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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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张之洞只身来到阎敬铭下榻的驿馆。他要与这位两度复出的前朝大员,作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

张之洞说:“二十年前,胡文忠公誉您为湖北经济第一人,要我到武昌去拜您为师,求经世济民的真才实学。怎奈天不假寿于文忠公,此行未果。讵料二十年后,我才得以拜识您,真正是又憾又幸!此番太后将大司农重任交给您,正是众望所归,人地两宜。您一定将再展补天之手,为朝廷广开财源,造福社稷。明天启程去太原,我自然当留您在太原多住几天。只是省垣人多眼杂,难有这等清静的环境,故而选择榆次先与您相见。一则表示远迎的诚意,二则也想借此地与您促膝恳谈。我有许多事要向您请教,请千万莫嫌鲁钝,看在三晋父老乡亲的面上,为我开启茅塞。”

阎敬铭面色凝重地听完张之洞这番开场白,沉吟良久后说:“文忠公生前曾对老朽说起过抚台,夸奖抚台是他遇到的最聪颖的年轻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文忠公的确是巨眼识人,抚台今天也做到了他当年的官位了。”

“我哪能跟文忠公相比。”张之洞忙说,“文忠公虽说官位只是湖北巡抚,其实是朝廷的江南柱石。今日的晋抚哪能跟当年的鄂抚相比。”

阎敬铭笑着说:“以抚台的天资才望,好好做下去,日后也会是朝廷柱石的。”

张之洞说:“谢谢丹老的奖掖。我当尽力而为,但愿不负朝廷的信任、丹老的厚望。”

阎敬铭原以为清流出身的张之洞,会是满身的名士气,却不料这样恳切诚挚,于是点了点头问:“抚台准备跟老朽说点什么?”

张之洞略微停顿一下,说:“朝廷命我承乏三晋,很想为三晋父老做点实事,但却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山西弊病很多,依我看来,主要在三个方面。一是乡间广植罂粟,与庄稼争地,官吏军

营,多食鸦片,风气颓废。二是从省到州县,吏治腐败,各级官场,疲沓懒散成风,贪官污吏,亦为数不少。三是山西土地贫瘠,所产甚少,百姓生计窘困,难以自救,官府收入枯竭,几乎不能有所兴作。”

阎敬铭说:“老朽寓居山西多年,对山西弊端多少有所耳闻目睹。抚台方才所说的,均是山西积弊。在解州时常听士林说,抚台来晋后力图铲除弊端,整肃民风。士林都称赞抚台气魄宏大。”

张之洞说:“不瞒丹老,自到山西以来,我也曾采取过强硬手段,欲求有所作为。比如说在铲除毒卉禁止吸食鸦片一事上,是不惜动用兵丁,不怕得罪乡绅的。现在看来是收到了些成效。至于整饬吏治方面,也想以清查藩库为缺口,狠狠地煞一下贪污中饱之风。想必丹老也知道,山西藩库竟然有三十年未清账目,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我知道。”阎敬铭沉重地说,“藩库多年不清之事,据我所知,尚不止山西一省。当然,山西三十年不清,确居全国之首位。其他十年八年不清的还有好几个省份。太后要老朽去做户部尚书,但老朽即便要去摸清各省目前的库存银钱状况,都很困难,这个户部尚书如何去做。哎!”

阎敬铭说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张之洞听了阎敬铭的感叹后,突然灵机一动,说:“我在京师做闲官时,也曾听部院堂官们说,这几十年来六部数户部最难掌。军饷开支大,各省上交又少,不但该交的不交,连别省的过路钱都拦截。难怪户部官员甚至说,各省这种行径类似绿林。”

阎敬铭笑着插话:“翰林变绿林,这句话原本是骂李少荃的,后来竟成了名言,广为流传套用。”

张之洞本想说一句“这是因为像李鸿章那样变绿林的翰林越来越多的缘故”,想一想阎敬铭和李鸿章是同一经历的人,这种清流激愤语言不能在他面前说,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改口道:“各省都叫苦,都说亏空多,户部也拿他们没办法。刚才丹老您说的,摸清各省目前库款情况,的确是户部一件大事。我想,丹老这次进京后,第一把火就烧到这事上,山西将为丹老提供一个范例。”

阎敬铭想,这不失为一个好点子。接到进京任户部尚书的圣旨后,阎敬铭便一直在寻思着:身负贤能之名,数度谢旨不应,如今以六十五岁的高龄履任,天下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呀,倘若尸位素餐,毫无建树的话,不但辜负了圣恩,也有损自己的清名;倘若要有所建树,这建树要立在哪一点上呢?张之洞不愧是个聪明人,他这个点子可谓一箭双雕:首先是要换取我和户部的支持,同时也的确是给户部的一个启示。好,这样一件既有利于他,又有利于我,既有利于山西,又有利于朝廷的事,为什么不支持?

阎敬铭舒心一笑说:“张抚台,老朽全力支持你把山西三十年的藩库账目料理一清,然后再奏请太后、皇上,要各省都效法山西。抚台需要老朽做点什么,就明说吧!”

张之洞高兴地说:“丹老真是个实心做事的人,有您的支持,山西的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不瞒丹老说,一般性的清查库款,也并不是很难的事。莫说三十年,就是四十年、五十年也不难。我只须找到一个账目清楚的年份,从这一年开始,把现存的所有单据都汇集起来,然后一年一年地去做账。只要有一批细心有经验的账房师爷,花个半年时间就可以重新建立一套账目来。”

张之洞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阎敬铭从这几句话中,感觉到眼前的这位清流巡抚,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气概。他心里想:此人有宰辅之才,若遇天时的话,今后的功业或许不在乃师之下。

一个念头瞬时间在他的脑子里浮起。

“我不只在于清理藩库的账目,更重要的是要借此机会整顿山西官场。”张之洞放下茶杯,神色庄严地说,“刚下我说过,山西官场从省到州县,贪官污吏不少,而且风闻这个根子就在省城,因为上行下效,才使得三晋吏风更坏。”

张之洞说到这里,压低了嗓音:“我通过明察暗访,已知道这个根子便是现任藩司葆庚,葆庚的同伙有冀宁道王定安和阳曲县令徐时霖。他们在光绪三年赈灾时,合伙弄虚作假,贪污了一笔不少的银子。我想通过查库款来查赈灾款,通过清查赈灾款来查出葆庚的贪污案,再通过罢葆庚等人来整饬三晋吏风。”

阎敬铭敛容说:“抚台刚才说,通过明察暗访,已知根子是葆庚,还有王定安和徐时霖,是否可以再详细点告诉老朽此中的嫌疑。”

张之洞说:“大同府同知马丕瑶,是静澜中丞临走时向我推荐的诚实可靠人。我成立清查局,用的就是马丕瑶。马丕瑶查了几个月的库款,发现葆庚和王定安的不少疑点。另外,衙门里也接到过无名帖子,帖子上说葆庚、王定安、徐时霖沆瀣一气,合伙贪污。我与葆庚相处了一段时期,也觉得他不像个正派人。但现在没有得到真凭实据,下不了手。何况葆庚是藩台大员,王定安背景不小,更需谨慎从事。”

“抚台考虑的是。”阎敬铭慢慢地说,“光绪三年赈灾的事,老朽可以详细地对抚台说说。光绪三年九月,老朽奉旨与曾九帅一起办理赈灾事宜。九帅打仗日久,积劳成疾。江宁克复后即回籍养病。同治四年就有巡抚山西之命,但九帅因病辞谢。第二年正月,因捻寇犯湖北,军情紧急,九帅不得已奉命任湖北巡抚。但湖北军务不顺,九帅于同治六年十月卸湖北抚篆,再次回籍疗疴。这一疗便是七年。一直到光绪元年二月,才接任河东

道总督。到次年八月,改授山西巡抚。九帅又请假回籍。直到光绪三年二月,才从长沙启程,四月底到太原接篆视事。”

阎敬铭拿起他从解州带出的老葵扇,随手扇了两下。张之洞边听边想,阎敬铭为何要费这大的口舌叙述曾国荃打下江宁后直到再度出任晋抚的这大段过程?是想告诉我曾国荃这十多年来一直多病,精力不济,故而造成山西吏治的疲沓?是的,阎敬铭毕竟和曾氏兄弟有一番共同战斗的经历,他是借此来摆脱曾国荃的责任。

张之洞说:“曾九帅戎马倥偬十多年,为朝廷立了大功,自己却落了一身病。丹老当年也为平长毛、捻寇吃了不少苦头。”

“王命在身,不得不带病驱驰。自古良将,有几个安逸的。”阎敬铭边说边摇着葵扇。

张之洞明白了,大叙曾国荃的经历,不但有为老九开脱之意,也有为自己表功的一层意思暗寓其间。

阎敬铭停止摇扇,继续说:“光绪三年,山西大旱,在这之前已干旱了一年,连续两年旱灾,把山西闹苦了。怎么个苦法,我不多说,只背两句当年老朽和九帅会衔上奏的几句话给你听听。”

阎敬铭微闭着眼睛,回忆着。一会儿他睁开两只略显昏花的老眼,背道:“古称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今日晋省灾荒,或父子而相食,或骨肉以析骸,所在皆有,莫之能禁,岂非人伦之变哉!”

张之洞的心像被利刃刺进似的惨痛着。“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这样的字眼,少年时常在书上见过,但总不大相信,怀疑是文人夸大了。没有想到,就在自己的治下,就在五年前的这块土地上,就活生生地出现过。那是怎样的惨绝人寰啊!

二人相对无言,驿馆里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似的。

过了好久,阎敬铭才开口:“要说大旱两年便惨象如此,原本也不至于。这一则是山西太穷,即便丰年,老百姓也只能半饥半饱,何况灾荒。更主要的是罂粟苗害的。山西农人贪图眼前利益,废庄稼而种罂粟,家中多年来已不贮存粮食了,州县仓库也无粮可贮。山西山多路陡,运载不便。旱灾来时,拿着铜板却买不到豆麦,只有活活等死。”

“所以罂粟苗非铲除不可!”张之洞愤愤地说。

“是的,抚台此举功德无量。”阎敬铭赞许一句后,继续说下去,“当时我对九帅说,发钱尚在其次,首务是去外省办粮,并奏请朝廷命江南各省以粮代银,速运山西救急。一年下来,共赈灾民三百四十万,用银一千三百万两,用粮一百六十万石。”

张之洞插话:“山西一千一百万人口,受赈人三成以上。全省地丁银一年才不过三百万两,用银达千万之多。丹老于三晋父老的功德,真山高海深!”

“抚台这话,老朽担当不起。”阎敬铭笑道。这话显然令老头子发自内心的高兴。他神态怡然地说,“这首先是朝廷的恩德,再是各省的捐助,三是山西多数官绅的合力共济。若老朽一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计可施呀!”

“丹老。”张之洞问,“据说当年山西绅商两界捐款不少,您还记得这笔款子的大致数目吗?”

“这就是我要对抚台细说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当年九帅定下的救急之策,功莫大焉,弊也莫大焉。”

阎敬铭习惯性地拿起老葵扇,轻轻地慢慢地摇着,好半天才开口:“湘军初起时,筹饷是第一桩头痛的事,曾文正公效法前朝旧事,请求朝廷发空白虚衔执照和空白功牌,用以奖励捐款的士绅。早期湘军的粮饷,主要靠的就是这条来路。”

张之洞知道,这种方法自古以来便有过。虚衔执照,即视捐

款数量大小,相应地授一个品衔,赠一套官服翎领,遇到喜庆典礼宴会时,可以穿这套官服摆摆脸面,但没有实职实权。这种交换可以满足许多有钱人的做官虚荣心。通常情况,这个权限在朝廷,执照上的名字由朝廷填写颁下。曾国藩请求朝廷颁空白执照,名字由他填写,则是把朝廷的这个权力揽到了自己的手里。

相对于虚衔执照来说,功牌则低一等。它是立功的记录牌。兵士打仗立了功,视功劳大小发一枚相应的功牌,积到一定时候便可升官。没有上前线打仗的人,用捐钱的方式也可得功牌。有了功牌便有了荣誉,在地方上有许多好处。这种广开名路的做法,的确在历史上曾为应急起过不少作用。

“九帅把它移到山西来。他向朝廷请来空白虚衔执照和空白功牌各二千张,又将这四千张牌照的填写权完全交给藩司葆庚,自己全不过问,而弊病也就出在这里。”

开始说到关键处了,张之洞双目炯炯地注视着这位经历不凡的老头子,要把他的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

“不论是执照和功牌,都有正本副本各一份。正本发给捐款人,副本留在官府存档,以备查询。若秉公办事,则正本副本完全一致,即捐银数量、授衔品级或军功品级两份上所填相吻合。心存贪污的话,则两份所填的就不会吻合。捐款人手里的正本填的银两是实数,存档的副本上填的则少些,这中间的差数便为填写者贪污了。另外,还有的人捐钱少,不足以发执照或功牌,或有的人虽捐了钱但不要牌照,这些银钱也可以被执事人中饱而不露痕迹。这些手腕,即使在当时也难以盘查,事过多年,再查就更困难了。”

张之洞听到这里,心里冷了一下:是的,如何去找呢?这不还是没有真凭实据吗?

“有句古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真要下决心去查,也不是毫无办法的,只是不知抚台真的下了这个决心没有?”

阎敬铭两跟逼视着张之洞。

“请丹老放心,这个决心,我半年前就下了。”

“张抚台,官场上的事都是互相牵连着的,查一件事就会牵连到多件事,查一个人就会牵连到一批人,今后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事出来,甚至会带来极不利的后果。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张之洞坚定地说:“丹老,您不要为我顾虑太多。我为人向来不存畏惮之心,也从不会向邪恶低头。牵出多少事就办多少事,牵连多少人就查多少人。”

阎敬铭淡淡地笑了两下,说:“张抚台,你这种气概,老朽很是佩服。但老朽不能不实话告诉你,你这种气概用之于京师做言官可以,用之于山西做巡抚则不行。”

“为何?”张之洞望着阎敬铭,恳切地说,“请丹老教我。”

“张抚台,你初为封疆大吏,尚不知地方官员的究竟。若是拿圣人的教诲、朝廷的律令来严格度量这些知府、知县,可谓没有一个合格的。故看一个官员的贤否,只能视其大节而遗其小过。所以,做巡抚的切不可存牵连多少人就办多少人的心思。抓住为头的,惩办几个罪大的帮凶就行了。若全都处罚,谁来为你办事?若他们抱成一团与你作对,你又如何在这个省里呆得下去?故而我劝你,你清藩库,就清赈灾这件事好了;你要参劾,就只参劾葆庚、王定安等几个民愤极大的人好了。”

阎敬铭这番话,说得张之洞直点头,连忙说:“丹老说得有理。古人云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徒,这话过去也读过,道理也懂,真正办起事来又不记得了。”

“抚台是明白人,老朽只要稍微点一下就行了。”阎敬铭笑道,“葆庚这人贪财好货,我在光绪三年时便有所觉察。王定安贪婪阴鸷,在山西官场士林中口碑极不好。抚台要借他们二人来整肃山西吏治,这点老朽是完全赞同的。二人皆司道大员,官位高,影响大。端出他们来,不只是震惊山西一省,也可儆戒十八省贪官污吏。”

“我想的正是如此。不瞒丹老,我来到山西后给朝廷的谢恩折上就写着‘不忘经营八表’,有人攻讦我,说我有野心,不安于做一个巡抚,觊觎宰相之位。他们不知我的苦心,我是想借山西这块地方为全国立一个榜样。”

“张抚台,这就是俗话所说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呀!”

说罢哈哈一笑。

张之洞也哈哈大笑:“丹老说得好,说得好!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张抚台,老朽帮你出一个主意,说不定可以弄出一点真凭实据。”

开始接触到要害了,张之洞忙止住笑,将头倾向前去恭听。

“你立即将所有光绪三年发出的执照和功牌副本调出来,选出其中捐款数量较大的二三十张,然后再派人逐个登门,请他们拿出正本来,两相对照,证据就出来了。”

这真是个好主意!张之洞不由得从心里佩服阎敬铭的老辣。他兴奋地拿过葵扇,一边帮阎敬铭扇风,一边说:“谢谢丹老的指点。”

“还有,我给你带来的杨深秀,他当年曾协助我办了一段时期的赈务,后来被徐时霖要去。杨深秀怀疑徐时霖手脚不干净,曾悄悄地记下了一笔账目。这笔账目也可供你参考。”

“太谢谢了!”

张之洞高兴地起身,对阎敬铭说:“您刚才说的这两点,对山西藩库的清理大有裨益。说了一个上午的话,我陪您到庭院里走走。吃过午饭后,我再向您请教。”

“张抚台,你饶饶我这个老头子吧!”

张之洞愕然望着眼前这个满身土气的大司农,不知此话中的意思。

“你才四十多岁,年富力强,老朽今年六十有五了,如何能奉陪得起!吃过午饭后你让我好好歇息歇息。晚上,我还有重要话对你说哩!”

张之洞这才明白过来,他怀着歉意地说:“只怪我求治心切,把丹老当成金刚罗汉看了。好,下午请好好休息,晚上我再来竭诚讨教。”

二 胡林翼被洋人气死的往事,震撼张之洞的心

吃过午饭后,阎敬铭在侄孙的服侍下,躺下睡午觉。张之洞则和桑治平一道,与杨深秀聊天。关于当年赈灾和账目的事,张之洞拟回太原后再深谈,初次见面,则先谈些轻松随意的话题。他们谈学问,谈诗文,谈晋南的民情世风,谈国家的现状和出路,三人谈得很是投机。张之洞发现杨深秀是个人才,无论从功名资望,还是从年岁阅历来看,都具备目前即可重用今后前途远大的条件。晋阳书院缺个总教习,这杨深秀不就是一个极好的人选吗?古人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此话真的不假,只要留心辨识,人才到处都有!

吃过晚饭后,张之洞再次走进阎敬铭的房间,二人剪灯夜话。

张之洞诚挚地说:“上午与丹老一席话,所获良多。如何获取赈灾款被贪污的真凭实据,我冥思苦想多时不得进展,丹老几句话便解决了这个难题。”

阎敬铭笑道:“香要烧给真佛受,话要说得真人听。不是真人,说得再多也无用。”

说罢收起笑容,将张之洞注目良久,严肃地说:“老朽这几十年来历尽沧桑,饱经世变,所更之事可谓多矣,所阅之人可谓众矣,虽天资鲁钝,性近愚顽,不能登圣贤之堂奥,然三十余年来的打磨锤炼,也多少积累点识人办事之能力。上午,老朽与抚台良晤半日,听谈吐,察志量,似觉抚台之气魄风采颇肖乃师胡文忠公,一生事业可与文忠比美,而富贵寿考却又要胜之。惟望多加珍爱,好自为之。”

阎敬铭的这几句话,说得张之洞热血奔涌起来。自通籍以来,张之洞便立下志向,这一生一定要以恩师胡林翼为榜样,像他那样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出来。然而,近二十年的久抑不伸,常使他心怀郁郁,有时甚至心灰意冷。出任山西巡抚之后,他自觉为大志的实现迈出了重大一步,但离恩师的事业名望毕竟相差太远。现在,这个恩师的挚友竟然说自己一生的事业,可以与恩师比美,甚至富贵寿考还要超过,这如何不让他兴奋!

张之洞忙说:“丹老此话,对我是一个极大的激励。我一向崇仰胡文忠公,私下里已把他作为自己今生的榜样。只是当年追随左右时尚在稚龄,其时间不长。后来恩师在湖北打仗,我在贵州求学,虽有些书信往来,但终究所知不多。丹老与恩师共事多年,相知甚深,我极愿能多听丹老说点恩师往事,以启愚昧。不知丹老可否赐告。”

阎敬铭微微笑道:“老朽今夜约你来,正是要与你说点文忠公的往事。咸丰十一年十月文忠公去世,到今天已是二十一年了。文忠嗣子尚年轻,将来能否传其事业还不可知。这些年来,

每念及此事,老朽常以文忠后嗣不旺而遗憾。文忠入室弟子而又大有出息者,眼下实只抚台你一人。为酬答文忠当年知遇之恩,让他后继有人,也为了酬答太后、皇上的圣眷隆厚,造就大清国未来的柱石,老朽我义不容辞要将文忠一生学问事业的真谛传授给你。”

阎敬铭拿起随身不离的老葵扇,轻轻地摇动起来。几案上的烛光随着葵扇的晃动而跳跃着,时明时暗。张之洞凝视着阎敬铭古铜色的方正面孔,脑子里慢慢地浮出胡林翼的形象来:那是一张长长的因久病而显得灰白的面孔。两张面孔上的五官尽管不同,但有一个极大的相似处,那就是面皮都粗厚而多皱纹,倘若他们穿戴普通人的衣帽混进市井之中,绝无半点异人之处。从里到外,就是一个老农,一个老儒,一个老实巴交的平民百姓。常听人说,中兴时期的名臣名将,如曾国藩、罗泽南、彭玉麟等人,都是这一类型的人。而现在的位高权重者,几乎见不到这类人的踪迹。张之洞似乎突然有所颖悟。他没有细细思索的空暇,他需要全神倾听这位长者的腹心话。

“那年我在工部做侍郎的时候,与部里同寅谈起文忠旧事,有个刚中进士分来户部的主事,居然问胡林翼是什么人。现在又五年过去了,像那个主事样不知文忠是谁的年轻辈越来越多了。就是许多经历过那段时期的人,其实大多人也不清楚胡文忠公。说起他来,不外是夸奖他打了几场大仗,仿佛文忠公只是一个平乱的武将而已,他们真正把胡文忠公看低了!”

张之洞插话:“平乱的武将只是塔齐布、鲍超之流,恩师满腹经纶,非一般武将可比。”

“攻城略地,是极为明显的战果,而其他的则不易看到。世间俗人大抵只能看到可触摸的有形之器,至于无形之道,那只能存于高人的眼光中,这也怪不得他们。”

张之洞点点头,表示赞同这句退一步的判词。

“其实,文忠最可宝贵之处,首在拯世济民。他曾对老朽说过,他的一生受两个人的影响最大。一是其父达源公。他粗为识字,达源公便授他先儒性理之书,故他从小便有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之宏伟抱负。二是其岳父陶澍。他尚未成年时,陶文毅公便赏识他,将爱女许配于他。他终生崇敬这位誉满朝野的岳丈。岳丈给他最大的启示,是要为国为民办实事。”

张之洞插话:“张幼樵平生最为景仰陶澍,称他为近世官吏中的莽莽昆仑,曾、左都远不能与他相比。”

“陶澍整顿盐政,革新漕运,功在当世,利在千秋,的确是近世罕有的良吏。”阎敬铭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继续说,“文忠既然以古圣昔贤为榜样,以拯世济民为立身居官之目标,这便使得他远非一般战将可比。他是真正的国家柱石,社稷之臣,比之为古时的谢安、裴度等人并不为过。这些尚属空洞。我想你最想听的,莫过于以文忠旧雨的身分,谈一些他的成功之道。元好问说,鸳鸯绣取从头看,莫将金针度与人。世间好看的鸳鸯绣品多得很,如何绣出来的,则难以窥视,绣女亦决不会轻易授人。文忠已不在了,就老朽我这个当年的旁观者,冷眼所见的金针出没之法,现在来代他传授给你。”

张之洞说:“我所要的,正是恩师的金针。”

“依老朽看来,文忠的成功之道,主要有这样几条。”阎敬铭似在思索,边想边说,“以湖北为地盘,与朝廷分权。”

见张之洞面露惊讶之色,阎敬铭凄然说:“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是当时内外之势迫使的。若不如此,文忠固然不可成大业,朝廷能否得保住也难以逆料。文忠向朝廷分权,分哪些权呢?一分财权。他撤销原设的南北随营粮台,建武昌省城粮台总局,湖北一切进款和开支,均由粮台总局料理。老朽在武昌,

便做了好几年的粮台总局总理。湖北一切进款,包括地丁、漕粮、厘金、盐课,一切开支,包括军饷、俸禄、救济、兴建等,都由粮台总局料理,只听文忠一人的,户部不能插手。二分军权。文忠手下的人马,攻克武汉三镇时不过六千人,到他去世前夕,湖北湘鄂军营已达七万余人。这支人马均由他一人筹饷供应,不用朝廷一分钱,因而朝廷也不能调遣,就连湖广总督官文也不过问。”

“关于恩师与官文之间的关系,世间有不少传闻,都说恩师这层关系处理得最为老到深远。”张之洞忍不住插话。

“传闻不少,微辞也不少,只有老朽最能理解文忠的苦心。”阎敬铭叹了一口气说,“文忠认官文的三姨太为干妹,让她拜太夫人为干妈。有人说文忠出此策颇为低下。殊不知,没有此策,何能与官文结成水乳交融的关系?没有这种水乳交融的关系,官文又何能于文忠的一切军事调遣仅画诺而已,不置一喙?还不只这一点。”

阎敬铭压低嗓音,轻轻地说:“文忠手握数万强兵悍将,朝廷能放心吗?满蒙亲贵能放心吗?谁能说,官文不是代表朝廷,代表满蒙亲贵在盯着文忠呢?”

张之洞感到自己浑身冷了一下。二十年来,他的脑子里好像没有满汉之间的畛域,也没有特别费心思去想着这件事。经阎敬铭这一提醒,他突然省悟过来。是的,过去自己不过一芝麻绿豆大的小官,满洲大员们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眼里。现在虽说身为巡抚,但说声撤,一纸上谕就够了,何况你如今的情势,也没有构成对他们的威胁之处。但二十多年前的局面不是这样的,恩师手里握的是一支能征惯战声誉卓著的湘军。这支湘军乃自招自养的子弟兵,它可以为朝廷收复失地,也可以从朝廷手中夺走城池,正可谓能载舟也能覆舟。当年恩师办事有多难啊,

亏得他如此计虑深远!一时间,张之洞觉得自己增长了许多见识,许多经典上不可记载的学问。今后一旦自己沾上兵权二字,此事真是一面明亮的镜子。

“文忠分的第三个权,乃是朝廷的吏权。”阎敬铭继续慢慢地说,“抚台知道,我朝两司的品级虽比巡抚低,但不是隶属关系。藩司隶属于吏、户两部,臬司隶属于刑部,都有独立的职权,巡抚不能随便干预。文忠因当年战事特殊,不能不集两司之权于一身。又因为湖北最初之藩、臬两司皆平庸文官,不能应付军事之变,故抗疏请求朝廷撤掉庸吏,起用能员。朝廷不得不听文忠的。就这样,湖北两司便成了巡抚的属官,道府州县的升黜,更由文忠一人说了算。朝野不少人指谪他,说他包揽把持。张抚台,老朽今天就这包揽把持四字要好好说一说。”

阎敬铭端起茶杯,挺直腰板,似乎越说越上劲。张之洞起身,拿起剪刀来剪下烧焦的烛心,火苗顿时旺起来,跳跳跃跃的,照在张之洞的脸上。明暗之间,他的那颗硕大的鼻子似乎显得更大了。

“这包揽把持四字,说起来都含贬斥之意。朝廷不愿意看到包揽把持的督抚,同样的,督抚也不愿看到包揽把持的府县。但是,”阎敬铭的语气显然加重了,“没有包揽把持,就没有文忠的事业。事实上,今日中国,一个督抚如果没有包揽把持的魄力,莫说打仗,就是办别的大事也是不可能的。我今夜只点到这里,至于为什么,老朽就不说了,抚台以后慢慢地自会明白。”

张之洞知道,阎敬铭想要说的是,当今中枢决策者不是真正的治国之才,要办出一番事业,只能靠自己去独立奋斗,而独立奋斗的基础就建立在包揽把持四字上。是的,这的确是今天强者为政之奥诀。

张之洞带着笑意说:“丹老,您今夜将恩师包揽把持这根金针度给了我。哪一天我在山西拿起这根金针,若对您有所触犯,您可要对我网开一面啊!”

阎敬铭哈哈笑起来:“只要你包揽得好,把持得对,户部不为难你。”

“好,一言为定!”张之洞端起阎敬铭的茶杯说,“我为您沏一壶新茶。”

“好吧,老朽还要给你说点胡文忠公的故事。”

张之洞端上新沏好的茶,看看蜡烛不长了,又拿出两支新的大红蜡烛来点上。瞬时间,榆次县老旧的驿馆里充满了淡淡的红光。窗外,夜色早已深沉。习惯早睡的山西人都已进入梦乡,连桑治平、杨深秀房间的灯火也已熄灭。古老的榆次县城,仿佛只亮着这一对红蜡烛。烛光下,大清王朝末期的两代能吏,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既深奥又浅白、既有迹可循又难以套用的中国仕宦之术。

“胡文忠公是个文武兼资的大才。曾文正公曾在一份奏章里说过‘胡林翼之才胜臣十倍’的话,世人都以为这是曾国藩的谦抑。作为他身边的共事者,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这句话固然是曾文正公的谦抑,但也不完全是,文忠之才确有不少方面超过了文正。文正为人过于拘谨,文忠器局开阔,敢于为天下先,凭湖北一省之地,建国中之国。这是需要极大的胆量和气魄的。”

“凭湖北一省之地,建国中之国”。这句话给张之洞很大的震动。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要将这句话深深地镌刻在自己的心扉。

“实在地说,不是文忠打开这个局面,也没有后来曾氏兄弟成就大功大业的基础。文忠就是在寿考上欠缺了,哪怕是中寿,即多活十年,他的事业、勋望和地位,都不会在文正之下。”

夜深了,窗外吹进的风已带着凉意。阎敬铭拿起床头上的一件旧夹衣披上。张之洞看到夹衣的袖口上缝着两块大补钉,他在心里又一次发出感慨。

“丹老,恩师去世时,世上有不少传闻。有说恩师是因文宗爷宾天悲痛而死的,有说恩师是给长毛累死的,也有说恩师是因家事怄气死的。您当时在他身边,您应当最清楚了。”

阎敬铭摸着下巴上未加修剪的花白胡须,想了一会儿后说:“文忠正当勋名隆盛的时候突然辞世,那年刚好五十。英年早逝,不仅他身边的僚属,可说是普天下的忠臣义士都因此而同声悲悼,扼腕叹息。一时间有关他的死因,传说纷纷。你刚才说的几个原因都有。文忠受咸丰爷特达之恩,惋惜咸丰爷去世太早,心中悲痛万分。武昌为咸丰爷设灵祭奠,他每天早晚两次都要痛哭,悲从中来,并不像许多人那样只是做做样子。他本来就有病,悲伤过度更加重了他的病。与长毛作战八九年,无时无刻不在忧虑交加中度过,心力交瘁,是他致病之因。所传的家事烦恼,也不是空穴来风。”

“是不是为嗣子之事?”张之洞试探着问。

胡林翼出身显宦家庭,生母溺爱,早年颇为放荡,不知检束,因此得了花柳病。到了二十三岁大彻大悟痛自改悔的时候,已为时过晚,尽管他有一妻数妾,却没有得到一男半女。这是胡林翼终生最大的憾事,也因此而为他的家庭带来了最大的烦恼。临去世的前两年,他开始考虑过继儿子的事。

胡林翼倘若有亲兄弟的话,这事便不成难事。按习俗,亲侄子过继是理所当然的,哪怕只有一个亲侄子,这个侄子也可以一身兼祧,甚至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两个正妻,两个正妻所生的儿子分别继承两房的香火。倘若胡林翼是个普通人也好办,从他的后一辈中任挑一个出来就行了,不会有过多的麻烦事出现。

然而,胡林翼既无亲兄亲弟,又身为湖北巡抚,还加之有太子少保这样令人目眩的崇高头衔,事情就异常麻烦了。胡林翼同父的兄弟没有,同祖的堂兄弟却很多,谁不希望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他为嗣子?一旦做了胡林翼的嗣子,则将继承胡林翼多年浴血奋战所换来的除官位和权力外的一切,比如万贯家财良田美宅,皇上所赏赐的各种民间看不到的金玉宝物,及象征贵重身分的狐皮黄马褂和骑都尉世职。此外,还有一项特殊的荣耀和实用兼顾的好处。

清代制度,为朝廷立了大功的高级官员死后,其子孙可以得到余荫。这些余荫包括:直接进入中央各部任职,或赐以举人功名,一体会试。如曾国藩去世后,其长子曾纪泽承袭侯爵,次子曾纪鸿、长孙曾广钧均赏举人,准一体会试,次孙着赏员外郎、三孙赏给主事,待成年后即分部学习行走。真个是封妻荫子,荣耀至极。

不要看轻了“赏举人”的好处。秀才成举人,中间要通过一个关口,即乡试。乡试每三年举行一次,全省一次录取约七八十个人,许多人一辈子就被卡在这里,过不去。如曾国藩的九弟曾国荃,不可谓不聪明,但他一生的功名亦不过秀才而已,并未过举人这一关。而曾广钧便仗着“钦赐举人”这一便利,直接参加会试,二十三岁便中进士入翰林,完成了他的伯父和父亲终其一生没有走完的科场之旅。

有这样大的好处,胡林翼的同祖兄弟们,谁不想把它捞在自己的手里?于是,人性中卑劣的一面,便因利益的争夺而全部暴露出来。送礼的,走门子的,互相攻讦揭短的事情都来了。眼看着一个孩子可以人选,却又突然冒出其母不守妇道,此子不是胡家血统的浮言,弄得那家主妇哭哭啼啼扬言要上吊投水。本来好端端的人人羡慕的益阳胡氏大家,因为嗣子一事,闹得彼此之间脸红脖子粗,甚至成了生死对头。胡林翼好几次苦恼地对阎敬铭说,年近五十而无子,本已是人生之悲哀了,又因立嗣引起家族不睦,真是悲上加悲、哀上加哀。

阎敬铭把这一段往事说出后,特为强调:“这事虽然加重了文忠的病情,但还不是致死之由,真正把文忠送上绝路的是洋人。”

“洋人?”张之洞颇为惊讶地说,“恩师并没有跟洋人直接打过交道,此话从何说起?”

“是的,文忠并没有直接与洋人打过交道,但那时的武昌城里已有洋人在活动。”阎敬铭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那是咸丰十一年八月份,文忠去安庆看望曾文正公,恰好咸丰爷晏驾哀诏下达安庆,文忠悲伤,急着要回武昌主持祭奠事。文正送文忠到长江码头。二人说起咸丰爷盛年驾崩,说起长毛猖獗时局严重,都为国家的前景忧愁不已。正在这时,文忠停止了说话,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江面。”

张之洞发觉阎敬铭两眼死盯着漆黑的窗外,仿佛窗外便是安庆城下那条奔涌不息的大江。

“文正顺着文忠的眼光向江面望去。原来,大江中流,正有一条高扬着米字旗的英国轮船,由东向西,迎着滚滚波涛逆江而上。在英国轮船的前面,有两艘湘军水师的长龙在划行。长龙是湘军水师的大船,上面可坐百十来个人,气势宏大,甚是威武,长毛水军见到长龙便胆怯。二人都注目看着。一瞬间工夫,英国的海轮便追上长龙。它所激起的巨大水波,冲击着那两艘长龙左右晃荡,扬起的水花,纷纷落在长龙的甲板上。甲板上的水手在抱头逃窜,有的人已在卸风帆了。长龙上出现一片手忙脚乱惊惶失措的场面。这时,水师统领彭玉麟也来到他们二人的身边。见此情景.彭玉麟气得骂了一句:这些洋鬼子可恶!他瞥了一眼文忠,只见他双眼发直,脸色铁青。一种不祥之兆在彭玉麟的心里冒了出来。”

张之洞也感受到了一股气氛上的冷酷,下意识地说:“彭公当时要是劝恩师回去就好了。”

“这是不可能的。”阎敬铭立即说,“作为湘军水师统领,彭玉麟与他的水师将士是血肉相连的,见到英国船在我们的大江上如此横行霸道,目中无人,他早就气得咬牙切齿了。他是一定要看个究竟的,怎么会劝文忠回去呢?”

说的也是。张之洞想,假设换上自己,也是会要看个究竟的。

“就在彭玉麟再将目光投向江面时,一桩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在两艘长龙的前方,有一条舢板也正在江面上操练,来不及躲避,被后面劈波斩浪气势汹汹的英国轮船所激起的浪涛打翻了,舢板上的十几个湘军全部掉到江里。英轮甲板上的水手拍手跳跃,幸灾乐祸。转眼间,这只轮船便开出~两里之外,将湘军水师的长龙和舢板远远地甩在后面。彭玉麟气得正要再骂的时候,猛听得‘哇’地一声,文忠口吐鲜血,晕厥在地。急得文正和彭玉麟忙叫士兵们把他抬进附近民房。文忠醒来后,一手握着文正,一手握着彭玉麟,气势微弱地说:洋鬼子欺人太甚,我大清今后真正的敌人,不是长毛而是洋人。长毛成不了气候,要不了几年便可削平。洋人有坚船利炮,我们现在还不是敌手。洋人可恶,但洋人的船炮可爱。不学洋人造船炮的技艺,大清难以强大。他转脸对着彭玉麟说,雪芹,湘军水师的强大,要靠涤丈和你了。文忠说完这句话后又昏迷过去了,没过几天便溘然长逝。文忠是的的确确被洋人气得呕血而死的。”

深夜的榆次驿馆,一片沉寂,张之洞感到浑身凉飕飕的。胡林翼临终前的这段话,久久地在他的脑中盘旋。龙树寺吴大激

砸俄国怀表,众清流发誓不与洋货沾边的悲愤情景,又在眼前浮现着。一时问,他仿佛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突然有了新的领悟。他喃喃自语似的说着:“恩师在世上所留下的最后几句话,是金玉良言,值得我们深思。”

“老朽今夜之所以要郑重其事地把这事告诉你,也就是希望能引起你的深思。”阎敬铭把夹衣上的布扣扣上。“老朽后来做湖北藩司、山东巡抚,接触过不少洋人,又有幸和郭嵩焘星使长谈过,听他说起英、法等国许多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想所未想的事。看来,泰西之所以国强民富,自有他们的长处,值得我们效法。文忠可惜死早了,不然的话,他在这方面应会有一番大的兴作。老朽现在虽蒙太后特达之恩,但已是桑榆暮年,做不了多少事。抚台年富力强,国家的事情要靠你这样的人来做。”

张之洞被阎敬铭这最后一句话所打动,隐隐约约感觉到,中国是有一番新的事业在等待有识之士去做。这番事业就是所谓的夷务吗?这可是要受官场士林众多攻讦的事!见新添的蜡烛又将燃尽,知夜已经很深了。明天都还得有一番旅途劳累,便起身对阎敬铭说:“丹老,您今夜所讲的恩师如何处世为政,对我的启益很大;尤其恩师呕血而死的这桩事,对我更是一个震动。您也很累了,应该休息了。到了太原后,我再向您请教。”

阎敬铭也起身说:“今夜就说到这里吧,到太原后我们还可以再详谈。同治六年,陶夫人将文忠生前文稿付梓,刷印了三百部。承蒙陶夫人看得起,送了我一部。这些年来,我每年都要通读一遍,并随时写点感受在上面。原想为小儿存一份资政借鉴,怎奈他们不成器,老朽也不想明珠弃暗,将它从解州带了出来。以抚台与胡家之关系,陶夫人自然会寄赠的,想必你对老师的遗集也会认真去读。但老朽的那一套,上面写了十来万字的札记,都是有感而发,或许多少能对抚台有点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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