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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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健儿习征战?

君来蔡州营,

我去宋州城。

宋蔡相望列三帅,

千群边马仍横行。

尔我少年容易老,

王粲从军欢情少。

饮我酒,为君歌,

金梁水月吹酒波。

试看战骨白,

岂惜朱颜酡。

报关侠士不可见,

只有宪王乐府堪吟哦。

很长一会不见再有诵诗声发出,众士子知道背完了。当着这位显赫诗人的面,一口气背下这首长篇歌行,不错不漏,不停不顿,大家对这位士子的记忆力和胆气所倾倒,风雨轩里响起一阵鼓掌声。

张之洞也不由得击节赞叹:“好,这样长的一首诗,难得你一气背完。这首诗作于同治元年。我当时春闱未捷,来到河南堂兄幕中。那时幕中有一个叫边韶的人和我意气相投,我于是写了这首诗送给他。尔我少年容易老。不知不觉间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真的老了。当时和你们差不多大,正是目空一切好说大话的年岁。这位朋友能背得这么流利,看来是喜欢这首诗。李贺说‘少年心事当孥云’,年轻人有点目空一切好说大话,也不是太坏的毛病。诸位是我的知己,我今天就非得说点诗不可了!”

抚台原来是这样的热血热肠可亲可爱,在杨深秀的带动下,风雨轩内外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论中国的诗,自然首推唐诗。唐诗之后,宋诗别是一路,也是高峰。国朝初期,有个诗坛泰斗,乃大名鼎鼎的王渔洋,他论诗高标神韵。这神韵之说,便是为唐诗定的调子。乾隆时期,又出了个诗坛泰斗,乃长寿老人翁方纲,他论诗标出一个肌理。这肌理主要来源于他对宋诗的领悟。近世作诗崇尚宋人,便是受翁氏的影响。”

众人都被带进了诗的天国。此刻晋阳书院的风雨轩,如同九天玄宫海外洞府,只见珠玉飞溅花香飘溢,没有半点尘世的嚣杂,凡俗的琐屑。

“鄙人论唐诗不同于王渔洋,独标一个风字;论宋诗有别于翁方纲,特重一个骨字。”

年轻士子最不喜欢的就是因旧袭故,最有兴趣的就是标新立异,尤其是学问上的新奇之说,更是对他们吸引力最大。抚台自家独得之学说,立即振奋了他们的精神。

“若把风字说得具体点,便是风流。诸位,这风流二字,可不是时下所谓的吟风弄月,拈花惹草,秦楼楚馆,作狎邪游等意思。”

抚台这几句风趣的话,引起了年轻士子们的会心之笑。

“唐人眼中的风流,包含的内容异常丰富,囊括人品人性、德行才华方面诸多美好资质。比如张九龄的‘雄图不足问,惟想更风流’。这里的风流,便是指的才华纵横,文采斐然,不拘常礼,通脱旷达。再如李白的《赠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这里的风流,就是指的超凡脱俗的风度人品和卓尔不群的文采才情。这种风流,不但使李白倾心,也让当时普天下的唐人艳羡。所以杜甫咏宋玉,就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宋玉的风流,就连诗圣杜老夫子都想师事于他。”

风雨轩里又是一片欢快的笑声。

“至于司空表圣所说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风流便象征着一种诗文的最高气象。这种气象含蓄蕴藉,韵味无穷,而又不可以迹寻之,正是羚羊挂角,浑然无迹。可谓风流二字的最大内涵了。所以鄙人认为,论唐诗,切不可忽视唐诗的风流。”

抚台对唐诗研究的真学问,使士子们由衷叹服,他们不停地点头,报之以完全的赞同。

“若说宋诗,则突出表现在一个骨字上,具体地说,这骨便是筋骨。筋骨是个比喻,说得明白点便是义理。宋诗最重的便是这二字。我们读宋诗,切记不可忽视了这一点。”

众士子个个听得全神贯注。

“宋诗在这方面取得的成就最高,所以有的诗便成了格言哲理传了下来。比如大家所熟知的《读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谓有源头活水来。’朱夫子的这首诗是宋诗的代表。有源源不断的活水灌注,小小的池塘才得以清亮如镜。这是一个极为恰当的比喻。士人们要勤奋学习,要博览群书,才能不断地有新知涌进胸臆,才能如同这一池清水般的令人可爱。”

如同当时大多数读书人一样,石立人山长也是一个写宋诗的学究,他对巡抚的这番话很能听得进。

“至于王安石说‘不为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苏东坡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些蕴含在诗中的义理,则千百年来无数次地被人们所引用,去说明许多长篇大论未必能说清的道理。这就是宋诗的成就。历代都说唐诗高于宋诗,其实也不尽然,宋诗中的义理深度便不是唐诗所能达到的。应当说,唐诗宋诗是双峰并峙,都是无可替代的瑰宝。”

杨深秀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随即,全体士子都热烈鼓掌。

晋阳书院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掌声刚刚平息,一个出身官宦家庭的胆大士子站起来说:“请问张抚台,您的诗是属于唐风一类,还是属于宋骨一类?”

这个问题提得近于唐突,老山长颇为不悦地瞟了那士子一眼,心里说,怎么能这样问抚台?大多数士子却很赞赏发问者的胆量,他们也想听听抚台对自己诗风的评论。

张之洞不以为意,莞尔一笑,说:“明代和国朝初期,士子都学唐诗。国朝乾嘉之后,士人都学宋诗。学唐诗,若不得风流之精髓,则易入轻浮浅薄一路。学宋诗,若不得筋骨之要领,则易入生硬说教一路。故而无论学唐学宋,都要取法乎上。这是第一义。还有第二义,即我刚才说的,唐宋既然是双峰并峙,故不应偏于一方,应该都学,而且要尽取其长,力避其短。鄙人便有志于此,作诗尽可能有唐人之风,亦有宋人之骨。唐风宋骨才是鄙人所追求的最高目标。因此,鄙人的诗,说得好听点,就是既有唐风,又有宋骨;说得难听一点,便是既无唐风,又无宋骨。”

说着,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大家也都跟着笑了。

抚台不摆架子,愿意坦率地回答普通士子的提问,鼓舞了大家的胆气。这时,又有一个士子站起来问:“请问大人,您最喜爱的前代诗人是哪一个?”

“苏东坡。”

提问者话音刚落,张之洞便脱口回答,颇令士子们感到意外。

“我喜欢他的诗词中兼备唐人之风流和宋人之筋骨。他为惠崇画的春江晚景所题的诗,堪称集唐风宋骨于一炉的典型。四句诗,三句写景,风光绮丽,风物活脱,得唐风之精髓。一句‘春江水暖鸭先知’,说出了天地间一个深刻的道理,然而又是如此的天衣无缝,不着痕迹,决没有半点说教味,令人不能不佩服。”

众士子中有人已在咀嚼“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名诗了,越咀嚼越觉得其中回味无穷。

“苏东坡令我喜爱之处,还有他旷达的人生情怀。”张之洞继续他的苏轼论,“他才华盖世,人品正直,却一生坎坷,命运多舛,但他却从来都以旷达通脱的态度对待那些挫折,始终挚爱生命,热爱人世。‘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诸位,你们看东坡先生这种胸襟是多么的旷达乐观!诸位现在还年轻,尚未涉世事,今后走出晋阳书院,步入天地江湖之间,或顺利,或乖逆,都难以预料。然而凭什么来面对世事之逆顺呢?就要凭东坡先生这种旷达之胸襟,顺也喜乐,逆也喜乐,此为处世之道,亦为养生之方。这就是鄙人今天送给诸位最重要的一句话,愿长记不忘。”

这次是石山长带头鼓掌。三晋大地上的最高学府,又一次响起回荡四壁的掌声!

四 人生难得最是情

先前三次讲课,张之洞从不在书院吃饭。一来是鉴于山西官场吃喝风气太甚,他多次下令各级官员出巡必须从俭,不得铺排张扬,他自己应带头执行。二来他知道书院不比衙门,特别清贫,倘若在这里吃饭,会给他们增加负担。这次不同,以晋抚身分给士子授课,应该说是最后一次了,石山长很想抚台今天能赏光,与大家共进一顿午餐。他悄悄把杨锐叫到一边,将这个意思说明,请杨锐问问巡抚。当杨锐把山长的话转告张之洞后,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今天破个例,就在这里吃午饭,但只能三个菜一个汤,多一个都不行。”说完后,又特为补充一句:“请山长叫几个士子来与我们同桌吃。”

石立人得知抚台同意在这里吃午饭,很是高兴,便一面吩咐厨房赶紧张罗,又打发一个教习去士子中挑几个人作陪。

没有多久,一切都已就绪,石立人领着张之洞走进学思斋。这里已将两张方桌并成一条长桌。石立人陪着张之洞坐在正前方两个主位上,张之洞的下首坐着杨深秀,石立人的下首坐着杨锐,剩下的八个座位,坐的是士子中临时推选出来的代表。他们或是士子中的首领,或是公认的品学兼优的才子,或是有权有钱人家的子弟,总之,都是晋阳书院士子堆里的头面人物。今天,他们能有幸跟荣升粤督的抚台同桌共餐,既兴奋又很觉光彩。

桌上摆的不多不少,恰是三菜一汤,只是因为是两张桌子并成,菜是一式两份,分开摆。书院清贫,又是临时的动议,故三菜一汤甚是普通:一碗油焖牛肉,一碗爆炒羊肉,一碗小葱豆腐,一碗粉条青菜汤。怕不够吃,都用头号大碗装着。

石立人以主人的身分举起杯子来,对张之洞说:“今天,张大人肯赏脸在书院用餐,又邀请士子代表共席,这是我晋阳书院的荣耀。仓促之间没有佳肴,且大人又严格规定只能三菜一汤,今天这顿饭菜实在简陋之至。现在老朽请各位一同举杯,为张大人三年来为山西的操劳,为张大人的荣升,也为张大人此去广东的一路平安,干杯!”

说罢起身,杨深秀和众士子都一齐站起,张之洞也忙站起,举着杯子说:“谢谢老山长和诸位的美意,我和大家一起干了这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待大家都喝完酒后,老山长恭请抚台坐下,众士子也重新坐好。

杨深秀笑着对张之洞说:“刚才山长只说到菜,没有说到酒。今天这几道菜确实平常,但这酒可不平常。”

张之洞说:“这酒有何不平常之处,还请漪村说明。”

“这坛酒是一个士子的父亲送给老山长的。”杨深秀指了指放在旁边的深褐色的大肚酒坛,说,“五年前,这个士子中了进士。士子的父亲是个票号老板。这个士子,起先贪玩不好读书,父亲很担忧。老山长说,到晋阳书院来吧,我可以将他造就出个人才。就这样,这个士子来到了书院,一年后即进学,三年后中举,再过三年就中了进士。他父亲感激不已,给老山长送了一块题有‘晋学春晖’四字的金匾,又特地在杏花村酒铺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这坛百年老酒相赠。”

张之洞吃了一惊,说:“刚才喝的竟然是百年老酒,我一口干了,还没有品出个味来。”

杨深秀忙起身,给张之洞的空酒杯再斟满,说:“我怕大人您没在意,故特意提起。现在我们慢慢喝,细细品品它的味。”

张之洞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半眯着眼睛认真地品着。他青年时代耽于酒,中年后才有意少饮。品酒,他也可算得一个内行。这口酒,气色香馥,味道醇厚,的确是一坛年代久远的老窖。张之洞笑道:“好酒,好酒,今天我要开怀畅饮几杯!”

大家听抚台这么说,都快乐地笑了起来。

石山长微笑着说:“老朽年轻时也极爱这杯中物。花甲之年后遵医嘱,少饮酒,多喝茶,故而酒喝得很少了。老朽平生不爱热闹,不喜交往,既无特别尊贵的客人,也无特别举办的宴席,这坛酒便一直摆了五年未动。今天用来招待为山西百姓操劳三年的张大人,也算是物尽其用,给这坛酒添了极大的脸面。”

老山长的话引起众位士子的会心一笑。

张之洞说:“刚才漪村说那个士子还送了一块金匾给您,为何不张挂出来,也好给书院增添光彩。”

山长浅浅一笑:“这金匾上的字题得太重了。‘晋学春晖’,老朽如何担当得起!若不自量而张挂,定会招致鬼怒神怨,折了老朽的草料。老朽一生虽然平平淡淡,其实对人生还是眷恋极深的,生怕过早离开这花花世界。”

众士子又都笑起来。张之洞也笑了,心想:这个满腹诗书,见生人颇有三分腼腆的山长,却原来还是个很有风趣的老头子。他是个富有真性情的人,很自然地对有趣味者感到亲切,于是说:“你主持晋阳书院数十年,桃李满天下,‘晋学春晖’四字,我看是担当得起的。这是您的一块招牌,有了它,神鬼不会认错。万一哪天阎王爷遣小鬼勾别人的魂,走错了,误进您家的门,反倒不好。”

山长摸着满口白胡子,乐呵呵的,众士子也很快活。抚台的平易和他对山长的尊崇,更使士子们对这位名士出身的显宦增添了敬意。

张之洞起身,举起酒杯说:“今天,我借花献佛,请各位和我一起,祝我们的晋学春晖健康长寿,为我们三晋造就出更多的人才!”

“不敢,不敢!”老山长慌忙起身,对着张之洞连连摆手,“这杯酒老朽不敢喝!”

“我先喝为敬。”张之洞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满桌人都一饮而尽。老山长无奈,只得把杯中的酒喝了。

重新坐下后,老山长亲自为张之洞挟了一块牛肉,杨深秀也向杨锐劝菜。

酒好,菜好,气氛也好,张之洞心里很是高兴,他笑着对众人说!‘:“我在山西做了将近三年的巡抚,可能大家都不知道,我是回到了故乡。三晋百姓是我真正的父老乡亲。”

除了刚到太原时与葆庚说起过“洪洞人”的话外,张之洞再也没有对别人提过自己的祖籍在山西,官场士林都只知道抚台是生长在贵州的直隶南皮人。

见众人满脸疑惑,张之洞开心地说:“大家都不知道吧,我们南皮张家是明永乐年间迁到直隶的。‘要问故乡在何处,洪洞县外大槐树’这句童谣,在我们张家也世世代代流传着,传到我这一代已经是第十四代了。”

“这么说来,张大人真的是我们山西人了!”士子们兴奋地交头接耳。

石山长摸着胡须慢慢地说:“明洪武、永乐两朝,山西频遭旱灾,逼得百姓背井离乡,外出谋生。洪洞县土地少,人口稠密,加上灾情更重,故外出的人更多。当年县城东门外有一棵老槐树,树干粗得四五个人不能合抱,夏日里树荫足有一亩多地大。这棵槐树是洪洞县的标志。于是,离开洪洞县的人,都在城门外这棵老槐树下举行一个告别仪式,对着它叩头洒泪,就算是向祖宗世代居住之地告别了。刚才张大人说的这句童谣,我在洪洞县志里见过。”

张之洞对山长说:“去年我去洪洞县,还特地去看了这株老槐树,它仍然枝繁叶茂,不知这株老槐树是不是明代的那株。”

老山长说:“洪洞县志上说洪武、永乐年间的那棵老槐树在正统八年老死了。过了几年,从根部又长出一棵小槐树来。这是老槐树的第二代。这棵槐树也长得很大,活了两百来年,顺治二年被雷劈死。第二年,根部同样又长出一棵槐树来。大人看到的就是这一棵,它已是第三代了。从顺治三年算起,到现在有二百四十年,也算得上一棵高龄老树了,据说只是比不上当年那棵老槐树的粗大。”

“唔,唔。”张之洞连连点头。

一直没有开口的杨锐插言:“看来,山西是从明朝时才开始变穷的。过去读唐诗,山西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

比如斗酒学士王绩的诗:‘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一幅多好的田园风光图。”

张之洞感慨地说:“叔峤说得不错。《全唐诗》中我们山西籍的诗人很多,诗也写得极有气魄,应该说山西这方水土是很能养育人的。大家都知道旗亭画壁的故事。故事中三个诗人:王之涣,王昌龄,高适,其中两个便是我们山西人。王之涣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真是千古绝唱,后世很少有人把诗做得这样雄健豪迈的!”

听了这段话后,杨深秀突然来了灵感:“刚才张大人说到我们山西人的诗,我有了一个主意。今天在座的除叔峤外,包括张大人在内,都是我们山西的才俊。今天为张大人荣升饯行,大家在一起饮酒谈诗,是一件难得的事。我提议,我们每一个在座的,除老山长外,都依刚才张大人所说的掌故,讲一个山西诗人的故事,然后再背一首这个诗人的代表作。讲得好,我们为他鼓掌,大家同饮一杯酒;讲不出的,罚他三杯冷水。”

杨锐不在其间,自然高兴,忙附和:“总教习这个主意极好,山长这么好的百年老酒,是要有这样的诗情才能和谐的,这比酒令要强多了。”

众士子既兴致甚高,又有点担心怕说不出来,脸上都红扑扑的,眼中闪烁着光彩。

张之洞懂得年轻士子的心态,知道他们都有好表现的欲望,便说:“大家都说一个,最后我来评论,取第一的我有奖赏。”

见抚台兴致如此高,山长和总教习都格外高兴。杨深秀说:“议是我提的,我理应第一个说。”

大家都专心致志听他的。

“我讲一个宋之问遇骆宾王的故事。”

骆宾王就是那个为李敬业起草讨武则天檄的人。这篇文章把武则天骂得狗血淋头,却又让武则天称赞不已。其文之好,其才之高,可想而知。传说讨武之举失败后,骆宾王便不知去向了。宋之问怎么会遇到他呢?这事可真的奇了!

“宋之问是初唐的名诗人,他是我们山西汾州人,因触犯权贵而贬官江南。有一天,他游杭州灵隐寺,夜晚就宿在寺里。当夜月明如昼,四周山色极佳,引发了他的诗兴,脱口而出两句诗:‘鹫岭郁岧荛,龙宫隐寂寥。’吟完这两句,下面便接不上来了。他在灵隐寺庭院里独自徘徊,苦苦思索,就是得不到更好的续诗。这时,有个老和尚提着一盏油灯过来,准备进大殿点长明灯。见宋之问老是吟着那两句诗,知道他是做不下去了,便走到他身边说,我帮你接下去吧!宋之问目光怀疑地盯着老和尚:你也会做诗?老和尚说,试试看吧!他对着油灯凝思片刻,说,你看这两句如何:‘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宋之问听了大惊:这两句诗既切合灵隐寺的实景,又气势开阔宏大,比自己的那两句强多了。经老和尚的提示,宋之问很顺利地做成一首咏灵隐寺的好诗。第二天,他再去找点长明灯的老和尚,却找不到了。住持告诉他,昨夜的那个老和尚就是骆宾王,他一早就离开灵隐寺了。宋之问惊讶不已,心里默默感激骆宾王的慷慨相赠。”

士子们平日读的都是八股文,做的诗也只是闱场所用的试帖诗,其他的书读得很少。这则载于孟綮《本事诗》中的故事,他们没见过,于是都鼓掌叫好。

张之洞自然是知道这个掌故的。但今天这个场合,由杨深秀说出来,也是一个有趣的故事,遂也跟着鼓掌。

杨锐说:“这个故事好听。按你自己说的,还得朗诵一首宋之问的诗。”

“行。”杨深秀想了一会儿,背道:“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张之洞点头说:“这是宋之问最好的一首诗。他道出人在某种特殊情况下所特有的一种复杂心情。我们大家为漪村的好故事同饮一杯酒!”

十几只杯子都高高举起,然后均一饮而尽。

“下面该你们了,谁先说?”杨深秀望着那几个士子们的代表说。

小伙子们互相推让一番后,一个素日喜欢抛头露面的士子头领,被推为第一个讲。此人名叫吕临,胸有大志,能说会道。

他站起身来,大大方方地说:“我给张大人、石山长和各位讲个故事,说的是唐代我们太原的一位名人王播的往事。王播小时随父迁居江苏扬州。不久父亲去世,家道中落,生活日渐贫困,只得寄居在扬州惠照寺苦读诗书。每天早晚钟声响时,他随寺里的和尚一道赶斋饭。日子一久,和尚们都讨厌他,于是改为先吃饭后鸣钟,待王播听到钟声去赶饭时,和尚们都已把饭吃光了。王播知和尚们嫌他,但他没有地方去,也没有钱去买饭吃,只得忍受这个屈辱,每天到吃饭的时候,他不待钟声响便先去斋堂。”

这时有位士子忍不住发出小声窃笑。坐在他身边的同伴见抚台正敛容凝神听着,便用手臂推了一下窃笑者,那士子赶紧闭了嘴巴。

“王播就这样硬着头皮在惠照寺住了一年半,果然高中了。二十年后,王播以检校尚书右仆射的身分出任淮南节度使,驻节扬州。想起当年落魄惠照寺,他起了旧地重游的念头。寺里有健在的老僧人,听说节度使就是先前那位赶斋饭的穷书生,甚是惭愧,便赶忙把王播原先题在寺院墙壁上的诗,用碧纱罩起来,以示尊重。王播来到惠照寺,见到墙上的题诗。今昔对比,引起他的无限感慨,便拿起笔来,又在墙壁上题了两首诗。一首是:

‘二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如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另一首是:‘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阁梨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陪同王播的官员们知道节度使有这样一段潦倒经历,都感慨不已。”

张之洞说:“王播少时穷不坠志、发愤苦读的经历,的确很感动人,家境贫苦的士子都应以王播为榜样。只是王播发迹后,为官不大清廉,对老百姓搜括过多。这一点,诸位今后切记不能学他。”

石山长立即强调:“刚才张大人这几句话说得好极了。我们要学习王播少时忍辱负重,又要力戒他做大官后的不知恤民。过几天,我还要专门将张大人这几句话对全院士子说说。”

杨锐又充当起监令人的角色来:“按规矩,你还得背诵王播的一首诗。”

吕临说:“我刚才已背了两首王播的诗了,还不算数吗?”

“不算,不算!”杨锐一个劲地摇头。

吕临摸着头皮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首,遂大声背道:“昔年献赋去江湄,今日行春到却悲。三径仅存新竹树,四邻惟见旧孙儿。壁间潜认偷光处,川上宁忘结网时。更见桥边记名姓,始知题柱免人嗤。”

杨锐冷笑道:“又是一首‘如今始得碧纱笼’,可见王播是念念不忘少年时的穷苦,也未免胸襟窄了一点。”

众士子都附和着笑了起来。

张之洞举杯说:“故事说得好,诗也背得流畅,我们与他共饮一杯。”

笑声又起,满桌欢快。

杨深秀说:“吕临说的这个故事,我们今后还要多讲。谁再讲一个,争取超过他!”

这时,一个名叫段畅年的士子被推了出来。段家是太原城里的富商,他书念得不太出色,为人却仗义疏财,人缘好。他凭着这点而有幸被推为代表,与抚台共餐。

他站起来说:“我为张大人说一段韩混归妓的故事。”

“归妓”二字引发了年轻士子们的极大情趣,便都放下筷子,洗耳恭听这个与妓女相连的风流故事。

段畅年摸了摸圆滚滚的下巴,不紧不慢地说:“从前韩滉镇守浙西的时候,名诗人戎昱是他辖区内的虔州刺史。虔州有个色艺俱佳的酒妓,戎昱与她情谊敦密。浙江的乐营将官闻这位酒妓的名,报告韩混。韩滉遂下令将她召到乐营来。戎昱舍不得酒妓走,但又留不住,便设宴为她饯行。酒席上,戎昱写了一首歌词给酒妓。歌词是这样写的:‘好去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又对酒妓说,你到韩大人那里后,就唱这支曲子。到了韩滉处,在一次酒宴上,酒妓果然唱了这支曲子。韩混问她:戎使君爱恋你?她说是的。又问你想念他吗?她又答了声是的,说着便流下了眼泪。韩混一听脸色沉下来了,对酒妓说:你下去换衣服,等着我处置你。席上陪酒的人见韩大人生气,都为酒妓捏一把汗。韩滉将乐营将官唤来,严厉地对他说:戎使君乃浙西名士,他对这个酒妓有情意,你为什么不查明便将她调来乐营,这不成了我的过失吗。乐营将官吓得忙叩头请罪。韩滉命打二十军棍,又命送酒妓一百匹细绢,派人护送她回虔州。”

杨锐乐道:“过去只知韩混是唐代的大画家,他画的《五牛图》,把牛的形态画绝了,却不知他还是个知情知趣成人之美的君子。这个戎昱真正是交了好运,遇到一个好上司。”

杨深秀皱着眉头问段畅年:“韩混是山西人吗?我记得他好像是长安人。”

段畅年笑着说:“他的祖籍在哪里我不知道,但他封晋国公这是确实的。做了我们山西的国公爷,说他是个山西人也不算太离谱。张大人,您说呢?”

张之洞笑道:“封了晋国公就算山西人,那颜真卿封了鲁国公,不就成了山东人啦?”

众士子皆大笑起来。有人喊:“韩混不是山西人,犯了规,要罚冷水三杯!”

张之洞笑着说:“罚是要罚,但他这个故事说得好。诸位日后做了高官,都要像韩混那样体恤下情,千万不要仗势欺人。若仗势欺人,人家恨你,一时报复不了,遇有机会便会发泄。所以,自古以来不少罢了官的人,被人唾骂,处境可悲,大多是在位没做好事的缘故。假若这个韩混,一旦失势去投靠戎昱,戎昱会把他当老子供养的。你们说是吗?”

众士子都齐声答:“是!”

张之洞笑道:“看在他故事讲得好的分上,不罚三杯冷水了,向大家鞠个躬吧!”

“好,我向抚台、山长和各位鞠一个躬。”

段畅年向大家恭敬地弯了一下腰。

一个名叫刘森的士子不待总教习催促,便自告奋勇地说:“刚才段畅年说了酒妓的故事,使我想起唐代一个有情有义的妓女来。她不是冒牌的山西人,是一个真正的太原府女诗人。我给张大人和各位说说。”

唐代太原府的妓女诗人。此人是谁?连博通山西历史的石老山长一时都想不起来。大家都兴致盎然,张之洞也是兴味顿生。大家都瞪着眼睛望着刘森。

“话说唐德宗贞元年间,有个名叫欧阳詹的读书人,与韩愈、李观等人同年中进士,是个事父母孝顺,与朋友交往守信义的才子诗人。他那年游太原府,与城里一名妓女相好,约定回长安一个月后,即派车来迎娶她。回到长安后,欧阳詹接到家里的信,信上说母病重速回。他一时心绪零乱,遂匆匆离长安回老家。欧阳詹是福建泉州人,从长安到泉州要走两个多月。待母亲病好,他再回长安时,已超过与妓女相约的日期半年了。这个妓女以为欧阳詹变心了,忧虑成疾,终于不起。临终前,她用剪刀铰下自己的头发,连同一首绝命词,打发妓院的一个小姐妹送到长安。绝命词是这样写的:‘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识旧时云髻样,为奴开取镂金箱。’欧阳詹回到长安看到这缕头发和这首绝命词后,伤心过度,竟然跟着这个妓女一道离开了人世。”

张之洞静静地听着这个哀艳动人的故事,一时竞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他由这个太原妓女的痴心,想到女人的恋情。由女人的恋情想到妻子石氏、王氏的温馨。往昔她们在世的时候,曾给了自己多少体贴恩爱啊!王夫人去世这两年多来,他再也没有得到过女人的温情了。一种对妻子的追思感,重重地压在张之洞的心头。瞬时间,他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渴望再得女人的浓烈愿望。

段畅年很想拉一个受罚的陪陪自己,心想这样的痴情女或许有,但这样的痴情郎却从来没听过说,便高声嚷道:“这个故事是你编的吧!我这个太原人都不知道太原有个这样的妓女诗人。瞎编的故事不能算,要罚,要罚!”

杨锐、吕临等人也一起助兴起哄:“罚,罚!”

张之洞挥挥手,制止众人的喧闹,语气颇为沉重地说:“他说的故事不是自己编的,《太平广记》中有记载。太原妓为情而逝,欧阳詹见诗而死的事都是真的。欧阳詹的诗,《全唐诗》里也收了。”

又转过脸来问刘森:“欧阳詹送太原妓的那首诗,你还记得吗?”

刘森说:“诗较长,我记性不好,记不全,只记得首尾四句。”

张之洞说:“那你就把首尾四句背给大家听听吧!”

刘森背道:“开头两句是:‘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末尾两句是:‘流萍与系瓠,早晚期相亲。”’

往昔夫妻间的患难之情一直盘旋在张之洞的脑中,他叹了一口气,说:“太原妓年轻貌美又有才,却坠人烟花,命不好。欧阳詹少年时便以诗文出名,却功名不遂,直到不惑之年才中进士,一辈子也没做过大官。他的命比太原妓的命好不了多少。一个是流萍,一个是系瓠,二人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他们的爱是真诚的,故而有这样感天动地的殉情之事出现。你们现在还年轻,还不懂得人世问什么是真情,什么最值得珍惜。人到中年后,就慢慢明白了。只是到了中年明白的时候,许多真情又都被平平淡淡地打发走了,追悔也来不及。石老山长,时间不早了,今天的饭就吃到这里吧!士子们的故事都讲得好,依我看,最好的还是这个太原妓与欧阳詹的故事。刘森,我给你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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