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唐浩明作品张之洞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这一天清早,他对蔡锡勇说:“你们所看的武昌、汉口几个地方,都不算太好,今天我们一道去汉阳看看。”

于是,一律便装简从的督署官员们,静悄悄地渡过天堑长江。来到汉阳城时,已是午后三点多钟,大家由临江门进了城。咸丰八年,张之洞来武昌看望胡林翼时曾经来过一趟汉阳。如今三十一年过去了,眼中的汉阳古城依旧是当年矮矮的店铺,窄窄的石板街,除开来来往往的人多些外,市容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张之洞正在叹息间,忽然感觉到一股凉风从西北边吹过来,浑身上下一阵舒服。抬头一望,原来不知不觉,太阳早已被满天黑云所遮盖,天色比刚才暗多了。大根说:“武汉这里的日头比哪里的都毒,想不到也有被乌云吞没的时候,再不要让它钻出来了!”

杨锐说:“要是下场雨就好了。”

话音尚未落,一阵大风吹来,立即就有豆大的雨点打在大家的脸上。大根兴奋地拍起手:“好啦,好啦,下雨了,老天爷,下久点,好让我们今夜睡个安稳觉。”

蔡锡勇说:“要找个地方躲躲雨才好。”

大家四处张望,陈念礽发现了一个好地方,指着左侧大声说:“那边有一处大院落,我们都到那里去。”

大家簇拥着张之洞快步向左侧走去。走到近处,张之洞高兴地说:“原来这就到了归元寺。早一会儿我还在想,这次要好好地到归元寺去看看。”

除张之洞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到汉阳,遂兴致勃勃地说:“下雨了,反正也踏勘不成了,今天我们好好地看看这座江夏名刹。”

归元寺的确是一座名刹。它建于清代顺治年间,相对于那些汉唐时期的古寺来说,它的历史并不久远,但它的名气却很大。这一则是归元寺的规模宏大,殿阁很多,包括大雄宝殿、韦驮殿、天王殿、地藏王殿、藏经阁、大士阁等大小建筑几十座,且都一色的黄绿琉璃瓦,配上朱红色的楹柱、窗棂,显得分外的庄严肃穆,气象宏伟。二来归元寺在宏阔的大布局中又用心设计不少精巧细微的小院落小景致。如翠微峰、翠微井、梅花坛、凤竹亭等。这些地方小径曲廊清幽雅洁,是修炼、读书、疗疾、幽会的极好去处。归元寺将天竺国崇隆伟岸的佛学艺术与中国江南的园林景致融为一体,形成独具一格的建筑体系。在数以千计的华夏寺院中别树一帜,从而名播大江南北。此外,归元寺位于汉阳城里,汉口、武昌近在咫尺,使得它的香客众多。尤其是那些商贾们,因为商海风险难测,求神拜佛之风特盛。若遇有菩萨保佑发了财,则不惜将大把大把钱花在还愿上。焚香献礼自不待说,更有人修缮庙宇,重塑金身。故而,这归元寺一年四季信徒络绎,香火隆盛,殿阁佛像金碧辉煌。寺院也因此收入丰厚,僧众们也很富裕,大小和尚个个僧袍光辉,身躯肥胖,令那些普通庵寺的穷僧苦尼们艳羡不已。

刚一进门,便有知客僧走上前来。知客僧迎的各方来客多了,见这一群人虽没有轩车肥马跟从,却皮肤白净,举止斯文,知他们不是俗人。知客僧连忙叫来几个小沙弥,拿来脸盆布巾,给张之洞一行洗脸擦手,又殷勤地说:“寺内有干净僧衣,若衣服湿了,可以换下来。”

陈念礽觉得若穿上僧袍,真是一件太有趣的事情,便说:“有干净衣服最好,我们身上的衣服都湿了,正要换,你给我们拿五件来吧!”

张之洞心想,一个总督穿上僧袍像什么样子,正要阻止,却发现自己的衣服也已打湿,贴在背上,很不舒服,万一病了更不好,只得让他们去拿。一会儿,小沙弥捧来五件僧袍,大家都换上。陈念礽问知客僧:“有镜子没有?”知客僧摇摇头说:“寺院里从不用这些东西。”

“不要照镜子了,我给你看。”杨锐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不错,蛮整齐的,若戴上僧帽,更像一个风流倜傥的美和尚。”

陈念礽笑着对大根说:“你更好,若剃掉发辫留下络腮须,那就是一个十足的花和尚鲁智深了。”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知客僧把众人带进会客室,立刻有小沙弥送上香茶。外面早已浓云密布,大雨如注,凉风从窗外吹进来,大家都有浑身舒坦之感。

知客僧笑着说:“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这场大雨下得及时,万物都蒙它的恩惠。”

张之洞说:“武汉的热天真不好过,这要热到什么时候才凉爽!”

“要到大暑前后才慢慢凉起来。”知客僧望着张之洞说,“听施主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们是在汉口做生意,到寺里来求菩萨赐财,还是路过此地,顺便到寺里来看看?”

张之洞略为想了下说:“我们不是做生意的,也不是游客,是奉人之命来湖北采风的,要在武昌住几年。”

“采风”是什么?见多识广的知客僧一时摸不清这几个人的身分,也不便细问,便说:“雨看来一时停不住,我叫伙房预备下,晚上就请在这里吃一顿斋饭吧!敝寺也有干净客房,今夜就请诸位施主在这里过夜。”

张之洞见雨虽然比刚才小了点,但看起来一时半刻也停不了,众人脸上都有欣色,显然对吃斋饭住寺院这种新鲜事有兴趣,便点头同意了。

知客僧见有钱可赚,立刻来了兴致,一面吩咐小沙弥通知伙房,一面又忙叫上瓜子糕点,好好招待。

突然间,随风传来一阵中气甚足的朗诵声,大家侧耳倾听:

天连吴楚,地控荆襄,吞云梦之空阔,接洞庭之混茫。有大禹之镇石,留黄鹤之遗响。鲁肃墓长眠忠厚,孔明灯烛照愚氓。万古悲愤,三闾魂魄今何在?千载知音,流水涓涓绕高山。灵龟伏北,金蛇盘南。遥望赤壁烽火昨夜息,又见小乔今宵宴周郎。险哉夏口,扼江汉之交汇;壮哉三镇,居九州之中央。

“好文章!”张之洞禁不住脱口赞道,“这是谁在朗诵,宝刹还住着攻读诗书的士子么?”

杨锐笑道:“莫不是一位待漏西厢的张秀才!”

知客僧嗔道:“施主取笑了,哪里有什么张秀才,那是一个年近花甲的游方郎中,敝寺住持虚舟法师的朋友。”

张之洞起身说:“游方郎中有如此雅兴,我们去见识见识!”、众人都跟着总督起身。大雨已停,天井里积满着一时流不走的浑水,对面的一个小院落里,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双手捧着一张长长的纸条,背对着天井在全神贯注地欣赏着。显然,正是此人刚才情不能自已地朗读纸条上的文章。

“吴郎中!”知客僧对着那汉子叫了一声。

“啥子事!”那汉子操着一口四川话,边说边回转过身子来。

哎呀!这不是吴秋衣吗?他怎么会住在这里?张之洞揉了揉眼睛,又仔细地盯了一眼。不错,正是那年给他治病的吴秋衣!他快步上前,惊喜地喊道:“秋衣兄,你什么时候到汉阳来了!”

那人先是一愣,随即大声一叫:“是你呀,香涛老弟,巧遇巧遇!”

吴秋衣迎上来,松开一只捧纸条的手,重重地拍着张之洞的肩膀。张之洞把吴秋衣紧紧抱住。

“秋衣兄,离开京师后,一直在想你,不料一别就是八九年了。你这些年都还好吗?”

“好,快活得很哩!”吴秋衣爽朗地说,“你这些年来也好吗?”

“也好,也好,我们今夜慢慢谈!”

杨锐、大根与吴秋衣也是老熟人了,异乡重逢,都激动不已。

张之洞向蔡锡勇、陈念扔介绍:“这位吴秋衣先生是真正有道德有学问的处士。十六年前,有一次我在路上中暑,幸亏当时遇到他,不然早就没命了。”

原来是总督往日的救命恩人,蔡、陈对眼前这个干瘦矮小的半老头子肃然起敬。

张之洞笑着问:“秋衣兄,你刚才读的文章在哪里?”

“这里,这里!”吴秋衣立即兴奋起来,将手中的纸条扬了扬。

“黑底白字,原来是一幅拓片!”

‘‘我上午从禹王矶上拓下来的。什么人作文不知道,什么人书丹也不知道,却真正的是好东西。”

吴秋衣不去问张之洞缘何到了此地,张之洞也不询问吴秋衣的近况,两个金石爱好者凑在一起,细细地品赏起这幅尺余宽、三尺余长的拓片来。杨锐等人也围过来欣赏。

“这文章做得真好。尤其是这两句:遥望赤壁烽火昨夜息,又见小乔今宵宴周郎。绝妙好文!”

“好文,好文,集豪雄与艳美于一身!”

“你看这字,学二王是学到骨髓上去了。”

“刻工也好,一点没有走样失真!”

“看来这文和字都出自平凡人之手,却比不少名家大家的强得多!”

“是呀!世上许多杰作妙品都出自民间无名之辈,他们不想扬名谋利,故反而能得物理之精奥,而那些沽名钓誉之徒,才得皮毛便迫不及待向世上夸耀,汲汲以求名利,反误了正业。老子说圣人为而不恃,为而不争,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蔡锡勇、陈念礽静听着张之洞与吴秋衣的随口谈论,觉得很有意思。

谈了好一会子拓片,吴秋衣才问:“你怎么也到汉阳来了,是不是从山西调到湖北来做巡抚了?”

张之洞还未来得及回答,大根早在一旁大声说:“吴郎中你说错了,我家大人早在六年前就做了两广总督,这次是从广州到武昌来做湖广总督的。”

知客僧在一旁听得呆了:真的是湖广总督到寺里来了?岂不是活菩萨进了山门!他拉着杨锐的衣角悄悄问:“这位真的是制台大人?”

“不是真的,难道还假冒不成?”杨锐得意地撩起僧袍,将挂在腰带上的铜牌亮了亮。知客僧确知来的是现世菩萨,忙分开众人,对着张之洞连连打躬:“小僧肉眼不识金佛,适才多多怠慢。”又对身边的小沙弥下令:“快叫方丈出来迎接贵客!”

一会儿,便见一位矮矮胖胖身披暗红袈裟的老和尚急步走来,知客僧忙将他带到张之洞面前。老和尚双手合十,深深地弯下腰说:“贫僧虚舟,不知制台大人光临,未能迎接,万望宽宥,请制台大人赏光,到方丈室一坐。”

张之洞笑着说:“暂借宝刹,以避风雨,多多打扰,甚是不安。”

厨头过来对方丈说:“斋席已备好,请客人人席吧!”

虚舟说:“把那年我从鸡公山上带来的猴头菌和运光法师送的武当山黑木耳拿出来,再做两样好菜款待制台大人。”

厨头得知今日的客人原来是制台大人,忙衔命回厨房赶紧张罗。

张之洞在方丈室刚刚落座,外面就喊入席了。只见云水堂灯烛辉煌,一桌丰盛的酒席早已摆好。虚舟将张之洞奉在上席,然后请吴秋衣右边相陪,自己在左边陪坐。又叫知客僧请蔡锡勇、陈念礽、杨锐、大根在客位上坐下。一张八仙桌,恰好坐得满满的。上座虚舟亲自把盏,下座知客僧把盏,频频劝着素酒素菜,殷勤备至。酒过三巡,虚舟问:“制台大人酷暑过江来到汉阳,想必有要事。”

张之洞说:“总督衙门打算筹办一个铁厂,在武昌、汉口看了几处厂址,不很满意,今天特为到汉阳来再次寻找。”

虚舟问:“铁厂大吗?”

张之洞说:“大概要十多二十顷地的范围。”

虚舟的心动了下,又问:“请问制台大人,这衙门要地给钱不给钱?”

“给钱。”张之洞应声答道,“如果真是好地,宁可高于市价我们也买。另外,住在这里的老百姓的损失,比如庄稼、果树、房屋,我们也要考虑到。”

“善哉善哉!”虚舟左手五指并拢,在心口上移动几下。“官府不与民争利,真正的青天大老爷。”

张之洞想,这归元寺每天接待南北香客、十方商旅,最是消息集散之处,方丈和知客僧无疑是民间的头面人物,可以借他的口来传扬传扬本督以洋务强国富民的施政大计。于是放下碗筷,正经八百地说:“法师是出家人,不管俗世之事,现在的俗世是又贫又弱,国势不振。但大海之外却有一批洋人,比如离我们最近的东洋日本人,离我们很远的英国洋人、美国洋人、法国洋人、德国洋人,他们都又富又强,老是欺负我们,凭借着手中的船

炮从我们国家取走千千万万两银子。”

虚舟说:“贫僧虽是出家之人,但吃的稻粱,穿的衣服,无一不来自俗世,且天天与四面八方香客打交道,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尽是世俗之事,贫僧何能离得了世俗?众生贫苦、洋人欺负这些事,贫僧心里也知道,不知大帅有何妙法解除众生之穷苦,抑洋人之强梁?”

张之洞说:“此事鄙人已思之甚久,最重要的一条路子便是把洋人那一套富强之术搬过来。我手下有好些个幕友都在海外生活很多年,他们都说洋人并不比我们聪明。他们的那一套只要我们肯学,很快就可以学好。鄙人要充分利用两湖的财富大办洋务,铁厂是第一步,以后还要修铁路,建枪炮厂,建织布局、纺纱局,还要办新式军队,办洋学堂,把这一切都办好以后,我们就跟洋人差不多了。两湖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我们的军队强大,洋人也不敢欺负我们了。”

对于张之洞勾画的这一幅美好的富强蓝图,六十多岁的归元寺方丈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在心里盘算的是另一回事:龟山靠汉水边有一块三十顷的荒地,是相沿已久的寺产,只是这里濒临汉水,每年都要遭受大水的淹没,低洼处甚至一年遭水淹达两三个月之久。因为这个缘故,那块地便荒芜下来,地虽大,并不能给寺里带来收益。前一任方丈是个精明人,他想与其荒芜下去,不如租给农人。于是他把这块荒地分成十多块,租给了十多户附近少田无田的农人,规定他们每年向寺里交十多二十担谷,其余的收成都归农人自己。寺里的要求并不高,租地农人乐于接受。从那以后,寺里每年可以坐收二三百担谷子,十多户农人又有了安身立命之处,荒地得到了充分的利用。虚舟心里想,归元寺的众僧吃饭不成问题,每年二三百担谷子对于归元寺来说不是太重要的事。那年虚舟在京师西山碧云寺挂单,看到碧云寺的五百罗汉堂,赞叹不已,心里起了一个念头:要是在归元寺也建一个这样的罗汉堂的话,不仅为佛门做了一桩大善事,同时也大为提高归元寺在天下丛林中的地位,作为办理此事的方丈,自然功德无量。但建一个五百罗汉堂,没有三五万两银子不行,归元寺哪里拿得出这笔巨款!此事在虚舟心里存着十余年,突然他看到了希望。

“大帅,当年白光法师建好归元寺后,还剩下一笔钱,大家都劝他到天竺国去买几尊玉佛和几百册贝叶经来供奉。白光法师没有同意,却拿这笔钱在龟山脚下买了一块三十顷的荒地。众僧都不理解白光法师如何要办这样的傻事。白光法师对大家说,诸位不知,这是武汉三镇一块最好的风水宝地,二百年后,有一位能人会在这里炼出乌金来,给归元寺带来百倍的好处。”说到这里,虚舟脸上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大帅今日来此寻找铁厂,正好从三个方面印证了白光法师当年的话。”

张之洞来了兴趣,笑着问:“哪三个方面?”.“第一,白光法师说的是二百年后的事,归元寺最后完工是在康熙二十二年。”虚舟左手指头弯了几弯后说,“到今年恰好二百零六年,这是第一个印证。第二,大帅是今日海内数一数二的能人,这是举世公认。”张之洞微笑着没有做声,大根自豪地说:“谁还比得上咱们家大人,连洋人都得举白旗投降。”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快乐地笑起来。’“白光法师说的是炼乌金,铁是黑的,不正是乌金吗?”

蔡锡勇说:“洋人是把铁煤称作乌金的。”

虚舟高兴地说:“这位老爷帮我证实了白光法师的话,如此看来,三个方面都应验了。这块风水宝地的确是专为大帅买的。”

虚舟的话说得大家都心痒痒的,张之洞也被他说动了,于是说:“明天一早,烦法师陪我们去看看!”

吴秋衣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也笑着说:“真有这么好的风水宝地,明天我也跟你们去瞧瞧!”

吃完饭,虚舟要将寺里最好的客房安排给张之洞。张之洞说:“好客房让我的幕友们去住吧,我今夜要跟我的老朋友住在一起,好好地聊聊。”

接着,他把那年因中暑偶遇吴秋衣的事说了一遍。虚舟很兴奋:自己的朋友竟然是总督大人的恩人,这真是一座通向两湖最高权力的桥梁。忙叫小沙弥好好打扫吴秋衣的房间,送上香茶糕点,临时又移来一张宽大的凉床。

夜里,在明亮的灯烛下,一对分别八九年的老朋友促膝细谈,互相叙述别后这些年来的情况。

“老弟。”游方郎中不客气地沿用着十多年的旧称,仿佛今日对面坐着的并不是建立过赫赫战功权倾一方的总督,依旧只是一个无实权的学官。

“席上,你对虚舟谈了一套富强之术。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对我说实在的,你就真的相信那会给中国带来富强吗?”

“老朋友,你是怎么看我的,”张之洞颇感意外地说,“我不相信,我为什么会努力去做?这样热的天,普通百姓能躲凉的都躲凉,我一个五十多岁的总督,在火毒的太阳下,一连走了几天寻访厂址。我若不相信,我为何要这样做?再说,虚舟法师乃归元寺的方丈,佛门之人,我若不信,我跟他瞎说什么,我也用不着以此博取他的几句赞扬之词。”

“老弟,你不要因我这句话而不高兴。”吴秋衣笑起来了,说,“我不是说你有哗众取宠的意思,我是想你颖悟过人,精通经史,这些年又出任封疆大吏,头脑应很明白,你没有想到洋人的那套在中国是行不通的吗?”

“我不是要把洋人的一切都搬到中国来,我只想学他们建厂修铁路办学堂练兵这些东西,有什么行不通的?你有何高见,我倒要好好听你说说。”

吴秋农连连摇头说:“老弟,不是我说你,你是书生气太重了,你其实不懂今日情势。今日中国,处处都显露出末世的景象,就跟前明崇祯朝相差无几,朝廷能多保几年的命就是好事了,何暇来谈富国强兵!还不如安心做你的太平总督为好,不要存什么励精图治之志。”

国家弊病很多,这点,张之洞岂能不知,但决不是末世,怎么能拿大清跟前明崇祯朝相比呢?崇祯被李自成给翻掉了,洪秀全闹腾十多年,到头来还不是让朝廷给平定了吗?太后圣明,比无术多疑刚愎自用的崇祯强多了。张之洞素来对太后怀着感恩情怀,倘若说这话的不是一个老朋友,他早就要将他抓起来当反叛者处置了。这时,他压下心中的不快说:“秋衣兄,你这话说得过头了,我受太后皇上恩泽深厚,自当与朝廷休戚与共。太后皇上为国家宵衣旰食,我怎能不励精图治?”

吴秋衣敛容说:“你受皇家恩德,愿尽忠报效,此心诚然可贵,但可悲也在于此。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此话怎讲?”张之洞神情肃然起来。

“老弟,你想过没有,你办洋务,都靠什么人来办?还不是靠官场的这批人。今天中国的官场,已经烂得差不多了,清廉的官,实心办事的官,十个之中难得一个。这些年来,四川也新办了不少局厂,每办一个局厂,就增加一个衙门,培植一批官吏,徒为百姓增添负担,办成了什么事?老弟,你是官场上的人,不怕你见怪的话,我冷眼观察中国官场几十年,是越看越失望,越看越心寒。我的看法与你不同,今日中国的积贫积弱,不是没有洋务,而是中国有这样一个腐败贪婪懒散推诿又盘根错节官官相

护的官场,这是中国的万恶之源,贫弱之本。古人早就知道橘迁淮北而为枳。好端端的橘,为什么变为枳了呢?就是因为水土不好的缘故。今日中国就好比淮北的水土,外国好比淮南的水土,洋务这东西在外国是可口的橘,一到中国来就变成酸涩的枳了。腐败的官场,就是中国成为淮北水土的根本原因。而这,你一个张香涛是无力改变的。所以,你纵有天大的才干,也成不了事。”

吴秋衣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他太夸大其辞了。官场虽不好,但一则还是有好官,二来也可以整顿,其它省且不管,两湖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的,我难道就不能凭借朝廷付予我的权力,整顿出一个清廉的官场来?难道就不能利用这官场办一番轰轰烈烈的洋务事业来?他冷笑着说:“事在人为,两湖就不能是淮南水土吗?何以就料定他必为枳呢?”

吴秋衣哈哈大笑,说:“好,老弟,我不和你争辩了。我们可以在这归元寺,在佛祖的面前打个赌,十年二十年后我们再见分晓吧!时间不早了,明天还得去龟山看地,吹灯睡觉吧!”

第二天一早,趁着气温还不太高的时候,虚舟带着张之洞一行连同知客僧、吴秋衣等来到龟山。

龟山古称翼际山,又名大别山,坐落在汉水与长江的会合之处。山不高,形状方方圆圆的,从高处看来,犹如一只巨大的石鼋伏在江汉两水之间,因此俗称龟山。

知客僧是归元寺里的才子,能说会道,登上龟山顶,便兴致勃勃地一一指点远近风光,把它介绍给即将与归元寺做成一桩绝大买卖的贵宾们。

“诸位大人老爷们,站在龟山上,武汉三镇风物尽收眼底。就在龟山前后左右,便有大家所熟知的名胜。诸位向东看,那一座直冲长江形如船头的大石块,就是有名的禹功矶。”

大家的眼睛都顺着知客僧的手势望去,果然在前面三四十丈远的江边,一块庞大的嶙峋怪石兀然矗立在水中,像一根拴船的石础,又像一段阻水的石堤,滚滚的江水在这里被激成飞溅的浪花。使人不由得想起苏东坡“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名句来。

吴秋衣对张之洞说:“昨天我得的碑文就出自那里。湖北百姓为纪念大禹治水,在这禹功矶上建了一座禹王祠。还有一棵千年古柏,相传是大禹亲手种植的,另有元代建的禹王庙。此外还有一块很好的碑,名叫岣嵝碑,据说是大名士毛会建将衡阳岣嵝峰上的碑文,拓后再刻碑立于此处。”

张之洞问:“岣嵝碑文你拓下没有。”

“拓了。回归元寺后我拿给你看。”

“诸位请看,禹功矶上有一座亭阁。这座亭阁叫什么名字,贫僧一说出来,诸位大人老爷一定早已知道。”知客僧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导游似的,吊起大家的胃口。“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晴川阁。”

“晴川阁!”众人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有人已轻轻地背诵崔灏的诗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对,它就是唐才子崔灏诗中所说的晴川阁。”知客僧很懂得游客的心理,补充说,“鹦鹉洲在晴川阁的下游,已被水淹了。”

如同故友重逢似的,张之洞将那座童年时代便记于心中的亭阁,伫看了很久。

“诸位再向南看,有一片竹林,竹林里有一座墓,墓主就是那位帮孔明草船借箭的东吴谋士鲁肃。”

鲁肃墓!众人又是一声惊叹,一齐向南看去。只见临近山脚边,果然有一片清清幽幽的竹林,团团围在一起,墓冢、墓碑都看不见。

张之洞心想:鲁肃在世并未为东吴建立大功,只是以忠厚诚信出名,死了一千多年,人们还记得他,墓旁能长年有这一片翠竹陪伴,也足以自慰了。

“诸位再向左边看,那里有一座三层六面石塔,名叫石榴花塔,为何叫这个名字,这里有个来由。”知客僧面对着大家关注的目光,说出一个悲恸的故事来:“宋代时,汉阳有一个年轻的寡妇,虽丈夫死去多年,一直谨守妇道,对婆婆尽心尽孝。有一天,寡妇杀鸡给婆婆吃,婆婆吃后第二天便死了。各种谣言纷起,都说寡妇有意毒死婆母,婆婆的女儿向官府告状。官府判寡妇死刑。寡妇受此天大的冤屈不能表明心迹,临刑前,她摘石榴花一支,插于石缝中。对着石头说,若婆婆真是我害死的,石榴花枯萎于死;若是冤枉,则石榴花开放茂盛。行刑的刽子手冷笑说,花插在石缝里,必死无疑,哪有茂盛的,你莫不是疯了!谁知寡妇死后,插在石缝里的石榴花果然开得茂盛灿烂,第二年春天还在石缝边的土里生出一棵小石榴树来。这棵小石榴树长大后,年年满树花果。大家怜悯这位蒙受奇冤的寡妇,于是为她建了这座塔,取名为石榴花塔。八百年来,一直香火不断。”

众人听了,都感叹唏嘘。

虚舟法师说:“寡妇的冤枉,是龟山的石头给她洗刷的,可见龟山是一座神山,一座灵山。在龟山办事,是会得到神灵保佑的。”

大根一向信神信菩萨,听了虚舟的话忙说:“法师说得有道理,若不是神灵保佑,石头缝里的石榴花哪有不枯死的道理!龟山这地方确实通灵性。”

“龟山灵杰之处还多哩!”仿佛龟山是知客僧的家园似的,带着自豪的神气,他又指着远远的地方说:“那里就是古琴台,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地方。”

高山流水,人世间美好的相知相遇的象征,竟然就源于龟山,出于脚下的这块土地。突然问,湖广督署的幕友们对这座并不高大的山岭顿生又敬又亲的情感来。这是一座多么逗人喜爱的小山啊!

张之洞的心也激动起来。大禹、鲁肃、伯牙、子期、晴川阁、石榴花塔,这一切在他的心里已构筑一幅动人心扉的图画。不用具体去踏勘那块荒地了,他已经在心里做出决定:铁厂就建在这里,有这么多圣贤神灵聚集,龟山当然是风水宝地,铁厂借着它的雄魂精魄,今后必将兴旺发达,震撼中外!

“大人。”虚舟见知客僧将龟山四周的名胜介绍得差不多了,适时地建议,“我们下山去看那块地吧。”

“好,你带路。”

众人跟着虚舟,顺着一条窄窄的山道从山顶下来,朝着汉水走去。没有多久,就来到属于归元寺所有的那块土地上。

“这一片都是。”虚舟用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把众人眼帘中所见的一大块河滩全部包进去了。“此处襟江带河,气象壮阔,地势平坦,一马平川,白光法师真正的好眼力。”

虚舟以自己的高度评价,再次为这块荒地预定基调。

张之洞极目远眺,但见这块三千余亩的大平川,约有一半属于河滩,上面布满沙砾,几乎不能种植树木庄稼,另一半虽是黑黄色的泥,却也大部分长着蒿草杂木,约有五六百亩地被辟为田土,上面正生长着庄稼和蔬菜。也有数百上千株果木。在田土与果木中可见稀稀落落的农舍,间或传来犬吠鸡鸣。张之洞虽看不出它的风水佳妙之处,但可以肯定其水路极为方便,且地势辽阔坦平,为今后建世界一流的铁厂提供了足够的条件。他已经默许了,不过还想听听幕友们的看法。

“毅若,你看呢?”

“大致尚不错。”蔡锡勇的眼光四处扫视一遍后说,“涨水时,工厂有一半会被淹。”

“筑一道堤,将汉水和长江的大水拦在堤外。”张之洞早已想到这一点。

陈念初说:“河滩一带地势低洼,容易积水。”

张之洞:“可以把它填高。”

杨锐说:“筑堤、填土这两项工程,将会耗资不小。”

张之洞胸有成竹:“要建一座铁厂,当然花费会很大。银钱一事,由我来设法筹集。”

显然,总督的主意已拿定,大家不再提出异议了。大根却有新的发现:“四叔,河滩填高以后,可以做一个很好的跑马场,今后骑兵可拉到这里来训练。”

受大根这话的启发,张之洞突然间又冒出一个想法来:“花这大的成本来做跑马场太浪费了,不如在这旁边再建一座枪炮厂,就用铁厂出的铁来造枪炮,省得再外运!”

大家鼓起掌来,齐声赞扬这个好主意。

虚舟知张之洞已是看定了,心里高兴至极,忙恭维道:“大帅办事气魄宏阔,真不愧为让洋人举白旗投降的大英雄。富国强兵,扶正压邪,也是我们佛门的宗旨。这块荒地上能兴建铁厂、枪炮厂,真是一桩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无量善事。阿弥陀佛,归元寺要为大帅此举办一场三天三夜水陆道场,祈求菩萨神灵保佑,诸事顺遂,功德圆满。”

虚舟这番话引起众人好一阵大笑。张之洞对方丈说:“行,就这样定了,过几天,我派人到宝刹来具体商谈。”

“善哉,善哉!”法师合十作揖,欢喜无尽。

吴秋衣眼看着这一切,一句话都没有说。

  如果觉得张之洞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唐浩明小说全集张之洞曾国藩杨度,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