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吴蔚作品钓鱼城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一行人赶来琴泉茶肆,却见白秀才趴在柜台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账簿。阮思聪也不惊动他,径直来到后院,到张家门前,却见里面一片漆黑,悄然无声。

阮思聪叫道:“张将军,你在家吗?”不见人应,又叫道:“如意!如意!”

张万道:“张将军生性警觉,他人若在里面,怕是不等人叫,听到我们脚步声、看到火光映窗就已经醒了。”阮思聪道:“你先进去看看。”

张万应了一声,举着火把推门进去。却见一边房门大开,一边紧闭,便先进开着门的房间,里面空无一人。再推门进来另一边房间,却见张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戎衣和佩刀都扔在一边。

张万忙上前叫道:“张将军!张将军!”张珏却是不醒。

张万便出来禀报道:“张将军人在里面,但是叫不醒。或许是他这些天太累了,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阮思聪深知张珏正为钓鱼城连出奇案而心力交瘁,便道:“那好,先让张将军好好休息,等他醒了再说。”

忽听得隔壁刘霖叫道:“是阮先生在那边吗?”阮思聪道:“我在这里。”

刘霖道:“我勘验了一条线路,羽箭大概就是从这个位置射出的。”阮思聪一愣,隔墙喊道:“这边是张家院子。”

刘霖“啊”了一声。阮思聪道:“刘教授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刘霖叹了口气,道:“难怪我觉得那支羽箭眼熟,原来早先见过。”阮思聪道:“什么?”刘霖道:“阮先生不妨去如意房中,看看是否有一张大弓和一壶箭。”

阮思聪大吃一惊,忙命张万举火引路,进来张如意房中,果见墙壁上挂有一张大弓和一壶羽箭,虽只是粗略一看,但箭支长短粗细与吴知古颈中的凶箭大致差不多。阮思聪忙取下弓箭,拿出来叫道:“如意房中真挂有弓箭。”

刘霖道:“这是重要证物,请阮先生即刻派人送到药师殿来,我要与吴知古颈中的羽箭做比照。”

阮思聪应了一声,命兵士将弓箭送去隔壁,不由得满腹疑虑。

忽有兵士来报道:“王大帅回来了,人已经进了城,正朝山上赶。”阮思聪道:“那好,我去迎接王大帅。张万,你带一些人手留在这里。如果张将军醒来,请他待在家中,不要离开。”

张万道:“难道阮先生认为张将军有嫌疑?”阮思聪道:“我当然不会这么想。只是目下证据对张将军不利,为他自身考虑,最好是待在家里不要动,等王大帅亲自来处理比较好。”张万只得应道:“遵命。”

经过茶肆时,正好白秀才醒来,茫然抬起头。阮思聪道:“白秀才可有见到如意?”白秀才道:“没有啊。又出了什么事?”阮思聪道:“没你的事。”白秀才道:“没我的事就好。伙计请了假,我可得亲自下山运豆腐了。”

张珏醒来时,天已然大亮了。举手一抚额头,竟是满手冷汗。忽听到门外有窃窃私语之声,忙穿了衣服,挂了兵器出来,却是满院兵士,一时不明所以,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部下张万忙上前问道:“将军醒了?”张珏道:“你们这么多人在我家门外做什么?”

张万道:“那个……”张珏道:“那个什么?到底什么事,吞吞吐吐成什么样子!”张万这才道:“昨晚出了事,那名在护国寺做法事的女道士被人杀了。”

张珏大吃一惊,道:“是吴知古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张万道:“大概夜半子时后。吴知古中箭后,立即就有人发现了,寺里急忙派人到将军府和军营禀报。我们找了将军好久,后来才知道将军回来了家中。阮先生亲自来寻将军,小的还进来过房间,却是叫不醒将军。”

张珏一时不及多解释,道:“走,快去看看!”张万忙伸手拦住道:“将军不能去。”张珏道:“为什么?”张万道:“那吴知古是在药师殿庭院中被人一箭射死,而且用的是羽箭。将军是知道的,我们军中向来使用弩箭,羽箭已经极少见了。”

张珏道:“那又如何?民间樵夫猎人不都是用羽箭吗?”张万道:“那羽箭可是射自药师殿西面。”有意朝张家院子指了指。

张珏这才恍然大悟,道:“你们怀疑是我射杀了吴知古?”张万道:“阮先生自作主张搜过张将军家中,发现那边房间墙上大弓有刚用过的痕迹,而且在吴知古胸口发现的羽箭,跟张将军家中箭壶中的箭支一模一样。这不是旁人说的,是小的亲眼看到的。小的刚在药师殿看到了吴知古颈中的羽箭,也看到了张将军家中的箭支。还有,阮先生离开前特别交代过,为张将军自身着想,最好先待在家里,一切等主帅从重庆府赶回再说。”

张珏道:“这么说,你们这么多人,都是来看管我的看守了?”张万忙躬身道:“小的们绝不敢冒犯将军。但吴知古被人用羽箭射死,张将军目下嫌疑最大,阮先生是为将军好,才会建议将军留在家里。而且王大帅人已经回来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赶来这里。”

张珏索性解下佩刀,放到桌上,自己往椅子上坐了,道:“好啊,那我就留在家里。”

张万探身往外看了一眼,见院中兵士全是张珏心腹,这才走近桌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张将军,当真是你射死了吴知古吗?”

张珏道:“你说呢?”张万道:“嗯,这个……吴知古昨日拿出天子赐物,不但当众羞辱将军,还差点要了将军的命。大伙儿私下议论,猜想定是张将军难忍羞愤,所以忍不住一箭射死了她。可小的知道将军绝不是公报私仇的人,当然,这也说不上公报私仇,此妇恶名满天下,死了最好不过。

不过,小的听说吴知古昨晚留宿在药师殿中,那里戒备森严,院门由王立将军亲自把守。箭支既是来自西面,又是俯射角度,射箭人应该站在药师殿西面墙头上。只是自墙头到吴知古倒地的地方,距离甚远,中间还有树木等遮挡物,而且又是半夜,寻常人根本看不清楚目标。小的觉得,如果有人能从这么远这么黑的距离射中目标,一定是张将军你了。”

张珏自知自己没有杀人,本不以为意,听到这里,心中却是“咯噔”一下。张万见他面色有异,忙问道:“是小的说错话了吗?”张珏问道:“你可有见到如意?”张万道:“没有啊,小的也觉得奇怪呢。可要小的派人去寻如意娘子回来?”张珏闷了好半晌,才道:“不必了。”

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听到门外脚步声纷至沓来,却是合州主帅王坚亲自到了。王立、阮思聪、刘霖等人都跟在后面。

张珏忙抢出去拜见。王坚已得知吴知古被杀一案大致经过,径直问道:“张珏,你可知你目下嫌疑最重?”张珏道:“下官知道。”王坚道:“那么你就不要擅自开口了,给我滚到一边老老实实待着去。刘教授,这就请你当众勘验证物和现场吧。”刘霖道:“是。”先示意兵士将证物高高举起,道:“这是阮先生在张珏张将军家中发现的大弓和箭壶。”

王坚问道:“张珏,这是你的弓箭吗?”张珏道:“是。”

刘霖从托盘中取出两截断箭,道:“这是从吴尊师尸身上取下的箭。

羽箭从左向右,斜向前穿透了吴尊师颈部,难以取出,不得已,才用刀将箭杆断为两端。”又道:“在场的都是行家,相信大家可以看到,从吴尊师颈中取出的羽箭,跟箭壶中的箭支是一模一样的。这一点,可以进一步从箭杆木质和箭羽得到验证。”从箭壶中取了一支完好的羽箭,将其断为两半,再与尸体上取出的箭身比较,果然是一样的木质,且有些年头了。

王坚问道:“张珏,你可承认这支凶箭是来自你的箭壶?”张珏道:“是。”王坚道:“那么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张珏道:“没有。”

王坚极是生气,喝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刘霖忙道:“王大帅稍安勿躁。我只勘验了证物,现场还有待勘实。”王坚强忍怒气,勉强道:“好,请刘教授继续。”

刘霖道:“昨晚吴尊师留宿在药师殿中,因难以入眠,便起身在庭院中散步,正好遇见若冰,两人便站在甬道上聊了几句。根据若冰的供词,当时两人正面相对,忽有羽箭呼啸而来,自吴尊师左后颈射入,穿透了整个脖子,从右前侧穿出。她旋即抚颈倒地,痛苦地抽搐,因羽箭贯穿咽喉,无力施救,若冰只立即去叫了人来,没有破坏现场。根据吴尊师所站位置及倒地的姿势,箭应该是来自西面,大概就是我们目下所站的方位。之前我已经勘验过药师殿内墙,在墙角做出了标记。现下我要请人上到墙头,让各位看到具体位置。”

王坚便招了招手,一名兵士正要上前。王立道:“我来。”搬了梯子,先搭梯子爬上张家土墙,再由土墙攀上药师殿院墙,身手甚是敏捷。

刘霖走到墙角下,仰头问道:“王立将军,你可有看见墙角花丛上的两条红布?”王立道:“看到了。”刘霖道:“那么请将军分别在对应这两处位置的墙头停一下。”王立便依言在两处停了一下,相距不及半丈。

刘霖道:“这是我考虑了吴尊师死前所站位置、中箭角度,又去除了建筑、树木等遮挡物之后,所推测出射箭者的大致位置。凶手只可能站在这半丈之间的某处位置,弯弓搭箭,朝吴尊师瞄准,射出一箭。王立将军,现在请你转向东面,告诉大家,你看见了什么?”

王立便朝药师殿方向张望,透过树缝,还能看见原地吴知古尸身,便道:“我看见了吴尊师的尸首。”他举手比划了一下,觉得自己也不大可能做到,问道:“这可能吗?用的是普通弓箭,隔这么远,又是半夜,还能一箭射中。”

王坚道:“不是不可能,而是能做到的人极少。钓鱼城中,只有一个人能办到。”转头瞪着张珏,似要从他脸上挖出真相来。

刘霖道:“张兄,抱歉了,目下虽没有人证,物证却是对你极为不利。

我不得不问一句,当真是你射杀了吴知古吗?”

在场人人均知道王坚所称“只有一个人能办到”即是指张珏,但却不相信他会杀人,满以为他会矢口否认。不想张珏嘴唇艰难地蠕动了两下,居然艰难地承认了:“是我。”

王坚大出意外,喝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张珏道:“是我杀了吴知古。”

王坚大怒,重重扇了张珏一耳光,还要扬手再打时,刘霖忙上前拉住,劝阻道:“请王大帅息怒。就算张珏真犯了过错,自有国法和军法处置。”

他是名门子弟,又是受人尊敬的州学教授,王坚不能不给面子,只得喝道:“来人,将张珏带回将军府关押起来。没有本帅允准,谁也不准探视,谁也不准跟他说话。”

部下见主帅暴怒,忙一拥上前,摘了张珏兵器,拉扯着将他带离后院。

王立道:“大帅,张珏惹了这么大的乱子,不如将他直接押送……”

王坚摆手道:“你不必留在这里了,先去护国寺安排吴知古的后事吧。怎么处置张珏,本帅自有主张。还有,告诉吴知古的侍从,余相公随后就到,请他们稍安勿躁。”

他余怒未消,打发走王立后,自己走进张家堂屋中,气呼呼地坐下。

其他人也不敢相劝,只有刘霖和阮思聪跟了进来。

阮思聪问道:“大帅真的相信是张珏将军杀人吗?”王坚道:“阮先生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刘教授和本帅当面问他,他都自己承认了。”

阮思聪道:“刘教授与张将军素来交好,对此怎么看?”刘霖沉吟道:“这件案子很奇怪。”

王坚忙问道:“是有疑点吗?”刘霖摇头道:“没有任何疑点。从跟随宋慈相公学习勘验至今,我从未见过这么铁证如山的案子,所有物证都直接指向张珏。即使办案新手,也不用费吹灰之力,便可追查到他身上。

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阮思聪道:“张将军为人精细,并非粗枝大叶之人,果真是他杀人的话,怎么会丝毫不加掩饰?”王坚道:“这或许是张珏有意为之。他杀了人,不愿意牵连无辜,便干脆留下各种明证。”

刘霖虽称案子铁证如山,内心深处却不相信张珏杀人,闻言颇为惊奇,道:“王大帅怎么会认定是张珏杀人?张珏可不是睚眦必报的人,绝不至于因吴知古当众强逼他下跪而杀人。”王坚道:“我倒不信张珏会因为吴知古当众侮辱了他而杀人,或许他是真心想为朝廷除害。”

刘霖道:“除害?不,不会。吴知古或许是祸乱朝政,可她毕竟受到皇帝恩宠,杀了她,势必给四川局面带来极大的震荡。这一点,张珏最清楚不过。”

王坚已从阮思聪那里尽知经过,忙道:“刘教授有所不知,之前蒙古人李庭玉曾暗中向张珏告密,称吴知古本名吴若水,是叛将吴曦之女。

而张珏暗中调查后,发现了种种蛛丝马迹,表明李庭玉所言很可能是真的。然而昨晚余相公的公子强令张珏不准再管此事,而且公然称动不了吴知古。大概张珏心中气愤,离开州府后,便有意支开扈从兵士,独自回家。据本帅所知,这么多年来,张珏以军营为家,从未在自己家中过夜,这难道不反常吗?我猜他当时已有心杀了吴知古,最终在夜半时寻机射杀了目标。”叹了口气,道:“换作本帅年轻的时候,说不定也会这么做。张珏为人敢作敢为,他根本就没有打算逃脱。阮先生,你早上到他家时,他不还在呼呼大睡,兵士怎么叫也叫不醒吗?”

刘霖惊闻吴知古是吴曦之女,正骇异得无以复加,听到最后一句,眼前登时一亮,道:“阮先生早上进来的时候,张珏一直昏睡不醒?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进房看看。”

等刘霖走开,阮思聪才低声道:“因为涉及军中机密,适才刘教授在场,下官不便多提,我猜张将军昨夜独自回家,是要跟他妹妹张如意谈上一谈。”

王坚狐疑问道:“谈什么?”阮思聪道:“就是适才我在路上告诉过将军的,如意回了家乡秦州,无意中听到阔端和汪红蓼育有一子的消息。”

王坚道:“啊,是了,难怪张珏要回家过夜,还要将随身兵士支走。本帅当真被他给气糊涂了,居然没想到这一点。”

阮思聪道:“还有一点,大帅不觉得奇怪吗?如意一直不在家里,而且前面茶肆也不见人。”王坚道:“或许是张珏为了方便杀人,将如意事先支开了。”阮思聪道:“下官倒觉得……”

忽听见刘霖叫道:“王大帅!阮先生!”

二人料想必有重大发现,急忙进房来。刘霖指着床头小桌上的半截薰香道:“这是药师殿的薰香,里面有迷药。当晚如意就是被这薰香迷倒的。张珏昨晚应该也中了迷药,所以早上阮先生进来时,才会一直叫不醒他。”

阮思聪道:“刘教授是说昨晚有人用迷药迷倒了张将军?”刘霖点点头,道:“这或许是奸人的计划之一,先是迷晕了张珏,然后用他的弓箭杀人,目的就是要嫁祸给他。”

阮思聪道:“这倒有可能,兴许是蒙古人做的。张将军说钓鱼城里应该还有蒙古奸细,带走小敏的就是他们。护国寺管事大难也还没有捕获。”

王坚道:“但张珏武功高强,这薰香又不是从窗户塞进来,而是放在桌案上,什么人能在他眼皮底下走进房中,点燃薰香,再从容离去呢?”

刘霖道:“如意不是不在吗?会不会有人挟持了如意,用她来要挟张珏?”王坚还是难以置信,道:“但凶手自墙头射出一箭,那么远的距离,又是夜晚,还能准确地射中吴知古颈部要害,钓鱼城中有如此高明箭术者,只有张珏一人。”

阮思聪道:“蒙古人中也许有高手。那被逮捕的蒙古人李庭玉,便自称是飞将军李广后人。他曾与张将军比试箭术,据张将军说,对方箭术了得,与他不相上下。李庭玉虽被收押,但他手下也许还有绝顶高手潜伏在钓鱼城中。”

王坚摇头道:“虽然蒙古人以骑射见长,但我大宋毕竟人口众多,因而亦是人才济济,俊杰之士丝毫不比蒙古勇士差。张珏自幼苦练箭术,能达到他那种程度者,堪称凤毛麟角。我敢说,全四川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那李庭玉既是李广后人,又与张珏比过箭法,当是蒙古人中的高手,不大可能还有更厉害的人物。”

刘霖道:“王大帅是说,三个箭术高手同时出现在钓鱼城中,这机会太小了?”王坚道:“就是这个意思。本帅倒觉得极可能是有人绑架了如意,威逼张珏射杀吴知古。之后又强命他躺在床上,用迷香迷晕了他。

张珏醒来后,因妹妹尚在歹人手中,不敢说出真相,所以才会干脆一口承认。”一时间,又气恼起来,道:“无论吴知古来历如何,她究竟是皇帝宠幸的女冠,如今死在了钓鱼城,凶手则是兴戎司合州副帅,皇帝震怒之下,势必完全改变四川局面。朝中那些奸臣必定利用吴知古之死,让皇帝将余相公调离蜀地,这大概才是蒙古人的真正目的。张珏这个不识大体的小子,居然为了妹妹不肯说出真相。走,回将军府去,本帅要亲自审问他。”

阮思聪道:“那么是否要调派人手去寻找如意?”王坚道:“如意要死早死了。如果没死,蒙古人也不可能带她出城去。先不用管她。知会各关卡,加紧盘查过往行人。”

一行人遂往山上赶来。正好在将军府门前追上押送张珏的队伍。

王坚先问道:“张珏,你妹妹如意人呢?”张珏一惊,道:“我……我不知道。”

王坚见对方如此神色,愈发确信自己的推测没错,命道:“先带他进堂。”

刘霖忙道:“可否让我先和张珏谈几句?”

王坚因张珏一案可能会牵扯出蜀帅余玠预备劝降阔端的计划,而刘霖历来视阔端及秦巩汪氏为不共戴天的死敌,但转念想到刘霖与张珏交好,说不定能尽快弄清楚事实真相,便勉强同意。

正好一名兵士上前禀报道:“大帅交代过,没有大帅允准,谁也不准跟张将军说话。可适才我们在州府附近遇到张将军部下赵安将军一行,张将军跟赵安将军,还有赵将军负责押送的蒙古人说了好些话。小的不敢阻拦,只好将他们说的话暗中记下来了。”

王坚大奇,问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你一字不漏地报上来。”那兵士道:“遵命。先是赵安将军上前说:‘张将军,你这是要去将军府吗?属下正奉余公子之命押送李庭玉一行回军营牢房。’张将军回答道:‘你听余公子号令便是。’那个叫李庭玉的蒙古人主动跟张将军打招呼,说:‘张将军,我们又见面了。什么时候我们再来比试一场箭术?’张将军没有回答,只冷冷看着他。那蒙古人又笑道:‘张将军,你听我一句,世上哪有真敌真友,不过造化弄人罢了。你箭术了得,为我生平仅见。我李家自负箭术天下无双,想不到我李庭玉会在钓鱼城遇到对手,张将军的名字我是记下了,却不知尊师是谁?竟能调教出如此高明的徒弟。’”

王坚道:“那么张珏怎么说?”兵士道:“张将军一个字也没说,只示意赵安将军将蒙古人带走,然后我们就朝山上来了。”王坚道:“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挥手命兵士退下,问道:“阮先生怎么看?”阮思聪道:“倒像是大帅的推测越来越准了。”

刘霖进来议事厅时,张珏默默站在堂中,一见他便道:“刘兄不必多问,我无话可说。”

刘霖道:“张兄又不知道我要问什么,怎么会知道无话可说?你以为我要问是不是你杀了吴知古吗?不,我不会问这个,因为我知道不是你杀人。尽管王大帅认定是你,连阮先生现下也站在他那一边,我还是觉得不会是你杀人。”

张珏只是一言不发,垂首望着前面的青砖。

刘霖道:“你不说话,但心中一定在问我为什么这么信任你,是吧?

其实倒不是因为你的人品,而是因为你的箭术。”

张珏很是惊异,居然抬起头来,问道:“怎么,刘兄认为我箭术不够精湛,不能射中吴知古?”刘霖道:“对,我认为你不可能射中吴知古。”

张珏道:“可我是公认的蜀中第一箭术高手,钓鱼城中除了我之外,再无第二人能做到。”

刘霖道:“有没有第二人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昨晚射中吴知古的人肯定不是你。第一,你是识大体的人,连余相公都认为你胸襟广阔,将来必成栋梁之材。你早知吴知古来历可疑,却一直隐忍不发,只将证人秘密扣下,其实是知道无论她是不是吴曦的女儿,都必须安全地送她回京去。她是皇帝宠幸的人,理该由皇帝处置。第二,既然你不情愿杀吴知古,按照王大帅的推测,是歹人绑架了如意,威逼你去杀吴知古。

而我可以肯定,在这种情况下,你一定射不中目标。”

张珏道:“这话怎么说?”刘霖道:“张兄兴致高时,我曾听你谈及箭术,说是箭术的最高境界在于心志合一,以靶为志,以心为箭。吴知古深夜被远距离用羽箭射杀,大家都认为不可能,又说只有你张珏能做到,加上弓箭等物证,你便成了最大疑凶。如果你真是为人要挟,势必心神不宁,我不信你能在黑夜中心志合一,远距离射中目标。”

张珏显然为刘霖这番话惊呆了,怔了一怔,才道:“受教了。不过确实是我射杀了吴知古,这一点,刘兄不必再质疑。”

刘霖摇摇头,上前一步,低声道:“你悄悄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自承罪名,一定是想庇护真凶,到底是谁?如意人呢?那张弓原先挂在如意房中,是不是她……”

张珏大急,扶住刘霖肩头,恳切地道:“刘兄,你千万不要对王大帅提及这件事。”他手劲本大,情急之下又使出大力,刘霖只是个文弱书生,当即痛叫出声。

王坚大踏步进来,喝道:“张珏放手!”张珏只得松开手,单膝跪下。

王坚道:“怎么回事?”刘霖本只是隐隐猜到了这一点,然而张珏的反应却引发了他进一步猜想,当即道:“张兄,实在抱歉,事到如今,瞒也瞒不住了,不如就由我来做这个恶人吧。王大帅,射杀吴知古的不是张珏,而是他的妹妹张如意!”

王坚听刘霖说出凶手是张珏的妹妹张如意,大吃一惊,道:“怎么可能会是她?”又转头问道:“真的是如意?”见张珏不答,当即上前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怒道:“你吃的是皇粮,而今居然因私废公,朝廷真是白养你了。给我起来,快些将昨晚发生的事老老实实招供出来。漏掉一个字,本帅就以违反军令砍了你的头!”

张珏见事已至此,再也隐瞒不住,只得说了经过——他昨晚与阮思聪分手后,便招手叫来部下,命道:“你们各自去歇息,今晚不必跟着我。”一名兵士问道:“将军要去哪里?”张珏道:“我回家一趟,今晚我在家歇息。你们都去吧,早些歇息。”兵士道:“遵命。那张将军多保重。”

张珏遂自行下山。他支开心腹兵士,正如阮思聪所言,是要向妹妹问清楚秦州之行一事。经过琴泉茶肆时,见张如意尚在茶肆中招呼客人,便只简单地点了点头。先进来后院,找到白秀才,道:“你杀死高言大将军这件事,怕是瞒不住了。”

白秀才一愣,问道:“目下只有张将军一人知道我是真凶,如何会瞒不住?刘霖和梅秀才虽然怀疑我,可他们没有真凭实据。”张珏道:“余相公的公子来了钓鱼城,还要去了被我捉住的蒙古奸细。旁人均以为是那些蒙古人来救安敏时杀了高言大将军,然而那些蒙古人根本未踏进过药师殿,一旦被余公子知道,你嫌疑就大了。”白秀才道:“不是还有安敏吗?她嫌疑可比我大多了。”

张珏道:“我答应过你,在王大帅回来前,不会对你怎样。明日一早,我会派人去重庆请王大帅回来。到那个时候,你的暗探身份和杀死高言大将军一事,便都瞒不住了。”白秀才道:“嗯,好。”又补充道:“张将军放心,我不会逃走的。”张珏道:“我知道。”

白秀才奇道:“张将军如何会知道?”张珏道:“暗探这份差事不好做。

白秀才本是读书人,选中你做暗探,尤其勉为其难。因而你目下的处境,并不比初始时艰难。你能做到现在,足见毅力衡坚,决计不会在这个时候临阵退缩的。”

白秀才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张将军,你当真是我生平第一知己。”随即收敛笑容,吁叹道:“人之一生,遇到情爱,遇到喜欢的人,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知己。”

张珏摇头道:“我不敢说是谁的知己,只是设身处地替人多想一想。”

回来家里,张珏在堂屋点了一盏灯,自己则进来房间,取下佩刀,脱了戎衣,和衣躺在床上,心中颇为烦闷。他想不通的是,如意在秦州巧遇蒙古皇子阔端一事,她为何对他只字不提,只将经过告知余如孙呢?

他明明是她最亲的人,也是最应该信任的人,为何她会选择余如孙,而不是他这个哥哥呢?倒不是他如何稀罕这份情报,或是想要如何利用它立功,他只是感觉到如意在这件事上是有意如此安排,到底是什么令他们兄妹疏远了呢?

忽听到妹妹推门进来,便起身坐了起来。张如意举灯进来,道:“哥,你别起来。有话躺着说。”

张珏心念一动,问道:“你知道我有话要问你?”张如意道:“嗯,我刚刚在茶肆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了。我给你带了一碗热豆腐,你先吃了。”

张珏接过豆腐,几口吞下,将碗放在小桌上,抹了抹嘴,道:“如意,我今晚见到了余公子……”

张如意道:“你先躺下。”将枕头拉起来靠在床柱上,扶着兄长躺好,又拉好被子,自己往床侧坐了,这才幽幽问道:“余公子什么都对你说了,对吧?”张珏道:“嗯,余公子还叫我转告你,让你不要为高睿担心。余相公正预备劝降蒙古皇子阔端,而高睿是阔端宠臣,大有价值,余相公自会放他回去。”

张如意听了,只点了点头,丝毫不觉意外。

张珏道:“你已经知道了?”张如意道:“不,我只是猜到了。早上你带安敏来我们家,她告诉你经过情形时,我在门外听到一耳朵。既然余相公是想游说阔端归宋,当然也不会杀高睿了。”张珏道:“呀,如意,你明明已经知道安敏的身份,还有意问我做什么?”

张如意道:“我只是想试试哥哥。哥,你喜欢安敏,对吗?”张珏道:“胡说。我只是看她年纪还小,又救过我性命。”张如意道:“她可是你第一个带回家的女子。”张珏一呆,道:“原来之前我从未带别的女子回过家。”张如意道:“当然了。哥哥脸都红了,还不承认吗?好了,不说这个了。哥哥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将阔端一事告诉你,对吗?”张珏道:“我本来是想问的,不过你要不愿意说,也没有关系。”

张如意道:“哥哥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不,其实不是唯一,我还有一个弟弟,只是尚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张珏道:“你还有一个弟弟在世?怎么从未听你提过?”张如意道:“因为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她转过头来,眼睛映着红红的灯光,闪闪发亮。

张珏看到妹妹眼中的恨意,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当年秦州被蒙古人攻陷,阔端下令屠城,如意全家都死于那场大难。她想要报仇,但我一直不准她提这件事。我始终觉得她是女孩子家,该拥有美好幸福的生活,有些事只能放下,尤其是仇恨与怨念。她表面敷衍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却从未真正听进去我的话,而我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察到。

也许上次如意坚持送翁大娘骨灰回秦州,就是意欲有所为。她在秦州南郭寺能偷听到阔端与方丈的对话,多半是想找机会行刺阔端,不想却从阔端的怅恨中意外得到启示,想要利用他和汪红蓼的孩子来对付他,如此,岂不是比一刀杀了他更好?她对我隐瞒不说,是不愿意让我担心。

只告诉余公子,自然是想利用余相公的权势去杀阔端。”

一念及此,张珏心下大急,料想以妹妹的坚忍性子,必定还要继续复仇,忙握住她的手,恳切地道:“如意,你可不要再胡来。以前的事,我不怪你。可你家人已死去快二十年,就算你杀了阔端,他们也不能复生。最重要的是,我不希望你背负着仇恨生活,尤其不希望你受到伤害。”张如意道:“哥,你别急,我不会再鲁莽行事的。”

张珏道:“不会再鲁莽行事?那是说,你还要再行事了?如意,你还拿我当哥哥吗?”张如意道:“当然,你虽然不是我的亲哥哥,却比亲哥哥还要亲。我知道我该听你的话,可我没有法子,那些仇,那些恨,我放不下。”

张珏只觉得渐渐没了力气,握住妹妹的手无力地松开了,一时惊觉,想要挣扎起身,居然全身软绵绵的,根本动弹不了。

张如意道:“我在哥哥吃的豆腐里下了药,你现在动不了,这是从若冰娘子那里要来的药,很有效的。所以哥哥不要徒然反抗了,好好听我把话说完。”

张珏大为不解,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你哥哥,你有话要说,我还会不听吗?”张如意道:“不是,哥哥太聪明,听完我的话,你就会想明白许多事情。那时候,哥哥你就会很为难,不知是该捉我,还是该放我。我给哥哥下药,其实是为你好。”

张珏道:“什么?你……难道是你……”张如意道:“哥哥不要激动,先听我说。我其实不姓张,名字也不叫如意。我本姓郭,名叫天兴。你可能不知道,天兴是大金的年号,我出生的那一年,正是天兴二年。”

张珏道:“你原来姓郭?啊,你……你天生就会射箭,难道你是……”

张如意道:“不错,我是金国名将郭斌之女。”张珏道:“我真该死,早该想到的,除了郭斌之女,谁还能生下来就是神箭手?连我这个哥哥的箭术也是跟你学的。”

张如意道:“哥哥不要怪我,这些我之前也不知道,都是婶婶临死前才告诉我的。翁大娘也不是我的亲婶婶,只是我的奶娘。当年蒙古人兵围会州,我才是个二三岁的孩子,因为患了水痘被奶娘抱去秦州南郭寺求医,侥幸逃过一劫。会州陷落后,蒙古人烧死了我全家,又杀了全城人,鸡犬不留。我们无家可归,又听说蒙古人疯狂追索大金官员及其家人,婶婶只好带着我南下,逃入宋境,幸好遇到哥哥你们一家,好心收留了我们。婶婶怕我的身份给我带来祸端,便让我改跟她亡夫姓张,又为我取名如意。她从来没有提及过我真正的身世,希望我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平安如意。然而,生逢乱世,哪有平安如意可言?我又天生会射一手好箭,每每都让婶婶忧心,总怕被蒙古人发现我是郭斌之女,总想逃得越远越好。后来凤州也被蒙古人攻占,我们一家辗转来到钓鱼城,哥哥你凭借自己的努力,从小兵当上了将军,我们都很高兴。如果不是婶婶过世前的一番话,大概我们也会这么过下去。可我知道我自己是郭斌的女儿后,偏偏抑制不住自己复仇的情绪。”

她顿了顿,又续道:“我坚持,一是为了完成婶婶遗愿,二来也想伺机为家人报仇,杀死当年兵围会州的蒙古主帅阔端。虽然有惠恩法师的帮助,一路顺利到达秦州,但安葬了婶婶后,我才知道复仇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阔端平日住在凉州,有时候也会来秦州,然身边卫士极多,常人根本无法靠近。我心灰意冷之下,便想为家人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到南郭寺为他们超度招魂,虽然他们的身子都被大火烧成了灰,可我还是希望他们能魂归大地,入土为安。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听说了郭氏遗孤的故事。据说郭氏全家被烧死的时候,有侍女从大火中冲出,将一名婴孩交给了蒙古兵士,称要为郭斌将军延续一点血脉。那婴孩,自然就是我弟弟了。我听了极为震撼,疯狂打听婴孩的下落。旁人只知道蒙古人没有杀他,而是收养了他,至于他改了什么名字,又在什么地方长大,无人得知。一想到我弟弟侍敌为主,目下一定在为仇人卖命,我就心痛如绞。偏巧那个时候,我遇到了高睿……”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哥哥和旁人都以为高睿是对我一见倾心,才会千里追来,其实不是的,我们两个早在出生之时,就由双方父母做主,定下了娃娃亲。”

西夏灭亡后,名士高智耀不愿意奉蒙古人为主,带家眷辗转来到会州,跟郭斌结为好友。当时正好郭斌妻子生下一女,取名天兴,高智耀妻子生下一子,取名宝庆,宝庆正是西夏的最后一个年号。两家遂约为婚姻。不久,蒙古大举进攻金国,高智耀料想金国不久亦将灭亡,遂带领全家回西夏故地隐居,以避兵灾。果不其然,金国不久为蒙古所灭,郭斌力战殉国,死前还烧死了全家。高智耀得到消息后,以为郭天兴亦在大火中惨死,叹息之余,便不再将昔日婚约放在心上,为儿子改名为高睿。后来高氏父子因情势所逼,亦投靠蒙古,成为皇子阔端的宠臣。

  如果觉得钓鱼城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吴蔚小说全集钓鱼城大明惊变明宫奇案宋江山包青天案藏杀机:清代四大奇案卷宗大汉公主1644:中国式王朝兴替755年:中国盛衰之交宋史疑云:960年到1279年之两宋典故满城尽带黄金甲楼兰璇玑图大唐游侠鱼玄机孔雀胆韩熙载夜宴斧声烛影,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