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黄四道:“二叔,你不跪,显的不是趣人。也罢,跪着不打罢。”爱月儿道:“跪了也不打多,只教我打两个嘴巴儿罢。”伯爵道:“温老先儿,你看着,怪小淫妇儿只顾赶尽杀绝。”于是奈何不过,真个直撅儿跪在地下。那爱月儿轻揎彩袖,款露春纤,骂道:“贼花子,再可敢无礼伤犯月姨了?──高声儿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吃。”伯爵无法可处,只得应声道:“再不敢伤犯月姨了。”这爱月儿方连打了两个嘴巴,方才吃那钟酒。伯爵起来道:“好个没仁义的小淫妇儿,你也剩一口儿我吃。把一钟酒都吃的净净儿的。”爱月儿道:“你跪下,等我赏你一钟吃。”于是满满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里只一灌。伯爵道,“怪小淫妇儿,使促狭灌撒了我一身。我老实说,只这件衣服,新穿了才头一日儿,就污浊了我的。我问你家汉子要。”笑了一回,各归席上坐定。

看看天晚,掌烛上来。西门庆吩咐取个骰盆来。先让温秀才,秀才道:“岂有此理!还从老先生来。”于是西门庆与银儿用十二个骰儿抢红,下边四个妓女拿着乐器弹唱。饮过一巡,吴银儿却转过来与温秀才、伯爵抢红,爱香儿却来西门庆席上递酒猜枚。须臾过去,爱月儿近前与西门庆抢红,吴银儿却往下席递李三、黄四酒。原来爱月几旋往房中新妆打扮出来,上着烟里火回纹锦对衿袄儿、鹅黄杭绢点翠缕金裙、妆花膝裤、大红凤嘴鞋儿,灯下海獭卧兔儿,越显的粉浓浓雪白的脸儿。真是:

芳姿丽质更妖烧,秋水精神瑞雪标。

白玉生香花解语,千金良夜实难消。西门庆见了,如何不爱。吃了几钟酒,半酣上来,因想着李瓶儿梦中之言:少贪在外夜饮。一面起身后边净手。慌的鸨子连忙叫丫鬟点灯,引到后边。解手出来,爱月随即跟来伺候。盆中净手毕,拉着他手儿同到房中。

房中又早月窗半启,银烛高烧,气暖如春,兰麝馥郁,于是脱了上盖,止穿白绫道袍,两个在床上腿压腿儿做一处。先是爱月儿问:“爹今日不家去罢了。”西门庆道:“我还去。今日一者银儿在这里,不好意思;二者我居着官,今年考察在迩,恐惹是非,只是白日来和你坐坐罢了。”又说:“前日多谢你泡螺儿。你送了去,倒惹的我心酸了半日。当初止有过世六娘他会拣。他死了,家中再有谁会拣他!”爱月道:“拣他不难,只是要拿的着禁节儿便好。那瓜仁都是我口里一个个儿嗑的,说应花子倒挝了好些吃了。”西门庆道:“你问那讪脸花子,两把挝去喃了好些。只剩下没多,我吃了。”爱月儿道:“倒便益了贼花子,恰好只孝顺了他。”又说:“多谢爹的衣梅。妈看见吃了一个儿,欢喜的要不的。他要便痰火发了,晚夕咳嗽半夜,把人聒死了。常时口干,得恁一个在口里噙着他,倒生好些津液。我和俺姐姐吃了没多几个儿,连罐儿他老人家都收在房内早晚吃,谁敢动他!”西门庆道:“不打紧,我明日使小厮再送一罐来你吃。”爱月又问:“爹连日会桂姐没有?”西门庆道:“自从孝堂内到如今,谁见他来?”爱月儿道:“六娘五七,他也送茶去来?”西门庆道:“他家使李铭送去来。”爱月道:“我有句话儿,只放在爹心里。”西门庆问:“甚么话?”那爱月又想了想说:“我不说罢。若说了,显的姐妹每恰似我背地说他一般,不好意思的。”西门庆一面搂着他脖子说道:“怪小油嘴儿,甚么话?说与我,不显出你来就是了。”

两个正说得入港,猛然应伯爵入来大叫一声:“你两个好人儿,撇了俺每走在这里说梯己话儿!”爱月儿道:“哕,好个不得人意怪讪脸花子!猛可走来,唬了人恁一跳!”西门庆骂:“怪狗才,前边去罢。丢的葵轩和银姐在那里,都往后头来了。”这伯爵一屁股坐在床上,说:“你拿胳膊来,我且咬口儿,我才去。你两个在这里尽着[入日]捣!”于是不由分说,向爱月儿袖口边勒出那赛鹅脂雪白的手腕儿来,夸道:“我儿,你这两只手儿,天生下就是发[毛几][毛八]的行货子。”爱月儿道:“怪攮刀子的,我不好骂出来!”被伯爵拉过来,咬了一口走了。咬得老婆怪叫,骂:“怪花子,平白进来鬼混人死了!”便叫桃花儿:“你看他出去了,把弄道子门关上。”爱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儿好一节说与西门庆:“怎的有孙寡嘴、祝麻子、小张闲,架儿于宽、聂钺儿,踢行头白回子、向三,日逐标着在他家行走。如今丢开齐香儿,又和秦家玉芝儿打热,两下里使钱。使没了,将皮袄当了三十两银子,拿着他娘子儿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个月歇钱。”西门庆听了,口中骂道:“这小淫妇儿,我恁吩咐休和这小厮缠,他不听,还对着我赌身发咒,恰好只哄着我。”爱月儿道:“爹也没要恼。我说与爹个门路儿,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气。”西门庆把他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有甚门路儿,说与我知道。”爱月儿道:“我说与爹,休教一人知道。就是应花子也休对他题,只怕走了风。”西门庆道:“你告我说,我傻了,肯教人知道!”郑爱月道:“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的狐狸也似。他儿子镇日在院里,他专在家,只寻外遇。假托在姑姑庵里打斋,但去,就在说媒的文嫂儿家落脚。文嫂儿单管与他做牵头,只说好风月。我说与爹,到明日遇他遇儿也不难。又一个巧宗儿:王三官娘子儿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气生气死。为他也上了两三遭吊,救下来了。爹难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当下,被他一席话儿说的西门庆心邪意乱,搂着粉头说:“我的亲亲,你怎的晓的就里?”爱月儿就不说常在他家唱,只说:“我一个熟人儿,如此这般和他娘在某处会过一面,也是文嫂儿说合。”西门庆问:“那人是谁?莫不是大街坊张大户侄儿张二官儿?”爱月儿道:“那张懋德儿,好[入日]的货,麻着个脸蛋子,密缝两个眼,可不[石可][石岑]杀我罢了!只好蒋家百家奴儿接他。”西门庆道:“我猜不着,端的是谁?”爱月儿道:“教爹得知了罢:原是梳笼我的一个南人。他一年来此做买卖两遭,正经他在里边歇不的一两夜,倒只在外边常和人家偷猫递狗,干此勾当。”西门庆听了,见粉头所事,合着他的板眼,亦发欢喜,说:“我儿,你既贴恋我心,我每月送三十两银子与你妈盘缠,也不消接人了。我遇闲就来。”爱月儿道:“爹,你若有我心时,甚么三十两二十两,随着掠几两银子与妈,我自恁懒待留人,只是伺候爹罢了。”西门庆道:“甚么话!我决然送三十两银子来。”说毕,两个上床交欢。床上铺的被褥约一尺高,爱月道:“爹脱衣裳不脱?”西门庆道:“咱连衣耍耍罢,只怕他们前边等咱。“一面扯过枕头来,粉头解去下衣,仰卧枕畔,西门庆把他两只小小金莲扛在肩上,解开蓝绫裤子,那话使上托子。但见花心轻折,柳腰款摆。正是:

花嫩不禁柔,春风卒未休。

花心犹未足,脉脉情无极。

低低唤粉郎,春宵乐未央。两个交欢良久,至精欲泄之际,西门庆干的气喘吁吁,粉头娇声不绝,鬓云拖枕,满口只教:“亲达达,慢着些儿!”少顷,乐极情浓,一泄如注。云收雨散,各整衣理容,净了手,同携手来到席上。

吴银儿和爱香儿正与葵轩、伯爵掷色猜枚,觥筹交错,耍在热闹处。众人见西门庆进入,俱立起身来让坐。伯爵道:“你也下般的,把俺每丢在这里,你才出来,拿酒儿且扶扶头着。”西门庆道:“俺每说句话儿,有甚闲勾当!”伯爵道:“好话,你两个原来说梯己话儿。”当下伯爵拿大钟斟上暖酒,众人陪西门庆吃。四个妓女拿乐器弹唱。玳安在旁说道:“轿子来了。”西门庆呶了个嘴儿与他,那玳安连忙吩咐排军打起灯笼,外边伺候。西门庆也不坐,陪众人执杯立饮。吩咐四个妓女:“你再唱个‘一见娇羞’我听。”那韩消愁儿拿起琵琶来,款放娇声,拿腔唱道:

一见娇羞,雨意云情两意投。我见他千娇百媚,万种妖娆,一捻温柔

。通书先把话儿勾,传情暗里秋波溜。记在心头。心头,未审何时成就。唱了一个,吴银儿递西门庆酒,郑香儿便递伯爵,爱月儿奉温秀才,李智、黄四都斟上。四妓女又唱了一个。吃毕,众人又彼此交换递了两转,妓女又唱了两个。

唱毕,都饮过,西门庆就起身。一面令玳安向书袋内取出大小十一包赏赐来:四个妓女每人三钱,厨役赏了五钱,吴惠、郑春、郑奉每人三钱,撺掇打茶的每人二钱,丫头桃花儿也与了他三钱。俱磕头谢了。黄四再三不肯放,道:“应二叔,你老人家说声,天还早哩。老爹大坐坐,也尽小人之情,如何就要起身?我的月姨,你也留留儿。”爱月儿道:“我留他,他白不肯坐。”西门庆道:“你每不知,我明日还有事。”一面向黄四作揖道:“生受打搅!”黄四道:“惶恐!没的请老爹来受饿,又不肯久坐,还是小人没敬心。”说着,三个唱的都磕头说道:“爹到家多顶上大娘和众娘们,俺每闲了,会了银姐往宅内看看大娘去。”西门庆道:“你每闲了去坐上一日来。”一面掌起灯笼,西门庆下台矶,郑家鸨子迎着道万福,说道:“老爹大坐回儿,慌的就起身,嫌俺家东西不美口?还有一道米饭儿未曾上哩!”西门庆道:“够了。我明日还要起早,衙门中有勾当。应二哥他没事,教他大坐回儿罢。”那伯爵就要跟着起来,被黄四使力拦住,说道:“我的二爷,你若去了,就没趣死了。”伯爵道:“不是,你休拦我。你把温老先生有本事留下,我就算你好汉。”那温秀才夺门就走,被黄家小厮来定儿拦腰抱住。西门庆到了大门首,因问琴童儿:“温师父有头口在这里没有?”琴童道:“备了驴子在此,画童儿看着哩。”西门庆向温秀才道:“既有头口,也罢,老先儿你再陪应二哥坐坐,我先去罢。”于是,都送出门来。那郑月儿拉着西门庆手儿悄悄捏了一把,说道:“我说的话,爹你在心些,法不传六耳。”西门庆道:“知道了。”爱月又叫郑春:“你送老爹到家。”西门庆才上轿去了。吴银儿就在门首作辞了众人并郑家姐儿两个,吴惠打着灯回家去了。郑月儿便叫:“银姐,见了那个流人儿,好歹休要说。”吴银儿道:“我知道。”众人回至席上,重添兽炭,再泛流霞,歌舞吹弹,欢娱乐饮,直耍了三更方散。黄四摆了这席酒,也与了他十两银子,不在话下。当日西门庆坐轿子,两个排军打着灯,迳出院门,打发郑春回家。

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夏提刑差答应的来请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审问贼情等事,直问到晌午来家。吃了饭,早是沈姨夫差大官沈定,拿帖儿送了个后生来,在缎子铺煮饭做火头,名唤刘包。西门庆留下了,正在书房中,拿帖儿与沈定回家去了。只见玳安在旁边站立,西门庆便问道:“温师父昨日多咱来的?”玳安道:“小的铺子里睡了好一回,只听见画童儿打对过门,那咱有三更时分才来了。今早问,温师父倒没酒;应二爹醉了,唾了一地,月姨恐怕夜深了,使郑春送了他家去了。”西门庆听了,哈哈笑了,因叫过玳安近前,说道:“旧时与你姐夫说媒的文嫂儿在那里住?你寻了他来,对门房子里见我。我和他说话。”玳安道:“小的不认的文嫂儿家,等我问了姐夫去。”西门庆道:“你问了他快去。”

玳安走到铺子里问陈敬济,敬济道:“问他做甚么?”玳安道:“谁知他做甚么,猛可教我抓寻他去。”敬济道:“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着个姑姑庵儿,旁边有个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对门儿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妈,他就出来答应你。”玳安听了说道:“再没有?小炉匠跟着行香的走──琐碎一浪荡。你再说一遍我听,只怕我忘了。”那陈敬济又说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儿!等我骑了马去。”一面牵出大白马来骑上,打了一鞭,那马跑[足孝]跳跃,一直去了。出了东大街迳往南,过同仁桥牌坊,由王家巷进去,果然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亦是座破石桥儿,里首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小胡同上坡,挑着个豆腐牌儿,门首只见一个妈妈晒马粪。玳安在马上就问:“老妈妈,这里有个说媒的文嫂儿?”那妈妈道:“这隔壁对门儿就是。”

玳安到他门首,果然是两扇红对门儿,连忙跳下马来,拿鞭儿敲着门叫道:“文嫂在家不在?”只见他儿子文[纟堂]开了门,问道:“是那里来的?”玳安道:“我是县门前提刑西门老爹家,来请,教文妈快去哩。”文[纟堂]听见是提刑西门大官府里来的,便让家里坐。那玳安把马拴住,进入里面。见上面供养着利市纸,有几个人在那里算进香帐哩。半日拿了钟茶出来,说道:“俺妈不在了。来家说了,明日早去罢。”玳安道:“驴子见在家里,如何推不在?”侧身迳往后走。不料文嫂和他媳妇儿,陪着几个道妈妈子正吃茶,躲不及,被他看见了,说道:“这个不是文妈?就回我不在家!”文嫂笑哈哈与玳安道了个万福,说道:“累哥哥到家回声,我今日家里会茶。不知老爹呼唤我做甚么,我明日早去罢。”玳安道:“只分忖我来寻你,谁知他做甚么。原来你在这咭溜搭剌儿里住,教我抓寻了个小发昏。”文嫂儿道:“他老人家这几年买使女,说媒,用花儿,自有老冯和薛嫂儿、王妈妈子走跳,稀罕俺每!今日忽剌八又冷锅中豆儿爆,我猜着你六娘没了,一定教我去替他打听亲事,要补你六娘的窝儿。”玳安道:“我不知道。你到那里,俺爹自有话和你说。”文嫂儿道:“既如此,哥哥你略坐坐儿,等我打发会茶人去了,同你去罢。”玳安道:“俺爹在家紧等的火里火发,吩咐了又吩咐,教你快去哩。和你说了话,还要往府里罗同知老爹家吃酒去哩。”文嫂道:“也罢,等我拿点心你吃了,同你去。”玳安道:“不吃罢。”文嫂因问:“你大娘生了孩儿没有?”玳安道:“还不曾见哩。”文嫂一面打发玳安吃了点心,穿上衣裳,说道:“你骑马先行一步儿,我慢慢走。”玳安道:“你老人家放着驴子,怎不备上骑?”文嫂儿道:“我那讨个驴子来?那驴子是隔壁豆腐铺里的,借俺院儿里喂喂儿,你就当我的。”玳安道:“记的你老人家骑着匹驴儿来,往那去了?”文嫂儿道:“这咱哩!那一年吊死人家丫头,打官司把旧房儿也卖了,且说驴子哩!”玳安道:“房子到不打紧,且留着那驴子和你早晚做伴儿也罢了。别的罢了,我见他常时落下来好个大鞭子。”文嫂哈哈笑道:“怪猴子,短寿命,老娘还只当好话儿,侧着耳朵听。几年不见,你也学的恁油嘴滑舌的。到明日,还教我寻亲事哩!”玳安道:“我的马走的快,你步行,赤道挨磨到多咱晚,不惹的爹说?你也上马,咱两个叠骑着罢。”文嫂儿道:“怪小短命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街上人看着,怪剌剌的。”玳安道:“再不,你备豆腐铺里驴子骑了去,到那里等我打发他钱就是了。”文嫂儿道:“这还是话。”一面教文[纟堂]将驴子备了,带上眼纱,骑上,玳安与他同行,迳往西门庆宅中来。正是:

欲向深闺求艳质,全凭红叶是良媒。

 

第六十九回招宣府初调林太太丽春院惊走王三官

词曰:

香烟袅,罗帏锦帐风光好。风光好,金钗斜[身单],凤颠鸾倒。

恍疑身在蓬莱岛,邂逅相逢缘不小。缘不小,最开怀处,蛾眉淡扫。

话说玳安同文嫂儿到家,平安说:“爹在对门房子里。”进去禀报。西门庆正在书房中和温秀才坐的,见玳安,随即出来,小客位内坐下。玳安道:“文嫂儿叫了来,在外边伺候。”西门庆即令:“叫他进来。”那文嫂悄悄掀开暖帘,进入里面,向西门庆磕头。西门庆道:“文嫂,许久不见你。”文嫂道:“小媳妇有。”西门庆道:“你如今搬在那里住了?”文嫂道:“小媳妇因不幸为了场官司,把旧时那房儿弃了,如今搬在大南首王家巷住哩。”西门庆吩咐道:“起来说话。”那文嫂一面站立在旁边。西门庆令左右都出去,那平安和画童都躲在角门外伺候,只玳安儿影在帘儿外边听。西门庆因问:“你常在那几家大人家走跳?”文嫂道:“就是大街皇亲家,守备府周爷家,乔皇亲、张二老爹、夏老爹家,都相熟。”西门庆道:“你认的王招宣府里不认的?”文嫂道:“是小媳妇定门主顾,太太和三娘常照顾我的花翠。”西门庆道:“你既相熟,我有桩事儿央及你,休要阻了我。”向袖中取出五两一锭银子与他,悄悄和他说:“如此这般,你怎的寻个路儿把他太太吊在你那里,我会他会儿,我还谢你。”那文嫂听了,哈哈笑道:“是谁对爹说来?你老人家怎的晓得来?”西门庆道:“常言: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我怎得不知道!”文嫂道:“若说起我这太太来,今年属猪,三十五岁,端的上等妇人,百伶百俐,只好象三十岁的。他虽是干这营生,好不干的细密!就是往那里去,许多伴当跟随,径路儿来,迳路儿去。三老爹在外为人做人,他怎在人家落脚?──这个人传的讹了。倒是他家里深宅大院,一时三老爹不在,藏掖个儿去,人不知鬼不觉,倒还许。若是小媳妇那里,窄门窄户,敢招惹这个事?就是爹赏的这银子,小媳妇也不敢领去。宁可领了爹言语,对太太说就是了。”西门庆道:“你不收,便是推托,我就恼了。事成,我还另外赏几个绸缎你穿。”文嫂道:“愁你老人家没有也怎的?上人着眼觑,就是福星临。”磕了个头,把银子接了,说道:“待小媳妇悄悄对太太说,来回你老人家。”西门庆道:“你当件事干,我这里等着。你来时,只在这里来就是了,我不使小厮去了。”文嫂道:“我知道。不在明日,只在后日,随早随晚,讨了示下就来了。”一面走出来。玳安道:“文嫂,随你罢了,我只要你一两银子,也是我叫你一场。你休要独吃。”文嫂道:“猢狲儿隔墙掠筛箕,还不知仰着合着哩。”于是出门骑上驴子,他儿子笼着,一直去了。西门庆和温秀才坐了一回,良久,夏提刑来,就冠冕着同往府里罗同知──名唤罗万象那里吃酒去了。直到掌灯以后才来家。

且说文嫂儿拿着西门庆五两银子,到家欢喜无尽,打发会茶人散了。至后晌时分,走到王招宣府宅里,见了林太太,道了万福。林氏便道:“你怎的这两日不来看看我?”文嫂便把家中会茶,赶腊月要往顶上进香一节告诉林氏。林氏道:“你儿子去,你不去罢了。”文嫂儿道:“我如何得去?只教文[纟堂]代进香去罢了。”林氏道:“等临期,我送些盘缠与你。”文嫂便道:“多谢太太布施。”说毕,林氏叫他近前烤火,丫鬟拿茶来吃了。这文嫂一面吃了茶,问道:“三爹不在家了?”林氏道:“他又有两夜没回家,只在里边歇哩。逐日搭着这伙乔人,只眠花卧柳,把花枝般媳妇儿丢在房里,通不顾,如何是好?”文嫂又问:“三娘怎的不见?”林氏道:“他还在房里未出来哩。”这文嫂见无人,便说道:“不打紧,太太宽心。小媳妇有个门路儿,管就打散了这伙人,三爹收心,也再不进院去了。太太容小媳妇,便敢说;不容便不敢说。”林氏道:“你说的话儿,那遭儿我不依你来?你有话只顾说不妨。”这文嫂方说道:“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都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成仓,身边除了大娘子──乃是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与他为继室──只成房头、穿袍儿的,也有五六个。以下歌儿舞女,得宠侍妾,不下数十。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老爹不上三十一二年纪,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双陆象棋,无所不通;蹴[“鞠”换“革”为“足”]打[毛求],无所不晓;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见就会。端的击玉敲金,百怜百俐。闻知咱家乃世代簪缨人家,根基非浅,又见三爹在武学肄业,也要来相交,只是不曾会过,不好来的。昨日闻知太太贵诞在迩,又四海纳贤,也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寿。小媳妇便道:‘初会,怎好骤然请见的。待小的达知老太太,讨个示下,来请老爹相见。’今老太太不但结识他来往相交,只央浼他把这干人断开了,须玷辱不了咱家门户。”林氏被文嫂这篇话说的心中迷留摸乱,情窦已开,便向文嫂儿较计道:“人生面不熟,怎好遽然相见?”文嫂道:“不打紧,等我对老爹说。只说太太先央浼他要到提刑院递状,告引诱三爹这起人,预先请老爹来私下先会一会,此计有何不可?”说得林氏心中大喜,约定后日晚夕等候。

这文嫂讨了妇人示下归家,到次日饭时,走来西门庆宅内。西门庆正在对门书院内坐的,忽玳安报:“文嫂来了。”西门庆听了,即出小客位,令左右放下帘儿。良久,文嫂进入里面,磕了头,玳安知局,就走出来了。文嫂便把怎的说念林氏:“夸奖老爹人品家道,怎样结识官府,又怎的仗义疏财,风流博浪,说得他千肯万肯,约定明日晚间,三爹不在家,家中设席等候。假以说人情为由,暗中相会。”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又令玳安拿了两匹绸缎赏他。文嫂道,“爹明日要去,休要早了。直到掌灯,街上人静时,打他后门首扁食巷中──他后门旁有个住房的段妈妈,我在他家等着。爹只使大官儿弹门,我就出来引爹入港,休令左近人知道。”西门庆道:“我知道。你明日先去,不可离寸地,我也依期而至。”说毕,文嫂拜辞出门,又回林氏话去了。

西门庆那日,归李娇儿房中宿歇,一宿无话。巴不到次日,培养着精神。午间,戴着白忠靖巾,便同应伯爵骑马往谢希大家吃生日酒。席上两个唱的。西门庆吃了几杯酒,约掌灯上来,就逃席走出来了。骑上马,玳安、琴童两个小厮跟随。那时约十九日,月色朦胧,带着眼纱由大街抹过,迳穿到扁食巷王招宣府后门来。那时才上灯一回,街上人初静之后。西门庆离他后门半舍,把马勒住,令玳安先弹段妈妈家门。原来这妈妈就住着王招宣家后房,也是文嫂举荐,早晚看守后门,开门闭户。但有入港,在他家落脚做窝。文嫂在他屋里听见弹门,连忙开门。见西门庆来了,一面在后门里等的西门庆下了马,除去眼纱儿,引进来,吩咐琴童牵了马,往对门人家西首房檐下那里等候,玳安便在段妈妈屋里存身。这文嫂一面请西门庆入来,便把后门关了,上了栓,由夹道进内。转过一层群房,就是太太住的五间正房,旁边一座便门闭着。这文嫂轻敲敲门环儿,原来有个听头。少顷,见一丫鬟出来,开了双扉。文嫂导引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拢,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颁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袖,蟒衣玉带,虎皮交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迎门朱红匾上写着“节义堂”三字,两壁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西门庆正观看之间,只听得门帘上铃儿响,文嫂从里拿出一盏茶来与西门庆吃。西门庆便道:“请老太太出来拜见。”文嫂道:“请老爹且吃过茶着,刚才禀过太太知道了。”不想林氏悄悄从房门帘里望外边观看,见西门庆身材凛凛,一表人物,头戴白缎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绒鹤氅,脚下粉底皂靴,就是个──

富而多诈奸邪辈,压善欺良酒色徒。林氏一见满心欢喜,因悄悄叫过文嫂来,问他戴的孝是谁的。文嫂道:“是他第六个娘子的孝,新近九月间没了不多些时。饶少杀,家中如今还有一巴掌人儿。他老人家,你看不出来?出笼儿的鹌鹑──也是个快斗的。”这婆娘听了,越发欢喜无尽。文嫂催逼他出去,妇人道:“我羞答答怎好出去?请他进来见罢。”文嫂一面走出来,向西门庆说:“太太请老爹房内拜见哩。”于是忙掀门帘,西门庆进入房中,但见帘[巾莫]垂红,毡[毛俞]铺地,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绸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衤阑]裙子,老鹳白绫高底鞋儿。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施[毛必]的菩萨。有诗为证:

云浓脂腻黛痕长,莲步轻移兰麝香。

醉后情深归绣帐,始知太太不寻常。西门庆一见便躬身施礼,说道:“请太太转上,学生拜见。”林氏道:“大人免礼罢。”西门庆不肯,就侧身磕下头去拜两拜。妇人亦叙礼相还。拜毕,西门庆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边梳背炕沿斜佥相陪。文嫂又早把前边仪门闭上了,再无一个仆人在后边。三公子那边角门也关了。一个小丫鬟名唤芙蓉,拿茶上来,林氏陪西门庆吃了茶,文嫂就在旁说道:“太太久闻老爹执掌刑名,敢使小媳妇请老爹来央烦桩事儿,未知老爹可依允不依?”西门庆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事吩咐?”林氏道:“不瞒大人说,寒家虽世代做了这招宣,不幸夫主去世年久,家中无甚积蓄。小儿年幼优养,未曾考袭,如今虽入武学肄业,年幼失学。外边有几个奸诈不良的人,日逐引诱他在外飘酒,把家事都失了。几次欲待要往公门诉状,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今日敢请大人至寒家诉其衷曲,就如同递状一般。望乞大人千万留情把这干人怎生处断开了,使小儿改过自新,专习功名,以承先业,实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浅,自当重谢。”西门庆道:“老太太怎生这般说。尊家乃世代簪缨,先朝将相。令郎既入武学,正当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听信游食所哄,留连花酒,实出少年所为。太太既吩咐,学生到衙门里,即时把这干人处分惩治,庶可杜绝将来。”这妇人听了,连忙起身,向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容日妾身致谢大人。”西门庆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

说话之间,彼此眉目顾盼留情。不一时,文嫂放桌儿摆上酒来,西门庆故意辞道:“学生初来进谒,倒不曾送礼来,如何反承老太太盛情留坐!”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没作整备。寒天聊具一杯水酒,表意面已。”丫鬟筛上酒来,端的金壶斟美酿,玉盏贮佳肴。林氏起身捧酒,西门庆亦下席道:“我当先奉老太太一杯。”文嫂儿在旁插口说道:“老爹且不消递太太酒。这十一月十五日是太太生日,那日送礼来与太太祝寿就是了。”西门庆道:“阿呀!早时你说。今日是初九,差六日。我在下一定来与太太登堂拜寿。”林氏笑道:“岂敢动劳大人!”须臾,大盘大碗,就是十六碗美味佳肴,旁边绛烛高烧,下边金炉添火,交杯一盏,行令猜枚,笑雨嘲云。

酒为色胆。看看饮至莲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际,一双竹叶穿心,两个芳情已动。文嫂已过一边,连次呼酒不至。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渐渐促席而坐,言颇涉邪,把手捏腕之际,挨肩擦膀之间。初时戏搂粉项,妇人则笑而不言;次后款启朱唇,西门庆则舌吐其口,鸣咂有声,笑语密切。妇人于是自掩房门,解衣松佩,微开锦帐,轻展绣衾,鸳枕横床,凤香薰被,相挨玉体,抱搂酥胸。原来西门庆知妇人好风月,家中带了淫器包在身边,又服了胡僧药。妇人摸见他阳物甚大,西门庆亦摸其牝户,彼此欢欣,情兴如火。展猿臂,不觉蝶浪蜂狂;跷玉腿,那个羞云怯雨!正是:

纵横惯使风流阵,那管床头堕玉钗。西门庆当下竭平生本事,将妇人尽力盘桓了一场。缠至更深天气,方才精泄。妇人则发乱钗横,花憔柳困。两个并头交股,搂抱片时,起来穿衣。妇人款剔银灯,开了房门,照镜整容,呼丫鬟捧水净手。复饮香醪,再劝美酌。三杯之后,西门庆告辞起身,妇人挽留不已,叮咛频嘱。西门庆躬身领诺,谢扰不尽,相别出门。妇人送到角门首回去了。文嫂先开后门,呼唤玳安、琴童牵马过来,骑上回家。街上已喝号提铃,更深夜静,但见一天霜气,万籁无声。西门庆回家,一宿无话。

到次日,西门庆到衙门中发放已毕,在后厅叫过该地方节级缉捕,吩咐如此这般:“王招宣府里三公子,看有甚么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家行走,即查访出名字来,报我知道。”因向夏提刑说:“王三公子甚不学好,昨日他母亲再三央人来对我说,倒不关他儿子事,只被这干光棍勾引他。今若不痛加惩治,将来引诱坏了人家子弟。”夏提刑道:“长官所见不错,必该治他。”节级缉捕领了西门庆钧语,当日即查访出各人名姓来,打了事件,到后晌时分来西门庆宅内呈递揭帖。西门庆见上面有孙寡嘴、祝实念、小张闲、聂钺儿、向三、于宽、白回子,乐妇是李桂姐、秦玉芝儿。西门庆取过笔来,把李桂姐、秦玉芝儿并老孙、祝实念名字都抹了,吩咐:“这小张闲等五个光棍,即与我拿了,明日早带到衙门里来。”众公人应诺下去。至晚,打听王三官众人都在李桂姐家吃酒踢行头,都埋伏在房门首。深更时分,刚散出来,众公人把小张闲、聂钺、于宽、白回子、向三五人都拿了。孙寡嘴与祝实念扒李桂姐后房去了,王三官藏在李桂姐床底下,不敢出来。桂姐一家唬的捏两把汗,更不知是那里的人,乱央人打听实信。王三官躲了一夜不敢出来。李家鸨子又恐怕东京下来拿人,到五更时分,撺掇李铭换了衣服,送王三官来家。

节级缉捕把小张闲等拿在听事房吊了一夜。到次日早晨,西门庆进衙门与夏提刑升厅,两边刑杖罗列,带人上去。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响声震天,哀号恸地。西门庆嘱咐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专一引诱人家子弟在院飘风,不守本分,本当重处,今姑从轻责你这几下儿。再若犯在我手里,定然枷号,在院门首示众!”喝令左右:“叉下去!”众人望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

两位官府发放事毕,退厅吃茶。夏提刑因说起:“昨日京中舍亲崔中书那里书来,说衙门中考察本上去了,还未下来哩。今日会了长官,咱倒好差人往怀庆府同僚林苍峰那里,打听打听消息去。他那里临京近。”西门庆道:“长官所见甚明。”即唤走差的上来吩咐:“与你五钱银子盘缠,即拿俺两个拜帖,到怀庆府提刑林千户老爹那里,打听京中考察本示下,看经历司行下照会来不曾。务要打听的实,来回报。”那人领了银子、拜帖,又到司房结束行装,讨了匹马,长行去了。两位官府才起身回家。

却说小张闲等从提刑院打出来,走在路上各人思想,更不料今日受这场亏是那里药线,互相埋怨。小张闲道:“莫不还是东京那里的消息?”白回子道:“不是。若是那里消息,怎肯轻饶素放?”常言说得好:乖不过唱的,贼不过银匠,能不过架儿。聂钺儿一口就说道:“你每都不知道,只我猜得着。此一定是西门官府和三官儿上气,嗔请他表子,故拿俺每煞气。正是:龙斗虎伤,苦了小獐。”小张闲道:“列位倒罢了,只是苦了我在下了。孙寡嘴、祝麻子都跟着,只把俺每顶缸。”于宽道:“你怎的说浑话?他两个是他的朋友,若拿来跪在地下,他在上面坐着,怎生相处?”小张闲道:“怎的不拿老婆?”聂钺道:“两个老婆,都是他心上人。李家桂姐是他的表子,他肯拿来!也休怪人,是俺每的晦气,偏撞在这网里。才夏老爹怎生不言语,只是他说话?这个就见出情弊来了。如今往李桂姐家寻王三官去!白为他打了这一屁股疮来不成?便罢了,就问他要几两银子盘缠,也不吃家中老婆笑话。”于是迳入勾栏,见李桂姐家门关的铁桶相似。叫了半日,丫头隔门问是谁,小张闲道:“是俺每,寻三官儿说话。”丫头回说:“他从那日半夜就回家去了,不在这里。无人在家中,不敢开门。”这众人只得回来,到王招宣府内,迳入他客位里坐下。王三官听见众人来寻他,唬得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半日,使出小厮永定儿来说:“俺爹不在家了。”众人道:“好自在性儿!不在家了,往那里去了?叫不将来!”于宽道:“实和你说了罢,休推睡里梦里。刚才提刑院打了俺每,押将出来。如今还要他正身见官去哩!”搂起腿来与永定瞧,教他进里面去说:“为你打俺每,有甚要紧!”一个个都躺在凳上声疼叫喊。

那王三官儿越发不敢出来,只叫:“娘,怎么样儿?如何救我则可。”林氏道:“我女妇人家,如何寻人情去救得?”求了半日,见外边众人等得急了,要请老太太说话。那林氏又不出去,只隔着屏风说道:“你每略等他等,委的在庄上,不在家了。我这里使小厮叫他去。”小张闲道:“老太太,快使人情他来!这个疖子终要出脓,只顾脓着不是事。俺每为他连累打了这一顿。刚才老爹吩咐押出俺每来要他。他若不出来,大家都不得清净,就弄的不好了。”

林氏听言,连忙使小厮拿出茶来与众人吃。王三官唬的鬼也似,逼他娘寻人情。直到至急之处,林氏方才说道:“文嫂他只认的提刑西门官府家,昔年曾与他女儿说媒来,在他宅中走的熟。”王三官道:“就认的西门提刑也罢。快使小厮请他来。”林氏道:“他自从你前番说了他,使性儿一向不来走动,怎好又请他?他也不肯来。”王三官道:“好娘,如今事在至急,请他来,等我与他陪个礼儿便了。”林氏便使永定儿悄悄打后门出去,请了文嫂来。王三官再三央及他,一口一声只叫:“文妈,你认的提刑西门大官府,好歹说个人情救我。”这文嫂故意做出许多乔张致来,说道:“旧时虽故与他宅内大姑娘说媒,这几年谁往他门上走!大人家深宅大院,不去缠他。”王三官连忙跪下说道:“文妈,你救我,恩有重报,不敢有忘。那几个人在前边只要出官,我怎去得?”文嫂只把眼看他娘,他娘道:“也罢,你便替他说说罢了。”文嫂道:“我独自个去不得。三叔,你衣巾着,等我领你亲自到西门老爹宅上,你自拜见央浼他,等我在旁再说,管情一天事就了了。”王三官道:“见今他众人在前边催逼甚急,只怕一时被他看见怎了?”文嫂道:“有甚难处勾当?等我出去安抚他,再安排些酒肉点心茶水哄他吃着,我悄悄领你从后门出去,干事回来,他就便也不知道。”

这文嫂一面走出前厅,向众人拜了两拜,说道:“太太教我出来,多上覆列位哥每:本等三叔往庄上去了,不在家,使人请去了,便来也。你每略坐坐儿。吃打受骂,连累了列位。谁人不吃盐米,等三叔来,教他知遇你们。你们千差万差来人不差,恒属大家只要图了事。上司差派,不由自己。有了三叔出来,一天大事都了了。”众人听了,一齐道:“还是文妈见的多,你老人家早出来说恁句有南北的话儿,俺每也不急的要不的。执杀法儿只回不在家,莫不俺每自做出来的事?你恁带累俺每吃官棒,上司要你,假推不在家。吃酒吃肉,教人替你不成?文妈,你是晓道理的,你出来,俺每还透个路儿与你──破些东西儿,寻个分上儿说说,大家了事。你不出来见俺每,这事情也要消缴,一个缉捕问刑衙门,平不答的就罢了?”文嫂儿道:“哥每说的是。你每略坐坐儿,我对太太说,安排些酒饭儿管待你每。你每来了这半日也饿了。”众人都道:“还是我的文妈知人苦辣。不瞒文妈说,俺每从衙门里打出来,黄汤儿也没曾尝着哩!”这文嫂走到后边,一力窜掇,打了二钱银子酒,买了一钱银子点心,猪羊牛肉各切几大盘,拿将出去,一壁哄他众人在前边大酒大肉吃着。

这王三官儒巾青衣,写了揭帖,文嫂领着,带上眼纱,悄悄从后门出来,步行径往西门庆家来。到了大门首,平安儿认的文嫂,说道:“爹才在厅上,进去了。文妈有甚话说?”文嫂递与他拜帖,说道:“哥哥,累你替他禀禀去。”连忙问王三官要了二钱银子递与他,那平安儿方进去替他禀知西门庆。西门庆见了手本拜帖,上写着:“眷晚生王采顿首百拜。”一面先叫进文嫂,问了回话,然后才开大厅[木鬲]子门,使小厮请王三官进去。西门庆头戴忠靖巾,便衣出来迎接,见王三衣巾进来,故意说道:“文嫂怎不早说?我亵衣在此。”便令左右:“取我衣服来。”慌的王三官向前拦住道:“尊伯尊便,小侄敢来拜渎,岂敢动劳!”至厅内,王三官务请西门庆转上行礼。西门庆笑道:“此是舍下。”再三不肯。西门庆居先拜下去,王三官说道:“小侄有罪在身,久仰,欠拜。”西门庆道:“彼此少礼。”王三官因请西门庆受礼,说道:“小侄人家,老伯当得受礼,以恕拜迟之罪。”务让起来,受了两礼。西门庆让坐,王三官又让了一回,然后挪座儿斜佥坐的。

少顷,吃了茶,王三官向西门庆说道:“小侄有事,不敢奉渎尊严。”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递上,随即离座跪下。被西门庆一手拉住,说道:“贤契有甚话,但说何害!”王三官就说:“小侄不才,诚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父武弁一殿之臣,宽恕小侄无知之罪,完其廉耻,免令出官,则小侄垂死之日,实再生之幸也。衔结图报,惶恐,惶恐!”西门庆展开揭帖,上面有小张闲等五人名字,说道:“这起光棍,我今日衙门里,已各重责发落,饶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王三官道:“他说老伯衙门中责罚了他,押出他来,还要小侄见官。在家百般辱骂喧嚷,索诈银两,不得安生,无处控诉,特来老伯这里请罪。”又把礼帖递上。西门庆一见,便道:“岂有此理!这起光棍可恶。我倒饶了他,如何倒往那里去搅扰!”把礼帖还与王三官收了,道:“贤契请回,我且不留你坐。如今就差人拿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王三官道:“岂敢!蒙老伯不弃,小侄容当叩谢。”千恩万谢出门。西门庆送至二门首,说:“我亵服不好送的。”那王三官自出门来,还带上眼纱,小厮跟随去了。文嫂还讨了西门庆话。西门庆吩咐:“休要惊动他,我这里差人拿去。”

这文嫂同王三官暗暗到家。不想西门庆随即差了一名节级、四个排军,走到王招宣宅内。那起人正在那里饮酒喧闹,被公人进去不由分说都拿了,带上镯子。唬得众人面如土色,说道:“王三官干的好事,把俺每稳住在家,倒把锄头反弄俺每来了。”那个节级排军骂道:“你这厮还胡说,当的甚么?各人到老爹跟前哀告,讨你那命是正经。”小张闲道:“大爷教导的是。”

不一时,都拿到西门庆宅门首,门上排军并平安儿都张着手儿要钱,才替他禀。众人不免脱下褶儿,并拿头上簪圈下来,打发停当,方才说进去。半日,西门庆出来坐厅,节级带进去跪在厅下。西门庆骂道:“我把你这起光棍,我倒将就了你,你如何指称我衙门往他家讹诈去?实说诈了多少钱?若不说,令左右拿拶子与我着实拶起来!”当下只说了声,那左右排军登时拿了五六把新拶子来伺候。小张闲等只顾叩头哀告道:“小的每并没讹诈分文财物,只说衙门中打出来,对他说声。他家拿出些酒食来管待小的们,小的每并没需索他的。”西门庆道:“你也不该往他家去。你这些光棍,设骗良家子弟,白手要钱,深为可恨!既不肯实供,都与我带了衙门里收监,明日严审取供,枷号示众!”众人一齐哀告,哭道:“天官爷,超生小的每罢,小的再不敢上他门缠扰了。休说枷号,这一送到监里去,冬寒时月,小的每都是死数。”西门庆道:“我把你这起光棍,饶出你去,都要洗心改过,务要生理。不许你挨坊靠院,引诱人家子弟,诈骗财物。再拿到我衙门里来,都活打死了。”喝令:“叉出去!”众人得了个性命,往外飞跑。正是:

敲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西门庆发了众人去,回至后房,月娘问道:“这是那个王三官儿?”西门庆道:“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前日李桂儿为那场事就是他。今日贼小淫妇儿不改,又和他缠,每月三十两银子教他包着。嗔道一向只哄着我!不想有个底脚里人儿又告我说,教我差干事的拿了这干人,到衙门里都夹打了。不想这干人又到他家里嚷赖,指望要诈他几两银子,只说衙门中要他。他从没见官,慌了,央文嫂儿拿了五十两礼帖来求我说人情。我刚才把那起人又拿了来,扎发了一顿,替他杜绝了。人家倒运,偏生这样不肖子弟出来。──你家祖父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见入武学,放着那名儿不干,家中丢着花枝般媳妇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着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月娘道:“你乳老鸦笑话猪儿足,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么儿?还要禁人!”几句说的西门庆不言语了。

正摆上饭来吃,来安来报:“应二爹来了。”西门庆吩咐:“请书房里坐,我就来。”王经连忙开了厅上书房门,伯爵进里面坐了。良久,西门庆出来。声喏毕,就坐在炕上,两个说话。伯爵道:“哥,你前日在谢二哥家,怎老早就起身?”西门庆道:“我连日有勾当,又考察在迩,差人东京打听消息。我比你每闲人儿?”伯爵又问:“哥,连日衙门中有事没有?”西门庆道:“事,那日没有!”伯爵又道:“王三官儿说,哥衙门中把小张闲他每五个,初八日晚夕,在李桂姐屋里都拿的去了,只走了老孙、祝麻子两个。今早解到衙门里,都打出来了,众人都往招宣府缠王三官去了。怎的还瞒着我不说?”西门庆道:“傻狗才,谁对你说来?你敢错听了。敢不是我衙门里,敢是周守备府里?”伯爵道:“守备府中那里管这闲事!”西门庆道:“只怕是京中提人?”伯爵道:“也不是。今早李铭对我说,那日把他一家子唬的魂也没了,李桂儿至今唬的睡倒了,还没曾起炕儿。怕又是东京下来拿人,今早打听,方知是提刑院拿人。”西门庆道:“我连日不进衙门,并没知道。李桂儿既赌过誓不接他,随他拿乱去,又害怕睡倒怎的?”伯爵见西门庆迸着脸儿待笑,说道:“哥,你是个人,连我也瞒着起来。今日他告我说,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孙走了?一个缉捕衙门,有个走脱了人的?此是哥打着绵羊驹[马娄]战,使李桂儿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拿到衙门去,彼此绝了情意,都没趣了。事情许一不许二。如今就是老孙、祝麻子见哥也有几分惭愧。此是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休怪我说,哥这一着做的绝了。这一个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若明逞了脸,就不是乖人儿了。还是哥智谋大,见的多。”几句说的西门庆扑吃的笑了,说道:“我有甚么大智谋?”伯爵道:“我猜一定还有底脚里人儿对哥说,怎得知道这等切?端的有鬼神不测之机!”西门庆道:“傻狗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伯爵道:“哥衙门中如今不要王三官儿罢了。”西门庆道:“谁要他做甚么?当初干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孙并李桂儿、秦玉芝名字都抹了,只拿几个光棍来打了。”伯爵道:“他如今怎的还缠他?”西门庆道:“我实和你说罢,他指望讹诈他几两银子。不想刚才王三官亲上门来拜见,与我磕了头,陪了不是。我又差人把那几个光棍拿了,要枷号,他众人再三哀告说,再不敢上门缠他了。王三官一口一声称我是老伯,拿了五十两礼帖儿,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还要请我家中知谢我去。”伯爵失惊道:“真个他来和哥陪不是来了?”西门庆道:“我莫不哄你?”因唤王经:“拿王三官拜帖儿与应二爹瞧。”那王经向房子里取出拜帖,上面写着:“眷晚生王采顿首百拜。”伯爵见了,极口称赞道:“哥的所算,神妙不测。”西门庆吩咐伯爵:“你若看见他每,只说我不知道。”伯爵道:“我晓得。机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说!”坐了一回,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罢,只怕一时老孙和祝麻子摸将来。只说我没到这里。”西门庆道。“他就来,我也不见他。”一面叫将门上人来,都吩咐了:“但是他二人,只答应不在家。”西门庆从此不与李桂姐上门走动,家中摆酒也不叫李铭唱曲,就疏淡了。正是:

昨夜浣花溪上雨,绿杨芳草为何人?

 

第七十回老太监引酌朝房二提刑庭参太尉

诗曰:

帝曰简才能,旌贤在股肱。

文章体一变,礼乐道逾弘。

芸阁英华人,宾门[宛鸟]鹭登。

恩筵过所望,圣泽实超恒。

话说西门庆自此与李桂姐断绝不题。却说走差人到怀庆府林千户处打听消息,林千户将升官邸报封付与来人,又赏了五钱银子,连夜来递与提刑两位官府。当厅夏提刑拆开,同西门庆先观本卫行来考察官员照会,其略曰:

兵部一本,尊明旨,严考核,以昭劝惩,以光圣治事:先该金吾卫提

督官校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朱题前事,考察禁卫官员,除堂上官自陈外,

其余两厢诏狱缉捕、内外提刑所指挥千百户、镇抚等官,各挨次格,从公

举劾,甄别贤否,具题上请,当下该部详议,黜陟升调降革等因。

奉圣旨:兵部知道,钦此钦遵。抄出到部。看得太尉朱题前事,遵奉

旧例,委的本官殚力致忠,公于考核,皆出闻见之实,而无偏执之私。足

以励人心而孚公议,无容臣等再喙。但恩威赏罚,出自朝廷,合候命下之

日,一体照例施行等因。续奉钦依拟行。

内开山东提刑所正千户夏延龄,资望既久,才练老成,昔视典牧而坊

隅安静,今理齐刑而绰有政声,宜加奖励,以冀甄升,可备卤簿之选者也

。贴刑副千户西门庆,才干有为,精察素著。家称殷实而在任不贪,国事

克勤而台工有绩。翌神运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齐民果仰。宜加转正,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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