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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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王廉生!”桑治平高兴地说,“他过去是你们清流党的尾巴。据说这几年用心研究古文字,在京师很有点名气,我也很想去拜访他。”

因为王懿荣和清流党,桑治平的脑中突然又冒出一条路来。

“仲子兄,你去看望子青老哥,顺便帮我带件礼物给他。”

很少见张之洞给人送礼,桑治平觉得新鲜。

“梁节庵前些天对我说,赵王街有家端州人开的砚铺,铺子里收藏了一方明永乐年间五蝠献珠砚。你和节庵一起去,把这架砚台买过来。子青老哥平生好砚,把这台砚送给他,他一定喜欢。”

端砚产在广东肇庆府端州,与宣纸、湖笔、徽墨号称文房四宝中的佳品。粤督送明永乐端砚,自然是件既合身分又名贵的礼物。

“阎丹老有风痹,你的老朋友李提摩太与广州洋药行熟,请他代买一些治风痹的洋药。你忙,叫辜汤生去找李提摩太。辜汤生常埋怨无人跟他讲洋话,怕把洋话给丢了,叫他与李提摩太说一天的洋话,让他过足瘾。”

张之洞这样细心地给两位大老安排礼物,足见他对这次进京的重视,同时也给桑治平以启示。他想起此次要见的另一拨人,他们或许比张、阎更需要外官的敬奉。

“香涛兄,你给张万两银票给我。我去相机行事,有的人是很需要这东西的。”

张之洞立即明白了桑洽平的用意,带着歉意地说:“是我考虑不周,带上银票是很重要的。你再细细检索下,一万两够不够,要不干脆带一万五吧!”

桑治平说:“一万两够了,这也是民脂民膏。”

“一万也好,一万五也好,都是我本人的私蓄。这些开支不会动用公款的,你放心好了。”

张之洞如此公私分明,令桑治平感动:“这笔银子,说到底不是为私,而是为公。你作为私款开支,自然更好。既是私人积蓄,我更要精打细算了。具体开支,眼下也说不清,从京师回来后,我再给你一个明细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切由你作主。”张之洞抚着桑治平的双肩说,“祝你成功!”

待桑治平刚转身出门时,张之洞又把他叫住:“带嫂夫人一道去京师,让她回古北口去住些日子,与亲友叙叙旧。”

二 为了一个麻脸船妓,礼部侍郎自请削职为民

在两广总督衙门洋务科众多幕友集思广益的基础上,由桑治平、杨锐起草,经张之洞字斟句酌的审核,一道长达三千余字的《请缓造津通铁路,改建腹省干路折》一天后,在督署辕门前放炮拜寄。同日下午,桑治平带着夫人柴氏在临海码头登上火轮。他们取道水路,经厦门、上海、烟台,半个月后在天津塘沽上岸,再由陆路雇骡车进京。将夫人送到古北口后,桑治平回到城里,在南横街一家小旅馆住下,展开紧张而不露声色的活动。

第一个去拜访的,是位居体仁阁大学士的军机大臣张之万。这一对主宾在京师分手已经八年了,再次相晤,张之万已到望八之年。晚景的大红大紫,使得张之万虽老而不衰,红光满面,步

履稳健,配着白发雪须,真有点鹤发童颜之状。张之万见桑治平年近五十,却依旧挺拔矫健,精力饱满,也深觉事业对人生的激发力之大。两人见面,都备觉欢喜。桑治平将张之洞的永乐端砚送上,果然,这位丹青老前辈激赏不已。寒喧之后,桑治平谈起了他此次进京的意图和打算。

“八年来,与香涛相处甚得,我常觉对他贡献太少,有负中堂当年的推荐和他的一番殷殷相聘的诚心。故毛遂自荐,进京办这桩事,算作一种酬谢吧!”桑治平款款说道,“我想借重老中堂的力量,让朝廷接受香涛所上的折子。”

“这道折子已到了北京。”张之万插话,“三天前,我就在外奏事处的登记房里看到已收到的记录。”

“第二,能让朝廷将张香涛从粤督平移湖督,以便由他来主持这桩天下第一大事。”

张之万半躺在软椅上,仔细地听着。听到“平移湖督”这句话时,他缓缓坐起来,摸了摸胸前稀疏的长须,慢慢地说:“各省关于建铁路的折子,遵照太后旨意都先到军机处过堂。军机处议事时,我自然会替香涛说话,礼王爷那里,我也可以先去打个招呼。但督抚迁徙这种事,若不是太后特为叫军机处发表意见,照例军机处不敢多嘴。这是太后筷子下的一碟特菜,别人是不能下箸的。”

“这我知道,但可以造出一个机会来,让一位太后极信任的人来点一点。而且,我已想到了能打动太后的要害之辞。”

“打动太后的要害之辞?”张之万笑了笑,“你从没与太后打过交道,你知道什么言辞能够打动她?”

桑治平也笑了笑,从容答道:“太后这个人,我虽没与她直接打过交道,但她的脾性,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我曾经对她的驭政之道作过用心的研究。老中堂,我给你说点心得吧!”

身为太后的重臣,张之万自觉对这个心计甚深的女人都难以捉摸,桑治平这个布衣远客,居然对她研究有得:是旁观者清,还是隔靴搔痒?体仁阁大学士敛容细听。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咸丰十年,文宗爷命左宗棠自立一军,协助曾国藩办理江南军务。第二年文宗爷去世,太后秉政。这年年底,太后简授左为浙江巡抚,以一四品京堂越级升为从二品疆吏,本已属破格隆遇。不料仅隔两年,又擢升左为闽浙总督。四年前左宗棠还只是一个避难曾国藩幕中的食客,转眼工夫便与他平起平坐,而且左的楚军也由六千人扩大到三万余众,成为别于湘军的一支劲旅。左宗棠为什么能得到太后的这般重用,迁升得如此之快?仅仅是因为他的才高会打仗吗?”

张之万被这一问给镇住了。作为曾、左时代的人,那个时候他也已进入高级官员一流了,对于左宗棠三四年之间的飞黄腾达,他的解释与朝野普遍的看法是一样的:左宗棠会打仗,朝廷急需这种人平叛复国。看来这位过去的幕友另有高见,且听他是如何说的。

“要说能打仗,李鸿章并不亚于左宗棠,且出身翰林,也不过只升到巡抚而已,直到同治六年才正式做湖广总督。为何左宗棠独独这样受到太后的眷顾呢?依我看,同治二年时,江南军事大势已定,朝廷的第一要务并不是对付长毛,而是对付在与长毛作战中迅速膨胀的曾国藩和他的湘军势力。但又不能采取削弱实力的做法,而只能采用帝王学中的另一招——制衡术。左有本事有实力,又一向不服曾国藩,尤其这‘不服’二字使得左成了最好的人选。于是将左迅速提拔起来,与曾国藩相当,分庭抗礼,形成一股在长毛削平之后,稳定政局的极为重要的制约力量。相反,李鸿章是曾的学生,便不能擢升太快。太后那时秉政不久,年纪尚轻,不可能有如此的深谋远虑,不知谁为她出了这个主意,那人是大清朝的一大功臣。此人对同治中兴所起的作用,当不在曾、左之下。太后接受这个主意,也足见太后的智慧不低。从后来她用醇王来制约恭王,用清流党来制约当权派,都可见她已深知其中三味。”

仿佛真有点说破英雄惊煞人的味道。二十多年前江宁打下后大裁湘军,抑曾氏兄弟抬左宗棠、刘长佑叔侄的一系列反常举措,以及这些年来朝廷内部权势斗争的此消彼长,经桑治平拈出“制约”二字来,在官场中从青年混到白头的张之万,顿时有廓清一切之感。

他不断地点头说:“你看得很准很透,太后是在时时用这个办法。就拿前几年办海军衙门来说吧,既叫醇王做督办大臣,又要派个庆王来做协办大臣。一个是皇上的本生父,一个是她方家园的亲家,这不也是用庆王来制约醇王吗?”

“正是这样的。”桑治平接着说,“依我看,太后这些年面对着以李鸿章、刘铭传为首淮军势力的炙手可热,和以曾国荃、刘坤一为首的湘军势力的倚老卖老,总在设法寻找一个非淮非湘,而又能独当一面的人来培植,以便制约湘淮两股力量。以我冷眼观察,这个人便是张香涛。”

堂弟这些年的迁升速度确有当年左宗棠飞黄腾达的架势,但做为湘淮力量的制约人,张之万倒没有从这个方面想过,经桑治平这一提醒,他有点恍然大悟似的。

“香涛这些年也还争气,尤其是镇南关那一仗,打得太漂亮了。你不知道,战前我还真为他担心,生怕他成了第二个张树声。祖宗保佑,他没有给张家丢脸。”

“所以,我以为在今后的年月里,张香涛将作为文武兼资的社稷之臣受到太后的器重。故而,当有一个太后信得过的大臣向太后点明,兴建铁路尤其腹省干线乃是国家的第一等大事,这桩事若让湘淮两个圈子里的任一个人来做,都会因此而更助长他的声望,从而使得重量倾向一方。只有让张香涛来做,才能让他挟此事功,成为真正能制约湘淮的第三大力量。若能如此,大清江山将可厝于磐石之上,至少二十年内可保平衡。”

张之万离开软躺椅,一边踱着步,一边说:“你这话是计虑深沉之言,只是得由谁去向太后挑明呢?我是他老哥,自然不合适。醇王爷格于他的身分,不宜讲这等话。其他人,有能和太后做这种谈话的,太后未必信得过他;太后信得过的人,又未必有这个机会。”

“有一个人,太后信得过,他也会乐意为张香涛去当说客,但眼下缺少与太后见面的机会。”

“哪一个?”

“阎丹老。”桑治平答。

“要说太后对阎中堂,虽然也有过不愉快,但我知道,从心里来说,太后是很敬佩他的。接受他的致仕请求,却又挽留他住京师,每个月派御医登门两次为他拿脉诊病,从太医院那里给他取药,本朝尚无先例。只是他既不在军机处,要见太后就十分之难了,怎么能有进言的机会呢?”

桑治平说:“张香涛知他风痹严重,特为从洋人那里购来了最新的治风痹良药。明天我去拜访他,先把药给他送去。”

“也好。你先去看看他,了解下他的近况。过几天,我亲自去见见他。若有可能的话,我们两个老头子为香涛来谋画谋画。”

第二天,桑治平由张府仆人带路,来到猫耳胡同阎宅。

猫耳胡同是一条很小的胡同,胡同里只有十几座老旧的小四合院,阎敬铭所住的院子就是其中的普通一座。不但外面不起眼,里面也一样的灰暗逼仄,若不是张府仆人导引,桑治平寻遍京城,也不会想起会在这种胡同宅院里,找到一年前还是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的阎敬铭。八年前去解州书院拜访的那一幕又重现在眼前,对比数百步外的豪宅大院高车驷马,桑治平禁不住感慨唏嘘。

“去年当然不是住在这里,那院子宽大些,胡同也大些,因为一天到晚有不少人来,主要是方便客人。现在不在位了,也没有几个显贵的客人来了,要那大院做什么,这也就足够了。”当桑治平疑惑地发问后,阎敬铭平淡地解释。

一个三十余岁不脱庄稼人本色的黑瘦汉子过来冲茶,桑治平认得,这就是那年陪着进京的阎敬铭的侄孙。阎敬铭指着侄孙说:“过去的男女仆人也全都打发走了,只剩下他们两口子跟着我,做点茶饭浆洗的杂事。”

京城哪一位退下的大员不依旧是钟鸣鼎食奴仆成群,阎敬铭如此不合时宜,怪不得在官场里混不长久!桑治平在敬佩之余不免生出几分怜恤来。

“你这次为的啥事进京?张香涛还好吗?”阎敬铭仍然是一口带着浓重鼻音的陕西口音。桑治平心里想:他这样瓮声瓮气地说话,慈禧听了不烦吗?嘴上忙答道:“我来京师,是为两广办点公务的。张香涛很好,他常惦念着你,知你有风痹,特为从洋行里买了些西药,叫我送给您。您试着吃吃看。”

说着,打开随身带来的布包,将一个尺余长宽印着几排洋文的白纸盒递了过来。阎敬铭接过,打开纸盒盖,里面整整齐齐排列几十个雪白的玻璃小瓶,取出一个小瓶子看时,内里装着百十颗黄豆大的小丸子。

“怎么个吃法?”

“每天早晚各一次,每次四粒。一个瓶子一百粒,可吃十二天,这里有二十四瓶药,差不多可吃一年。”

“劳香涛费心了。”阎敬铭笑了笑说,“萧太医很怕洋药,看来这个药还只能偷偷吃,不能让他知道。”

叫侄孙收好药后,阎敬铭笑眯眯地问:“你来京师办什么公事,机密吗?”

桑治平答:“也不是什么机密事。眼下为着要不要修铁路的事,各省都在发表自己的看法,张香涛集合衙门幕友也在探讨这个事。大家都说,铁路是致中国于富强的大好事,并且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为此专门上了一道长折给朝廷。”

“大胆的设想?”阎敬铭微笑的脸上布满皱纹和褐色老年斑。“设想什么呀?”

“张香涛和粤督衙门的幕友们认为,中国有一条大铁路要修,即从北京到广州,把这条大铁路修好了,中国南北就通了。京广铁路好比人身上最大的一条主血脉,这条血脉一通,人就生龙活虎了。”

“好!”阎敬铭昏花的老眼里突然射出光亮来。“这真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大设想,张香涛为朝廷出了一个好点子!”

不待桑治平点明,阎敬铭已明白他此次进京的意图:“我知道,你此次是负着张香涛的重托,来京师游说当路者,让他们为这个设想说话。”

“正是的!”桑治平兴奋地说。

“可惜,我已不当路了。”阎敬铭边说边用手按压着大腿,显然是风痹的原因:因坐久了大腿发胀。“不过,我可以为你出个主意。”

桑治平忙说:“请丹老赐教。”

阎敬铭说:“据我看来,太后表面上讨厌洋人,心里其实很看重洋人,洋人说的一句话,抵得上文武大臣的十句百句话。修京广铁路这样的大事,若仅张香涛一道折子,太后很可能会被建这

条铁路的困难所吓住,不会同意。若有几个洋人,尤其是英、法这些强国的洋人也说中国宜建这条铁路,太后就会心动了。据说张香涛的幕府中有好些喝过洋水的人,叫这些人用洋文洋名在几家外国报纸登几篇文章,那就起大作用了。”

“用洋文洋名”,这不是明摆着叫中国人冒称洋人吗?这不是与圣贤“诚实不欺”之教大相径庭吗?倘若这句话,从时下的一般官员口中说出,自是毫不足奇,但却由这位丹老口中轻轻松松地说出,却令桑治平颇为吃惊。然而也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位传奇式三朝元老的所知,或许仅只皮毛而已!

“丹老,外国报纸上的文章,太后是怎么知道的?”

阎敬铭微笑着说:“总署里有一个翻译馆,馆里也有十几个深懂洋文的译员。这些译员什么事都不做,天天读外国的报纸,遇有议论中国的事则译出来,送给总署大臣,再由总署大臣拣大的送给太后亲自过目。太后每天上朝之前要看一个小时总署送来的译文。”

啊,原来慈禧并不蔽塞寡闻!

看到阎敬铭再次按压大腿,桑治平不敢久坐了。他起身告辞,急忙奔到仁权家,要仁权将阎敬铭的建议用电报发往广州。

将拜访阎宅的情况禀报张之万后,在仁权的陪同下,桑治平看望了王懿荣。

这个未来的甲骨文之父至今仍屈居于中下级京官之列,翰林清贫,加之他两年来身患腹胀之病,药资耗费不少,家境颇为萧条。桑治平拿出五百两银票来,说是妹婿所赠。妹子已去世八年了,妹婿还念及旧情,重金相赠,王懿荣很感激。因为是至戚,桑治乎将进京的意图毫不隐瞒地告诉王懿荣,并坦率地对他说,希望借助当年清流的力量,为张之洞谋求支持。

王懿荣沉吟片刻后说:“好!今天天晚了,明天一早,我们雇个骡车到西山去一次,我陪你去看一个当年清流中的重要人物。”

“谁?”

“明天在车上我再跟你说吧!”

王懿荣有意卖了个关子。吃完晚饭,仁权回家去了,桑治平则和王懿荣闲聊京师官场士林。夜里,桑治平躺在王家书房的单人木床上,将往日清流名士们排了个队,却始终拿不准眼下住在西山的是哪一个。

第二天,是北京秋日的一个好天气,阳光和丽,蓝天高爽,想起西山此刻正是红叶浪漫的时节,桑治平便欢喜难耐,转念又想:这位翰林老弟怕是借看人为由,邀我秋游西郊?坐上骡车后,王懿荣笑着问:“你想得出,我今天带你到西山去看谁吧?”

桑治平摇了摇头。

“当年与四爷齐名的翰苑四谏之一的宝廷。四爷放外晋抚不久,他也擢升为礼部侍郎。”

啊,原来是满洲第一才子宝竹坡,当年京城赫赫有名的清流党,桑治平怎会不知,只是没有见过面罢了。

“他在礼部做侍郎,为何又住在西山?是不是西山有别墅,他这段时期在西山养病?”

王懿荣笑道:“哪里养什么病,他早已不是侍郎,隐居西山两三年了。”

“这是怎么回事?”

“你听我慢慢地说吧!”

于是,在通往西山的古道上,在骡车清脆的铜铃声中,王懿荣为远道客人讲叙了一段清流党人中的风流故事。

三年多前,黄带子宝廷以礼部侍郎的身分出任福建乡试主考。乡试完毕,宝廷离开福州北上回京。这一天,来到浙江衢州府江山县。江山县风景秀丽,尤其是流经境内的衢江两岸更是山清水秀,风光如画。载舟泛衢江,便成为江山县的一大特色,向为文人雅士所称道。船家为了揽客,常以年轻的女人作诱饵。这些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都能唱几曲歌子,弹两手琵琶。她们卖唱也卖身,多花几个钱,大白天里也可在乌篷盖着的舱里陪游客睡觉,故而好色之徒趋之若骛,江山船妓也便艳帜高张。这宝廷本就是一个极好女色的文人,早闻江山县有这等美事,遂有意在这里玩乐玩乐。他悄悄吩咐贴身仆人,去寻找一家有着最美女人的船户,不管他开价多少,都可以。仆人很快便给他找了一只船,船上有一个能歌善舞的美女,白天陪他看两岸风光,晚上在船舱伴宿,一天一夜收白银三十两。宝廷主考福建,放榜后新举人们合伙凑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给他作程仪,三十两不过区区小数,他满口答应。

第二天一清早,宝廷带着仆人上了船。这个船比别的船都大,船板船舱都像新油漆过似的光亮亮的。船上的各种器具也都整齐干净,驾船的是一对五十开外的老夫妻,对这个舍得出大价的游客兼嫖客十分殷勤。自然,最令宝廷开心的,是那个浓妆艳抹、打扮时髦的船妓。这女人大约二十五六岁,高挑而丰满,美丽而妖冶。特别是那一对三寸金莲娇娇小小,托在手掌里都嫌纤弱。宝廷是满人,家里的福晋也是满人,满人不裹脚,故而在宝廷的眼里,小脚更显得可贵。那女人边弹边唱,琴声婉转歌喉甜美,说起话来,一口软绵越语,又温又柔,如糖似蜜。宝廷完全被这女人给迷住了,哪有心思去看两岸的风景,一双眼睛总盯着船妓眨都不眨一下。天色尚未断黑,便拥着那女人进了舱。一夜颠鸾倒凤,销魂荡魄,宝廷似乎平生没有这样畅快过。他决定将她买下来,带回京城去。

“姑娘,我是当朝的礼部侍郎,圣祖爷的后裔,你愿意跟着我吗?”

姑娘被吓懵,瞪着一双大眼睛借着闪来晃去的豆油灯,将眼前这位年过半百的单瘦嫖客,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看着,心里想:礼部侍郎,圣祖后裔,这可能吗?这大的官,这尊贵的身分,他会来江山县嫖船妓吗?她惊疑万分地摇了摇头。

“你是不同意,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宝廷平静地笑了笑。那姑娘还是只瞪眼看着,不说话。

“我给你看样东西。”

宝廷从随身带的蓝布包里取出一段三寸长一寸宽厚的铜柱来,悄悄地说:“这是朝廷颁给我的福建正主考官铜印,不信,我盖一个给你瞧瞧!”

说着,又从蓝布包取出一团印泥来,将铜印在印泥上擦了擦,看看左右找不到盖印的纸张,突然他灵机一动。“姑娘,伸出你的手臂来。”

船妓不知他要做什么,顺从地将手臂伸过来。宝廷卷起她的袖子,将铜印往她的手臂一压。立时,姑娘雪白的手臂上现出几个鲜红的字来。姑娘识得一点字,看那上面果然印着“钦命福建乡试正主考关防”十一个字。

果然是一位贵人!这船妓从十六岁开始便做皮肉生意,她做梦都不敢想在这种场合上能遇到如此贵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呀,老天爷送来的好运,岂可让它失掉。姑娘忙磕头说:“若大人不嫌我卑贱,我一世做牛做马侍候你。”

宝廷笑道:“不要你做牛做马,要你做我的姨太太。”

姑娘欢喜无尽地说:“能给大人做姨太太,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

宝廷摸着姑娘的脸蛋说:“船上老两口是你的父母吗?”

“不是,我八岁上被人卖给了他们。”

“你看,我从他们手里买下你,会要多少银子?”

姑娘愣了一下说:“这个我不知道,他们一定会要大价钱的。”

宝廷没有做声。

姑娘急了,忙说:“如果他们要价太高,我会帮大人说话的。我死活要跟你走,他们说不定会把价降下来的。”

宝廷笑了笑说:“难得你一番好意。”

第二天清早,宝廷就向船主提出要买走姑娘。

船主问:“她本人同意吗?”

“同意。”宝廷答。

船主想了想说:“你拿一千五百两银子来吧,一手交银一手交人。”

仆人在一旁听见,吓了一大跳,忙把主人拉到一边,偷偷地说:“大人,你不能买这种女子,以后让人知道了,多不好!”

宝廷一本正经地说:“买妾是常事,有什么不好?青楼女都可以买,船家女就不能买?”

仆人又说:“即便要买,也要还个价呀!一千五百两,这价出得太高了。”

宝廷笑道:“你不知道,这女子是无价之宝,一千五百两不贵。我主考一次福建,都得了一千五百两程仪,她还比不得我一次主考吗?退一万步,就算没放这个差,我没得这一千五百两程仪嘛!”

仆人无奈,只好不做声了。宝廷痛痛快快地交给船主一千五百两后,高高兴兴地带着船妓继续上路。途中的某一天大清早,他突然发现,刚洗好脸未及化妆的船妓脸上长着十多颗浅麻子。那女子见宝廷看出了她的毛病,十分羞愧。宝廷却不以为然地说:“你这麻子浅,多搽点粉就行了,我与你相处十多天了才看出,别人谁会知道我娶了麻女?”

后来宝廷刻印自己的诗集,命名为《一家草》。因为江山县的这种船业以九家船户最为著名,浙江人称之为江山九姓。于是有好事之徒以此作联:“宗室一家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

宝廷并不在乎别人的讪笑,将这个麻美人当作无价宝看待。到了京师后,先在西山买了三间房子,让麻美人住,自己常来西山与她相会。后来此事终于被人发现,京城里弄得沸沸扬扬的。宝廷于是干脆上了一道自劾折,说身为宗室侍郎,在奉命主考期间嫖船妓,又买之为妾,实属有违圣命,有辱斯文,请朝廷准予辞职为民,以肃言箴以惩来者。慈禧也深恨宝廷太不争气,便真的将他削职为民。福晋和两个翰林儿子也以他为羞,于是宝廷索性离京长住西山,与麻美人厮守在一起,这一住便是三四年了。

“真正难得的一段风流佳话!”桑治平听完王懿荣的故事后快活地大笑起来。“想不到张香涛当年的清流朋友里还有这等性情中人,想不到宗室中还有这样不爱高官爱美人的风流名士!如此有趣的人,我真想结识结识他。”

王懿荣也很高兴地说:“马上就要到了,你可以在西山多住几天,和他说个透!”

三 经阎敬铭点拨,慈禧重操制衡术

说话之间,骡车拐进了山村小道,四周尽是黄黄红红的树叶,连茅草也被映得火亮亮的。西山,果然已被它独特的秋景所包围,与尘土飞扬人声喧嚣的市廛相比,眼前的西山真是神仙居住之处。

王懿荣指着前面的几间简朴的泥木房说:“宝廷和他的麻美人就住在这里。”

他们刚下骡车,就见屋子里走出一个面容清癯的半老头子来,一身布衣布履,头上戴的也是一顶布帽子。他朝骡车看了一眼后高声招呼:“稀客,稀客,我听见骡铃声,知有客人来了。原来是你王廉生,你可是难得来的呀!”

王懿荣也笑呵呵地说:“你是西山之主,这么美的西山红叶.也不发个帖子请我们来玩一玩。”

说着走近了,王懿荣指着桑治平介绍:“你知这位是谁吗?他就是这几年协助张香涛成就大业的桑治平桑仲子先生!”

宝廷满脸笑容地说:“早就听说张香涛身边有个了不得的桑先生,今日能在西山与您相见,幸会幸会。也不必进屋了,就在这坪里坐吧!”

桑治平也笑道:“久仰竹坡先生大名,有缘得见,足慰平生。这坪里最好,一边畅谈,一边欣赏西山秋景。”

坪里摆放着几把木桌木凳,大家坐下。一阵山风吹来,夹带着几声雀儿啼叫,顿觉心旷神怡,浑身清爽。

宝廷朝屋里喊道:“水妞,来贵客了,快端茶点上来。”

王懿荣悄悄地向桑治平使了个眼色。桑治平明白,这水妞就是刚才说的江山船妓了。

水妞出来了,手里端着一个大木盘,盘子上放着茶杯、果点等。桑治平仔细地看着这个女人:丰腴匀称,五官端正,脸上笑意盈盈,或许忽闻客至来不及化浓妆的缘故,当她走近桌边时,明显可见脸上的麻子。桑治平心想:即便除开麻点不论,要说这个女人多么美艳迷人,似乎过分了点,这种女人多的是。她到底凭借什么将宝竹坡迷恋到神魂颠倒,以至于连官位家室都不要了呢?想到这里,桑治平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宗室可爱起来。在许多人看来,此乃典型的不足为训的放浪行为,可他却能顶得住压力,受得了寂寞,守住这个麻女怡然自得地生活着。这种与世俗为敌的勇气和耐力,显得多么难能可贵!桑治平想起张岱说的两句话来:“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这话虽被视为惊世骇俗的怪诞之言,然衡之于世人,又的确如此。这位宝宗室可谓癖恶疵大,然而却又是真正的有深情有真气的人。桑治平的确乐意与他做朋友。

“仲子先生,这里不比城里,没有好东西款待,将就吃一点。”正在桑治平神思遐想的时候,宝廷给他递上一片野梨。

桑治平接过,顺口问:“竹坡兄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马马虎虎也还过得下去。”宝廷一边嚼着野梨一边说,“我就好喝酒,这个毛病到死都改不了,故而日子过得拮据。”

桑治平想起随身带的银票,便摸出一张来递给宝廷:“这是一千两银票,是张香涛送给你的。他说他做督抚七八年了,从来没有对过去的朋友有过丝毫资助,心里有歉意。竹坡兄,看来你正需要它,你就收下吧!”

宝廷并不推辞,立时接过说:“这是张香涛送给我的银子,我有什么收不得的?何况我这几年缺的就是这东西。”

说着又掉过头对里屋叫道:“水妞,张香涛送银子给我了,你出来一下。”

水妞又出来了,笑吟吟地从宝廷手里接过银票,向桑治平深深地道了一个万福后,捧着银票又款款地进了内室。

看着水妞左右摆动的细长腰肢,桑治平看到了这个女人与众不同的风韵,他似乎突然明白宝廷被她迷住的奥妙所在。

桑治平不由得赞叹:“竹坡兄,你真好艳福,有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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