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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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说:“薛老板,你跟我们坐坐,说说话,我请你喝酒。”

薛老板忙推辞。

桑治平说:“这位张先生去太原城一家票号做事,第一次来山西,对这里的事很感兴趣。他请你喝酒,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听听你说点当地的风俗习惯,随便聊聊,不要客气。”

薛老板听说是去票号做事的先生,暗想:这或许是个赚大钱的人,跟这种人聊天,说给乡亲们听,也是件脸上光彩的事。他不再讲客气,又从一旁桌子边拉过来一条凳。四方桌,刚好一人坐一方。

大根给大家斟好酒。张之洞尝了尝菜。四道菜,道道菜都是酸酸的,除开酸味外,几乎辨不出别的味道。他想,山西人爱醋,真正不假。

张之洞和薛老板漫无边际地聊着天,作为一省的最高官员,他对山西的一切都有极大的兴趣。

“你们荫营镇属哪个县?”

“属平定县。”

“县太爷你们见过吗?”

“您取笑了,我们怎么可能见得到县太爷?县太爷在平定做了六年的县令了,只到过我们荫营镇一次。”薛老板回忆着,“那一天午后,我正在店里收拾桌面,突听得一阵‘哐、哐’的锣声传来,有人说,县太爷来了。我赶紧出去看热闹。只见一队握着明晃晃刀枪的兵丁走在前面,后面是八个敲铜锣的衙役。再后面是四个举牌子的大汉,大汉后面一顶大轿子,轿帘遮得严严实实的,别人说县太爷就坐在里面。轿子后面又是一队兵丁。这一队人马直朝镇上大财主韩家走去。说是韩家为接县太爷,已做了五天五夜的准备。”

张之洞听了这段演叙,心里暗暗吃惊:一个七品衔的官,在京师真可谓芝麻绿豆一点儿大,想不到在地方做了个县令,便如此铺张排场,真是可怕,何况山西是这样一个贫瘠之地!

张之洞又问:“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下去吗?”

“唉!”未及答话,薛老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张老爷您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老百姓苦哇!”

薛老板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一口娘子酒,手边的筷子却没动。放下酒杯,他又叹了一口气。

“光绪三年大旱,我们这里方圆几十里颗粒无收。四年,老天爷帮了点忙。五年、六年,连续两年又旱,至今尚未恢复元气。冬天没有衣服穿,出不了门的,十家有五六家。春荒期间,出外讨吃度日的,十家有二三家。勉勉强强,可以用杂粮野菜度日的,十家只有一二家。至于吃好穿好的,百家难有一家。我们荫营镇,也只有韩家富足。他家祖上有人做官,留下两三百亩好地,现在又有人在太原衙门里做事,有些头脸,只有他家的日子好过。”

桑治平和大根听后,心里闷着气。

张之洞面色凝重地问:“百姓生活苦,除天旱外,还有别的原因吗?”

“除天旱外,官府的勒索也是一个大原因。差徭啦,摊派啦,一年到头不断,老百姓简直没有伸腰的时候。比如小店里这些肉和饼等食物,附近老百姓是一年到头都吃不上的。不瞒老爷说,我们自家人也吃不起,这都是为过往客官准备的。我就是靠这个小店,一家五口人才勉强过日子。”

“薛老板,我们在荫营镇四处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色苗秆,请问那是什么庄稼?”张之洞没有说出罂粟的名字,他希望从店家的嘴里得到证实。

“张老爷,那哪是庄稼,那是罂粟苗。”薛老板不用思索,便一口回答了,心里想:这位老爷大概是从不出门的人,连罂粟苗都不认识!想到这里,他觉得实在有必要再补充两句,“这罂粟,就是用来熬鸦片膏的。您是有钱人,鸦片烟一定是吸过的。”

“我没有吸过鸦片烟。”张之洞冷冷地说。

薛老板见这位张老爷顿时沉下脸来,心里有点不安,他不知自己刚才的话错在哪里,正思离开饭桌,一眼瞥见门外有两个人正在朝酒店走来,便悄悄地说:“门外两个人是我店里的常客。那个矮胖子是专做鸦片生意的,另一个瘦长子是阳曲县的师爷。他们俩今天结伴一起了,等下我招呼他们与您坐一桌,您正好和他们聊聊天。”

说话间,矮胖子和瘦长子进了门。薛老板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把他们二人领到张之洞的桌子边,异常热情地介绍:“这是太原府票号里的张老爷。”

矮胖子和瘦长子一齐抱拳:“久仰,久仰!”

张之洞对鸦片深恶痛绝,若在平时,他是决不会理睬这个做鸦片生意的矮胖子的,但现在为访实情,不得不改变态度。于是站起来,伸出一只手,做出一副江湖豪爽的气概来,笑着说:“我们能在此处见面,也是缘分。我做东,请二位赏脸,在我这里喝几杯。”

转过脸对薛老板说:“你再打一斤汾河春,添两盘牛羊肉来。”

矮胖子、瘦长子忙说:“张老爷太客气了,这如何使得!”

大根坐到桑治平的身边,把自己那一方座位让出来。客套一番后,鸦片贩子和师爷都坐了下来。薛老板也将酒和肉端了上来。

鸦片贩子自我介绍:“敝人姓陈,是个生意人,只要有钱赚,什么生意都做。”

师爷也自我介绍:“敝人姓杜,在阳曲县衙门混碗饭吃。请问张老爷在太原府哪家票号坐庄,敝人日后去太原,也好前去拜访拜访。”

杜师爷这句话把张之洞给噎了。他从没去过太原,如何知道太原城里有哪几家票号?桑治平想起了那张烫金请柬,忙代为回答:“张老爷在泰裕票号帮忙。杜师爷到太原时,还请赏脸光临。”

“哦!泰裕票号,那可是太原城里的最大票号呀!”杜师爷笑得满脸泛起数不清的皱纹。“我有几年没去太原城了。泰裕的孔老板和我很熟,我们是老朋友。”

其实,这个杜师爷与泰裕票号的老板孔繁岗连面都没见过,只是闻其名而已,顺手把这个大阔佬拉来做朋友,无非是在陌生人面前抬高自己的身分而已。

“鄙人一向在京师做事,这次受朋友之托去泰裕票号,连山西都还是第一次来哩。”张之洞怕杜师爷再来问他孔老板及泰裕票号的事,遂先把情况说明白。

听说张之洞还没有去过太原,杜师爷放心大胆地吹嘘了:“孔老板是个仗义疏财的好汉子,和我最是投缘了。我每次到太原,他都要亲自来客栈看我,请我上城里最好的酒楼。你今后在孔老板手下做事,他不会亏待你的。”

杜师爷满满地喝了一口汾河春,又挟了一大块牛肉在嘴里死劲地嚼着。大根看在眼里,心里想:这怕不是一个师爷,说不定是哪个师爷家混白食吃的饿鬼。

张之洞问陈贩子:“听酒家说,你这几年在山西做鸦片膏生意。请问你,这山西种植鸦片的情况如何?”

鸦片自明代输入中国后,两三百年来在中国经历了一段曲折的过程。最初,鸦片是作为一种功能神奇的镇痛药进口的。稍后,一种鸦片与烟草混合吸食的方法传了进来。这种混合品吸了后,远比单独吸烟草过瘾。它能使人精神亢奋,情绪激发,

一旦上瘾后,则非吸不可,然长久吸食,人就慢慢变得干枯黑瘦,神志颓靡。到后来,吸食鸦片烟泡的方法,在广东被人无意间发明。这种鸦片烟泡比混合品效力更大,它使人吸后感觉更舒服,更容易上瘾,毒害人也更厉害。吸鸦片者一个个骨瘦如柴,精神昏堕。英国商人见鸦片有大利可获,便通过海船把鸦片大量运进中国。

中国的白银源源不断地外流,国人则一天天的虚弱颓废,这个局面引起了有识之士的注意。他们预见到,长此下去,中国必定会亡国灭种。从嘉庆朝开始,朝廷屡有禁烟的上谕下达,但地方上不予理睬,禁烟令成为一纸空文。

真正认真执行禁烟命令,雷厉风行开展禁烟运动的,是著名的林则徐。他以钦差大臣的身分南下广州,坐镇禁烟第一线,与英国商人坚决斗争,并在虎门焚烧了英国烟商二百多万斤鸦片。

虎门禁烟,大长中华民族的志气,大灭英国奸商的威风,是一次中国人民自尊自重自强自立的伟大爱国壮举。然而,此举招来了英国的疯狂报复。他们用铁舰大炮逼得道光皇帝屈服,不仅严厉处分禁烟的英雄林则徐,还签下屈辱的南京条约。从此,英国的鸦片又大量地向中国倾销。

外国的鸦片不能禁止,便有人提出干脆弛禁,对进口的鸦片索取高税,并允许中国民间种植罂粟。一来以此抵制外国鸦片的大量倾销,阻止白银外流,二来国家课以重税,增加国库收入。那时,朝廷正与太平军在江南激战,军饷极缺,只要能变出银子来,什么事都可以做。这个建议立即被采纳。朝廷公开向“洋药”(外国进口的鸦片)和“土药”(国内自产的鸦片)一齐收税。于是,鸦片交易成为一种合法的买卖。国内开始大量种植罂粟,公开生产鸦片,其中尤以云南、贵州、四川、山西、陕西等省为甚。

到了同治末年,太平军和捻军相继扑灭,内地大规模的战争逐渐结束,军饷的紧张程度略有缓解。于是,鸦片烟带给社会的严重祸害,又引起朝野有识之士的忧虑,要求禁烟的奏疏纷纷递进大内。朝廷再次禁烟。

世界上不管什么事情,倘若反复折腾几次,此事必定办不好;也不管多么大的人物,倘若他一而再地朝令夕改,此人必定没有威信。

禁烟,这样一场包含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在内的全国性的大事,如此禁而弛、弛而禁,它如何会办得好!身为九五之尊,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他如何能树立威信!因而,各地种罂粟的、熬制鸦片膏的,以及吸烟贩烟的人,全然不把禁烟的命令放在眼里,如同废纸般地看待那些皇皇上谕。

陈贩子便是对抗者之一。他并无半点顾忌地告诉张之洞:“山西全省各地都有种罂粟的。盂县、平定一带还不算最多,种植面积最大的在晋南曲沃、垣曲、运城那些地方。”

桑治平问:“据你看来,山西种植罂粟的土地有多少?”

陈贩子摸了摸瓜皮帽说:“具体有多少亩地我也说不上,依我看,山西的好田好土总有一半种上罂粟苗了。”

这句话令张之洞大为吃惊,沉重的心绪又加重一分。他疑惑地问:“种这东西究竟有多大的获利?”

“获利大着哩!”一触及到“获利”二字,鸦片贩子顿时来了神。“我这几年在山西收购鸦片膏,按成色分上中下三等。上等一两二钱银子一斤,中等一两,下等七钱。收成好,一亩地可收鸦片膏五十斤到六十斤,最不好的也有三十斤左右,通常可收四十多斤,也就是说可卖到四十多两银子。若不种罂粟而种庄稼的话,即使种麦子,又收成好,一年下来,也只能得到三四两银子。若种包谷、高梁等杂粮,则只有一二两银子的收入。罂粟苗是先年秋天下种,第二年秋天收获,就按两年计,一年也可收入二十多两银子,是种庄稼的六七倍。”

“怪不得都种这号东西,不种庄稼了。”大根恍然大悟。他举起酒壶,一边给陈贩子斟酒,一边问,“这东西怎么变成了鸦片膏的?”

“这很简单。”陈贩子笑着说,“每年七八月间,罂粟花凋谢半个月后,就有一个个小青包出来。这就是罂粟果。每天晌午过后,用大铁针将罂粟果刺三五个小孔,立即便有羊奶一样的东西从果内流出来,凝结在果皮外。过一夜,到第二天早晨,用竹刀刮下来,放进陶盆里,再阴于,变成一块块的。成色好的是黄黑黄黑的,不好的是乌黑乌黑的。这主要与气候土地有关。这就是鸦片了,但是生的。”

“有生的,就有熟的了。”大根好奇地问,“熟的鸦片又是怎么制出来的呢?”

“有几种办法。”鸦片贩子以一种行家的口气说,“一种是煎熬。将生鸦片用木炭文火轻轻地煎,慢慢地熬。一种是发醇,像发面一样的,加一点酵母进去,让生鸦片发开,再放到风口里风干。第三种是将生鸦片放进陶罐子里,加进上好的山泉水,用火来煮。煮干后,再加水接着煮,一连煮干三次,就行了。这三种办法,手法不同,目的一个,都是用来去掉生鸦片中的杂质和那一股不大好闻的生气。熟鸦片是棕色的,顶好的熟鸦片有一种亮光光的感觉。熟鸦片烧成烟泡,吸起来,又醇又香,效力又大。”

大根从来没有尝过鸦片烟的味道,听鸦片贩子这么说,禁不住问:“鸦片烟吸起来是个什么味道?”

“我来说给你听。”杜师爷在一旁,如同闻到鸦片烟香,早就喉咙痒痒的了,眼下没有鸦片吸,说一说也可以解解渴,过过瘾。“小兄弟,你听我说。先点起小小的亮亮的烟灯,罩上透明的没顶的灯罩,再将一小块熟鸦片往瓷盆上一放,把一根长长的细细的烟匙往瓷盆上一搁,然后再懒懒地松松地往烟床上一躺,斜斜地弯弯地用烟匙挑起一粒黄豆大的鸦片膏,慢慢地耐烦地在灯罩边烤。等鸦片膏渐渐地膨胀扩大,成了一个小泡的时候,再抱过一杆两尺多长的烟筒来,将烟泡往烟锅里一放,再对着没顶的灯罩上点燃,这就可以抽吸了。”

杜师爷的唾沫满嘴涌出,他喝了一口酒,狠狠地将这些馋水压进肚里,继续侃道:“吸一口,满嘴喷香,浑身来劲。吸两口,通体舒服,神清气爽。吸三口,胸怀畅适,心境豁然。吸四口,眼前一片光明灿烂,景星庆云。吸五口,灵魂出窍,升入天堂。那时天地间光彩辉煌,心臆间祥云奔涌,一切烦恼都飞到爪哇国外,顷刻间便有飘飘然羽化登仙之感。世上一切乐趣,此时都不算乐趣了,惟有这吸食鸦片之乐,才是人间至乐。”

杜师爷嘴停了,但眼并没有睁开。他这一番对人世间至乐的描绘,已让他自己先出神入化,不能自拔了。

大根也听得有点入迷了。他想:此刻若有可能的话,他一定会照着杜师爷所讲的程序一步步去做,连续吸它五大口,亲身领略飘飘然羽化登仙的乐趣。

张之洞鄙夷地望着黑瘦干枯的阳曲县师爷,心里骂道:你们这批上瘾入魔的鸦片鬼,看本抚台如何来收拾你们!

他强压心中的恼怒,问:“杜师爷,鸦片烟如此之好,那你一定是常常吸了。阳曲县衙门里别的人吸吗?听说鸦片烟是夜晚吸,影响白天的公事吗?”

杜师爷嘿嘿笑道:“不瞒张老爷说,鄙人只要手头有点钱,便会送给那个烟灯去烧掉。阳曲县从县令到衙役,无人不吸。咱们的徐太爷,更是天天都要过过这个瘾。他老人家舒服,吸烟的银子自有人送上门来,不像我们这些人还要为此发愁。徐太爷每天上半夜喝酒打牌,下半夜吸烟听曲,天亮时才上床睡觉,日上三竿还在梦中。午饭时才醒过来,每天也只有午后两个时辰才办点公事。也不知哪辈子积的德,不到四十岁的人便享福如此。我杜某人这一生,哪怕能过上一年这样的日子,死了也心甘。”

阳曲县师爷这几句发自肺腑的赞叹,令张之洞的心冷到冰点。全省一半的好田土不种庄稼而种毒卉,已令他心痛气闷,但那是愚民为了谋生而走的邪道,虽令人伤心,却尚情有可原,而堂堂的阳曲县官府,竟是让这样一批贪吸鸦片、贻误公事、挥霍民脂、纵情享受的昏官混吏把持着,这怎么不令人心摧胆裂、悲愤填膺!阳曲乃太原府首县,在全省百余个州县中处于领袖地位。阳曲如此,偏远之县必更甚之。这样一个破烂不堪的山西省,张之洞呀,看你这个巡抚如何当下去?你筹谋的宏图大愿能实现吗?

张之洞这样思来想去,眼前的酒肉再也无心吃了。杜师爷、陈贩子还在兴致十足地与大根、桑治平高声谈笑着,他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倒要去会一会这位徐太爷!”张之洞在心里寻思着。

六 遭遇的第一个县令便是鸦片鬼

离开荫营镇的第三天上午,张之洞一行来到阳曲县城。

阳曲是座古老的县城,位于山西省垣太原之北不到百里地,向为太原府首县。张之洞见到的阳曲县城,房屋老旧,街巷坎坷,市面萧条,偶尔几家半开半闭的店铺里坐着一两个伙计,形容猥琐,目光呆滞。货架上物品稀少,灰尘满布,那情景,就像是从来没有人上门买过东西似的。时时可见低矮的屋檐下蜷卧着

几个衣衫破烂奄奄待毙的老人或小孩。干冷刺骨的西北风迎面吹来,张之洞情不自禁地缩起脖子,从身上到心里,他都有一种冰冷冰冷的感觉。

在一个比叫化子强不了多少的行人指点下,张之洞一行来到县衙门。

县衙门前有一棵年代久远的大槐树,树根有一部分裸露在干裂的地面上。张之洞突然想起两句唐诗:“县老槐根古,官清马骨高。”前一句恰好与阳曲县合辙,可惜官不清廉,马骨大概也不会高了。这正应了“风物依旧,人不如昔”的老话。

已是巳正时分了,县衙大堂的门仍然关得紧紧的,看来那个杜师爷没说假话。一个身穿黑布棉袄的中年男人,正板起脸孔训着身边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给你说过几遍了,你就在这里候着,徐太爷有要事,还没坐衙门哩!”

老太婆一脸的愁苦:“大哥,徐太爷还要多久才坐衙门?”

中年男人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还要多久!或许一个时辰,或许两个时辰,也或许今天就不坐衙门了。”

老太婆哀求道:“大哥,你行行好,请徐太爷出来坐衙门吧,我今天还要赶回去哩!”

“哼,哼,好大的口气!”中年男人冷笑道,“你叫徐太爷出来,徐太爷就出来了?你今天赶不赶回去,与他老人家有什么关系。少哕嗦,还是老老实实在这儿候着吧!”

张之洞看在眼里,心里一股怒火早已憋不住了。他走过去,也不看那个吃衙门饭的人一眼,径直问老太婆:“老人家,您为何要见徐太爷?”

老太婆见张之洞一行人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心里寻思着一定是与衙门有关的人,便忙回答:“老爷,我是来向徐太爷告状的呀!我一个孤老婆子,无儿无女,一年到头,就靠喂几只鸡、养几头羊换点粮食糊口。前些日子,乡里办公事的人到我家,要我交六百文钱。我问交这钱做什么?那人说,这是上头派的,按人头出钱,收了钱去修路呀,架桥呀,还要办饭款待省里来的大人、府里来的老爷呀。我说我一个孤老婆子,哪有这多钱出,上半年才出了四百文,这会子又要出六百文,我哪出得起?那人说,上头要每人出八百文,看你是个孤老婆子,只出六百文。出不出?不出,牵头羊去抵。我说我没钱,他们就真把我的一头母羊牵走了。老爷,你来帮我评评,世上有这个道理吗?”

张之洞气得鼓鼓的,心里想:这帮子办公事的人,怎么这样不通人性,把个孤老婆子的羊牵走,这不是要人家的命吗?

他压下火气,和悦地问:“老人家,你说的都是实话吗?”

老太婆马上赌咒:“我说的都是实话,若有半句假话,明天出门就被马踏死,车轧死!”

张之洞这才转过脸来,冷冷地问那个中年男人:“你是县衙里什么人?”

这个中年男人在听张之洞与老太婆的对话时,心里就在想:这几个人是做什么的?听口音不是山西人,是过路客,还是来阳曲做买卖的商人?从他们三人是步行来看,必定不是做官或做大买卖的,何况衙门也没有接到过有贵客往来要好好打点的滚单。中年男人断定张之洞一行是几个爱管闲事的过路客,又见他面孔冷淡,更觉得受到侮辱似的,遂狠狠地盯了张之洞一眼,说:“老子在衙门里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张之洞本是一个肝火旺烈又对个人尊严看得极重的人,往日里,凭着才学和地位,人人都在他的面前客客气气的,今日身为三晋巡抚,山西省的各级官吏,近千万百姓都在他的管辖之下,竟然有一个小小的县衙役敢对他不恭,他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巡抚身分并未公开,拿出抚台大人的

架子吼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本部院面前这样说话!快去,把徐时霖叫出来,我要教训教训他!”

原来这中年男子乃县衙门里的一个小班头。县衙门里有三班:缉拿罪犯的叫快班,在衙门值班保卫的叫壮班,给犯人行刑的称皂班。这男子是县令徐时霖的一个远房亲戚,现在充任壮班头目。

这壮班头在衙门里也混了几年,见张之洞的口气这样大,直呼县太爷的名字,又自称本部院,心里便生出几分怯意来。他知道部院就是都察院,各省巡抚通常都挂个都察院左副都察使的空衔,所以巡抚也可以自称本部院。照这样说来,眼前的这人要么是京师来的都察使,要么是现任的巡抚。但他再盯着张之洞看了一眼后,立即便否定了刚才的想法:此人其貌不扬,棉帽布袍,没有半点大官的气派。他又看了桑治平和大根一眼,也看不出丝毫阔仆恶奴的模样。他是什么人?是不是喝多了酒的醉汉?

壮班头将适才的神态略为收敛一点,偏着头说:“徐太爷现在有要事不能出来,我是衙门里的班头,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一旁的大根早已不耐烦了:“不要哕嗦,把你们的太爷叫出来!”

大根的一双大眼睛鼓得圆圆的,颇有几分凶相,壮班头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

桑治平悄悄地对张之洞说:“到了太原后再说吧!”

桑治平的建议是有道理的。巡抚身分既未公开,受到冷遇可以理解;若办公事,又显然有许多不便之处,不如先到太原履行正式手续后再说。若是别人也许会这样做,但张之洞嫉恶如仇,又急躁如火,明知此行只是实地调查,要办事是要等到接过大印、王旗之后,但他不能容忍一个县令废弛公务,尤其不能容忍这种废弛又是因吸食鸦片而引起的。手无寸权的时候,尚且要弹劾不法之徒,何况现在是实权在握?

他盯着壮班头,以不容反驳的命令口气说:“你去把徐时霖叫出来,我要和他当面说话!”

壮班头见张之洞执意要见徐时霖,知道不是酒喝多了的醉客,而是来头不小不好惹的硬角色。他不得不收起刚才的不恭,挤出几丝笑容:“那你们就跟我来吧!”

张之洞回过头想与老太婆打个招呼,却不料老太婆早已吓得溜走了。张之洞三人跟在壮班头的后面,绕过大堂,来到二堂侧边的一间内客厅。壮班头叫他们在这里等候,自己一人走进了后院。

徐时霖天亮时才撤了烟灯睡觉,此时好梦正甜,壮班头的打扰,他极不情愿。本不想起来,听壮班头详细叙说一通后,他的脑子才开始转起来。

比起衙役来,徐时霖毕竟要聪明得多。他知道巡抚卫荣光已奉命外调,关于张之洞出任晋抚的谕旨,下达到太原也近一个月了。山西官场都在议论这个声望满天下的清流名士,传说他的种种不同流俗的性情脾气。身为太原府首县县令的徐时霖,当然也很关心谁来做巡抚。对于山西的各级官员来说,此事的重要性,甚至要超过谁在北京登基做皇帝。这正是那句俗话说的:“天高皇帝远,不怕现官怕现管。”难道真的是张之洞来到阳曲?以他的名士习气,轻车简从赴任不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太原府里会有这方面的传闻呀,早两天才从太原回来,为何就没有听到一点消息呢?

徐时霖满腹狐疑地起床洗漱,懒懒地整顿衣冠鞋袜,足足磨蹭了两刻来钟,才蹒跚地来到会客室。见张之洞怒容满面地端坐在那里,他心里忽然冒出一股畏惧感来,立即端正态度,走前一步,客客气气地对着张之洞三人作了一个揖,自我介绍:“鄙人乃阳曲县县令徐时霖,有失远迎。”

见徐时霖的态度尚好,张之洞的怒气减去了许多。他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以主人的身分说:“你坐下吧!”

徐时霖愣了一下,心里嘀咕:这是我的衙门,凭什么由你来指挥?但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你既是这里的县令,我来问问你:大白天的,你为什么不坐堂理事?你吃着喝着民脂民膏,老百姓要找你诉苦求助,你为何躲着不见?朝廷将百里之地交给你,你为何如此漫不经心?”

一连串的追问,如同审讯犯官一样的,将阳曲县令弄得心虚气喘,背上发毛。他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安,答道:“鄙人刚才与一个乡绅在商讨要事,未能坐堂。”

张之洞以威严凌厉的目光盯着徐时霖,见他睡意惺忪,眼圈发黑,神态倦怠,大怒道:“胡说!你分明是昨夜饮酒作乐,吸食鸦片,光天化日之时,仍在床上酣睡不起。你不好好认错,还在本部院面前撒谎,是何居心?”

壮班头说过来人自称“本部院”,此时又是一句“本部院”,徐县令不免一惊,他顾不得当堂受责骂的羞辱,怯怯地问:“请问,您是…”

大根在一旁以洪亮的嗓音,无比自豪地代为回答:“新任巡抚张大人已来到阳曲县两个时辰了,你还不跪下迎接!”

果然是张之洞来了!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徐时霖不敢叫张之洞出示身分证明。倘若没有错,就凭这点便得罪了新来的巡抚,何况今天的处境本已狼狈。他急急离开椅子,走到张之洞面前,双膝跪下:“卑职不知大人驾到,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人海涵!”

桑治平见徐时霖这副模样,心里冷笑不止。

“徐时霖,你身为县令,吸食鸦片,犯了朝廷的禁令,你知不知道?”张之洞审视着跪在面前的阳曲县正堂,也不叫他起来。

对吸食鸦片一事,徐时霖不敢承认,也不能否认,他只得连连叩头。

张之洞又问:“阳曲县有多少土地种鸦片,你知道吗?”

徐时霖停止叩头,答道:“阳曲县有一百二十万亩土地,约有半数好地种了鸦片。”

张之洞倒抽一口冷气,又问道:“你近来是否下令叫老百姓按人头交八百文钱?”

徐时霖急忙分辩:“大人,没有八百文。太原府有令,按人头每人交两百文钱,以弥补办公事的亏空。阳曲县今年也亏空很多,卑职于是照太原府例,每人上交四百文钱,两百文送府,两百文存县。大人明鉴,卑职并没有叫百姓上交八百文呀!”

徐时霖似有满腹委屈。这明摆着是下边的人也在学上司的办法,加倍办理。上梁不正下梁歪。阳曲县令便是这滥征民税的源头!

“你是哪年到的山西,什么出身?”

“回禀大人,卑职八年前放的山西候补知县,足足等了六年,前年才补的阳曲县。卑职乃监生出身。”

监生得候补知县,自然是大堆银子起的作用。探花出身的张之洞,一向看不起非正途出身的官员。在他看来,真正有本事的人,自可通过考取举人、进士来取得官职;若举人、进士都考不取,便不是做官的料子,只能寻点别的小事去养家糊口。没有做官的真本事,又偏要拿大堆银子来买官做,这种人无非是想借朝廷所给的权势来盘剥百姓,牟取私利。此乃最为可耻。他知道这是当年与长毛作战军饷匮乏,朝廷不得已而采取的下策。此途一开,不知有多少贪劣之人借以挤进官场。本已弊病丛生的

官场,经此辈一扰,更不知又添多少弊病!即使长毛平定后就停止捐纳一途,也已造成了无穷的祸害,何况十多年来并未停止,那些以高利借来大批银子,拟补缺后掘地三尺还钱肥己之徒,还在源源不断奔竞于此途上,国家的吏治何能不坏?

张之洞早就想上一个大折子,建议停止捐纳,并全部清退捐纳出身的县令知府。只是此事牵涉面太广,而朝廷也一定不会采纳。朋友们都劝他不要挑起事端,他只得隐忍作罢。现在好了,山西的事可以由自己说了算。整饬吏治,就先从这批政绩恶劣又是捐纳出身的府县开始!

见张之洞长久沉吟不语,徐时霖献媚:“大人一路辛苦,请在阳曲休息两天,容卑职再把详情禀报。卑职立即去安排酒饭,为大人一行洗尘接风。”

徐时霖边说边站起,正要转身出门,张之洞喝道:“你给我站住!”

徐时霖忙站住,两只腿禁不住轻轻摇晃起来。张之洞走到他的身边,瞪起两只大眼严厉地训道:“你在这里老实呆着,本部院立即奏明朝廷,参掉你这个庸劣误事的阳曲县正堂!”

说罢,带着桑治平、大根迈过门槛,扬长而去。客厅里,徐时霖的两条腿不停地抖动着,头一阵发晕,几乎要瘫倒在地。

第三章 投石问路

一 得知周武王酒爵是徐时霖的礼品,张之洞顿生反感

张之洞接过大印、王旗,做起山西巡抚已经快一个月了。刚到太原那几天的时候,他几乎都在酒宴上打发了。先是即将离开山西去江南任江苏巡抚的卫荣光请客。卫荣光是前任,关于山西的一切,张之洞都想向他请教,他请客自然非去不可。席上,卫荣光说的全是不着边际的应酬话。饭后茶室里两人聊天,他也是东一句西一句,不得要领,张之洞很为失望。接着便是藩司葆庚请客。巡抚之下就是藩司了,今后天天要和此人打交道,他请客,能不去吗?

圆头圆脑的葆庚,殷勤得几乎令张之洞难受。中午在赵氏酒楼设盛宴款待,他一个劲地挟菜斟酒,介绍山西的名酒名菜。葆庚是个美食家,说起这些来滔滔不绝,根本无张之洞插话的余地。赵氏酒楼上的宴席刚刚结束,杏花坞的夜宴又开始了。酒酣耳热之际汾河园的戏子又唱起了堂会。

葆庚拿起戏单硬要张之洞点戏,张之洞于此道不通,也无兴趣,推托不掉,忽然想起京师皮黄有一出戏叫《玉堂春》,说的就是山西的事。他随手翻开戏单,果然上面有一折《苏三起解》,便用手点了点:“就唱这个吧!”

“好,大人真是行家!”葆庚摸了摸油光水滑的下巴,笑眯眯地说,“到了山西,非听这个戏不可!”转脸吩咐身边的跟差传令立即准备。

一会儿,一个满身红色囚服却娇滴滴的青年女子,被一个化妆成三花脸的矮胖老头,用绳索牵着走了上来。那女子唱的是山西梆子调,虽然歌喉凄楚婉转,张之洞却听不明白她在唱些什么。身旁的藩司则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女囚犯,手掌轻轻地拍打着椅子,听得入迷了。猛然间,藩司意识到,决不能只顾自己听而冷淡了抚台大人,忙侧过身笑着对张之洞说:“苏三刚才这句‘洪洞县里无好人’真是唱得好。洪洞县里的好人的确不多,那里的民风至今还要比别的县刁滑些。”

张之洞听了这句话,觉得好笑,便说:“戏文里的这句话,真的是事实吗?”

“真的!”葆庚一脸正色地说,“洪洞县里的刁民,在山西省是出了名的。过段时期空闲了,我陪大人到洪洞县去走走,大人自然就相信了。”

张之洞笑着说:“不怕葆翁见笑,我的祖上就是洪洞县人!”

葆庚先是吃了一惊,随后马上满脸堆笑地说:“大人这是指责我,讲我这句话说得不对。”

“不是。”张之洞脸上没有丝毫笑意,“我的祖上的确是洪洞县人。先祖张本,永乐十五年,从洪洞县迁到直隶。先住漷县,两代后才迁居南皮。”

没想到无意中的一句话竟然伤了抚台大人,葆庚吓得头上直冒冷汗,慌忙起身,双手抱拳,对着张之洞直打躬:“冒犯了大人,罪过!罪过!我实在是不知道,还请大人宽恕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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