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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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这不是一个偷东西的贼,而是别有目的。”桑治平慢慢地分析,“说不定他是来窃取某一件重要的公文,或是想打探某一件秘事,甚至也可能是刺客。若是刺客,他不会冲着别人,很可能就是冲着你。”

张之洞凝视着桑治平说:“不是通常的贼,这点看来可以肯定。倘若是盗贼,是决不会预先把毒药藏在身上,也决不会未经审讯就自己去寻死。要说是窃取公文,我这里有什么公文值得别人冒死来窃取呢?要说是杀我的刺客,那我又结怨于谁呢?”

“你结怨的人还少了吗?”桑治平笑道,“你毁掉罂粟,断了多少人的财路?你禁食鸦片,使多少人翻滚在地,难熬烟瘾?你清查藩库,又会发掘多少人的隐私?”

桑治平这番话,说得张之洞背上凉凉的:“如此说来,此人是来杀我的刺客。”

“十之七八有可能。”从昨夜到今晨所发生的事情,经过这番思辨后,在桑治平的脑子里已渐趋明朗了。“据大根说,此人武功不错,刀法有路数,是武林中人物。看来他本人不一定与你结怨,而是受人重金所聘,并有约在先,不成功则一死了之,决不留下活口。我在江湖上混过。江湖上讲的是义气,重的是诺言,这种人不少。”

张之洞点点头说:“你分析得有道理,但总要寻点蛛丝马迹出来,破了这个案才好。你有什么法子吗?”

桑治平思考半晌,说出一个办法来。张之洞颔首认可。

五 刺客原来是藩司的朋友

半个时辰后,巡抚衙门左侧搭起了一个草棚,那个死去的汉子被抬进草棚里,旁边有两个持刀的士兵看守着。草棚边贴着一张告示:昨夜一男子猝死于此,其亲友可来认领,知情者可提供线索。在草棚对面一家临街小酒店里,桑治平、杨锐、大根等人在酒桌喝酒,眼睛则死死地盯着草棚这边的动静。

草棚边看告示看死人的很多,但没有一个人表示认得此人,更元人出面认领。桑治平等颇为失望。午后,大根突然指着一个人对大家说:“那人我好像见过面。”

顺着大根的手势望过去,桑治平和杨锐看见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在告示边足足站了一袋烟工夫,然后又走进草棚,对着躺在凉床上的死者,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

桑治平问大根:“这个人是哪里的,你想得起来吗?”

“好像是藩台衙门里的人。”大根一边盯着那人,一边在死劲回忆。“是的,我想起来了。有一次,四叔和葆大人在臬台衙门议事,我在门房里和守门的郝二爷聊天时见到此人。他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进门时对郝二爷打了声招呼,说是给葆大人送衣的。这人进去后,我问郝二爷此人是谁,他说是葆大人府里的仆人。过一会儿,那人空着手走出来,我又看了一眼。不会错,正是那天给葆大人送衣服的人。”

正说着,那人从草棚里出来,走了。

一个念头冒出桑治平的脑海:死者莫不与藩台衙门有关?隔一会又想:说不定这个仆人路过此地,顺便看看热闹。

第二天,桑治平等人又都早早地来到小酒店,暗中观察街对面的情况。辰初时分,忽然急急忙忙地走来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分开众人,一见死者,便大声哭喊起来。哭了几声后,她离开草棚,从附近纸马店里买来一些纸钱和蜡烛线香,在死者的身旁点起香烛,将纸钱一张张地焚化着,阴着脸,既不哭,也不说话。那女子一气烧了两大沓纸后,还在烧。杨锐说:“这个女子与死者关系不一般,可以从她身上找到线索。”

桑治平说:“你们坐在这里继续盯着,我过去看看。”

桑治平过街来到草棚里,对那女子说:“我是巡抚衙门里当差的,你跟我到衙门门房里来一下。”

那女子也不说话,跟着桑治平走。

来到衙门门房里,桑治平对年轻女子说:“死的人是谁?你是他的什么人?你要对我说实话!”

那女子沉默半天后才开口:“老爷,那人我虽然认得,但这半年来我和他没有交往了。我只知道他叫华山虎,干什么谋生,哪里人,家里情况如何,我一概不知。”

桑治平仔细看了女子一眼。这女子二十多岁年纪,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心里想:大概是死者姘头,这是一条线索,可以追下去。

“那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女人低着头,沉默片刻后说:“我是暗香楼的妓女,他是到暗香楼来时认识的。”

噢!原来是妓女吊嫖客,这倒少见。通常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眼前这个婊子,看来还是有情的。桑治平下意识地又看了她一眼。

“他既是个嫖客,你为何要来给他烧香焚纸?”

“他虽是个嫖客,我敬佩他武功好有本事,又大方讲义气。有次我跟他说我母亲生病,家里穷无钱医治。他一听说,立刻就把身上的二十两银子全给了我。我感激他,所以昨天听一个姐妹说,巡抚衙门口死的人像是华山虎,我今早就来了。”

桑治平是一个立身严谨的人。他瞧不起妓女,也瞧不起嫖客,尽管浪迹江湖多年,却从不眠花宿柳,保持着清白之身,听了这番话后,多少改变些对妓女嫖客的歧视态度。

“你对华山虎的情况,真的一无所知?”

“是的,老爷。我和华山虎半年前只有过四五次接触。他都是傍晚来,天一亮就走了。他不喜多说话,我也不好多问他。”

“那你怎么知道他武功好?”桑治平追问。

“一天夜里,有几个无赖在暗香楼闹事,他出去了,只三拳两脚就把那群无赖给撵走了。第二天院主说,那汉子好武艺,他若是肯替我们暗香楼当保镖就好了。”

桑治平见这妓女说话还实在,便松下脸来,换了一种口气说:“华山虎与你有旧情,现在他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心里也难过。我们为他陈尸巡抚衙门外,也是想招来他的亲人和朋友,以便将尸体领走。你能不能回忆下,华山虎说起过他在太原府有些什么交往吗?”

妓女又低下头来,抿着嘴回忆,好半天才说:“他很少说话,所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朋友在太原府。只有一次夜深了,他敲开暗香楼。我对他说,哪有半夜来妓院的,假若今夜我床上睡了一个客人,那你不白来了?他说,在藩台衙门喝酒喝晚了,想看看你,你若有客人,我走就是了。我听了这话,心里暖和。不瞒老爷说,那时心里想,若华山虎不嫌我,我真的有心跟着他。可惜,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来暗香楼了。”

“在藩台衙门喝酒”,这句话引起了桑治平的注意,联系到大根所看到的葆庚家的仆人,桑治平的脑子里有了一个猜测。

他严厉地盯着妓女:“你讲的都是实话?”

那妓女忙磕头:“老爷,您是官府里的人,我怎么敢在您的面前说谎话。不信的话,您可以到暗香楼去问。”

“好吧,你去吧!”

妓女刚走,大根便进来说:“桑先生,我刚才又看到葆大人家那个仆人了。”

“又是昨天那个人?”

“正是昨天那个人。他在草棚内外看了一下,没有呆多久就走了。”

看来,葆庚在关心着这个华山虎!刚才脑子里的猜想得到初步的证实。

桑治平决定再将华山虎的尸体摆一天。第三天,看的人明显减少了,很多人都是向草棚瞟一眼后,便匆匆离开不再停留。桑治平、大根仍在对面小酒家注视着,没有看出别的什么异常的情况。将近傍晚,他们第三次看到葆庚家的仆人和别的过路人一样,从草棚旁匆匆走过。晚饭时,杨锐从暗香楼回来告诉桑治平,鸨母所说与妓女说的没有多大的出入。桑治平于是吩咐将华山虎装入棺材埋掉。

夜里,他来到张之洞的卧房里,禀报三天的观察和调查,并说出自己的推测:被妓女称为华山虎的死者,很可能是一个流落江湖的武林中人,被葆庚用重金收买来巡抚衙门行刺。葆庚应深知华山虎有武功又有江湖人的侠义,才敢于用他。行刺前,双方必定立下了重誓:不成功则自杀,以此换取葆庚对其家人的酬金,其家人也保证永不公开此事。

精通典章满腹诗书而对江湖黑幕一无所知的清流巡抚,听完桑治平这番分析后惊住了,心里想:葆庚身为朝廷方伯大员,怎么可以与江湖浪人勾结起来,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真是匪夷所思!

桑治平继续分析:“华山虎三字,应不是此人的真姓名而是绰号,或许他的籍贯为陕西华阴一带,或许曾在华山落过草,很可能不是山西人,而是陕西人。”

“葆庚来山西之前是陕西的臬司。”张之洞插话。

“这就对了。”桑治平点点头说,“说不定正是葆庚在陕西臬司任上与华山虎结识的。臬司负有保护地方安宁之责,故不少桌司都与省内的黑道巨头有暗中联系。黑道巨头保证不给臬司添乱子,臬司则保证给黑道巨头以官府庇护。这就是老百姓所说的官匪一家。看来葆庚是深悉此道的人。”

张之洞听了这话后又是一惊。他很佩服桑治平对世道的深切了解,把这位正邪两道都通的人物请来山西做助手,的确是做对了。

“你刚才说的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张之洞笑着说,“我对江湖黑道是一点都不懂,多亏你阅历丰富。你看,我们要不要派人到华州一带去查访查访呢?”

“依我看不要去了。”桑治平沉吟片刻说,“一是查访不出个名堂来,二是也没有这个必要。华山虎已死,常言道死无对证,人一死,什么话都说不清了。这就是灭口的作用。这一招是十分毒辣的,没有几千两银子做不到这一步。我相信我的分析是对的,这种分析只能存入你我之心,对任何人,包括杨锐、大根都不能说。葆庚之所以派人行刺,无非是冲着清理库款而来的。他的贪污因此而进一步证实。他用重金雇刺客,出此下策,成则将转移朝廷的视线,又给继任者一个颜色看,使他们不敢再清查下去。十多年前江宁校场上的那场命案,香涛兄你大概还记得。”

“你说的是张文祥刺杀马新贻的案子?”

“是的,就是那场刺马案。”桑治平神色平和地说,“张文祥后来是被活活地剐了,当时围观看热闹的不下万人。那时我正在苏州子青抚台衙门里,他要我去江宁看看。刺客张文祥真是一条汉子,一刀刀下去,一块块血淋淋的肉提起,他硬是一声都没有吭,直到血肉模糊气绝身亡为止。张文祥虽剐了,但案子并没有审出个结果来。有说张文祥是捻寇的,有说是长毛的,也有的说是洋教堂收买的刺客,传说纷纷,使得继任江督曾国藩对漏网的长毛捻寇不敢再搜捕,对教堂更是客客气气的。曾国藩是什么人?他都因马案而战战栗栗,何况别的继任者!所以自古以来刺客不绝,其原因就在于此。即使不成,也会给当事者一个很大的打击,有的人便会因此而及时勒马,改弦易辙。”

张之洞气愤地说:“葆庚想以此来吓唬我,他看错人了。我张某人虽没有武功,胆气却是有的,大不了一死嘛!人孰无死,为朝廷惩贪官,为百姓伸正气而死,正是死得其所。”

“壮哉!”桑治平禁不住击节称赞,“你有这种气概,世上什么事都能办了!”

张之洞说:“昨日马丕瑶对我说,又查出葆庚和王定安的两桩大事。”

“什么事?”

“前年,曾沅甫已离山西而卫静澜未来接任期间,葆庚曾代理巡抚之职,先后放银六十余万两,其中大部分不应该放。如提塘赵嘉年的二万五千两欠款、参将王同文的一万八千两欠饷,以及总兵罗承勋的二万七千两欠饷,都是别有原故而不当放的。葆庚利用手中的职权,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发放。有人揭发,葆庚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赵嘉年等人许给他至少一成的回扣。

若按此计算,葆庚在这三人身上可得七千两银子的回扣。国家的银子通过这番手脚,就转变为他私人的财产了。王定安也学样。他在署理藩司期间,放银三十万两,其中至少有十万两是不该放的。王定安从中获得不少好处。马丕瑶还说,他们已暗中查访到,省城各局,王定安是无局不列衔,无局不主稿。这个人是贪得无厌,贪得卑鄙,士林骂他是山西第一条大蛀虫,一日不清出王定安,三晋便一日不得安宁。”

桑治平说:“过些日子,京师参劾折出来后,朝廷一定会派员来山西查访,这些都是很好的佐证材料。”

张之洞说:“我对马丕瑶说了,要把事情做得扎扎实实的,让葆庚、王定安在铁证面前不得不低头认罪。天大的事有我张某人一身担当,你们只管放心去做。”

“有你这个态度,马丕瑶他们做起事来便没有顾虑了。”

“仲子兄,”张之洞站起身来,将一只手搭在桑治平的肩膀上,动情地说,“我张之洞做了多年的清流,素来与贪赃枉法者势不两立。往日在京师每具这种参劾折时,心里就想到,哪一天我不再凭这一张纸,而是凭一方实权在握,亲手为国为民清除蠹虫就好了。今日我蒙太后、皇上之恩,为朝廷巡抚三晋,正是手握一方实权之时,眼见得在我的眼皮底下,有这样几个食皇家俸禄而干犯律法的属吏,我倘若因他们身处高位而畏缩,因他们收买刺客行凶而胆怯的话,我不但对不起圣贤的教诲和太后皇上的恩情,辜负了三晋一千万百姓的厚望,即使想起当年的一己之愿,也会羞惭满面,问心有愧。仲子兄,去年在古北口,你与我约法三章,其中第二章就是每年要为百姓办几件实事。这清除贪官污吏,便是为百姓办的最大实事。不管有多大的困难,我都要把这桩大事办好办彻底。”

桑治平激动地握着张之洞的手说:“跟着你这样的巡抚办事,我桑某即便累死也会含笑九泉。”

六 借朝廷惩办贪官之机,张之洞大举清查库款整饬吏治

这些日子,张佩纶、陈宝琛参劾山西藩司葆庚、冀宁道王定安的折子,成了朝廷上下议论的热点。地方官员荒废政务、吸食鸦片、结党营私、贪污中饱等等,几十年来已成司空见惯之事,大家见怪不怪,已提不起谈论的兴趣了。但贪污救灾款,且为数如此之大,贪污者官职如此之高,却极为少见。持身清廉的官员对此愤慨自然不消说了,连那些不拘小节、宦囊不洁的官员也感到气愤:别的钱腾挪几个尚可原谅,这是救命的钱呀,怎能昧着天理良心,如此胡来?一时间,葆庚、王定安成了官吏们的众矢之的。慈禧、恭王也很恼怒,连十二岁的光绪小皇帝也气得说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话来。

慈禧和恭王商量后作出两个决定:一是命令山西巡抚张之洞火速查明葆庚等人的实情,二是就近垂询寓居山西十多年来京不久的户部尚书阎敬铭。

阎敬铭心中早已有数,召对之时,不仅证实张佩纶、陈宝琛的参劾有据,而且还向太后禀奏在晋期间的亲见亲闻,为前几年山西腐败的吏治提供不少新证据。

接到查核葆庚一案的上谕后,张之洞立即命令马丕瑶、杨锐等人,将半年来明察暗访所积累的一切,详详细细地条贯清厘,写成一份厚达百余页的佐证,派人护送进京。

这份佐证一到军机处朝房,葆庚、王定安等人狼狈为奸贪赃枉法的罪行便铁证如山了,秉政的恭王下令革去葆庚、王定安的职务,锁拿来京,交刑部审讯严办。

这时,又有一个名叫李肇锡的御史,因素来看不惯曾国荃倚老卖老的作派,便借着这个机会参了一折,说曾国荃滥保匪人误国害民,应一并严惩,以为大臣荐人之戒。吏部堂官中也有讨厌曾国荃恃功骄慢的人,便作了一个“降二级调用”的处分,呈请慈禧裁决。此时,因越南与法国发生冲突,广西边事紧急,粤督一职顿时显得更加重要。尽管慈禧一向不满曾国荃的骄纵疏懒,极想借机杀一杀他的威风,但考虑到一旦战火燃起,还得倚仗这位能打硬仗的曾老九,便加恩改为革职留任,仍在粤督位置上不动。

连功勋显赫的曾国荃都受到了处分,可见慈禧对山西贪污救灾款一案的恼怒,以及惩办的决心。葆庚想以打击张之洞来自救的路子,显然已成死胡同。受王定安收买原拟弹劾张之洞渎职的几个御史,也悄悄地把已拟未发的奏稿烧掉了。

刑部审讯后定案:葆庚革职,充军新疆,永不回京;王定安革职,监禁十年。按理说,刑部的量刑太轻了,但如此处置,已是对张之洞抚晋的极大支持。张之洞借着朝廷的这股春风大张旗鼓地做了两桩大事:一是彻底清查藩库,并扩大到全省十八府州及六十余县的库房账目,严惩所有犯有贪污挪用罪情的官吏。桑治平提醒他,自古以来,法不责众。山西全省官吏,程度不等地犯有贪污挪用情事的在半数以上,此令若下,这些人都会在惩处之列,整个山西官场则将瘫痪;甚或他们背地里勾结联盟,清库一事则成敷衍过场。两者都对大局不利。不如总大纲而宽小过。凡牵涉到葆庚、王定安贪污救灾款的,限三个月内主动坦白,将所贪污的银子如数缴还,并加三成罚金,照办者一概免于处分。各府州县库房在半年内清查期间,凡将所欠公款如数归还的,都不算贪污挪用。山西眼前最缺的就是银子,如此网开一面,数月之内将会有二三百万两银子入库,省内各项兴作办起来就容易多了。

桑治平这个主意虽有以罚代法之嫌,但于实际有补。权衡利弊,张之洞还是采纳了。

第二桩大事,便是借此整饬吏治。对于少数几个与葆庚、王定安关系密切,贪污救灾款数目较大民愤也大的徐时霖一类的官员,张之洞不待他们主动交代,便先行传讯,停职审查,报请朝廷。又劝告一批年老体弱糊涂昏庸的州县官员主动提交辞呈,以保全他们的体面。然后,又将一批确实清廉自守为官有方的各级官员,上奏太后、皇上,请予嘉奖升迁。

如此一罢一升,果然对山西全省官场震动巨大,几十年来所形成的贪污腐败、疲沓懒散的积习,顿时为之一扫,暮气沉沉的三晋官场,开始吹进一股新鲜气息。

来到山西不到两年,便有这样的政绩,张之洞更相信自己具有人所不及的治国大才。他不满足山西一隅之地,他的眼光从来都在关注着整个中国的政局。他记得阎敬铭曾经说过,胡林翼事业的成功,一是风云际会,一是众人相帮。风云际会是天时凑泊,天时不是自己所能创造的,关键在善于把握,至于如何才能得到众人之助,则完全是属于自己的学问了。

一年来,张之洞把阎敬铭赠送的两百万言的《胡文忠公遗集》,细心地通读了一遍,揣摸出这得人的学问主要在识人、荐人、用人几个环节上。曾国藩曾经这样概括胡林翼这方面的长处:识才于微末,荐贤满天下,用人以诚心。亲手宰理一省政务,实实在在办理几件大事后,张之洞从心里佩服曾、胡这种过人的贤者器宇。现在自己身为封疆大吏,具备了荐贤的资格,张之洞决定向太后、皇上上一个荐贤表,一来为朝廷举荐美才,为国尽责,二来也替自己广为联络贤俊,以通声气,且市恩于先,今后一旦担负更大的职务时,可得到他们的真心支持。

他将自己多年来所熟知,以及虽未见面但对其人品学识才干有所闻者列了出来,这些人物包括张佩纶、陈宝琛、于荫霖、马丕瑶等,一共五十九人。张之洞认为,这张人才表已将天底下才未尽用的人物都囊括殆尽。太后若能将这些人一一擢升,摆在最能发挥其才干的位置上,则大清朝将可指日大治。

拜发了这道荐疏后,张之洞心里有一种贡献和布施之感,情绪上很是惬意。这些天来,由于吏治得法,公务多暇,作词臣学官所养成的吟诗作文的雅兴又渐袭心头。

正是天高气爽的仲秋,夜幕刚合,天上便早早地挂起一轮明净如洗的银盆,将融融清辉无私地洒向人间,并州古城笼罩在一片温柔飘逸的气氛中,显得端庄安详。

灯下,张之洞正在磨墨凝思。突然,他觉得心灵中若有几点光亮在跳动,如同电之光石之火似的。过去,在夜阑更深之时,他每每有这种灵感冒出,便常常效法陆机,以一种演连珠体裁记下来。他的连珠诗或骈或散,或押韵或不押韵,不刻意追求遣辞,重在达意。这种连珠诗已积累达三十余首了。今夜的灵感是由荐贤疏而引起的,对人之才干见识,蓦然间有一种新的体认.遂铺开纸,将这稍纵即逝的心灵火花记录下来:

螣蛇无足飞,鼯鼠五技穷。

士贵知道要,不在夸多通。

赵武言语讷,曹参清静宗。

周勃少文采,汲黯号愚忠。

诸葛尚淡泊,魏徵称田翁。

晁桓两智囊,均不保其躬。

曼倩最多能,屈身滑稽中。

刘鄂饶百计,夹河终无功。

惟静识乃远,惟朴力乃充。

吾闻柱下史,无名道犹龙。

写完后,他将自己即兴创作的这首连珠诗又吟诵了两遍,自我感觉颇为得意。是的,才有大小之分,才亦有花哨与实在之别。治国之具要的是大才实才远见之才,赵武、曹参、周勃、汲黯、诸葛、魏徵,都是历史上有实在建树的治国大才。而其才之修炼,一在于心境上,不汲汲于一时之功名利禄而淡泊宁静,因此能识大识远;二在处事上,不求一时之哗众取宠,而求实实在在为社稷苍生谋求福祉,不求头顶上的五彩光环,而求脚底下的坚实基础。此即惟朴素乃长久之道理。

张之洞想,这首连珠诗明天让杨锐他们多抄几份,分送给衙门里的幕友们。还可以赠给晋阳书院的学子们,让他们在求学期间便明白这个道理,今后不入邪径,少走弯路。

正在浮想联翩之时,一阵清幽绵远的琴声,被夜风轻轻地从窗外送了进来。张之洞知道,这是佩玉在弹琴。这一年多来,佩玉给张之洞帮了很大的忙。她关心疼爱准儿。准儿仿佛有先天的灵感,对七弦琴有着浓烈的兴趣。这让张之洞欣慰不已。

佩玉间或也会屏息静气地弹上一曲,借以抒发胸臆,倾吐情愫,这常常是在夜色阑珊之时。为了不影响张之洞和署中的执事人员,佩玉总是把门窗关得紧紧的,把声音尽量地压低,低得只有她一人听到。此时的琴音,仿佛不是从她手指下拨出,而是从她的心灵中进出。她的整个心境,乃至窗外的溶溶夜色茫茫寰宇,都与这心中的乐声汇合在一起。这样的时刻,她总有一种生命与造化合为一体的静谧宁馨之感。其妙处只在自我体会之中,实在难以言传笔述。有一次,她把这种感觉说给父亲听。父亲说这种感觉古人早已有之,陶渊明的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佩玉听了父亲的话很欣慰,于是更自觉地多创造出这种意境。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心境在净化,

在升华。音乐,给她坎坷的年轻生命带来极大的慰藉。

偶尔,在夜色深沉的时候,张之洞也会听到这种琴声,它渺渺袅袅飘飘摇摇,似有似无,若断若续,仿佛是从天庭传下来的神仙之曲,又像是遥远的山谷里传出的流泉之声。他知道那是佩玉在弹琴,但政务太杂太纷太乱了,以至于他几乎没有心思来欣赏这曾给他以奇妙享受的琴曲。

今夜,或许是琴声比往日响亮,或许是清秋之夜更易激起独居人的情思,或许是政务初见头绪,使得执政者的心情轻松闲逸。张之洞禀赋中的文人气质,被这琴声重重地撩拨起来。他终于不能自已,离开书案,向佩玉的房间走去。

七 秋夜,女琴师的乐理启发了三晋执政者

“你的琴是越弹越好了。”张之洞推开佩玉的房门,微笑着跟女琴师打招呼。

佩玉正陶醉在自我营造的艺术世界里,突然被耳旁的这句话所惊醒。她带着三分惶恐起身弯腰:“佩玉不慎,惊动了抚台。”

她抬起头来,果然见有一扇窗户被风吹开。她暗暗责备自己粗心,脸上不觉飞上一片红云。就这一瞬间,四十六岁的抚台蓦然觉得素衣布履的女琴师其实也妩媚动人,一股强烈的与之交谈的愿望在心里油然而生。

“佩玉,这一年来,准儿多亏了你的呵护,我很感激你。我平日太忙,很少关照你,还望你能体谅。”

这样一个雷厉风行铲罂禁烟、铁面无情惩办贪官污吏的抚台大人,竟也有细腻的儿女之心,能说出暖人心窝的话,佩玉一时甚是感动。

“大人客气了,小姐清纯可爱,天资聪颖,我能有幸与她为伴,这是上天赐给我的缘分。”

佩玉说的完全是心里话。六年前,她丧夫失子,这惨烈的打击,时时刻刻如沉重的乌云罩住她的心,她很少有欢快的情绪,几乎夜夜梦中与丈夫和姣儿在一起,望着儿子如朝日般的面孔,她心里甜得如注满了蜜糖,然而一觉醒来,屋内空空,床头空空,她不免又悲从中来,清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枕上,直到天明。

这一年来,她天天看着准儿,越看越觉得像自己的儿子,模样儿像,笑声像,连脾气性情也像。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我的儿子怎么会跟这个小姐一个样?莫非这准儿就是我夭折的儿子的投胎?莫非老天爷有意如此安排,让儿子换作女儿身回到我的身边?佩玉成天这样痴痴地想着,日子一久,准儿就变成了她的亲生似的,她把自己山高海深般的母爱全部浇注在准儿的身上。这几个月来,她居然很少再梦见自己的儿子了。她更加确信,准儿就是儿子的转世。

听佩玉夸女儿聪颖,张之洞很高兴,问:“准儿能认多少字了?”

佩玉答:“近半年来,我每天教她认三个字,三天一温习,十天一复习,一月一考试。一个月下来,小姐把所教的字都记住了,半年里小姐已学会三百字了。”

前学台对女儿的认字成绩很满意,又问:“我常听准儿哼着儿歌,这也是你教给她的吧?”

“是。”佩玉答,“小姐天性于诗词悟性高,一首五言绝句,也只读两三遍,便能朗朗上口,读四五遍就记下来了。佩玉向大人恭喜,要不了十年,小姐准是压倒曹大姑、谢道韫的女才子。”

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一阵后说:“曹大姑、谢道韫古今能有几个?我也不指望她成为才女,只是长大了能读点诗文,怡情养性罢了。”

稍停一会,又问:“准儿的琴学得怎样?”

佩玉说:“她在琴弦音乐方面似有天赋。我还只教她个把月,便已能上手了,弹出几个音调来,还很像个样子。”

张之洞点头说:“我原来想让她再大些才学琴,她既有兴趣,早点学也好。对准儿的弹琴,我倒是寄予大的希望,盼望她今后能像你一样弹出动听的乐章。”

佩玉忙说:“我天性鲁钝,不能成器。这几年勉力为小姐打点基础,日后望大人再访求名师指教。小姐今后的琴艺,定会十倍百倍高出我。”

“哦,哦。”张之洞边听边点头,说,“其实,我也不指望准儿今后的琴艺如何出色。自古以来,色艺俱绝的女子,大多坎坷磨难,反而不佳,也不过是愿她今后能借琴曲和谐家庭陶冶心境罢了。”

张之洞这几句话触动了佩玉的心思。她突然想到,自己仿佛就是古来那些色艺俱佳而命运不好的女子,一时情绪骤然冷落下来。

“爹!”

准儿一觉睡来,见爹爹坐在房里,有点奇怪,她擦着眼睛,转过脸对佩玉说:“师傅,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穿着花花绿绿的袄子,头上戴着珠花,真好看!”

准儿这句稚气十足的话,说得佩玉笑了起来。她走过去,俯着身子问:“是不是口渴了?我给你端点水来。”

“我想喝点水。”准儿说着从被窝里爬起,佩玉忙给她披上衣服。准儿对父亲说,“爹,师傅说过年后就教我弹大曲子,还说大曲子如果弹得好,天上的凤凰都会飞下来听。爹,凤凰真的会飞下来听我弹琴吗?”

张之洞听了女儿的话,心里十分欢喜,说:“会的。只要你把琴弹得非常非常好,凤凰就会来听。”

佩玉端过一杯温水来,准儿喝了一口,不再喝了。她瞪起乌黑的大眼睛问佩玉:“师傅,你的琴弹得好,凤凰飞下来听过吗?下次凤凰飞下来时,你喊我看,好吗?”

佩玉笑着说:“师傅的琴弹得还不好,凤凰还从来没有飞下听过。以后准儿的琴弹得会更好,那时就会有凤凰来听了。”

“真的吗?”准儿将信将疑。

“真的。”佩玉坚定地回答。

“睡吧!”张之洞过来摸着女儿的头,充满慈爱地说,“睡吧,明天早早醒来,跟着师傅好好地学,说不定哪天凤凰就飞下来听你弹琴了。”

准儿脱衣重新睡下,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红袄珠花,凤凰来仪。准儿天真无邪的童稚心愿驱散了佩玉心头瞬时飘过的阴影,心情又恢复了抚琴时的平静。

“佩玉,你几岁学的琴,谁教的?”准儿对琴所表现出来的热情,进一步激发张之洞今夜与女塾师谈话的情绪。

“我也是小姐这么大年纪开始学琴的,师傅就是我的父亲。”

“哦,你这是家学了。”张之洞微微地笑了一下。

“听我母亲说,父亲年轻时不仅书读得好,琴更弹得好。父亲家清贫。母亲家较为殷实,外祖父为母亲寻了一个富贵婆家,但母亲不愿意,为父亲的琴声所迷恋,一定要嫁给父亲。外祖父坚决不同意,母亲便在家绝食。外祖母疼爱女儿,说服外祖父勉强同意了。但外祖父心里始终不愉快,母亲出嫁时,嫁妆很少,以后也不让我的父亲登门。父母亲一气之下,便离开老家商州府,从陕西来到山西。从那以后,他们便漂泊异乡。尽管几十年

来生活贫苦,但母亲至今不悔她当年的选择。”

“你的母亲是个有志气的女子!”张之洞脱口赞道。

“我原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但他们都在很小时就夭折了,父母亲便把全部疼爱之心都放在我的身上。我从小和母亲一样,喜欢听父亲的琴声。夏夜的麦场上,冬日的炉火旁,我们母女俩紧挨着听父亲弹琴。在琴声中,我们忘记了贫困,忘记了忧伤,也忘记了人世间对我们的许多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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