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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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敬铭从随身的樟木箱子里取出一个蓝色粗布包,打开蓝布,露出整整齐齐的十余册书来。阎敬铭双手托起这套书,神色庄重地对张之洞说:“老朽感激抚台多次荐举之情,无物酬谢,现将乃师的遗著转送给你。这是乃师一生心血的结晶,不识者只把它当成一部普通书看待,识者便知此乃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愿抚台公务之暇随时披览,莫辜负乃师生前对你的恩惠和老朽对你的期望。”

张之洞郑重地接过这叠厚重的书册,突然有一种佛教徒接受衣钵似的感觉。他轻轻地翻开封面,赫然见扉页上写着一段话:

润芝兄多次说过“得人者昌,失人者亡”的话,这或许是

他一生事业成功的根本所在,亦或许是此遗集的精髓所在。

阎敬铭光绪八年第十五次通读后记。

他再翻开后面几页,只见每页的天头地脚上都有密密麻麻的字迹。张之洞合上书,激动地说:“这部书不仅是恩师一生心血的结晶,也是您一生心血的结晶。您没有将它传给自己的儿子,而是送给了我。此情此谊,我会终生铭刻在心。恩师的遗集虽多遍诵读过,但先前不负实责,读来总有隔靴搔痒之感。今后再读,心将会与恩师贴得更近。何况这上面有丹老您的许多认津识渡的指教,将更会使我获事半功倍的收益。我初为疆吏,虽有满腔为三晋父老办事之心,却苦无良方,今后尚望丹老时常赐教。山西穷苦,银钱极匮。丹老寓居解州十余年,对山西之困苦,会比我知道更多,同情更烈。此番进京执掌户部,还望老前辈今后在下拨银钱、周济贫困、减免赋税等方面,对山西略存悯恻之念。我今夜以山西巡抚的身分,代三晋一千万父老乡亲向丹老恳求了。”

说罢,双手抱拳,深深地一鞠躬。阎敬铭双手抚着张之洞的肩头:“抚台免礼,老朽自会尽力而为。”

三 终于找到了藩司一伙贪污救灾款的铁证

阎敬铭在太原城住了五天后,在侄孙和山西巡抚衙门专门派出的一名武巡捕的陪同下,离开太原径赴北京履任。张之洞指示清查局按照阎敬铭所教方法办事。

马丕瑶将光绪三年赈灾时期的虚衔执照全部调出来。二千张执照发出了一千五百余张,其中捐六品至四品中级品衔的有三百余张,占全部捐款的一半,约二百五十万两。这中间捐四品和从四品两种品衔的有四十二人,共一百三十八万两。这四十二人全是票号的老板。

票号亦称票庄,又称汇兑庄,是银行业在中国出现之前,中国近代社会中的一种信用机构,经营汇兑、存款、放款等业务。据说此种机构明末清初时首创于山西,又说是乾隆嘉庆年间,由山西平遥籍商人在天津所设的日升昌颜料号改组而成。总之,票号多为山西人经营,故有“山西票号”之称。在咸丰、同治年代,山西票号业务十分兴隆。光绪年间又有新的发展,其分号遍布全国各地,有几家大的票号正准备在东京、莫斯科开办海外分号。山西穷苦,山西的金融业却这样发达,这真是一件令人深味的趣事。

 “信任”二字是票号的生命。雄厚的资本、经营者守信义重诺言等等,都是票号获取信任的极为重要的条件。然而,在中国,一切行业,都必须和官府拉上亲密的关系,有官府做后台,官府给脸面,才能在百姓的眼中有地位。依傍官府,则是票号换取

信任的重要手段。故而,票号老板都加强与官府的联络。不但要与抚、藩、臬这三个实权在握的衙门保持密切的联系,还得支持官府所提倡的事情。所以,山西票号的老板们,对于官府号召的捐款赈灾不敢怠慢。这是其一。

其二,票号老板尽管有金山银垛,日食山珍海味,夜宿豪华宅院,出则前呼后拥,入则妻妾成群,但他们终究是民而不是官。在翎顶辉煌的会议酒宴中,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在衣冠衮衮的公众场合,主持者也不知把票号老板摆在哪个座位上。这些腰缠万贯的阔佬,常常会因此而尴尬而沮丧而脸上无光。所以,他们要用银子来买顶子,银子多的票号老板,则希望买一个品级高的顶子。只是因为朝廷有规定,用钱买官的,最高不能超过四品,若没有这个限制的话,他们中也有人宁愿出几十万,上百万两去买个一、二品的红顶冠在自己的头上。他们为的不是权,而是争个社会地位,取得社会的认可,好让芸芸众生知道:读书从政是一条通向成功之路,经营票号也同样是一条通向成功之路,同样也可以达到人生的高峰,赢得荣耀和风光。这也是所有发达的票号老板乐于用银子来换取虚衔执照的重要原因。当然,同时也因此为票号争得了更大的信任。可以设想下,一个票号的老板是四品衔的官员,一个票号的老板是无品无级的布衣,有钱人对哪家票号更信任?他的银子更愿意存入哪家票号?在中国,这是个答案很简单的问题。

这些票号的老板,尽管本人在全国各大分号来回巡视,但他们的根子都还扎在原籍。通常在原籍都有大庄院和大片的田土,或由父亲,或由兄弟,或由嫡妻掌管家政,虚衔执照这种朝廷颁发的重要文书,照例都保存于原籍的老家。因此,查核正本并不是一件难事。

清查局派出六名委员,分头到这四十二家票号老板的原籍去查核。两个月后,这些委员都相继回到太原。果然如阎敬铭所料的,此行收获巨大。四十二个老板家中所保留的正本,上面所书写的捐银数量,除七人与副本相符外,其余三十五名的正本均与副本不符,正本的银数一律多于副本,相差大的达三千两,相差小的也有八百两,总共有七万余两,约占四十二名老板所捐款的二十分之一。一千五百余张虚衔执照共换来五百余万两银子,照此推算,当有二十五万两左右的出入。

杨深秀所提供的原始记录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只记录了两个半月的捐款细目,将这张细目与保存在藩库里的,由徐时霖签名的一千二百余张军功牌副本上的银数相比,有二万两银子的出入。

现在情况大致明白了。在光绪三年赈灾期间,由藩司葆庚主持、冀宁道员王定安为副手,以阳曲县令徐时霖为主要办事人的善后局,在接受捐款一项中,有确凿证据的贪污银子为九万两,怀疑贪污银子三十万两左右。

张之洞看到清查局送上来的这份禀帖,不由得怒火中烧。这可不是寻常的贪污,它贪污的是救灾的银子。在那大灾大荒的年月,一两银子就是一条人命呀!身为朝廷命官,手握朝廷授予的权力,处于百姓父母官的地位,掌管着百姓的生死命运,却利用权力去中饱私囊,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真正是良心丧尽,天理不容!张之洞恨不得即刻就将葆庚、王定安等人抓起来,绑赴街市,杀头示众,以平民愤而大快民心。但他们身为司道大员,不能如此简单从事。他和桑治平商量着。

桑治平说:“阎丹初先生明知山西赈灾款里出了事,也明知葆庚、王定安等人有贪污嫌疑,但他就是不出声。既不向朝廷奏报,也不向曾国荃、卫荣光揭发,假若这次若不是去京师任户部尚书,他可能还会缄默不语。这是为什么?”

张之洞说:“你这个疑问提得好。依我看,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身处客位,虽有怀疑,不便去一一查实,手中没有真凭实据,则不便挑明。二是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桑治平两只手来回地搓了很久,说:“这两个原因是不错,不妨还可深入思考一下:阎老先生以赈灾钦差大臣的身分,来告发山西的司道大员贪污赈灾款,他自己觉得可能不合适。要说顾虑,他最大的顾虑可能是那个曾九帅。前几年,曾九帅在山西,葆庚为其所信任,王定安又是其一手提拔的心腹。曾九帅不愿意伤害这两个人,况且身为一省之主,赈灾款中出了这样的大问题,巡抚也难逃其咎。阎老先生是深知曾九帅的为人的,若触及此事,他会来个一手遮天,全盘否定。卫静澜胆小怕事,既怕麻烦,更怕得罪曾九帅。故而归根结底,山西的事情都在曾九帅身上。香涛兄,你要先有这个准备,得想想如何对付那个恃功自傲,又得到太后信任的威毅伯。”

“我不怕那个威毅伯!”张之洞毫不犹豫地说,“去年二月,授他陕甘总督重任,朝廷倚重他,他却在老家养病,居然一养半年不赴任。八月,我上疏太后,说陕甘重地,不可久无总督,曾国荃既然病情严重,不如开缺,让他安心在家养病。结果朝廷真的将他开缺了。要说得罪,我早已得罪了他。”

桑治平笑道:“这两者之间有所不同。去年那道奏疏,固然是对曾九帅不客气,但没有伤他的面子。他可以说自己的确是重病缠身,说不定他是不愿意去兰州那个苦地方,巴不得你上这道折。你看他今年放两广总督,接旨就起程了,前后判若两人。同是总督,他愿意去广州,不愿意去兰州。若去年放的就是两广,他决不会在湘乡呆半年。”

张之洞也笑道:“正是的哩,你说到他的心窝里去了,我倒真的是小骂大帮忙了。”

桑治平说:“这次不一样。葆庚、王定安都与他关系密切,他至少有失察之误。曾九帅是个极霸道的人,给他脸上抹黑,他不会善罢甘休。”

“他不善罢甘休又怎样?”张之洞有点气愤起来,“大不了他反咬一口,告我一个诬陷之罪,要朝廷撤掉我这个巡抚之职,我也不怕。何况,只要证据确凿,他也反咬不成。”

“你有这个准备就好。”桑治平沉吟片刻后说,“阎老先生不愿以共事人的身分揭发对方,他的这种谨慎的处事方式也不是不可效法的。我看,这事是不是可以这样办。”

“你说怎么办?”张之洞两眼盯着桑治平,急切地等着他的下文。

“我们把证据办得扎扎实实的,然后再把这些证据弄到京师去,请你过去的那批朋友张佩纶、陈宝琛他们上一道参劾折。这样做,或许更妥当些。”

张之洞想了想,说:“也好,把这个功劳送给幼樵、弢庵。我叫叔峤去协助马丕瑶,把文字理得顺畅些。”

就在巡抚衙门商量如何惩处贪官污吏的时候,藩司衙门也在紧张地计议如何对付这位办事认真的名士抚台。

还是葆庚三姨太卧房后面的绝密烟室,过足了公班土瘾的徐时霖,带着揶揄的口吻对王定安说:“鼎翁,你的三条妙计:劝阻、包揽、美人,现在看来一条都没有起到作用。你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想吗?该不是到黔驴技穷的时候吧!”

王定安焦黑干瘦的脸上一副阴冷的神色,他瞥了徐时霖一眼说:“徐县令,你别幸灾乐祸。张之洞若真的把什么都抖出来的话,我王定安过不了关,你徐时霖的七品乌纱帽也保不住。”

本来躺着的葆庚一屁股坐起来,面色沮丧地指责小舅子:

“你还有心思说风凉话,大家都坐上一条漏水的船了,要得救大家都得救,要沉大家都沉!”

徐时霖顿时感受到一种灭顶之灾的威胁,心里一紧,闭着眼不再说话了。

烟室里一片沉寂。尽管未燃尽的烟泡仍在散发着诱人的余香,但三个烟客已再无吸食的心情了。

“大家还是得同舟共济,商量出一个法子来度过这一关才是。”葆庚离开烟榻,在屋子里迈着方步,一向肥胖的他,这两个月来因焦急害怕已明显地消瘦了,素日转动灵活的两只小眼睛也变得呆滞了。他朝着王定安说,“鼎翁,你多年来跟着曾文正公和九帅,见过大世面,踏过大风浪,你难道就再拿不出个主意了吗?”

王定安仍旧斜躺在烟榻上,手捻着老鼠般稀疏黄须,一言不发,两只眼睛盯着烟灯出神。

“你们都不做声,我倒有一个办法。”葆庚停止迈步,斜躺的王定安、盘坐的徐时霖都注视着他。“我们都敌不过张之洞,我看干脆主动向他自首算了。一共亏空多少银子,我们垫上。我知道鼎翁在太原城几家大票号里都入了股份,这几年生了不少息,你的那一份拿出来不成问题。我的银子,兄弟捐官,儿子娶亲,都用空了,一时拿不出,鼎翁你就先借我几万吧!”

徐时霖立时叫起来:“我的银子也空了,一时也拿不出,鼎翁也借我几万吧!”

“嘿嘿!”王定安未开言先冷笑了几声,“葆翁,你这话是在逗我呢,还是真向张之洞投降?”

说罢也坐起来,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葆庚。葆庚觉得那两道目光,犹如两把尖刀似的直插进他的心窝,刺得他发痛。

“不瞒二位说,银子我拿得出,十万二十万,那些票号的老板都是讲义气的汉子,可以借给我,但这算是主意吗?葆翁呀葆翁,亏你做了这多年的方伯,你以为把挪用的银子垫补上,你就可以安然过关了吗?一个吏目或许可以免去坐班房,一个正三品的布政使还能保得住头上的蓝宝石顶子吗?辛辛苦苦混到这个地步,你就甘心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你说怎么办呢?”葆庚也知道这个法子并不好,他是想先赔出贪污款,以此来赎免更重的处分。革职是免不了的,只要不充军不囚禁,他在京师闲住两年,凭着家世背景和人脉关系,再加上大把的黄金白银,不愁开复不了。一旦开复,他确信过不了几年,这顶正三品官帽又会稳稳当当地重新戴上。当年琦善因丢失香港,先是被革职抄家,没几天又奉严旨在广州就地处决。结果,既未就地处决,也未秋后处决,发往军台效力不到一年,便赏四等侍卫,充叶尔羌帮办大臣。第二年又赏三品顶戴,升热河都统。再过三年,授四川总督,恢复头品顶戴协办大学士。五年时间,一切复原。琦善那大的罪,那重的惩罚,他靠的什么来转圜,还不是一靠家世,二靠人脉,三靠金钱。相对于琦善来说,贪污几万两银子算得了什么?作为豫亲王的后裔,葆庚深知朝廷的法典,像他这种人,只要不杀头,就一切都好办。大难到头,先设法免去皮肉之苦,才是当务之急。

“我说怎么办?让他张之洞办不成!”王定安猛地从烟榻上坐起来,一副跟张之洞干到底的气势。

“怎么个让他办不成法?”葆庚似乎从中看出一线生机。

兴许是刚才坐起太急,王定安有点气喘喘地说:“我们赶紧拟个折子,搜罗张之洞来山西一年来各种不当之事,坐他个渎职之罪,建议朝廷罢去他的山西巡抚的职务,他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

“张之洞有渎职的罪行吗?”徐时霖提出疑问。

“怎么没有?”王定安冷笑道,“私自动用兵丁下乡铲除罂粟苗,就是一条大渎职罪。你们都知道,方濬益说的,全省因此事造成的人命案就有七八起,烧去房子不下二三百间,这个罪还不重吗?”

“对啦!”徐时霖拍起手来,“这一条就够他受了。”

葆庚想起当时自己也很卖力地执行这个命令,倘若要认真清查起来,自己也逃不了责任,何况这事还要牵连提督葛勒尔,于是摇摇头说:“这事是张之洞和葛勒尔共同办的。葛勒尔是个翻脸不认人的魔头。他若知道是你我告发了他,说不定会拿刀子捅了我们!”

葛勒尔的性格王定安也是知道的,葆庚说得不错,惹恼了他,弄不好半夜被人劈了,还找不到对头。

王定安心里一阵发毛后,也不敢坚持了。

见王定安不开口,葆庚说:“我们请九帅帮办吧,若九帅出面讲话,一切都没事了。九帅一个小指头,就把张之洞扳倒了。”

“你也说得太容易了!”王定安抬起头来,面上带有几分忧郁的神情。“张之洞这个人也不是好惹的,去年他就戳了九帅一下。”

葆庚说:“九帅正好要找个借口出气呀!”

“九帅离开了山西,他又怎么好再来过问山西的事呢,得为他找个理由才是。”

“我看也不要麻烦九帅了,干脆,来它这么一下!”徐时霖咬紧牙关,伸直右手掌,用力晃了晃。

葆庚一见,顿时脸黑了,王定安也呆住了。

徐时霖走到二人的身边,三颗脑袋靠得紧紧的。

徐时霖低声说:“过几天就下手,到时朝廷查的就是命案了,谁还会再管五年前赈灾的事!”

葆庚唬得直盯着王定安。王定安木头似的立了半天后,轻轻地点了两下头。

三颗脑袋靠得更紧,说话的声音也更轻微了。

四 巡抚衙门深夜来了刺客

前几天,护送阎敬铭到京师的郭巡捕回到太原,带来阎尚书给张之洞的一封信。信上说,在拜见太后时,他已将寓居山西多年来亲眼所见的弊端,择其大者跪奏太后,还着重谈了清查藩库的事。太后用心听了奏对,说张之洞办事实在,山西大灾后尚未复原,户部要照顾山西。

张之洞读到这里,心情很激动。“办事实在”这四个字,无疑是对自己到山西一年来所作所为的嘉奖。这对参劾葆庚、王定安,以及彻底清除山西官场三十年来的这桩大积弊,是一个莫大的支持。他十分喜悦地读下去。

接下来,阎敬铭告诉张之洞,要充分利用太后“户部照顾”这道口谕做文章,将山西几桩积年未决的大弊端,如晋铁贡输一百年来脚费一直未提高等迅速奏报,我这个户部尚书将尽力来办。

这真是一件大好事!类似贡输晋铁这样的事,在山西真是太多了。山西本是贫瘠之省,银钱一向十分短缺,还要无端地增加这些负担,从而招致百姓更大的怨恨,也使得百姓更为贫困。现在,阎敬铭以户部尚书的身分,愿意出面来解决山西这些积欠的大问题,岂不是天赐良机!张之洞再次领悟到“朝廷有人好做官”这条古训,自思这几个月来对阎敬铭所下的功夫没有白费。

张之洞安排桑治平和杨锐办理此事。经过他们二人多方查寻访问梳理归纳,一共列出了十七项因公家经费不足,不得不向百姓摊派的弊政。这十七项分别为:铁、潞绸、农桑绢、生素绢、

呈文纸、毛头纸、京饷津贴、科场经费、岁科考棚费、兵部科饭食、印红饭食、秋审繁费、臬书饭食、臬府县三监繁费、土盐公用、各府州岁科考经费、交代繁费,共需银三十万两左右。

张之洞看过单子后大吃一惊。一来山西,便听说各种摊派严重,却没有想到摊派的项目这样多,为数这样大,而且大多毫无道理。十七项摊派一项一项地摊下去,无异于在百姓已经疲劳不堪的脖子上,再套上一根根要命的绳索。弊政单的最后面引了灵丘一个老农的话:“俺们老百姓好比一棵白菜,官府的一次摊派好比剥去一片菜叶,一年下来,叶子都被剥得精光,只有等死。”张之洞读了这句话,心里沉痛极了。

自古以来,朝廷设官置衙,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能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吗!可是由于机构繁多、人员冗杂,而且还要贪污中饱,老百姓的血汗膏脂几乎被榨干。官衙不但不给百姓造福,反而给百姓添祸。如此看来,这些官衙岂非不要更好!而更令人忧虑的是,朝廷首先带了这个坏头,把负担转嫁给各省。上行下效,又岂能过多地指责州县保甲?

张之洞细细地审查这些项目,其中京饷津贴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这是一项给京师低级官员的津贴费。

张之洞做过多年的小京官,深知小京官的俸禄太低。地方官吏的正俸尽管也很低,但年终的养廉费颇高,足以填补平日的亏损,而各部院小京官的养廉费却很少。握有实权的六部尚有人进贡,而号称清水衙门的翰林院、国子监则几乎无分文额外收入,这些衙门里的小官吏若不寻点歪路子,简直连一家老小的正常开支都不够。张之洞实在不明白,开国之初是如何制定这一套薪俸制度的。小京官中许多人也有权,小京官也要讲体面,当体面都维持不下去的时候,他们自然会要利用手中的权力,去谋求一己的私利,从而坏了国家的法规。朝廷订这样的薪俸制度,岂不有意将官吏逼上梁山?

朝廷直到近年来才开始给小京官发津贴。发津贴是对的,但要从国库开支,不能由各省分摊,将这笔负担转嫁各省。

张之洞虽然对朝廷这种做法不满意,但知道“撤京饷津贴”这条不能提,一提就会得罪京师所有小京官。小京官若群起而攻之,则很有可能这件事就办不成了。其结果只能是一项摊派都免去不了。不能因小失大。有的是山西省内的事,如岁科考棚费,也不应上转给朝廷。张之洞为此剔除了一些项目。剩下的如铁、绸、绢、纸等几个大项,加起来也有二十余万两银子。若能免去这些摊派,也就解决大问题了。

张之洞拿起笔来,在桑治平、杨锐报上来的禀帖上写了几句话,要他们分别就铁、绸、绢、纸几项单独拟折,属于省内的摊派,容日后逐一解决。

写完这段批语后,夜已经很深了。他离开书案,慢慢地走动几步,借以活动筋骨。这时,杨深秀推门而人。

“已二更天了,您还没睡?”

“你不也没睡吗?”张之洞案牍倦烦,正想找个人来聊聊天。“坐一会吧,我刚收到一篓我姐夫从福建寄来的铁观音,想喝吗?”

杨深秀生性豪爽,又喜欢喝茶,忙说:“福建的铁观音是天下名茶,既是鹿藩台寄来的,必定是铁观音中的极品。大人有这等好茶,我怎能不喝?”

张之洞的姐夫鹿传霖三个月前奉调四川藩司,离开福建时,特为给内弟寄了一篓新茶。两年前,张之洞还只是一个侍读学士时,鹿传霖便已是福建臬司了。这两年张之洞吉星高照,官运亨通,一连几个大跃步,而今官位已超过姐夫。鹿传霖干练稳重,一向官运好,现在才四十七岁,便已做到藩司,也算是有福之人。郎舅俩关系亲密,常有书信往来。

杨深秀刚坐定,大根便提着一壶开水进来。不管多晚,只要张之洞没有就寝,大根就不睡觉,这是十多年来的习惯。来到太原后,大根知道四叔身为一省之主,身边又无夫人照顾,便更加自觉地承担起照料四叔的一切事宜。春兰来后,也和丈夫一样,每晚都要等张之洞睡下后再安歇,为的是好随时照应。

大根泡好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四叔,一杯递给杨深秀,然后又提着茶壶出去了。

杨深秀笑着说:“福建人喝铁观音,专门有一套程序,不是这样用大碗泡。”

张之洞说:“这我知道。但那程序太麻烦,那是无事做的人想出的一套消磨时间的法子,我耐不了那个烦。”

杨深秀喝了一口后说:“这茶味是不错,真不愧为天下名茶。若是福建人泡出来的,或许会更好。”

“你这人是得寸进尺。”张之洞笑道,也喝了一口,“就这样喝,我已经很知足了。”

杨深秀说:“我刚才在杨叔峤那里闲聊,出门时见您这儿还亮着烛光,想起了一件事,要跟您禀报,不知您今夜有没有功夫?”

“什么事,你说吧!”张之洞重新坐到书案边,顺手将摊满一桌子的禀帖收拾着。

“那一年,我帮县衙门誊抄全县地亩钱谷账目时,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张之洞双目炯炯地望着杨深秀。

“闻喜县的地亩数与实际情况不符。”杨深秀一边喝茶,一边慢慢说,“首先,我看到我们青石堡的田亩数为六万八千亩,这个数目便不对,我们青石堡实有田地七万四千亩。这是家父做保长时亲自督人丈量出来的。后来我问了几个朋友,他们所在地的田亩数也比县衙门所载的要多。”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出现?”张之洞放下手中的禀帖,皱起眉头问。

“我也想过这事,为何会有六千亩的出入呢?”杨深秀略停片刻说,“后来想通了。原来,闻喜县的田亩还是道光二十二年时丈量的,距今已整整四十年。这四十年间新开了不少荒地,这些新开的荒地都没有算上。这是其一。其二,当年丈量时就不准确。许多大户人家为了少交田亩税,买通丈量人员,隐匿了田亩。这原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事,本不为怪。闻喜一县如此,其他县也差不多,全省加起来,这笔数字就不小,大为影响藩库的收入。”

“嗯。”张之洞轻轻地点头,“你说得对,看来要重新来一次丈量田亩。”

“大人这个想法太好了。”杨深秀大为兴奋起来,“四十年没有丈量了,很有重新丈量的必要。这首先是为了摸清我们山西的家底子,看看究竟有多少土地。我想,大人身为三晋的抚台,这个数字是一定要准确的。其次,山西贫困,税收主要靠的是田亩税,把多出田亩的税收上来,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好!”张之洞高兴起来,“漪村,你说的是一条增加税收的光明正道。”

“谢谢大人的嘉奖。”

“你有什么好的丈量土地的方法吗?”初为地方官的张之洞毫无这方面的经验。

“有!”杨深秀胸有成竹地说,“每每看到鱼身上长的鳞片时,我就想,难怪鱼能保护自己,原来是一片紧挨着一片,没有一丝地方裸露着,严严实实地,别的动物要伤害它,都无从着手。”

张之洞饶有兴致地端详着眼前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举人,心里想:鱼身上的鳞片谁都见过,但谁也没有从鱼鳞上得到过什么启发,这个年轻人会有什么启发呢?

“我时常想,哪天我若做上百里侯的话,一定要模仿鱼鳞片,把全县的土地一一弄清楚。”

“如何模仿法?”张之洞觉得这话说得很有趣。

“是这样的。”杨深秀不慌不忙地说,“我把我所管辖的县的地图放大,放到在它的上面可以标出每一个村庄的名字来。然后再以村庄为单位,画出它的前后左右的界线出来。这就好比一片鱼鳞。一个村庄挨一个村庄,这就是一片鱼鳞挨着一片鱼鳞的道理,不让中间有一点空隙。丈量的人员由县衙门统一派出,与所丈量的村庄的人一个都不认识。若谁与本村的人有亲戚朋友关系,则避开,好比考场上的回避一样。如此,任你哪个大户人家要隐匿土地都做不到。”

“你这是个办法!”张之洞赞道。

“每个县都重新造出一个以村庄为单位的田亩册来上报给省。”

“这个册子便叫做鱼鳞册。发明者,闻喜杨漪村也。”张之洞说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杨某荣幸之至!”杨深秀也大笑起来。

杨深秀离开好一会儿了,张之洞还处在兴奋之中:罂粟苗已全部拔除,鸦片烟已全面禁止,库款清查已初见成效,山西几个大积弊的革除也已得到朝廷的重视,杨深秀的鱼鳞册点子也出得好,完全可以照此办理。来到山西一年多了,虽然不尽如人意之处还很多,但所办的几件大事看来进展都还顺利。首任疆臣,便能有如此政绩,也可聊慰平生。张之洞想,做个地方大员也没

有多大的难处,朝廷有人撑腰,身边有人扶脚,这是两大关键。有了这两条,地方大员就可以做得堂堂皇皇风风光光。远处传来一声鸡鸣,估计将到三更天了,他赶紧吹灭蜡烛,上床睡觉。

张之洞身体素来不太强壮,但精力却特别旺盛。来到山西后,更觉各种政务千头万绪,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不吃不睡不休息,都有处理不完的公事。山西官场疲沓懒散,他更需以本身的勤于王事来作表率,于是给自己立下规矩:每天丑正二刻起床,寅初阅公牍,辰初开始见客,中午不休息,下午继续办公,亥初就寝。一天睡觉不到三个时辰,好在食眠很好,一天的繁杂能应付得游刃有余。张之洞这种过人的精力,令他身旁的僚属个个佩服而自叹不如。

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被窗外的金属碰撞声惊醒。他慌忙下床,推开窗门看时,只见两个黑影正在灰蒙蒙的月色下拼死格斗。手无缚鸡之力的张之洞给惊呆了。

略为定定神后,他看清了,那个挥舞着铁链子的正是大根,然则大根是在跟谁厮打昵?是窃贼,还是刺客?大根武艺好,~根铁链,上下左右挥舞着,犹如一条蟒蛇缠身,使得对方攻不进来。对手也是个强者,一把刀前后砍杀,寒光闪闪,犹如魔鬼的长大獠牙凶恶可怖,步步向大根进逼。眼看着大根不能一时取胜,张之洞顾不得巡抚的尊严,对着窗外大声呼喊:“来人呀,有贼!”

拿刀的汉子猛听得这一声喊叫,心一分神,手便乱了阵势,趁着这个当儿,大根挥起铁链打过去,正打在那人的右手上。“哐啷”一声,刀子掉在青砖地上,那汉子拔腿就向院墙奔去,企图跳墙逃走。这时,住在前面签押房隔壁的杨锐、杨深秀等人,正拿着棍棒走出。大根大叫:“拦住贼,莫让他翻墙!”汉子见又来了几个人,心有点慌,正想换一个方向逃命时,大根已赶上来,铁链一甩,打在那人的大腿上,那人随即仆倒在地。杨锐等人追上来,一起把那人抓住了。

此时,整个巡抚衙门都闹腾起来,平时接待客人的花厅灯烛辉煌。张之洞端坐在居中的太师椅上,怒目注视被五花大绑押上来的贼犯。那人浑身着黑色夜行服,年纪在四十岁左右,一脸横肉上长满络腮胡子,尽管竭力装出一副镇定的神态,却掩盖不住两只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惊恐之色。大根使劲将贼犯的两肩一压,那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张之洞瞪起两只长大的眼睛,粗短的眉毛锁成两个黑团,硕大的鼻子挡住了从右边照过来的烛光,使得左边的脸黑沉沉的。杨锐偷眼看张之洞,一向蔼然可亲的恩师,今夜居然这般森猛威严,心里不免冒出几分畏惧来。张之洞用力拍打着太师椅扶手,大声吼道:“你是什么人,深夜拔刀到巡抚衙门来做什么?”

那人望了一眼张之洞,低下头来,紧咬着嘴唇不开口。

张之洞气得又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事的?”

那人还是不开口。

大根气道:“打他一百棍子,看他说不说话!”

说罢,抄起杨锐手中的棍棒就要打下去,张之洞制止了他。张之洞强压住满腔怒火,声音略为放低了些:“你知不知道,深夜拔刀闯巡抚衙门,犯的是杀头示众的死罪?”

那人抬起头来,两眼放出一丝悲怆之色来,嘴皮动了两下,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没有做声,又把头低了下去。

闻讯急速赶来的桑治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对张之洞说:“此人看来不是一般的窃贼,不如暂时不审,先关押起来,明天再说。”

张之洞也看出事情颇为蹊跷,同意桑治平的意见,将贼犯交给杨锐看管,又命令所有人不得将今夜发生的事向外泄漏半点,

然后吩咐熄灭灯烛,各自照常安歇。

次日清晨,张之洞来到签押房里批阅公文。一尺余高的公文堆上打头的是一份信函,上面写着:巡抚张大人亲肩。张之洞顺手拆开,抽出信纸来。“潞安府教民宁道安谨禀张抚台”,刚看了这一句,张之洞便气得看不下去了,心里想:一个小小的百姓,只因信了洋教,便仗着教堂的势力,眼睛里就没有府县父母官了,动辄径向巡抚上书,岂有此理!此风决不可长。他提起笔来,在上面批道:“原信掷回。该教民既住潞安府,有事则向长治县衙门禀报可也。”、

正在气头上,杨锐神色慌乱地走了进来,双腿跪下,带着哭腔说:“昨夜的贼犯突然死了。学生看管不严,请老师惩处。”

“什么!”张之洞霍然站起,大为光火。“贼犯死了,怎么死的?”

杨锐被张之洞的神情吓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颤颤抖抖地说:“昨夜奉老师之命,我将贼犯押到一问堆放碎煤的杂屋里,看着他。不一会,那贼犯便闭着眼睡觉了。学生困乏得很,看他睡觉了,以为无事,便回房上床睡了。一早醒来赶到杂屋,发现他已死了,便赶来报告。”

这个贼犯深夜来巡抚衙门究竟要做什么也没弄清,说不定这后面有着很复杂的背景,正要审讯清楚,怎么能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个杨叔峤,真是年轻不晓事!他狠狠地盯了一眼杨锐,气呼呼地擦身而过,手臂将学生撞倒在地上。他头都不回一下,直奔杂屋而去。杨锐爬起来,顾不得头被地砖碰得生疼,一路小跑地跟在老师后面。

杂屋里外已围满着人,见巡抚来了,忙让开一条路。张之洞来到贼犯尸体边,桑治平正在过细地验看着。死去的汉子手脚蜷缩,脸色青黑,嘴唇乌紫,鼻孔和嘴角边有凝固的血痕。桑治平扯了下张之洞的衣袖说:“我们到签押房里去说话吧!”

张之洞点点头。二人来到签押房,桑治平将门窗关紧,悄悄地说:“这是件怪事。”

张之洞脸色绷得紧紧地说:“杂屋的门窗都是关得紧紧的,看来这人不是被别人害死的,是自寻短见。”

“从现场看,此人是吃随身所带的砒霜死的。”

“这样说来,此人是预先就为自己准备了死路。”张之洞摸着瘦瘦的下巴,苦苦地思索着,“他到衙门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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