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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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因阔端要来南郭寺做法事,高睿先行来寺中做准备,竟然遇到了打扮成僧人模样的张如意。大概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他第一眼见到她,便有异常熟悉的感觉,好像是他失散已久的亲人。他悄悄跟踪张如意,见她四处打听郭氏遗孤的下落,立即想到她多半是幸存的郭斌之女,便上前直接问她是不是叫郭天兴。张如意自然惊骇之极,转身想逃,高睿忙上前拦住,表明了身份,称自己原名高宝庆,是她的未婚夫。这一节,张如意并未听翁大娘提过,当然不信。高睿却拿出玉玦信物来,正好与张如意自小佩戴的半圈玉玦合成完整一块。她这才半信半疑。

高睿告知他也听过郭氏孤儿的故事,他和父亲都想方设法打听过郭斌遗孤的下落,但当时出了那桩事后,蒙古人大概天良有所发现,屠城时未再对婴孩下手,而是将婴孩集中起来带回蒙古,分给牧民抚养。当时就没有人分得清到底哪个婴孩才是郭斌之子,因为根本无人在意,事隔多年后,更无从查找。张如意听后,愈发仇恨蒙古人,得知高睿是阔端宠臣后,便起了利用对方的心思,曲意奉迎。如此,她终于有机会接近阔端,不想却偷听到了阔端对方丈吐露心事,表示心中念念不忘远在大理的汪红蓼母子。她看到传说中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阔端居然也会如此消沉失落,觉得一刀杀了他太过便宜,还得赔上她自己的性命,不如利用汪红蓼母子来对付阔端。她遂即刻动身返回大宋,却在关卡被蒙古人拦住,多亏高睿及时挺身相救。她与对方萍水相逢,即便自小约有婚姻一事是真,她也未当回事,对对方没有什么感情。然而高睿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千里护送她回来钓鱼城,多少还是令她感动。

回到钓鱼城后,张如意对兄长瞒下一切,却有意将在南郭寺听到的一番话告诉了余如孙。因为凭她个人之力,根本无法寻到藏在大理的汪红蓼母子,更无法与贵为宗王的阔端交锋,只有利用蜀帅余玠的势力,才是上上之策。

听完妹妹这一番令人惊奇的讲述后,张珏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早该想到的。难怪从小我娘就说,如意不是个普通女子。”张如意道:“哥,你别怪我,我是身不由己。”

张珏道:“什么叫身不由己?又没有人逼你非得报仇不可!如意,你听我说,有些事,你必须学会放下,不然只能永远地生活在痛苦中。”

张如意摇了摇头,道:“你看人家刘霖公子,夜夜在钓鱼台吹箫,只为祭奠他那从未见面的未婚妻子,数年如一日。人非草木,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呢?”

张珏道:“难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喜欢上了刘霖?”

张如意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微微泛出红潮来,声音低了下去,有些忸怩地道:“原来哥哥已经知道了。是,我是喜欢刘霖公子。我开始觉得他这个人莫名其妙,夜夜在那边吹箫,烦也烦死了。有一个晚上,我看到他站在月光下,一副悲伤不能自已的样子,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我就那么喜欢上了他。那以后,我爱上了他的洞箫声。虽然我不懂音律,那些曲子带给我的感触,我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但只要听到箫声,我知道他人在那里,心中就会莫名欢喜。”叹了口气,续道:“不过他心中只有他的亡妻,永远不会有我的位置。在他眼里,我始终只是张将军的妹妹而已。”

张珏道:“那晚你不是和刘霖单独出去了吗?”张如意道:“我鼓足了勇气,想把实话告诉他,但话到嘴边打了好几个转,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怕我说出我喜欢他后,他反而会疏远我。哥,你现下也有了喜欢的女子,该明白这种患得患失的感受。”

张珏一时茫然起来,暗道:“我关心安敏,是因为她年纪小,又涉及多起案子,还是像如意说的,其实我喜欢上了她?那天晚上,她挺身挡在我面前,不让那蒙古人杀我,我心中……”

正郁郁出神,又听见妹妹道:“再说了,我已经不是清白之身,愈发配不上刘霖公子。”

张珏吃了一惊,道:“难道你跟高睿已经……已经……”张如意沉下脸来,道:“不说这个了,怪没意思的。”

张珏道:“如意,你听我说……”一语未毕,忽见妹妹取出一根薰香,伸到油灯上点燃,当即醒悟,忙道:“不,不要这么做。如意,我是你哥哥,万事有我在。不要这么做。”

张如意叹了口气,将香放在桌上,道:“哥,再见了。我是爱你的,为了不让你伤心难过,我强行忍住,才没有下手。”张珏道:“什么强行忍住没有下手?”

张如意却是不答,上前往兄长怀里摸索一通,取出令牌来。张珏道:“不要,不要这么做。如意……”

张如意道:“哥,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去了。”不再理睬兄长,吹了油灯,带上房门自去了。

过了一会儿,张珏听到妹妹掩了堂门出去,忙叫道:“白秀才!白秀才!”忽听到如意又重新推门进堂,便又改口叫道:“如意,你进来,你听我说……”

只是他中蒙汗药在先,又吸进了迷香,声音微弱,别说隔壁白秀才,就是有人站在窗外院子中,怕是也难听见。他终于意识到呼救只是徒劳,微微侧过头去,漆黑中只有一点红光,那是薰香的火光。他想伸手掐灭薰香,却没有半分力气,连手指头都动不了。神志越来越模糊,终于什么都不知道了……

张珏大致叙说了昨晚之事,连张如意的真实身份也没有隐瞒,只略过白秀才一节,当然也未提妹妹倾心于刘霖和所谈及安敏一事。

王坚道:“原来你吸了迷香,并不知道昨晚发生之事,但你醒来后,却从箭术上推知是谁做的。你……”

张珏的箭术并非天赋异禀,而是跟随他妹妹张如意苦练学习。自从翁大娘去世,这件事再无他人知晓。张珏听说射中吴知古的是百步穿杨的神箭,又来自张家方向,便知这是妹妹张如意的手笔。为了保护妹妹,他只得承认罪名。

王坚拍案大怒,道:“好你个张珏,亏本帅如此器重你,你竟如此不知轻重。你是什么身份?合州副帅!你妹妹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个普通女子。你竟然为了保护她甘愿顶罪,眼中还有大局吗?”

张珏当即跪下,头也不敢抬,道:“如意虽不是我亲妹妹,但我们自小相依为命。翁大娘去世后,我就是她唯一的亲人,求大帅看在……”他明知会触怒上司,然兄妹情深,还是不得不开口为如意求情。

王坚怒道:“住口!你如果一早将实情说出,再为如意求情,本帅也许还会考虑网开一面。可你不顾大局,私下为如意顶罪,就不可原谅!来人,立即派轻骑往北追赶张如意,逮捕后押来将军府。”

从来没有人见过主帅发如此大脾气,无不噤若寒蝉。刘霖见王坚手抚剑柄,在张珏身前走来走去,眼睛都快要喷出火来,生怕他一气之下,会拔剑将张珏当场斩于堂上,忙上前骂道:“张珏,你这个坏小子,你犯下如此大错,可对得起王大帅对你的苦心栽培?”一边说着,一边扬手扇了对方两个耳光。

王坚果然停下脚步,指着张珏怒道:“你,给我滚上飞舄楼去,好好看看这大宋江山,好好想想你十八岁来合州从军时立下的誓言。”

阮思聪忙上前将张珏扶起来,低声道:“大帅正在气头上,他看见你就冒火。张将军还是赶紧去飞舄楼待罪,一切等大帅火气消了再说。”低声嘱咐一番,又大声下令道:“来人,押张珏上飞舄楼,让他在楼上吹吹冷风,好好反省。”

几名兵士忙拥了张珏出来,离开议事厅好远,才各自长舒一口气。

一名兵士吐舌道:“张将军,你这次可是彻底惹恼王大帅了。小的跟了他十几年,从来没见他这样发过火。”张珏摇摇头,道:“是我不好。”遂盘旋上来飞舄楼。

当日没有太阳,薄阴下的钓鱼城秀削天然,自有一番美景——远处有大河东注,汪洋滂沛,一泻千里;近处有鱼山诸峰,抑扬起伏,层峦叠出,正所谓“台倚层峦万仞高,鱼龙面面勇惊涛”;脚下则有壁立千仞,翠插天半,山岚烟波,溟蒙浩渺。振衣临渊,倚栏而望,张珏一时脑中空空荡荡起来。这几天所发生的各种变故,因之而带来的各种烦忧,瞬间被强行从脑海中抽走,眼前只有这旖旎风景,如画江山。

这时候,他突然明白那些高人隐士为什么都爱选择名山大川隐居修行,大自然的美景承接天地之灵气,确实能涤荡净化人的心灵。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叫道:“王大帅到了。”

张珏忙上前几步,单膝跪下行礼,道:“大帅。”王坚道:“你知道错了吗?”张珏道:“知道。”

王坚道:“那你倒说说看,你错在哪里?”张珏道:“下官不该为私心隐瞒实情不报。”

王坚脸色和缓多了,点头道:“嗯。本帅详细问过阮先生,你这几日所断事务,包括吴知古和余公子这两件事,都处置得极好,并无任何不妥。唯有今早你当众承认射杀吴知古这件事,我很生气。”张珏道:“是,下官自知有罪。不过如果重头再来的话,我还会那么做。”

阮思聪等人好不容易劝平王坚,张珏却如此执拗,称愿意为妹妹再撒谎顶罪一次,旁人听在耳中,无不惊然变色,生怕他再次触怒主帅,均为他捏了把冷汗。

不想王坚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亲手将张珏扶了起来,道:“心冷如铁,未必就是真豪杰真丈夫。你爱惜妹妹,这也是人之常情。眼下是多事之秋,这件事,本帅也不想过多追究了。本帅有话问你,按照你的说法,如意一开始就往豆腐中下了蒙汗药,表明她已存离开钓鱼城之心,下药是令你无法阻止她。如意跟吴知古无冤无仇,多半是因为吴氏当众侮辱了你,所以替你这个兄长出头杀了她。这一点,你自己已经猜到,所以你才极力为如意掩盖,你觉得如意是为你才当了回杀人凶手。”张珏道:“是。大帅料事如神,什么都猜到了。”

王坚道:“但阮先生提出了一个疑问,本帅觉得很有意味。吴知古昨晚留宿在药师殿中,除了王立等寥寥几人,外人并不知道。而且更没有人能事先预料到她因为晚上睡不着觉,而在庭院中散步。”

张珏猛然醒悟,道:“将军是说,如意射杀吴知古只是偶然事件,她是出门时,听到隔壁吴知古和若冰娘子在说话,才临时起的意?”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他会听到如意离开家后又折返回来一次。

王坚道:“正是这个意思。如意本来就预备离开,射杀吴知古不过是顺手一击,这并不是她要离开钓鱼城的真正原因。本帅想问问你,到底出了什么事,能令她不惜下药迷倒你这个当哥哥的,还要偷走你的令牌?”

阮思聪也道:“这一点,我和王大帅反复商议过,均是百思不得其解。

说起来,是如意秦州之行才带回了关于阔端与汪红蓼育有一子的讯息,她是大大的功臣才对。”

张珏道:“这个我大概能猜到。如意家人尽死于会州之战中,而当年攻破会州的主帅正是阔端,自从她知道自己是郭斌之女后,便有意向阔端复仇。她将汪红蓼母子藏在大理告知余公子,本意是想借助余相公之手来对付阔端。照她看来,余相公会再用昔日行刺之计,利用汪红蓼母子来刺杀阔端,却不想是招降阔端,她应该是心生失望,自己去向阔端复仇了。”

阮思聪道:“如意虽是女子,却不是无知之人。她该知道孤身前往敌营,根本没有机会。”

张珏道:“那么阮先生以为如意为什么会离开钓鱼城?”阮思聪道:“这正是困惑我的问题。不如这么来考虑,如果张将军是如意,你想要向阔端复仇,你也知道余相公这边指望不上了,你必须得另谋出路,你会怎么做?”

张珏想了想,道:“当然要等余相公招降阔端之后。那时阔端是大宋臣子,不会再对宋人设防,行刺他的机会要大得多。即使招降不成,余相公定会使用离间计,蒙古大汗知道阔端与我大宋通信往来后,也不会饶他性命。”

阮思聪道:“这就是了,常人都会这么想,如意也会想到。为什么她宁可舍弃你这位兄长,决然出走呢?”

张珏心头登时疑云大起。他昨晚与妹妹深谈前,先吃了迷药,神志已不似平日清晰,许多话未听得明白。早上醒来后,还没有来得及多想,便因吴知古命案而成为首要嫌犯,更没有丝毫闲暇了。忽想到妹妹一些怪异的话语,忙道:“昨晚如意给我下药后,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我听完她的话后,就会想明白许多事情。那时候,我就会很为难,不知是该捉她,还是该放她。她给我下药,其实是为我好。”

王坚皱眉道:“这么说起来,如意一定是做了什么犯法的事,生怕败露,所以才不得已离开钓鱼城。”

张珏道:“如意每日都在茶肆,能做什么犯法的事?”王坚道:“她不是射杀了吴知古吗?她非但箭术不下于你这个当哥哥的,胆量也胜过许多男子,要说她做出什么惊天大事,本帅一点也不会奇怪。”张珏一时无言以对。

王坚道:“如意是你妹妹,你自己负责去查清楚这件事。”张珏道:“遵命。”

王坚道:“余相公很快就会来钓鱼城,你给我提点儿神。还有,你今日当众庇护如意,余相公若要追究,我可保不了你。”张珏道:“是。”

忽有兵士来报道:“白秀才求见。”王坚道:“白秀才?他来做什么?”

兵士道:“他说有要紧事要禀报大帅。”王坚道:“让他上来。”

张珏忽想到还没有来得及禀报白秀才是朝廷暗探,忙道:“下官还没有来得及禀报,大理国大将军高言遇害,凶手不是安敏,也不是蒙古人,而是……”

王坚满脑子都是关于张如意的疑问,忽插口道:“难道凶手是如意?

所以她才要赶快逃走?”张珏道:“不是,如意跟这件案子没有任何干系,当晚她被人用迷药迷晕了。”

王坚见兵士已引着白秀才顺着楼梯盘旋上来,摆手道:“一会儿再说。”

白秀才走上前来,嘻嘻一笑,道:“张将军,你居然还活着。我以为你杀吴知古一事败露后,王大帅会将你大卸八块呢。”张珏道:“承蒙关心,我活得很好。”

王坚道:“白秀才,你说有要事禀报,到底是什么事?”白秀才道:“白秀才见过王大帅。我来将军府,是来投案自首的,是我杀了吴知古。”

第九章 此意匆匆

即便有着绝世的丰功、惊人的战绩,也无法停止生命的年轮,也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即使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照旧无法战胜人世间最强大的敌人——死亡。这个野心勃勃的世界征服者,最终结束了传奇的一生。尽管他生前拥有辽阔无垠的疆土、堆积如山的珍宝、成千上万的美女,最终归宿依旧是化成一抔黄土,如何不令人感慨叹息。

把酒对斜日,无语问西风。胭脂何事,都做颜色染芙蓉。放眼暮江千顷,中有离愁万斛,无处落征鸿。天在阑干角,人倚醉醒中。   千万里,江南北,浙西东。吾生如寄,尚想三径菊花丛。谁是中州豪杰,借我五湖舟楫,去作钓鱼翁。故国且回首,此意莫匆匆。

——杨炎正《水调歌头》

白秀才自称是他杀了女道士吴知古,众人闻言均瞠目结舌,惊讶极了。王坚道:“你?”一副根本不相信的语气。

白秀才道:“大家都眼睛瞪这么大,怎么,是不相信吗?真的是我射杀了吴知古。”王坚道:“那你倒说说看,你是怎么射杀吴知古的?”

白秀才道:“遵命。昨晚我见到张将军回家来过夜,已经觉得很奇怪,所以特别留意隔壁动静。后来见到如意独自离开,还背着一个大包袱,更觉得不同寻常,倒好像是她跟张将军吵了架,赌气离开一样。不过自从我认识如意以来,从来没见他们兄妹红过脸,所以我就过来找张将军,想问个清楚明白。不想屋子里却是一片漆黑,我叫了两声,没有人应声,便大着胆子进来。一推房门,便闻见薰香的气味,我知道这是迷香,所以立即掩上门,没有进去,而且退到了堂外。正觉得诡异之时,忽听到隔壁有女子说话声,我听出是若冰娘子和吴知古……”

王坚道:“等一等!你怎么知道那女道士是吴知古,还能听出她的声音,她的身份可一直是保密的。”白秀才道:“我早年在京师临安见过吴知古。这个,容后再说,王将军稍安勿躁。”又续道:“我忽然想为朝廷除掉这名奸妇,又想到曾见过如意房中有弓箭,便进房取了下来,然后搭梯子爬上墙头,正好见到若冰和吴知古站在灯下说话,于是我弯弓搭箭,‘嗤’地一声,射中了吴知古的脖子。”

他洋洋洒洒,绘声绘色,一大篇说完,见众人仍然只是瞪着他,根本没有丝毫相信的意思,不由得跌足长叹道:“我杀了人来投案,竟然没有人相信,反而要令无辜者蒙冤受屈。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哪!”

张珏问道:“真的是你?”白秀才道:“真的是我。想来你们应该弄明白不是张将军杀人,不然他也不会好好站在这里了。那么我来投案自首,你们为什么还不相信呢?难道你们以为凶手是如意?她如果射杀了吴知古,还会把弓箭重新挂回墙上、留在家里,好让大伙儿怀疑她哥哥吗?”

最后一句反问极为有力,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连张珏心中也犯起嘀咕来,心道:“不错,如意敢做敢当,虽不得已离开,必有苦衷。如果是她杀人,绝不会有意留下线索,将杀人罪名引到我身上。可是白秀才他……”

王坚狐疑道:“白秀才可知道自西墙到吴知古所站之处有多远吗?案发时还是半夜。张珏之前被怀疑,是因为大家都认为钓鱼城中除了他之外,再无第二人能做到。你,能有这样高明的箭术?”

白秀才笑道:“俗语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王大帅是知道的。张将军箭术高明,你们大家都见识过,所以觉得他最厉害。但天下能人多的是,不知道还有多少更厉害的人,你们没见过呢。”言外之意,他也是那“更厉害的人”之一了。

他见众人各有笑意,显然愈发不将他的话当回事,便悠然道:“那么我说我是朝廷暗探,你们相信吗?”

王坚哈哈大笑道:“就你……”忽见一旁张珏眼色,顿止笑声,失声道:“你真的是朝廷暗探?”白秀才傲然道:“当然,我有皇城司令牌和皇帝亲笔制书在手,张将军亲眼见过的。”

众人一齐望向张珏。张珏只得道:“是,白秀才是朝廷派来四川的暗探,下官刚才正要禀报这件事。”

王坚道:“白秀才居然是朝廷暗探?这可实在让人想不到。”白秀才笑道:“所以我才说人不可貌相。没有点斤两,我怎么出来混?”

王坚道:“你既是朝廷暗探,为什么会潜伏在钓鱼城,而不是重庆府?”白秀才道:“这一点,我已向张将军解释过。”

阮思聪道:“暗探的关键在于一个‘暗’。白秀才如果是朝廷暗探,为何主动表露身份,这岂不是犯了大忌?”白秀才双手一摊,道:“我也是没办法,张将军发现了我才是杀死大理国大将军高言的凶手,要擒拿我归案,我只得亮出身份,以制书要挟他暂且瞒下此事。”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王坚道:“白秀才才是杀死高言大将军的凶手?”张珏道:“是,我发现白秀才可疑后,上门预备逮捕他,他自己承认了罪名,还亮出了朝廷暗探的身份。下官便暂时压住了此事,预备等大帅回来钓鱼城后再做处置。不过在这期间,白秀才既没有逃走的意向,还帮了下官不少忙。蒙古人李庭玉告密吴知古是叛将吴曦之女一事,白秀才也是知道的。下官为了查清吴知古来历,曾将这一节告诉了他。也是多亏他提醒,下官才及时追捕到李庭玉那些蒙古人。”当即详细叙述了所有事情经过。

王坚道:“呀,这可真是想不到。白秀才,你杀高言大将军,是因为高大将军打晕了若冰,你一怒之下杀人。那么杀死吴若古,又是为什么?”白秀才道:“当然因为她是叛将吴曦之女,居心叵测,还曾想要杀害张珏将军。”

王坚道:“嗯,有道理,很有道理。白秀才,本帅要多谢你站出来,你可算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不然的话……”

他没有说完后面的话,然有心人均知话外之意——吴知古是当今理宗皇帝宠幸的女冠,她死在钓鱼城,无论凶手是谁,地方官员都会被牵连追究。然若凶手是朝廷暗探,则是完全不一样的局面。暗探手握皇帝制书,类似钦差身份,到紧急时刻,有便宜处事的权力,地方官非但无权干涉,还得出人出力配合。白秀才挺身承担罪名,可谓解决了王坚一大困境,至于他是否真的有一手神奇箭术,反倒没有人在意了。

王坚又道:“白秀才身份特殊,本帅无权处置,只能将你送去重庆府。

不过余相公也无权处置你,估计要将你送回京师,请皇上亲自断处。”白秀才笑道:“如此,最好不过。”

王坚道:“张珏,你送白秀才去护国寺,当面向吴知古侍从交代清楚后,再让王立亲自护送他去重庆府。若出了岔子,唯王立是问。”张珏道:“遵命。”

一行人遂离开将军府,往山下护国寺而来。

过了风火墙后,张珏命队伍停下,自己将白秀才单独拉到林子中,问道:“真的是你射杀了吴知古?”白秀才笑道:“怎么,到了现在张将军还不相信是我杀人?王大帅可是都信了。”张珏道:“王大帅并不真的能确定是你杀人,但你是凶手的话,你的身份可以让许多人闭嘴,一举解决所有的危机,所以王大帅才说要多谢你站出来。”

白秀才道:“那么张将军岂不更要多谢我?你本是吴知古命案的首要嫌凶,虽然有人证明了你的清白,你妹妹如意却又难脱嫌疑。张将军其实还是怀疑如意,对吧?但你是她哥哥,她又怎么会害你被人怀疑呢?”

张珏踌躇道:“话是如此,可是你的箭术……”

虽然白秀才言之凿凿,但张珏是大行家,深知箭术若没有天赋,便需要勤学苦练,丝毫不能懈怠。而世上能像如意那般举箭就能中靶者,他生平所见,仅她一人而已,他也认为不会再遇到第二人。以他观察,白秀才双手还算灵活,可能跟其经常拨弄算盘有关,可那样一双白白净净的手,非但能拉开大弓,且能在半夜远距离射中目标脖颈要害。换作他自己,也未必有十足把握。

白秀才似是猜中了张珏心思,笑道:“我早说过了,人不可貌相。但我是不会跟张将军你比试箭术的。咱们走吧。”

吴知古和高言的尸身都被临时安置在佛堂中,等待棺木造好后再入殓。王立惊见张珏安然无恙地出现,本已愕然,听说白秀才才是杀死吴知古的凶手,惊奇地话都说不出来。

吴知古所带侍从上前揪住白秀才衣领,怒骂道:“你这个死秀才,可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吗?回到京师后,定叫你遍受酷刑,死得惨酷无比。”

白秀才道:“你既是吴知古的侍从,也该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佛堂里面躺着的两个人,都比你有身份吧,我连他们都敢杀,你也该想想我是什么来头。”

那侍从先是一愣,随即又骂道:“死到临头,还鸭子嘴硬。我先揍你个半死!”扬起拳头便要打,却被张珏扯住。

侍从道:“张将军,你本是首要嫌犯,甚至还当众认了罪。就算你洗脱了嫌疑,怎么又庇护起这真凶来了?”

张珏料想不说出白秀才身份,他定然活不过今晚,只得道:“白秀才是朝廷暗探,有皇帝钦赐制书。你我都不能动他,只有皇帝才能动他。”

众人惊愕异常,侍从不由自主地松了手。王立更是结结巴巴地道:“白秀才是……是朝廷暗探?”白秀才悠然道:“如假包换。”

张珏道:“王将军,王大帅命你带人护送白秀才去重庆府,请余相公亲自处置。”王立道:“这……这太不可思议了。我得上山,当面找王大帅问个明白。”竟就此去了。

白秀才点着适才要打他的侍从的鼻子道:“我是皇城司的人,受官家钦命潜伏在此。你不但奉叛将吴曦之女为主,还敢对我无礼,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那侍从颤声道:“什么?官人说……”白秀才道:“你没听清楚吗?我现在就能杀了你。”侍从道:“不是,是前面那句。”白秀才道:“哦,吴知古本名吴若水,是叛将吴曦之女。你,还有你们几个不知道吗?”侍从失色道:“啊,我……我们怎么会知道?”

白秀才道:“张将军,这些人跟随吴知古多年,是其心腹,多半是知情者,应该将他们立即逮捕拷问,问问他们这些年做了多少通敌卖国的事。”

侍从们一齐跪下,哀声告道:“吴尊师是吴曦之女一事,小的们全然不知。宫里一直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谁知道会是……会是……至于通敌卖国,小的们绝对没有做过。”

白秀才道:“吴知古暗中通敌卖国,你们竟然全然不知?”一名侍从道:“小的只听过她祸国殃民之类,通敌卖国,还是头一次听说。”

白秀才道:“你们也不想想看,吴知古在京师锦衣玉食,呼风唤雨,怎么会平白无故跑来钓鱼城为亡父做法事?”侍从道:“尊师这次来四川,小的们都觉得奇怪。她说这是她亡母的遗命。小的们从来没见过她的双亲,所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白秀才道:“笨!这正是吴知古是吴曦之女的铁证。她来四川,还不是因为四川是吴氏的根基所在地。还有,吴曦死在什么地方?兴州,兴戎司衙门里。我再问你们,而今兴戎司衙门在什么地方?钓鱼城。”侍从道:“可是……”

白秀才道:“可是什么?吴知古名为为亡父做法事超度,实际上是要为吴曦招魂。要招魂,须得有死者遗物。当年吴曦以四川制置副使、陕西、河东招抚使等身份兼任兴州都统制,兴戎司诸多建制都是他所创,包括大鼓、大旗、大印等,这些东西也算得上是吴曦遗物。天下那么多佛寺,吴知古独独选中了护国寺,就是因为这座寺庙离兴戎司最近,离世间仅存的吴曦遗物最近。你们这些榆木脑袋,怎么一点都想不到?”

侍从这才如大梦初醒,道:“啊,原来是这样。”

张珏在一旁听见,心中暗暗发笑。白秀才杀了吴知古,势必令理宗皇帝雷霆震怒,生死难卜,而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便是坚称吴知古真实身份是叛将吴曦之女,潜入大宋是为了替父报仇。然就算吴知古真的是吴曦之女,其人在大宋皇宫已有二十年,该掩饰的早已掩饰住。蒙古人李庭玉因其身份是大宋死敌,其证词有离间嫌疑,多半也不能采信。白秀才为己着想,只能预先制造舆论和声势。他所举事例甚为牵强,不能作为吴知古就是吴曦之女吴若水的铁证,然带有极强的暗示色彩,加上诸多事实之间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旁人不免越想越觉得吴知古可疑。

尤其这些侍从,久在吴氏身边,知其秘事甚多,更容易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往通敌卖国上联想,想得足够多时,便会以为是真的。将来到了皇帝面前时,这些侍从说吴知古正是吴曦之女,可比白秀才独力指控要有力得多。到了那个时候,白秀才非但不是罪人,反而是个英雄人物。而且他将吴知古秘密射杀,令其不必再一级一级地受审,再没有机会泄露各种宫闱秘事,可谓去了皇帝最大的担忧,堪称大大的功臣,怕是从此平步青云,成为天子近臣。他虽是为了保住自己才不得已如此,但也可谓是上上之策,高明到极点。难怪朝廷慧眼独具,选中他做暗探,且在钓鱼城潜伏了十年,也从来没有人起过疑心。

白秀才又狠狠教训了侍从一番,威逼他们尽快将吴知古通敌之事一一写出来,不然性命难保,这才道:“张将军,那替吴知古在护国寺出家的僧人呢?”

张珏这才想起那假僧人大法,忙命人去军营牢房将他带来,又命人将吴知古侍从看管起来,作为重要证人一并押送去重庆府。

出来佛堂,白秀才长舒一口气,道:“对恶人,就该恶治,果真是这个道理。”张珏指着那几名垂头丧气的侍从,道:“现下白秀才可将他们治得服服帖帖了。”

白秀才道:“吴知古此妇不是好人,大家伙儿都知道,她死了,大宋可算太平多了。不管她是不是吴曦之女,都要将此事坐实,我这也是不得已为之。张将军应该早看出了我的意图,多谢你没有当着那些侍从的面揭发我。”张珏道:“不谢。正如王大帅所言,我们都该谢谢你才是。”

白秀才沉吟片刻,道:“张将军,王将军去了将军府,来回怎么也要小半个时辰,不妨到我家中小坐,如何?”张珏道:“甚好。”

路过药师殿时,白秀才顿住脚步,朝院内张望。张珏道:“昨晚药师殿再出命案,若冰娘子受了惊吓,已移去僧房暂住,她人应该不在里面。

白秀才想见她的话,我这就派人去找她来。”

白秀才道:“算了。我就要走了,若冰大理公主的身份已然泄露,也应该会离开这里,我们应该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何必自寻烦恼?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忧。不重不轻证候,甘心消受,谁教你会风流。”又叹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张珏心念一动,暗道:“原来白秀才对若冰用情如此之深。难怪他会为了她杀人,更由此暴露了他的暗探身份。高言若是普通人倒也罢了,偏偏他是大理国大将军,朝廷当然不会为一个区区暗探而得罪大理,势必将他交给大理,由此可见白秀才为若冰牺牲之大。”

忽然明白了白秀才为什么要挺身而出,承认射杀吴知古的罪名。或者说,他身份败露,已预料到朝廷一定会将他交给大理,死得惨不可言,便有意杀了吴知古。吴知古在朝中可以一手遮天,左右朝政,却在钓鱼城莫名其妙被皇城司暗探所杀,皇帝不知究竟,势必召白秀才进宫,当面诘问。他再趁势指控吴知古是叛将吴曦之女之类,可谓自保的上上之策,有百利而无一害。问题是,真的是白秀才射杀了吴知古?还是因为他知道承认罪名对他有利,才主动挺身而出?

张珏目光又落在白秀才的一双手上,踌躇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么当真是白秀才杀了吴知古吗?”白秀才哈哈大笑道:“怎么张将军还在纠结这个问题?你实在信不过我的话,找到如意一问,不就清楚了?”

进来白家堂中坐下。白秀才从厨下搬出来一个坛子,往桌上重重一顿,道:“这是我特意托人从京师带来的好酒,一直珍藏着,舍不得喝,现今我就要离开钓鱼城,可不能浪费了。”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一般,长长吁了一口气,坐下来开了酒封,倒了一满碗酒,一饮而尽,又道:“钓鱼城中禁酒,我就不劝张将军了。”张珏点点头,道:“白秀才请自便。”

白秀才便独自闷头喝酒,连饮五大碗,满脸红潮,微露醺意,这才道:“有一件事,我想拜托张将军。”张珏道:“白秀才请讲。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尽力而为。”

白秀才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若冰还留在钓鱼城的话,请你好好照顾她。”

张珏心道:“大理将军杨深已认出若冰,就算她这次不跟杨深回去大理,但之后大理多半要派人接她回去。她若不情愿,便只能逃走,再度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留在钓鱼城。”但还是应道:“如果若冰继续留下,我自当妥善照顾。你大可放心。”

白秀才道:“不,不是那个意思。”张珏道:“那是什么意思?”白秀才道:“你……你不知道若冰喜欢你吗?”他酒量不佳,空腹连喝五大碗烈酒,醉意越来越浓,舌头也大了起来。

张珏大为窘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秀才又道:“她……她只想要份宁静的生活,平平安安,与世无争。

张将军,你……你要给她……”

张珏见白秀才醉得厉害,便走过去,将手抚在他背上,用力揉搓,这是他从手下兵士那里学来的穴位按摩,可以有效缓解头痛,据说还能解酒,但钓鱼城中禁酒,竟是一直未能验证过。

白秀才道:“做……做什么?”他也不理睬,手上加劲。白秀才怒道:“痛死了!快些放手!”

张珏道:“你醒了吗?”白秀才道:“我本来就没醉。我知道了,你不敢回答我的话。一提起若冰,你就害怕。”张珏道:“我不是不敢回答,而是若冰娘子是大理公主,她也决计不会再留在钓鱼城中。你叫我如何回答?”白秀才道:“我都说了是如果了。”张珏道:“你这个如果,根本没有半分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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