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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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的炮火都很激烈。法国人倚仗着先进的军事装备,和屡战屡胜的昂扬气概,全然不把中国军队放在眼里。中国军队憋足了一肚子怒火,又加之这次早已成算在胸,也一扫过去的怯弱和慌乱,并不害怕山下敌人的嚣张气焰。尼格里与中国人打过几次交道,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与往日不同的气氛。他不时拿起望远镜向岭头遥望,又哇啦哇啦不停地叫喊着。他手下三十多门大炮,随着他的喊叫和手臂挥动,将一发发带着火光的炮弹飞一般地向山头射去。

临近傍晚时,山头中国军队的炮声突然稀少起来。原来,平素预备的炮弹打得差不多了,临时从大营里赶运上山的几十箱炮弹却大部分是哑炮,有的甚至射到一半便头重脚轻似的栽了下来。王孝祺看到这个情况,气得顿脚直跳:“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这炮弹是哪里造的?”

“这是江南制造局造的。”炮手指着木箱上的黑字说。

“我操他八辈子祖宗!这不是要老子的命吗?”王孝祺气得将印有“江南制造局”字样的一个空木箱用力向炮垒外甩去。

他还不解恨,又破口大骂:“这些家伙统统都要抽筋剥皮下油锅!老子一个也不让他活!”

这个意外的变故很快便让尼格里看到了,他兴奋地大声喊叫:“上帝啊上帝!中国人没有炮弹了,我们把炮架推过去,瞄准好,一发一发地打!”

法国兵一个个拍手叫好,肆无忌惮地将炮架推移过去。射程近,法国大炮的威力更大了。没有多久,三号炮台便被炸毁,二十多个炮手全部牺牲。

王孝祺气得昏了头,大叫:“兄弟们,跟着老子冲下去,跟洋鬼子们拼了!”

正在这时,相荣已来到山头。他一把扯住王孝祺的手说:‘‘王镇台,你这样下去,不是明摆着去送死吗?家父要我来告诉你,既然炮弹是哑的,守住几座空炮台也无用,不如干脆放弃,我们在关前跟他们来个肉搏战。”

正说着,法国人的炮弹如雨点般射来。二号炮台里的炮手们刚刚走出,炮台便被法国人的炮弹炸毁,眼看一号炮台也即将同此命运,王孝祺只得哀叹一声,带着驻守在东岭的所有将士下了山。

尼格里见东岭很久没有一发炮弹射出,知道中国军队已无还击力量了,便将令旗一挥,二百名法国士兵扛起三十多门轻型钢炮,很快便架到东岭上,扼控关隘口的东岭三座炮台便这样全部落入法国人的手里。

三个月前的那一幕即将在镇南关再次重演!形势的严峻令冯子材和所有中国将士们心头万分沉重。幸而,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法国人要吃饭、睡觉、休整了,白日的鏖战,遂暂时停止。这一夜,古稀老将军望着关楼上的一弯冷月,久久不能安歇。戎马一生的荣誉,军人的尊严,志士的爱国情,交织在一起,促使他作出背水一战、杀身成仁的悲壮决定。

天亮的时候,他把王孝祺、苏元春等高级将领和儿子相荣、相华召在一起,沉痛地说:“东岭的炮台已经丢失,镇南关面临随时被攻破的危险,现在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就是像有些人那样,为保自己的命而弃关逃跑。自己的小命暂时保住了,但成百上千的士兵和百姓要因此而丧命,朝廷也不会轻易饶过,撤职罢官,自不待言,充军杀头也不为过,即便不死,万千人口骂手指,活着比死还受罪。”

冯子材炯炯发亮的眼睛将四周人扫了一眼,见所有的人都在屏声静气肃然恭听。他继续说下去:“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奋勇向前决不后退半步,与敌人拼到底。各位将军们,老夫为大家所选择的就是这条路,而且只有这条路。不要说拼命沙场马革裹尸是我们做军人的本分,单从今天的局面来看,我们也只有选择这条路,才是死里求生的惟一希望。”

冯子材又用坚定不屈的目光将大家打量了一眼,见众人的目光里都没有难色,心里颇为满意,嗓门更洪亮了:“各位将军,法国人只有一千来人,我们有三万人,三十个对一个,优势在我们一边,关键是要大家都不怕死,团结一致,和法国人拼到底!”

苏元春插话:“老将军说得对,我们是三十个对一个,人多势大。现在的危险主要是东岭炮台被法国人占去了,对我们大为不利。我提议赶紧将西炮台移下来,安在东岭山脚下,仗打起后,炮火对准东岭,压住法国人的火力。我们全力以赴歼灭长墙外的法国兵,先把眼前的敌人吃掉后,再对付东岭。”

冯子材说:“苏军门的建议很好。你现在赶紧下令,把西炮台移下来。”

苏元春立即吩咐旁边的一个参将去西岭传达命令。

就在这时,一个把总慌慌张张地进来报告:“不好了,老将军,法国人已在填沟了。”

“慌什么?让他们去填!”冯子材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他猛地撕开身上的黑马甲,吼道:“各位兄弟,为国立功的时候到了!谁是英雄好汉,谁是孬种混蛋,镇南关头见个明白!老夫今天就把这条老命送在这里,你们统统都要跟着我上来!”

说着,他将挂在柱子上的一把宝剑“嗖”一声抽出,那剑全身上下发出凛凛寒光。

“这把剑是二十多年前文宗爷给老夫的奖赏,它就是我们大清王朝的国法军纪。苏军门!”

“在!”苏元春应声答道。

“今天,这把剑就交给你,你代老夫执行王法。等下炮声一响,全体将士都要跟着老夫冲锋上阵。有畏葸不前临阵逃脱的,你立即用此剑斩下他的头来。”

“是!”苏元春响亮地回答,郑重地接过剑来。

“老将军,有一队法国兵已冲过沟来了!”先前的那个把总,人还没进门便大声叫起来。

“传我的将令,开枪射击,打烂他们的狗头。”

冯子材的声音刚落,外面的炮声便已鞭炮似的响了起来。

一会儿,西岭炮台的人前来报告:“西岭十二门大炮都已移到东岭脚下安装完毕。”

冯子材下令:“向东岭山头开炮,压住法国人的火力。”

外面的炮声枪声喊杀声越来越大,冯子材手一挥说:“我们都上土石墙!”

王孝祺忙阻止:“老将军,外面枪子太密集,你不要出去,我们代你上墙指挥!”

“那不行!”

冯子材从桌上拿起一条又长又宽的青色土布,将自己的头顶围扎起来,笑着说:“包上它,就不怕炮子了!”

说着,大踏步走出营房门,带着二子和诸将一起上了土石墙。

墙外,清军和法军正在作殊死的搏斗。尽管山脚的炮弹对东边岭头上法国人的火炮构成压力,但法国人占据地势居高临下,仍然有不少炮弹落到墙外沟边,可怕地威胁着守卫关隘的清军。趁着这有利的机会,深沟又被法国人填满了一段,大批洋兵哇哇乱叫如潮水般地踏过深沟,直向土石墙外扑来,形势越来越危急了。

“冯相荣、冯相华!”

“在!”见老父厉声呼叫,冯氏兄弟愣了一下后马上高声回答。

“跟我到墙外去!”冯子材将上衣脱下甩掉,露出黑瘦的光膀子来,又随手从身边的一个士兵手中夺过一把长矛。

“爹!”冯相荣忙去抢父亲手中的长矛,“你老不要下去!”

冯子材将手中的长矛往墙上用力一戳,瞪着眼望着儿子:“你怕死?”

“不是!”次子相华也来劝阻,“爹,你呆在这儿,我们下去。”

“老将军不要下去!”诸将也都来阻挡。

冯子材阴沉着脸,拿起这根一人半高的长矛,快步奔下土石墙。相荣、相华知道父亲的脾气,再也不说话,急忙各自操起一把大砍刀紧随着父亲下去了。

冯子材来到墙外,站在一块突兀的青石上,咬紧牙关死盯着一群群跨过深沟来到关隘口的法国人,万丈怒火升腾在他的胸中。穿出云层的朝阳,照在他飘拂的银须上,照在他头上的布帕和脚上的草鞋上,照在他手中那根闪闪发亮的丈八长矛上。这是一尊顶天立地的英雄雕塑,这是一股冲霄长虹的浩然正气,这是一座万古不倒的巍峨山峰。懦弱的大清王朝,你是多么地需要千千万万个冯子材啊!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你是多么地需要这种不畏强暴、誓死捍卫民族尊严的气概啊!

“相荣、相华,我们爷儿三个跟他们拼了!”

冯子材大叫一声,从青石上跳下来,手中的长矛直向一个法军小头目的胸膛刺去。相荣、相华紧紧地护卫着老父,挥起大砍刀,左右砍杀。

王孝祺看到这一幅壮烈的情景,早已热泪盈眶。他振臂高呼:“兄弟们,冯老将军跟法国人肉搏了,我们都下去吧!”

苏元春也高高挥起手中的宝剑,大喊起来:“冯老将军都亲自上阵了,我们还怕死吗?”

古稀老英雄这一壮举,成了清军将士最强有力的号令,最崇高的榜样。顷刻之间,这些平时散漫疲沓、畏难怕苦的绿营团勇仿佛吞下了仙丹灵药,浑身上下立时平添无穷的胆量和气力。断腿断臂、流血死亡的恐怖好像都不存在了,眼中只有冯老将军英勇杀敌的伟岸身躯,胸中只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聚集在土石墙后的两万多清军如波涛如海浪般涌向墙外,山脚下的十二门大炮也一齐向东岭山头射击,顽强压住法国大炮的火力。在一股强大力量支持下的清军,此刻总算像个真正的军队了!他们三个四个围住一个法国人,大刀长矛,一齐向侵略者头上身上刺去。可怜这些一向骄横狂妄自以为东方无敌手的法兰西子弟们,今儿个懵了头,晕了向,他们压根儿也没想到镇南关内竟然有如此强硬的对手:难道他们不是中国来的兵油子,难道他们今日真的是神灵附体?常言说,一人不怕死,十人不能敌。现在两万多人都不怕死了,千名洋鬼子岂能抵抗得住?法国人平时打仗得手,靠的是枪炮的威力,一旦短兵相接,枪炮就失去了优势,需要的是棍棒拳脚的功夫,而这一方面,洋人普遍不如中国人。

不到半个钟点,跨过沟来的法国人便大部分躺在墙外起不来了,没有过沟的见势不对,纷纷后撤。这时,王德榜率领的军队从敦土埋伏点冲了过来。他们人多势众,又见前方打赢了,更是气势十足,早已吓破胆的法国兵见了这批截断归路的中国军人,不由得更加心虚胆战,除开极少数的几十个逃出包围圈外,几乎所有人都成了刀下之鬼。至于那个头头米歇尔,因为服装与众不同,多时便成了众矢之的,早被剁成一堆肉酱了。

尼格里没有想到败得如此之惨,气得口吐鲜血,昏倒在地。身边的副官知道炮台保不久,便趁着还有十几发炮弹的机会,叫人背着尼格里,慌忙从山背后逃走了。

东岭炮台很快便被夺回。

还没有到中午,镇南关隘之仗便以法军全军覆没而获得大胜。乘着这股强劲的军威,冯子材指挥东线的苏元春、王德榜、王孝祺一鼓作气向谅山进发,几乎没有费多大力气便光复谅山,接下来又连连收复文渊、谷波、委坡、船头等地。

捷报传到西线,刘永福的黑旗军和唐景崧的景字营联合起来,一举光复被法国人占领多时的西部重镇宣光,紧接着又拿下广威、鹤江等地。越南北圻的大部分土地已在中国军队的控制之下。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兴奋的喜讯,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珍贵的胜仗啊!中国人对这个胜利已盼望了四十多年!自从道光二十年的鸦片之战以来,凡中国军队与外国军队一接火,便注定是中国失败,外国获胜。中国人打不赢洋人,似乎已成了举世皆知的定理,在许许多多中国人的心中,对洋人的恐惧,早已深人骨髓。这种心理,四十多年来一直沉重地压在大清帝国的头上,从朝廷到民间,在洋人的面前都直不起腰,挺不起胸!

现在终于有了这一场关外大捷,冯子材统率的中国军队在越南北圻为大清帝国,为中华民族扬了一次眉,吐了一口气。捷报传到广州,全城喜气洋洋,张之洞更是兴高采烈。他感谢冯子材和关外的三万将士扬了国威,振了民气,也感激他们为他这个两广制军赢得无上脸面。

他以两广制军的名义命令,东线统领冯子材稍事休整后立即进攻北宁、河内,西线统领刘永福迅速攻占兴化。东西两线齐头并进,互为声援,争取尽快光复整个北圻;并以此为基础,将所有侵犯越南的法国军队全部驱逐出境,使越南重新回到中国的怀抱,成为中国一个稳定可靠的藩属国。他随后又给朝廷上折,详细禀报关外大捷的前前后后,在表彰冯子材、王孝祺、苏元春、王德榜、刘永福、唐景崧等人的功劳的同时,也不忘将自己如何谋画运筹的过程叙说了一番。又着重提出收复河内,全驱法人的宏伟构想,请朝廷准予按此执行,大张远威,以申天讨!

不料,事情远不是张之洞想得这么简单顺利。就在关外大捷刚刚获胜的时候,一场以口舌为刀枪的外交谈判便已开始。

究其实,中法的外交会谈,在两国冲突发生之后,就一直没有停止过,主持这件大事的便是有当今中国第一臣之称的李鸿章。

李鸿章治理国家的大计简单地说,对内兴办洋务,徐图自强,对外息事宁人,以夷制夷。在外交上,凡与洋人冲突,他的主张是能和则和,不能和则尽量减少损失,中国自己无法调停,则请别国洋人出面帮助。

面对着与法国人的纠纷,他采取的亦是这个办法。先是签订条约,希望和平解决冲突。不料法国人并不接受这个条约的约束,蓄意挑起更大的战争。李鸿章担心,战争打响之后,中国军队吃亏更大。早在第一次镇南关大战之前,他便委托中国海关税务司驻伦敦办事处的英国人金登干,去巴黎代表清廷与法国政府秘密和谈。法国代表态度强硬,为了赢得谈判桌上的更大筹码,他们发起了这次的再打镇南关之役。孰料遭到惨败,法兰西举国哗然,反对党议员纷纷责难政府,茹费理内阁不能得到议院谅解,引咎辞职。法国代表一改往日的傲慢无理之态,表示愿意全数撤退停留在台湾海峡的舰艇,解除对台湾的封锁,用来换取中国的开放海口允许法国商船出入。李鸿章认为法国能让到这种地步便是和谈的最大成绩了,立即命令金登于在此条约上签字,并电令中国所有在越南北圻的军队立即停战,限期撤退。张之洞的宏伟构思付之流水,他对李鸿章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层。冯子材、刘永福等眼看着到手的功勋而不能建立,更是扼腕叹息,愤愤不已!

自从国门被强行闯开以来,直到清王朝覆灭之前,七十余年间这惟一一次的对外胜仗便这样了结了。它本该以辉煌的句号来结束,却以遗憾无穷的省略号而令人长叹。这真是中华民族诉说不尽的悲哀。

然而,它毕竟是一个胜仗,它使这场战争的最高主帅张之洞赢得朝廷上下一致赞扬,奠定了他日后纵横政坛的厚实基础;它也使这位主帅更加坚定开创一番宏图大业的雄伟信念。同时,它又使得这位名流出身的总督逐渐滋生了舍我其谁天下独尊的倨傲心态。

张之洞在总督衙门举办了一个大型庆功会,除中国官场人员外,还特为邀请法国之外的所有在穗各国领事以及洋商、教会方面的头面人物参加。他向这些平日趾高气扬的洋人绘声绘色地介绍中国军队英勇杀敌的感人场面,着意渲染这次大捷所带来的重大国际影响,使得这些洋人面对美酒佳肴而坐立不安,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端起酒杯,向这个身材矮小、模样丑陋的制台大人表示祝贺。辜鸿铭跟在张之洞的身边大出风头。他时而用英语、德语,时而用俄语、日语,流利无误地翻译着,令庆功会上的所有中外宾客惊讶不止。他们在私下议论:张大人从哪里请来了一个这样的翻译奇才!

庆功会结束的时候,七十岁的兵部尚书彭玉麟来到张之洞的身边,激动地说:“老弟,我盼望多年的胜仗,终于在你的指挥下打成了,为我们中国人争了脸面。我今天真是太高兴了!”

张之洞开怀大笑:“大司马,我们再来为关外大捷痛饮一杯!”

立时便有一个侍者端来两杯酒,彭玉麟抬起手来轻轻地接住:“我已经喝得太多,不能再喝了,老弟你也不要喝了。酒不能多喝,喝多了头就会晕晕的,忘乎所以。”

张之洞听出了彭玉麟的话中之话,忙说:“大司马说得好,我们不能让关外大捷晕了头。”

“正是这话。”彭玉麟收起笑容肃然说,“关外大捷诚然是一件大喜事,但我今天要特别提醒老弟的是,这场胜仗主要是机缘凑泊,切不可引为常例。我戎马一生,深知真正的胜负之别在于实力的较量。若论实力,我们远远不是法国人的对手,更不要谈美国、英国、德国了。提高实力,这才能使中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张之洞点点头说:“大司马所言极是。我也想到这一层了。”

“郑观应过几天就要从南洋回来了,你应当召见他。他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

“好!”张之洞立时想起《盛世危言》一书中所说的种种实业救国的举措来,他也很想见见这位识见远在常人之上的商人。“关外的战争结束了,我正要和郑观应谈谈他的救危之策。”

彭玉麟发亮的双眼紧紧盯着张之洞,语重心长地说:“我已经老了,无所作为了,这些年来一直是少荃当家。他虽精力旺盛,雄心勃勃,但年过花甲,岁月不饶人。中国的事情,已经责无旁贷地落在老弟你的肩上,你可要十分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啊!”

张之洞凝视着白发苍苍的老英雄,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中国不会只有一个李少荃的!”

中 卷

第一章 试办洋务

一 为筹银钱,张之洞冒险重开闱赌

郑观应从南洋回到广州的当天下午,张之洞便丢开手头的要务,在总督衙门单独接见这位《盛世危言》的作者。郑观应双眼深陷,形容清奇,迥然别于官场上那些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庸官俗吏,不能不令张之洞刮目相看。

四十多岁见多识广的郑观应,在这位新近立下大军功的制台面前并无半点自卑之感。他侃侃而谈自己少年去上海钱庄做学徒,后来又去轮船招商局做事的经历,当谈到他如何挤垮美国旗昌公司的时候,张之洞听了捧腹大笑,极口夸奖他的胆识和气魄。从下午到深夜,张之洞从这位涉足洋务十多年的实干家那里获得了许多新的知识。夜已深沉,郑观应告辞的时候,张之洞请他考虑振兴粤省实业的方案,郑观应欣然答应。

三天后,郑观应向张之洞提交一份长达十五页的兴粤实业方案,其中包括治水师,设水师学堂,造军舰,练陆军,办军火厂及炼铁厂和机器铸币厂等。郑观应这些建议均合张之洞的心意,他决定全盘采纳,逐年实施。

当务之急是要编练一支不同于绿营、团练的新式军队。这支军队要全部使用西洋武器,并按西洋操演之法予以训练。张之洞将此事交给熟悉西洋兵法的记名总兵李先义,规定编制二千五百人,期望它能成为广东省的一支百战百胜的军队,故而将它命名为广胜军。

随后,他在广州城北石井圹开办枪弹厂。通过郑观应从上海泰来洋行购来一批英国机器。这种机器可造毛瑟、梯尼、士乃得、诸士得四种子弹,每天可生产子弹八千粒。

与此同时,张之洞利用黄埔附近的原博学馆旧址,开设水陆师学堂。水师学堂聘请英国教师任教,其中又分轮机制造运用堂和舰船驾驶攻战堂。陆师学堂聘请德国教师任教,分为马步堂、枪炮堂、营造堂。水师陆师学堂的学生规定学期为三年,毕业后择优者出国深造,大部分留下做为水师和陆师的军事教官。又利用原黄埔船坞,设立造船厂,以便自造小型战船。

就在张之洞大张旗鼓准备在广东兴办一番强国实业的时候,一个严峻的问题异常突出地摆在他的面前,这便是“经费”二字。练广胜军要银钱,办学堂要银钱,造军舰更要银钱,一时间各种需要银钱的禀帖如雪花般地飞到总督衙门,雄心勃发的制台面对着这些禀帖,愁绪满怀,一筹莫展。

广东的藩库,早在关外大捷之前便已清洗一空,万不得已才又向香港汇丰银行借银一百万,到了越南战争停火的时候,这笔银子已用得差不多了。幸亏藩司龚易图手脚紧一些,使得藩库还存有十三四万两银子。练军设厂办学堂,这几件事一做,不到三个月,十三四万银子便又花光了。当张之洞把黄埔船厂急需二万银子购买机件的禀帖交给龚易图时,龚藩司哭丧着脸对张之洞说:“实在没银子了,不要说二万,此刻就是二千都拿不出。”

“没银子怎么买机件?”张之洞发火了,“这铁舰也不是为我张某人造的,误了事,你龚易图负得了责任吗?”

龚易图这几个月来,因为拨款的事常挨张之洞的训。他发现自从关外那一仗后,张之洞的性格有了明显的变化。过去不仅对巡抚两司这样的大员客客气气,就是对府县官员也不大发脾气,现在不同了。他对人说话都带着命令的口气,不容你提出不同的看法,甚至连解释几句也不耐烦听,动不动就用“你负得了责任”这样咄咄逼人的话来压人。龚易图听说左宗棠跟人说话就一向是这种口气,看来张之洞是在模仿左宗棠。唉,若是这样,今后得处处小心才是。

“张大人,”龚易图用近于低声下气的口吻说,“卑职知道造铁舰是为了广东的海防,您为这些事情操心费力,别人看不到,卑职还看不到吗?只是这藩库确是没有银子了,卑职既无点石成金的本事,也不能去强行搜刮百姓啊!”

“谁要你去搜刮百姓了?”张之洞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便摆了摆手,“你回去吧!”

龚易图忙起身告辞,直到走出督署大门,才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藩库是没有多少银子了,龚易图并没有说假话。这些,张之洞心中是有数的。再逼他有什么用呢?共事一年多了,张之洞已把常与之打交道的这几个广东大员摸透了,都不是能吏干员,更谈不上大才,他们只知道按部就班,照章办事,没有人想去出点新主意。若要给他们下一个考语的话,用“平庸”二字最为贴切。

龚易图是平庸到了骨髓,再不可救药了。至于倪文蔚,除平庸外还要加上“老朽不堪”四字。张之洞真想倪文蔚能有自知之明,能自己提出致仕养老;要不,朝廷来一纸命令,调他到别的省去,哪怕是升个总督也罢,到时自己好提名一个能干的人来接替,大家也好一起共襄大业。可这倪文蔚就是赖在广州不动,张之洞也奈何他不得。无论是龚易图,还是倪文蔚,都不能指望他们想出什么法子来筹集银钱,这副重担,只有自己一人来承担了。

从哪里去弄银子呢?再向汇丰银行借款是不行了,就是你不怕背重息,但前款未还,又开口,人家也不会借呀!广东商务发达,从商人那里去敲点银子来?但凭什么叫他们出血呢!弄不好会惹出麻烦来,这条路也不能走。向朝廷开口?练军设厂办水陆师学堂,并不是朝廷要你做的事,朝廷又哪会给你拨款呢?倘若引来个“经费支绌,诸务暂停”之类的上谕,反而更不妙!你是执行,还是不执行呢?条条道路都不通,惟一的指望还是靠自己。广东还有办法可想吗?

张之洞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桑治平、杨锐、辜鸿铭等都知道总督的这个难题,他们也在着急,但也都没有好办法。

郑观应知道了总督的难处,见众人都无法为他分忧,终于忍不住来到督署,找上张之洞。

“张大人,筹款的事,我有个想法。”郑观应坐在张之洞的面前,迟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这个法子可行不可行,我想了好几天,又想说又怕说。看您好些天了都还没有好办法,我只得横下心来,跟您说说,行不行由您自己拿主意。”

张之洞见郑观应这副小心谨慎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说:“陶斋,你是个走南闯北见过许多世面的人,怎么也这样不爽快起来?筹款一事大大为难了我,我的确还没有什么好法子。你有什么想法你只管说,能行就行,不能行的我自然不会去做。比如你叫我去打家劫舍,像晁盖那样去取人家梁中书十万生辰纲,我自然不会干的。”

郑观应也被总督的这句话逗笑了,说:“打劫的事,我当然不会劝您去做。不过,这事,在有些人看来,也是很不光彩体面的,跟取生辰纲也差不了多少。”

“到底是什么,你就明说,别绕圈子了,说得我心里痒痒的。”

“好,我就明说吧!”张之洞的这几句话消除了郑观应的心理障碍,他放心大胆说了起来:“大人是北方人,不知南方人爱赌博的特性,尤其是闽粤两省,不论士农工商、男女老幼个个都嗜赌如命。”

张之洞笑了:“你这话说得也太过分了些吧!”

“不过分。”郑观应正正经经地说,“不但好赌,且赌的花样很多,规模很大。这赌博业就有大量的银钱在流通。”

一听到“银钱”二字,张之洞的兴趣立即高涨:“你是广东人,一定深知其中内情。你倒是要细细说给我听,让我也长长见识。”

“我先给大人说说福建的花会。”郑观应微微地笑了笑说,“这种花会以三十六个字为赌。”

“三十六个字!”张之洞插话,“哪三十六个字?”

“没有固定的,由主花会者选择,不过都是些常见常用的字,选定后公布于众。主花会者,从中挑出一字来,暗地里写好,然后用纸包紧密,高高地悬挂在屋梁上。屋里摆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排列着这三十六个字。大家都可以来猜这个字。比如说有人猜,主花会者悬在梁上的字是‘郑’字,于是就在郑字上押一文钱,也可以押十文八文百文千文,随你。如果猜中了,主会者则送你三十二倍的钱。若押的一文,则给三十二文。押的千文,则可得三万二千文。”

张之洞说:“一千文钱变成了三十两银子,这不立刻就发了一笔小财?”

“是呀!”郑观应说,“故而当地有句流行的话说:一文可充饥,百文可制被,千文可娶妻。如押对了一千文钱,便可以拿赢来的钱讨个老婆了。”

张之洞说:“主会者说话算数吗?如果许多人都押对了,他又付得起吗?”

“大人问得好。”郑观应说,“这主会者必定是有钱人家,要么有田产,要么有铺面,大家信得过,才会把钱押给他。若是毫无一点家当的人,是不可能做主会者的。这是多年来传下来的老风俗,若是亏了,主会者卖田卖屋也会要付的。不付会犯众怒,他也在地方上呆不下去。”

张之洞点点头,右手习惯性地捋起胸前的长胡须,兴致浓厚地听下去。

“押字的人还可以自己不来,托人办理,主会者也会雇一批人,称做走脚。走脚走村串户,找上门来。你押什么字押多少钱,走脚给你一张收条,押中了,走脚将钱送上门,从中收取二成的脚费。如此,局面就扩得非常大,甚至闺阁中的女流也可以来押。”

“啊!”张之洞听来入神了,“福建的女人也有这种兴致。”

“女人的兴致还大些。”郑观应笑了笑说,“大人您想想,这女人平时不出门,外面的事都不知道,日子过得比男人单调枯燥得多。这一押起字来,一颗心就被字给勾住了,日子就过得比平日大不同了。左邻右舍的女人一见面,谈的就是押字,话题就多了押不押得中不可估计,说起来就更显得有趣昧。于是有的女人就吃斋求卜,有的进寺院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也有的女人真的夜里就梦到菩萨来告诉她,醒来后赶紧就去押这个字,弄得神魂颠倒。寝食俱废。您看,这日子过得不就丰富多彩了?”

张之洞笑道:“是不错,平添了许多内容。”

郑观应说:“这不很好吗,闺阁中最难耐的是寂寞,有这事让她们去挂心,也就不寂寞了。”

停了一会,郑观应又说:“不过,麻烦事也就跟着来了。赢了好,押字换来高兴。输了呢,那就不妙了,丈夫打骂,公婆责备,于是瞒着家人再押,想把本赚回,结果又输,典当首饰衣物。首饰衣物当尽,则不顾廉耻了。寡妇因此失节,良妇因此改嫁,伤风败俗,莫此为甚。”

张之洞颔首说:“这就是赌博给凡夫俗子带来的祸害。别的地方只是男人赌,没想到福建的妇人赌瘾也这样大。”

郑观应说:“福建、广东一带的妇人大多吃苦耐劳,当家理事的能力往往强过男人,故而她们参与赌博的兴趣也不弱于男子。”

“说说广东吧,广东人是怎么个赌法。”张之洞暂且置筹银于一边,了解民风民俗,对于一个总督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呀!

“广东人是拿乡试中式的姓来打赌,谁猜中谁赢。这叫做赌闱姓。”

“真是岂有此理!”张之洞生起气来。“乡试是何等庄重清贵之事,怎么能跟赌博连在一起!”.

“于此便可见广东人好赌成癖,不管清贵卑污,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赌,什么东西都可以赌得有滋有味。我先说几个小赌给大人听听。”郑观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比如有个人有一件很好的衣服要卖,标价三串钱,因为价太高,没有人来买。于是他拆开来,以一百文钱为一标,折成三十标,当众抓阄,谁抓了这件衣服就归谁,以一百文钱买三串钱的衣服,太划算了,故人人都乐意来参加。”

张之洞说:“三十人参加,只有一人得到,没有得到的,那一百文钱不就白丢了?”

郑观应说:“没抓到,那一百文钱是白丢了,但损失很小,若抓到了,则收益很大,碰碰运气嘛,广东人最是喜欢碰运气了。

一个人的一生说穿了就是碰运气。小的事碰对了,得小运,大的事碰对了,得大运。一生得了几个大运,这一生命就好了。连曾文正公都说不信书,信运气嘛。”

张之洞慢慢捋着黑白相间的长须,默不做声,似有许多感悟一时都向心中涌来。

“民间是这样,官府也这样办。三年前,一个大商人犯了事,他的豪华宅园籍没归公,作价十万银子。没有人买得起,就将它分为二万标,一标五两,结果被城郭一个卖菜的农夫买去了。他拿这个豪宅没有用,于是减去二万,以四两一标,再卖,结果被一个秀才买去。那个秀才得了这座宅子,高兴得见人就问,你知道我是哪个吗?”

张之洞奇怪了:“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他怕自己是在做梦,要别人证实一下是真的呀!”

“哈哈哈!”张之洞掀开胡须,快乐得大笑起来。

“现在来讲这个赌闱姓的事。”郑观应见总督大人这样乐意地听他讲赌博的事,自己的兴致也高涨了许多。“闱赌是广东最大的赌,遍设全省九府四州二厅,没有一处不参与。办赌的人不是票号老板,便是本地的大富家,每逢乡试之年的二月初一日开局,一直到主考进闱之日止。大姓不赌,专赌小姓冷僻姓,办赌者要把不赌的大姓,如刘、李、张、王、陈等公布出来,其他未公布的姓则可赌,以二十姓为一条。列出若干条来,或十条或十五条。每条都可以押,押金一元、二元直到十元,听便。然后再以押金多少分为十类,相同的押金为一类,一类中又分若干列,一列以千人为限,满了一千人后再开一列,故而每一条中列数不等,有的姓押的人多,列数多,有的姓押的人少,则列数少。一元类的一列则为一千元,二元类的一列则为二千元。将此分为两部分:十成取一归办赌的主人,十成取九归投标者,内中又分头标、二标、三标。头标分十成之六,二标分十成之二,三标分十成之一。头、二、三标这样分:二十姓中猜中十姓的算头标,猜中六姓之上的算二标,猜中三姓之上的算三标。”

张之洞说:“这中间的头绪还挺复杂的嘛!”

“是很复杂,我只说了个大概,内里还有许多细节,我还没说哩。一元类的头标是六百元,二标二百元,三标一百元。若是十元类,头标则是六千元,二标二千元,三标一千元。有几个人中了头标,则几个人平分,比如说,这一千人中有一百人中了头标,投的都是一元的标,则一百人分六百元,每人分六元,若投的是十元的标,则一人分六十元。因为参加的人多,所以总数很大,全省大约有二三千万的投标数。”

“慢点。”张之洞看出这中间的要害来了。他停止捋须,打断郑观应的话。“你刚才说开办的人抽十成之一,若二千万的总投标数,他就得到二百万,若三千万的总投标数他就得三百万是吗?”

“是的。”郑观应知道张之洞的心已被开办者所获取的暴利打动了。“他这是包赢不输,而且是净得,连开支费他都不出,因为这中间还有一项规定,从剩下的九成再取十分之一来作为所有的局用及脚费纸张等经费。这笔钱便转到投标者身上了,开办人是净得总数的一成。”

“那不行,官府要抽税。”张之洞的口气,听起来像是三分气愤七分嫉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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