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唐浩明作品张之洞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刘森忙站起,又兴奋又紧张。众士子也都在想:抚台大人会给他一个什么奖赏呢?

“漪村,你拿纸笔来!”

杨深秀从书架上拿来笔墨纸砚。大家知道抚台要写字了,忙将碗筷收拾好。

杨深秀把纸铺开。张之洞拿起笔来,沉吟片刻,在纸上写下七个劲爽飘逸的大字:

人生难得最是情

大家正在心里默念时,纸上又出现了一段小字:

甲申暮春,余在晋阳书院听刘森讲唐太原妓与欧阳詹故事,感慨系之,特书此以赠刘君。南皮张之洞亲笔

一生以圣哲为榜样的石老山长,怎么也没有想到张之洞会写出这样一句话,来赠送给一个青年学子。他满是疑惑的双眼,望着张之洞那并无丝毫轻佻浅薄的神态,茫然不解。杨深秀和众位士子,以此看到素日刚正峻厉的抚台的另一面,他们感觉在心灵上似乎与他更显得亲近了。

五 离开山西的前夕,张之洞才知道三晋依旧在大种罂粟

下午,张之洞回到抚署。准儿一见到父亲便说:“爹,师傅今天说我们要随你到广东去了,师傅和我们就要分别了。爹,这是真的吗?要去广东的话,把师傅也带去吧,我不跟师傅分别。”说着,小脸上流下几滴泪珠儿。

张之洞忙给爱女擦去眼泪,说:“小孩子家,不要管这些事,你只跟着师傅好好认字弹琴就是了。”

准儿出去了。然而,她没有料到,她的这几句童稚之言,却使父亲陷人了沉思。

其实,接到圣旨的第二天,张之洞就想到了李佩玉的事。就要离开太原了,佩玉怎么办?让她随着准儿去广州吗?佩玉有老父老母牵连着。这一年多来,每个月佩玉都回到晋祠父母身边住两三天。有一次,她母亲跌一跤,扭伤了腰。她父亲打发人来抚署接她回去照料母亲,佩玉为此很犯难:不回去,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若回去,又不是两三天就能了结的,小姐的学业就耽搁了。正在两难时,张之洞知道了,对她说,你干脆把准儿带到晋祠去吧,住上十天半月,待你妈好些后再带她回来。佩玉感激抚台的体贴,带着准儿回到晋祠,一边照料母亲,一边教准儿识字弹琴。半个月后回到衙门,准儿高兴极了,说晋祠好玩,又缠着爹同意她今后每次都跟师傅到晋祠去住几天。从那以后,果然佩玉每次回家都带上准儿。佩玉并无兄弟姐妹,她又怎能离父母远去呢?若不随同前往,那真的就从此分别了。一说到分别,不但准儿难舍难分,就连张之洞自己也突然觉得有点惆怅。

张之洞很喜欢听佩玉弹琴。每天,佩玉在教准儿弹琴之前,自己都会完整地弹奏一支曲子。在佩玉那里,这样做,首先是为了将准儿带进一个优美的艺术境界,培养准儿对琴艺的兴趣。其次,这也是她的自娱自乐:琴艺是她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了它,生活才充实,生命才有意义。每天完整地弹一曲,正是为不让琴艺生疏。而对张之洞来说,只要有可能,他都会在这个时候,放下手中的公文来到后院,一个人坐在小书房里静静地听着,直到曲终才回到签押房。

每到这个时候,他的灵府深处总有一种宁馨之感。有时候,他的脑子里还会出现一些幻觉:总以为那美妙的乐曲,是他幼时便已永诀的母亲弹出来的,是那与他分手十多年的发妻弹出的。这琴声,将他带回他永远怀念的在母亲怀抱中的岁月,带到与石氏相濡以沫的岁月。那是他一生中最宁静最温馨的日子啊!

这种时候,他每每会叩问自己:将佩玉招来抚署,究竟是为了给女儿寻一个师傅,还是为自己寻一种慰藉?他回答不了自己所提出的这个问题,仿佛也就在这样的时候,他觉得佩玉已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人了。

那一夜,佩玉无意间与他谈起了“和”,从奏琴的角度谈到她自己对“和”的领悟。这个被经师们说得神乎其神的“和”,却被一个普通女琴师解释得那样具体平实,听得见,摸得着。众音和

谐方成乐,众民和谐方成邦,众邦和谐方成国。大道理皆从小道理而来,小道理又往往能启发大道理的产生。山西巡抚从一个女琴师的无意谈话中,领悟了安邦治国的深刻大道理。

从那一天以后,张之洞对佩玉开始另眼相看了。

张之洞并不清心寡欲,四十六七岁的他仍需要女人的温情,正是身边多年来缺乏贴心知情的女人,才使得他有“人生难得最是情”的感慨。这两年多来,他不是没有想过要续娶的事,但每一想到此事,伤心之情便会油然而生。得知新巡抚原来是丧妻的鳏夫后,太原城不少人出于各种不同的目的,都想为巡抚撮合一桩亲事,但张之洞自己的心中却总热不起来。他心头上有一块结始终没有解开。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先后娶的三个妻子都不能与他白头偕老,连比他小十多岁的王夫人都不能幸免,是命中注定要克妻吗?半年前,桑治平跟他聊天,说太原城里有个袁半仙,是袁天罡的后人,看相算命准得很,找他的人很多。他因而抬高身价,看一次收二两银子,即便收费如此昂贵,仍有许多人从远处慕名而来。张之洞的心为之一动:何不找他去问个原因?

这天下午,他青衣小帽,由桑治平陪同来到袁半仙的家里,先递上二两银子。年近八十的袁半仙用两只深陷的小眼睛,将张之洞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后说:“先生的命好极了,还来找老朽做什么?”

张之洞吃了一惊,便有意考考:“您这话怎么说?鄙人不过一清寒塾师,命不好得很。”

袁半仙把小眼睛尽量睁大,狠狠地盯着张之洞,又用黑瘦得如同鹰爪子似的手,在张之洞的下巴上用力地捏了几下,冷笑道:“先生不要瞒我这个老头子。你的面相虽极平常,但骨相却比一般人要贵重得多。常人看相,看的是面相,只把先生当塾师、账房一类人看了。老朽看的是骨相。听先生的口音不像是山西人,依老朽猜测,先生或者是京师放到太原来私访暗查的御史台,或是过路的外省贵人。”

张之洞见他说得这样肯定,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便不再和他斗嘴皮玩,微笑着说:“您说我命好,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了。我想请问您,我的命中也还缺些什么吗?”

袁半仙又将张之洞审视良久,慢慢地说:“先生一生福、禄、寿都不缺,要说缺的话,缺的是伴。这‘伴’字对你悭吝。老朽斗胆问一句,先生是否有过丧妻之痛?”

张之洞点了点头。

“而且不只丧过一房妻?”袁半仙又追问一句,两道尖利的眼光,像两把钩子似的要把张之洞的心钩出来。

张之洞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又点了点头。

“哦!”袁半仙松了一口气,说,“先生的骨相太重了,夫人若不是骨相也重的人就经受不起,而要找一个骨相相匹配的女子,却是不易得到。”

“照您这样说来,鄙人今生就只好做一辈子鳏夫了?”

“不用,不用。”袁半仙直摇头。

桑治平在一旁说:“请老仙人点化!”

袁半仙干瘦的手在自己尖细的下巴上摸了一摸,然后似笑非笑地说:“找一个女人来,不给他夫人的名分,也就不必要有与先生相匹配的骨相了。这女人便可以与你长相伴,不分离。”

“您是说买一个女子做妾,而不是做夫人?”

“是的。”袁半仙点头,“买妾而不娶妻,于两人都有利。”

张之洞脸上现出欣喜之色,起身告辞。桑治平又从衣袋里取出一两银子,谢谢袁半仙的点化。

桑治平知道张之洞有再找一个女人的想法,便劝他:“你身边是得有一个女人照顾才行,就按这老头子说的,买一个妾吧!”

张之洞没有做声。桑治平知道他动了心。

抚台要置侧室,自然会有许多人来热心参与。领人上衙门的络绎不绝,张之洞都看不上。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心里深处已早有了一个人,此人便是佩玉。

佩玉不是一个寻常女子,要她委屈做妾,她会愿意吗?他托桑治平的夫人柴氏先去试探试探。果然,女琴师拒绝了巡抚的美意。张之洞的心头顿生一股凄凉之感。晋阳书院酒席上,刘森所说的太原妓的故事又冒出他的脑中。半生潦倒的欧阳詹,可以赢得绝色女子的生死相许,身为堂堂巡抚的我居然就得不到一个女琴师的爱情,这是什么原因呢?

人生难得最是情。是的,情难得!他找出李防的《太平广记》来,重新读读欧阳詹送给太原妓女的那首诗:

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

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

去意既未甘,居情谅多辛。

五原东北晋,千里西南秦。

一屦不出门,一车无停轮。

流萍与系瓠,早晚期相亲。

怪不得太原妓可以为他而死,这位八闽才子对沦为烟花女的恋人,其情其意是何等的深切啊!情难得,难得的是两心相印,两情相许。佩玉不同意,应是她不知我的情。张之洞决定放下抚台的架子,以普通人的身分去向恋人倾吐心中的一腔真情。

佩玉正在为拒绝巡抚大人而心中不安的时候,没想到抚台亲自来到她的房间。她心里慌乱,表面上依然镇静如常:“大人将升两广总督,佩玉祝贺大人荣升。”

“谢谢。”张之洞在佩玉的对面坐下,一副心事沉重的模样。“做总督,说起来是升了,但两广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从我心里来说,是忧多于喜。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不瞒你说,要是由我自己来选择的话,此时我倒并不想升官去做粤督,宁愿在太原做我的山西巡抚。”

佩玉住在衙门,常听人说起云南广西一带中国军队与法国开仗的事。在佩玉看来,此刻去广东,也未必是件好差事。她知道张之洞对她说的是实话。但她决没有想到,未来的总督大人会对她这样一位地位低下的弱女子,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她随口说:“太后、皇上信任大人,大人的本事也大,两广的事情会办得好的。”

“但愿如此。”

如同喃喃自语似的,张之洞信口说了这句话。他望了望佩玉。佩玉的神态不是过去的那种坦然大方,她一接触张之洞的眼光,便马上羞得低下头来,满脸涨得红红的。双颊飞红的时刻,佩玉顿增无限春色。

二十七八岁的佩玉,本来长得五官清秀身材匀称,但她一来家境清贫,酷爱琴艺又使得她养成了朴素淡雅的习性;二来她作为一个寡妇,世俗的眼光和自己的心情,都使得她不能搽脂抹粉披红戴绿。平日在张之洞的眼中,佩玉什么都好,就是暗淡了一点。此刻,这桃花似的红晕一下子使得她光彩夺目起来。张之洞在心里暗暗地叫了一声:原来佩玉竟是一个比石氏、王氏还要漂亮的美人,过去居然没有发现!一股热流猛然贯注他的全身。他觉得自己竟然如同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那样,热血沸腾,激情澎湃。难道说,是佩玉让我岁月倒流,韶华重来?张之洞惊异于自己的痴想,他兴奋至极,一股一定要娶佩玉的情绪勃然涌起,再也不能抑制下去了!他真想对这位女琴师高喊一句“我喜欢你”,但话到嘴边,嗓音却是压得低低的,而且吐出的是另一句话:“我希望你嫁给我,却没料到你竟然不同意。”

佩玉听到张之洞直截了当地说出这句话来,脸涨得更红了,头深深地埋下去,嘴抿得紧紧的,很久不开口。

张之洞穷追不舍:“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我呢?是嫌我老,还是嫌我丑呢?”

佩玉两只眼腈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一双青布鞋,胸臆间正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乱云飞渡的天空,她自己也无法把握住。

“你倒是开口说话呀!”

张之洞是个刚烈性急的人,若不是对这位女琴师有着深情的爱,如此长的沉默不语,早已使得他的自尊心大受刺激,甚至会拂袖而去。

佩玉努力压住胸中的波涛和乱云,终于说话了:“小女子不配与大人谈这桩事。”

“为什么?”见佩玉开口了,张之洞刚刚萌生的急躁心绪立刻平静下来。“我知道,你是嫌我老了。你别看我双鬓都白了,我其实还不满四十八岁。我是道光丁酉年生的,属鸡,你帮我算算,看是不是四十八岁?两三年前我还只有几根白头发,来山西后,不知不觉问两鬓头发都白了。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白得这样快。”

虽然佩玉不是嫌他老,不过也没有料到他只有四十八岁。看他的模样,佩玉总以为有五十四五岁了。女琴师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是嫌我老。张之洞心里这样想着,信心立时增加几分。

“我知道了,只是嫌我长得丑。”张之洞坦诚地说,“我是长得丑了点,个子不大高,五官也不太整齐,我有自知之明。但自古以来,选女婿看才不看貌,男子汉不在长得好不好,而在有无才干。太后不嫌我丑,放我做山西巡抚,现在又要我去做两广总督,与洋人打交道。太后不担心让长得丑的张某人去跟洋人打交道,会丢大清国的脸,她知道没有才干的总督才会丢大清国的脸。”

说实在话,佩玉也不是因为张之洞长得丑才不嫁给他,但她听了这番表白后,倒看出抚台原来是个有风趣的人,也是一个坦荡的人。做过人妇的女琴师懂得,坦荡而貌丑的男人远比狭隘而英俊的男人要好。“太后都不嫌我丑”的话,使得佩玉直想笑,她努力地克制住了。虽没笑出声,心情却已比刚才要轻松些了。

不嫌老,不嫌丑,那就再没有别的原因了,只有惟一的一点,那就是她不愿意为妾。张之洞理解佩玉的心情,他要诚诚恳恳细细致致地跟她说清这件事。

“佩玉,我知道了,你是说我不该收你为妾,而不是娶你为夫人。你嫌名分不正,又担心日后进来一个正夫人,你会受气,是吗?”

话说到这里,方才说到点子上。佩玉的家庭虽说是清贫,却也是书香之家,她虽守寡在娘家,却也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给人做妾,是她从来想都没想过的事。哪怕那人家里堆着金山银山,哪怕一辈子住在娘家冷清贫寒,心灵手巧琴艺高超的佩玉也不愿意去给别人做妾。

她抬起头来,迅速地望了望张之洞那双充满热切目光的眼睛,立即又低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张之洞的猜测。

“佩玉,你听我慢慢地跟你说明白。”张之洞心情沉重地说,“你来衙门里,教准儿认字奏琴已有两年了,你天天看到的是一个有权有势威风凛凛的抚台,你或许不知道,这个抚台其实是个苦命的孤独的人。”

佩玉的女人心,立即给张之洞这几句带有浓厚伤感情绪的话给吸引过去了。是的,她的确不知道巡抚大人还是个苦命的孤独的人。她的头慢慢地抬起来,眼神中的羞怯和畏惧减去了许多。

“在我四岁的时候,我的母亲便去世了。抚养我长大成人的是我父亲的侧室魏老太太。几十年来,我一直将魏老太太当作亲生母亲看待。我在湖北、四川做学政的时候,都将她老人家接到官衙奉养。她病逝后,我亲自送她归葬南皮祖茔。”

在佩玉的心目中,妾是没有地位的,她没有想到巡抚大人竟然是父亲的妾带大的,而且他对父妾执礼甚恭。她不由得对眼前的抚台生出几分怜敬交加的心情来。

“魏老太太告诉我,我的母亲在世时最爱的便是弹琴,又将母亲留下的古琴拿出来给我看。魏老太太自己不会弹琴,却能学着母亲弹琴的姿势,讲述母亲弹出的琴声是如何如何的好听。就因为这个原因,从小起,琴便在我的心目中有着神圣的地位。后来,我的发妻石氏过门,我就将母亲留下的古琴送给她,要她学会弹琴。石氏聪慧,很快也便能弹出一手好琴来。”

佩玉静静地听着。琴,将她和高高在上的抚台大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

“那一夜,我在晋祠听你弹琴。你猜我是怎么想的?我以为那就是我的母亲在弹琴,又以为是我的发妻石氏在弹琴。所以,第二天我一定要见你,并执意要请你进府来教我的女儿弹琴。”

佩玉的心颤动了一下。这位平日严肃到颇近威厉的抚台,居然有如此纯厚的孝心和深渺的情怀!她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静静地看着张之洞,那眼光再也不是羞怯和畏惧,而是荡漾着似水柔情。

“在府中,我常常一个人在小书房里听你弹琴。你的琴曲给了我很好的享受。那时候我就这样奢望着:下半辈子能天天有如此享受就好了。”

佩玉周身热活起来。从来知音难觅,更何况这等知音,普天之下有一人足矣。艺人渴求赏识的心情,与女人渴求爱慕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女琴师的心动了。

她轻轻地说:“谢谢大人的厚爱。若早知道大人这样喜欢听我的琴,我可以每天专门为你弹奏几曲。”

“好哇!以后我就天天请你为我弹几曲。”张之洞接过佩玉的话,把它特为强调一下。

佩玉意识到机灵的抚台已经钻了她刚才话中的漏洞,脸上不由得又浮起一片红晕。这片红晕,再一次将她打扮得俏丽动人。

“那一夜,你从一个琴师的角度说起‘和’字的道理,使我对自小起就读过的《乐记》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受到许多启发。我想到,如果你能始终在我身边的话,不但能让我天天听到美妙的琴曲,你还能成为我的内助,可以补我之失,纠我之误,半为良师,半为益友。”

佩玉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这份器重:“大人言重了。小女子那夜一时兴起,信口胡诌的话,原是当不得真的。”

“不,你那夜说得很好。”张之洞郑重地说,“和,是音乐产生的基础;和,也是治理邦国的最佳途径。圣人治理天下的大道,很可能就是从乐师弹奏琴曲启发而来的。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大道理和小道理其实是相通的。好了,这些就不多说了。但你要相信我,我的确由你的话得到了许多启迪。我于此看出你的治事之才,你今后是可以成为我的帮手的。”

张之洞的这番话使佩玉颇受感动。她已觉察到话中的重量:知音,帮手。这分明不是寻常大官员买小妾,将买来的女人当玩物,当侍婢,当任意处置的奴隶,而是将她放在与自己平等相待的位置上。若真的这样,作为一个平民家里出身的女人,一个丧夫天子的寡妇,她还有什么话可说的?但,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用八抬轿从大门将我娶进来,立为正室呢?佩玉甚是疑惑不解。

“现在让我说说,为何不将你作为续弦夫人娶进门的道理。”

张之洞感到这话有点难于说出口,他在心里作出一个决定:如果佩玉坚持不同意做妾的话,他就改变主意,宁愿再冒一次风险,也要把佩玉娶过来。佩玉对他太重要了。

迟疑良久后,张之洞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先前有过三个妻子。结发妻子石氏去世时还不到三十岁。续妻唐氏去世时三十四岁、,第三个妻子王氏去世时三十五岁。她们都是年纪轻轻的便离我而去,使我很痛苦,也使我奇怪。太原城里的袁半仙告诉我,我的命太硬,若要女人长久保住,只有不居夫人的名分才可。”

略停片刻,他又以十分恳切的态度说:“我很喜欢你,非娶你不可,但我又不想你走石氏、唐氏、王氏的老路。为了你,也为了我,所以才作出这种安排。你能体谅我的苦衷吗?”

佩玉只知道准儿的母亲三十多岁就过世了,却不知道在此之前还有两位,也是青春年华便过早弃世。因为自己的不幸遭遇,佩玉也相信命运。她相信是因为自己的命不好,才克夫克子,才寡居孀处。一个三丧妻子,一个两丧亲人,从痛失亲情这点上来说,两人同是情感世界中的天涯沦落人。是啊,与其顶个夫人的名分而短命,不如做个偏房而长相厮守。佩玉望了一眼张之洞,没有说话,而张之洞却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谅解的目光,他心里一阵欣喜。

男子汉的激情,发自内心深处的爱的驱使,使他一时忘记巡抚的尊严和中年男子的持重,他的两只强劲的大手,抓住佩玉的两只纤纤素手,动情地说:“佩玉,嫁给我吧,我会始终对你好的。你名义上虽居侧室,其实家里并没有夫人,你就是夫人,内政全部交给你,由你一人掌管。今后,我也不会再买妾讨小了,也没有人再来与你争个高下。准儿这两年来和你相处亲热,她昨天听说你就要回晋祠去都哭了,她舍不得你走。看在准儿的分上,你留下吧!”

说到童年就没娘的女儿时,张之洞那颗刚烈的男人心已化为慈母情,声音不觉抖动起来。

名为妾实为夫人的许诺,准儿的心意和她的眼泪,最终把佩玉给说动了。事事都好,就不该这个名分上差了。佩玉虽灵慧过人,但终究是一个贫穷而命苦的弱女子。她相信命,相信天意,她不再执意拒绝了。张之洞一把抱过佩玉,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佩玉没有推脱,也没有将脸贴在张之洞的胸前。她并没有多少喜悦和幸福的感觉。她从来没有想过高攀官家,她最大的愿望只是能遇到一个实心实意知寒知暖的男人,与他同甘共苦地过日子,创家业。她知道,走进官家,有许多外人看得见的风光,而同时也有许多外人看不见的烦恼。她不知道今后的日子到底会怎样过。想起英年早逝的丈夫和两岁夭折的姣儿,想起从此以后将琵琶别抱,再为人妇,佩玉心在剧痛,泪如雨下!

好长一会,她从张之洞的手中挣脱出来,轻轻地说:“我还要回家去告诉父母,听从他们的意见。”

“是的,是的。”张之洞急忙说,“那是应当的。我明天就派人送你去晋祠,好好地跟两位老人说清楚,请他们同意。”

“还有。”佩玉细声细气地说,“我的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一天天地衰老了,身边要人照顾,我想请大人答应,让他们随我一道走。”

“好,好。”张之洞忙不迭地答应。“侍奉父母,是做儿女的本分。你父母就你一个女儿,他们自然是应该跟随你到广东去的。他们愿住衙门也行,愿自己赁屋住外面也行,一切听他们的。”

佩玉不再说什么了,心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正是春末夏初时分,三晋大地麦青花黄,万物欣欣,张之洞结束在山西两年半的巡抚任期,肩负着以醇王为后台的新军机处的重任,怀抱着兼济天下、经营八表的素志,离开太原,前赴眼下朝野内外、欧亚东西所关注的争斗之地,他将要以一身作南天柱石,撑起这座风雨飘摇的帝国大厦的一隅。四十八岁的中年总督不免忧喜参半:大展宏图之心与责任重大之感同时并存。

然而,与当年孤身赴晋不同,此时,他的身边多了一位有才有识的终身伴侣。这些天的共同生活,佩玉给张之洞带来的温馨,在他的身上发生了神奇的作用,仿佛青春重返,韶华再来,张之洞觉得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像二十年前似的用之不竭的生命力。他回顾两年多来所办的一桩桩大事:铲除罂粟,奖励农桑,戒烟禁烟,清查库款,查办贪官,整饬吏治,免除摊派,苏缓民困。尽管这些政绩是用两鬓全白的辛苦所换来的,却是十分值得。望着古道两旁一派庄稼茂盛耕作繁忙的景象,张之洞的脸上泛起欣慰之色。

车到荫营镇时,他想起了那年途中打尖的小饭铺,便把大根叫来说:“你再去跟那位薛老板聊聊,问问他罂粟根绝了没有,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些没有?”

半个时辰后,大根赶上了车队。

“见到那个薛老板了吗?这里的情况如何”张之洞希望从这个小小的点上的变化,显示出他治晋两年多来的巨大政绩。

“见到了。”大根的情绪并不高昂,“薛老板说,他们这里的罂粟还在种,只是大路边没有而已,离开大路两旁不到十里地,那里的罂粟照旧和过去一个样。”

“他们为何还要这样做?”张之洞生气起来。

“我也问过。薛老板说,大路两边不种,只是为了应付官府。老百姓还是要种,他们要靠它养家糊口过日子。”

“苛捐杂税减少了一些吗?”停了一会,张之洞又问。

“薛老板说,也没有减少什么。原来的名目没有了,又增加了一些新名目。一年下来,老百姓出的钱,与过去差不了多少。老百姓若不种鸦片的话,这些捐税根本就无法交。薛老板还说,官府也有它的难处。有次平定县的主簿在他的饭铺吃饭,说省藩库一年支给县衙门的钱还不够大伙儿吃饭,更不要说有钱办公益事了。县衙门不问老百姓要问谁要?所以官府后来知道罂粟还在大量种,也就开只眼闭只眼,明禁暗不禁了。”

张之洞不再问下去了。荫营镇是这样,看来其他地方也差不多,刚才的欣慰之色,早已在他的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认识猛然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中国的根本症结在于百姓的贫困,若这个症结不化解,任何德政都将无法施行。然则,如何才能使得百姓富裕起来呢?这真是一个重大而棘手的难题。他想:将法国之事了结后,一定要用全副精力来致力于富民之事。

然而,清流出身的新任两广总督没有料到,法国之事,其实是很难了结的,这里面有太多太复杂的缘故。就在张之洞千里南下旅途中,京师政坛幕前幕后的活动正在紧张地进行着。

第七章 和耶战耶

一 恭王府里的密谋

古老的天津卫近几十年来涌现了许多新鲜事儿,这些新鲜事差不多都与“洋”字有关:街道上常常可见一些金发碧眼,戴高筒帽,拿黑手杖,趾高气扬的男人,那是洋人;也能见到穿黑大长袍,蒙白头巾,低着头面无表情,用急匆匆的步伐赶路却又没有一点脚步声的女人,那是修女,老百姓都叫她们洋尼姑;在低矮破旧的民宅边突然会有一栋奇怪的建筑出现,大块大块的石头垒成,尖尖的屋顶直插云天,屋顶上还矗立着一个十字架,那是洋教堂;在城中心的繁华地段,或是海边幽静之处,常常可见到一栋栋新奇鲜亮的房屋,那是洋人们住的洋楼。

天津卫大小衙门的官员们,对这些带“洋”字的玩意,大都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此时,在一顶豪华耀眼的蓝呢大轿里,却坐着一个与众人心态不同的官员。此人以冷冷的甚至带有几分鄙视的目光,看着轿边晃过的长袍马褂和陈旧不堪的店铺,而一旦他的眼前出现洋人或洋房的时候,他便会立即掀开轿窗帘子,睁大眼睛,极有兴致地欣赏着,那神情,满是羡慕、渴望、追求…

此人并不是洋人,也从没有在国外喝过半天洋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有标准的中国长相,有纯粹的中国血脉,也有一个规范的中国名字:盛宣怀,字杏荪。然而,他对洋人和洋人所办的一切事业,却是五体投地地叹服、敬仰。

盛宣怀出身于一个官僚世家,父亲做过湖北盐法道,与先后做过湖北巡抚及湖广总督的胡林翼、李瀚章李鸿章兄弟很要好。因为这层关系,他在二十岁时便以秀才身分进入李鸿章幕府,以精明能干而得到李的信任。不久,官居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李鸿章创办轮船招商局,他委派盛宣怀为该局会办。

盛宣怀把中国人破天荒办起的这个内河航运公司,经营得兴旺发达,居然将美国人办的,称霸长江十五年的旗昌航运公司全部买下,轮船招商局的实力一时间无人可以抗衡。与此同时,盛宣怀也为自己捞取大量银子,遭人弹劾,终于丢掉了会办的职务。

这时,中俄伊犁纠纷出来了,朝廷深为远在西北边陲的伊犁城的文报不通而忧虑。相反地,俄国人却可以通过电报,天天与圣彼得堡联系。在事实面前,即使是最顽固的守旧派,也承认洋人的电报要胜过中国的四百里专递。于是,朝廷决定仿照洋人之法建立电报局,将此事交给李鸿章。李鸿章相信盛宣怀的能力。因为此,赋闲家居的盛宣怀,便成了设在天津的中国电报总局的督办。才四年光景,盛宣怀又把另一个时髦的洋务弄得红红火火。

现在,他的袖口袋里正装着一份重要的电报。他带着它直奔北洋通商大臣衙门,去拜谒他的主子。

蓝呢大轿在越过几栋洋楼洋教堂,送走几个洋男人洋尼姑之后,来到了气势宏大的北洋大臣衙门。盛家衣着鲜丽的仆人持着名片,踏上麻石铺就的九级阶梯,弯着腰双手将名片递给一个架子不小的中年门房。

门房见了名片,知道来访的是电报局的盛督办。盛督办是北洋衙门的常客,门房是熟悉的,但时当正午,来的不是时候。门房操着一口合肥土话,对盛家的仆人说:“爵相刚散完步后躺下,要过半个时辰才起来办公,请盛老爷等一等。”

爵相便是李鸿章,这是对他最尊敬的称呼。李鸿章官居总督,通常的总督,可尊称为制台或督宪;他身为大学士,通常的大学士,可尊称为中堂或相国。但李鸿章不是一般的总督,也不是一般的大学士,他乃是一个有着二等肃毅侯爵位的大学士总督,故人们都特别尊称他为“爵相”。

盛家的仆人早已得到主人的指示,忙说:“我家老爷说,劳您驾,他有一份洋人打来的重要电报,要立即禀告爵相。”

听说是洋人打来的重要电报,门房不敢怠慢,赶快进去了。一会儿工夫,便传出话来:“请盛老爷进去。”

盛宣怀这才从蓝呢轿子里踱出来,气宇轩昂地跨过北洋大臣衙门那道又宽又厚的铁门槛。刚在小客房坐定,门外便传来一句洪亮的安徽官腔:“杏荪,有什么急事,这个时候来吵烦我?”

随即走进一个身材颀长穿着白绸睡衣睡裤的人来,此人即威名赫赫的李鸿章。

李鸿章二十二岁时从合肥老家来到北京,拜父亲的同年曾国藩为师,成为曾氏一生惟一的及门弟子。二十四岁高中进士人翰苑,三十岁时回原籍协助吕贤基办团练,因军功而升至按察使衔。三十六岁那年他投奔曾国藩,得到业师的赏识,不久便命他回家乡招募子弟,组建淮军,救援上海。又向朝廷保举他为江苏巡抚。从此,李鸿章凭着淮军这支战斗力极强的军队,和他自己的过人才干,收复苏南,平定捻军,又在西北有效地镇住回乱,得以一步步走向事业的高峰。到了同治末年,无论官位,还是权力,他都与乃师并驾齐驱了。

李鸿章很受慈禧的器重。自从同治九年以来,他稳坐直隶总督这把天下第一疆吏的交椅已经十五年了,不论朝廷内外,凡国家大事,慈禧都非常重视李鸿章的意见。尽管军国大事十分繁忙,但李鸿章深得业师的养生真谛,每天坚持饭后走三千步,临睡时用热水泡脚一刻钟,加之他禀赋刚强,遇事想得开,故而身体健朗,面色红润,六十二岁的老者,看起来如同五十开外的人一样。

“爵相,打扰了您的午睡,实在对不起。”

盛宣怀跟随李鸿章十多年了,深谙李的通脱简易的脾性,他站起来说完这句话后,不待李鸿章吩咐便立即坐下,既不寒暄客套,也不咬文嚼字,开门见山地说:“赫德从上海打来电报,是关于眼下与法国人闹纠纷的事。事情重大,不能迟缓,所以立即送过来,请爵相过目。”

赫德是英国人,二十一岁时来到中国,已在中国住了整整三十年,是个真正的中国通。他身居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要职已达二十年之久,以洋人之身而执掌大清帝国海关税的大权,与李鸿章的关系很是亲密。

听说是赫德的电报,又是说的与法国人的事,李鸿章的精神立刻振作起来。他将手中那两只不停转动着的曾国藩所送的玉球放在茶几上,说:“快拿出来给我看!”

盛宣怀从左手衣袖里抽出一沓电报纸来,双手递过去。李鸿章接过后,顺手将茶几上的一副西洋进口老花眼镜戴上,仔细地看起来。

赫德的电文较长。他告诉当今中国的第一号外交家,法国最近派遣一个名叫福禄诺的海军中校为特使,赍带一封重要密函来到中国,在广州会见粤海关税务司德璀林,请德璀林陪他一道北上,设法将这封密函交给朝廷。德璀林和福禄诺带着这封信已来到上海,将要赴天津拜谒爵相。据福禄诺说,密函中有开放云南,不得损害和限制法国在越南的权利,赔偿法国军费,调离主张对法作战的驻法公使曾纪泽等主要内容。此事如何答复,请爵相作出决定。

看完电报后,李鸿章摘下老花镜,默不做声。

“福禄诺和德璀林很快就要到天津来了,这事如何办?”盛宣怀见李鸿章老是不开口说话,忍不住问了一句。

  如果觉得张之洞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唐浩明小说全集张之洞曾国藩杨度,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