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唐浩明作品张之洞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正因为缺乏生儿育女的能力,他对五岁起便在自己身边受教长大的光绪皇帝便充满了更为深厚的爱心。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将小皇帝当作自己的儿子,他的师傅情中不知不觉地渗入慈父爱。身处于父母难见、嗣母冷酷环境中的光绪帝,也自然而然地把师傅当成了最为亲爱最可信任的人。尽管聪明的光绪帝知道宫中顾忌甚多,心中的苦恼郁积太盛的时候,他也会向师傅叙说。翁同龢深知皇上苦恼的根源,但他决不能点破,只能转弯抹角地加以宽慰,以“孝顺”这个大道理来启沃皇上,让他化去怨尤的心理基础,以效法祖宗、做英明有为天子等祖训来增强他的心志,引导皇上跳出儿女私情小框框,把思绪转移到宏大目标上来。光绪皇帝爱戴师傅,相信师傅,也依恋师傅,亲政以来,他事无大小都要跟师傅商量着办理。

徐致祥这份参劾张之洞的折子已放在书桌上两个时辰了,光绪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过一遍。他很是赞赏徐致祥的这种凛凛风骨:敢于维护圣道,捍卫朝纲,抨击不法,主持正义。亲政不久的年轻皇帝还不知世事的复杂和他手下臣工的表里不一,他很容易被折子上的那些冠冕堂皇的文字所迷惑,认为凡能作豪言壮语的人,必定是豪杰;凡能替朝廷说话的,必定是忠臣;凡能攻击贪污揭发违法的人,必定是奉公守法的清官。所以他对徐致祥很有好感。但他也很为难。尽管他对许多臣工尚不太了解,对张之洞却是清楚的。除开早年的清流和在山西肃贪禁烟不说,因为那时他还小不管事,然则打赢谅山一仗,就足以让他钦敬。那时光绪已是十四岁的少年了,在师傅翁同觫的熏陶下,很有一番保卫祖宗江山抵御外敌入侵的雄心壮志。张之洞作为两广制军,打败了法国人,将道光爷以来四十年间受洋人欺侮之仇给报了,少年光绪何能不兴奋?何能不对张之洞记忆深刻?再说张之洞学洋人的长技,办洋务,光绪也是赞成的。他年轻,少成见,对于一切新鲜的事物都有兴趣。造枪炮轮船,架电线修铁路,洋人靠这些富强了,我们为何不能学?在光绪的眼里,张之洞是个挺会办事的能干人。把他参了,岂不是对国家不利?

他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请翁师傅。翁师傅一时来不了,他无心看别的折子,又把徐致祥的参折拿过来,拣其中重要的部分再看了起来:

湖广总督张之洞,博学多闻,熟习经史,屡司文柄,衡鉴称当。昔年与之同任馆职,深佩其学问博雅,侪辈亦相推重。该督当时与已革翰林院侍讲学士张佩纶并称畿南魁杰。

光绪点点头,心里想:徐致祥并不否定张之洞的一切,过去是同寅,关系不错,这次参他,看来不是出自私怨。不料年前,荐擢巡抚,晋授兼圻,寄以岭南重地,而该督骄泰之心由兹炽矣。

光绪自思,官高功大,渐萌骄泰,前朝这种人多啦!翁师傅常教导说,满招损,谦受益,看来张之洞忘记了这条古训。

下面徐致祥从懒见僚属、任人轻率、敲索富家几个方面叙说了张之洞的不是。又说王之春佥壬,掊克聚敛,报复恩仇,夤缘要结。另赵茂昌是细人,官场上多有谄媚赵以钻营差缺。张之洞倚此二人为心腹。这些,光绪都记得清楚不再看下去。

跳过这些,再看看张之洞到湖广后是如何荒谬的:

该督创由京师芦沟桥至湖北汉口之说,其原奏颇足动听,迨奉旨移督湖广,责其办理,该督奉命即爽然若失。明知其事必不成,而故挟此耸动朝廷,排却众议,以示立异。铁路不行,则又改为炼铁之议。以文过避咎,乞留巨款。今日开铁矿,明日开煤矿,此处耗五万,彼处耗十万,浪掷正供,迄无成效,又复百计弥缝,多方挡求,一如督粤时故智。

光绪皱了皱眉头,此一大段文字,其实并无贪污勒索实据,只是说不该办铁厂、耗资过多而已。这也能作罪责吗?

最后一段文字,若就文论文,文采和气势都很好。光绪五岁发蒙,八岁开笔,翁师傅耐心指导他如何起承转合,如何设辞修饰。但光绪生就的缺乏才情,无论怎样诱导,文章总是写得干巴枯燥,没有味道。但他知道“言而无文,行之不远”,故又对能写好文章的人很是佩服。徐致祥的整个折子虽然文字平平,然而这结尾一段却写得甚好,他拿起折子,禁不住高声念起来:

臣统观该督生平,谋国似忠,任事似勇,秉性似刚,运筹似远,实则志大而言誇,力小而任重,色厉而内荏,有初而鲜终。徒博虚名,无裨实际,殆如晋之殷浩。而其坚僻自是,措置纷更,有如宋之王安石。方今中外诸臣章奏之工,议论之妙,无有过于张之洞者。作事之乖,设心之巧,亦无有过于张之洞者。此人外不宜于封疆,内不宜于政地,惟衡文校艺,谈经征典,是其所长。昨岁该督祝李鸿章寿文有云,度德量力,地小不足以回旋。夫以两湖幅员之广,毕力经营,犹恐不足,而嫌其地小,夷然不屑为耶?该督之狂妄,于此可见一斑。

“皇上,您在朗诵谁的好文章?”

光绪正读得起劲,翁同龢已走进毓庆宫小书房。光绪亲政后,为表示对师傅的感谢,特为准许翁同龢在平时免去跪拜礼节,还是如同过去授读时一样:向皇上鞠个躬就行了。当下,翁同龢走进来,一边鞠躬,一边笑眯眯地对着皇上说话。“皇上万几之暇,尚能不废吟诵,老臣欣慰至极!”

“师傅请坐。”

翁同龢在光绪对面坐了下来,立即便有小太监托来一个十分精致的黄地白龙上盖下托小茶碗。光绪将手中的折子递给翁同龢:“这是刚送上来的一道参折,朕见他文章不错,便不觉失声念了起来。”

“参折?”翁同龢接过折子。“谁参谁?”

“大理寺卿徐致祥参劾湖广总督张之洞。”

翁同龢将折子展开来,从袖口袋里掏出一副西洋进口老花镜戴上,急速地看了起来。徐致祥的参折说上就上了。他到底参劾张之洞一些什么呢?

“就是为了它而将师傅请过来。”待翁同龢看完折子后,光绪说,“师傅看这事宜如何处置为好?”

翁同龢放下折子,取下老花镜,嘴唇紧闭,面容端肃。光绪盯着师傅这副神态,突然之间,似乎发觉师傅已经衰老了。师傅今年才六十三岁,头发胡须便全部白完了,胖胖的面孔上长满大块大块的老年斑,身体臃肿,步履龙钟,一切神态都仿佛古稀之年的老人。光绪知他无子,心里想:莫非是为此事而忧愁成这个样子?一丝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本想和他聊聊家常,劝慰劝慰,但光绪平日知道师傅端庄严肃,轻易不言琐事,更何况今日请他过来是商讨参折的大事,更不宜以别事分心,只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打消这个念头。

思索好长一会子,翁同龢终于开口:“老臣为皇上有徐致祥这样的骨鲠之臣而贺喜。”

犹如先前听师傅授读一样,光绪瞪着两只虽神采不足却也清纯可爱的眼睛,凝视着师傅,听着他那夹杂点江南口音的北京话。师傅说话总是不疾不徐,和蔼清晰,光绪很喜欢听。

“张之洞历任史官学政,外放巡抚,擢升总督,朝廷对他的恩眷之隆,依畀之盛,可谓少有人能及。外放这些年来,张之洞虽实心做过不少好事,却也办了不少有损朝廷威仪的荒唐事。”

翁同龢打开茶盖,一股清香沁出水面,他浅浅地呷了一口,继续说下去:“老臣常听人说起张之洞的闲话,如在山西时率性提拔官员,擅自派兵丁下乡以拔罂粟为名骚扰百姓。尤其在粤督任上擅开闱姓赌,以官府名义将朝廷抡才大典与市井无赖的赌博连在一起。辱没朝廷,斯文扫地,再无过于此事。一个总督居然可以为了几个钱,做出这等事来,实不可思议。那时我就想上折弹劾,只是因为越南战事未了,为大局着想,只得隐忍下来。”

所谓“为大局着想”是翁同龢临时想起的托辞。其实,翁同龢之所以没有上折参劾,是因为顾及着慈禧太后。他知道这些年张之洞的飞黄腾达,无非是因为慈禧恩宠器重的缘故。从晋抚擢升粤督,完全是慈禧对张之洞的格外重用。慈禧正要用他捍卫国门,你却去参劾他,老太太能高兴吗?一旦犯了老太太的虎威,你能有舒心日子过吗?何况那时他刚从军机处被撵出来,正冷着哩!其次他也顾及着醇王,他知道醇王一直是支持张之洞的。第三他也顾及着张之万。张之万四朝老臣,眼下正受着宠信,协办大学士兼工部尚书,又新进了军机处,成为名副其实的宰相,得罪了这个老头子,也不是件好事。就这样,书生出身的翁同龢虽对张之洞亵渎斯文甚为仇恨,却隐忍不敢发。

现在太后归政住颐和园,醇王也已去世两年多,张之万老迈多病很少过问军机处的事,更重要的是自己一手授读的皇上已亲政几年了,一句话,今非昔比了。翁同龢认为,应该通过皇上的名义更多地推行自己的主张,实现从早年起就树立的一匡天下的宏伟抱负。

“近年来张之洞仗着战功,骄慢倨傲之心日益严重。他在广东的那些所作所为和到湖北这两年来大肆兴作,好大喜功,老臣多次听到来自两广两湖人士的议论,老臣心里也有看法。徐致祥不畏权势,不惑于假相,敢于上这等参折,确为难能可贵。老臣以为,徐致祥此举应予支持,此折不能留中而让它悄没声息地淹了。”

光绪点点头,明白了师傅的意思,这与他的想法也大体相符。但他还是有所顾虑:“师傅,张之洞为国家立过大功,又是太后信任的重臣,折子若不留中,又该如何处置为宜呢?”

这两三年间,凡遇军事外交及大臣升黜调迁这些大事,光绪都要事先跟师傅在毓庆宫密商,这既是他对师傅的极端信任和尊重,也是借此进一步学习为政之道。在这一方面,光绪远胜他的堂兄同治。同治皇帝载淳酷肖其母,在上书房读书期间便不安于书卷,时常偷偷外出冶游,亲政后更是摆出一副天子架势,不但李鸿藻、翁同毹这些师傅的话不再对他起作用,甚至连自己生母慈禧的话他也阳奉阴违。亲政不久,轰动全国的就地处决安得海的圣旨就是由他亲手颁发的。载淳十九岁上死去,帝王事业还刚刚起步。倘若天假他几十年,或许可以成就一番可圈可点的帝业,也或许会是个刚愎自用、将天下苍生当作手中玩物的暴君。与秉赋刚烈的同治相比,性格懦弱的光绪这种谦逊稳重的态度很令翁同龢满意。他常常会将自己的两个皇帝学生作些比较,尽管光绪有不及同治之处,但整体来说要好得多,翁同龢对光绪寄予着极大的希望。因此,每探讨一件事时,他都会有意识地对之作详尽的剖析,以便使年轻的皇帝,通过对一桩桩具体事情的分析,逐渐掌握处理军国大事的技巧,提高办事的能力,早日成熟起来,做一个有大作为的英明天子。

眼下,这道参劾又是一个极有代表性的例子,翁同龢清了清有点老化的喉嗓,耐心地对着光绪说:“皇上处事的稳重态度,老臣心里很是欣慰。皇上居九五之尊,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亡国.所以深沉稳重,自古以来便是人君的第一等好品质。皇上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老臣欢喜无极。”

这一番话,是两朝帝师翁同龢在上书房几十个春秋里常常说的话。这就是循循善诱,启沃帝心。

“皇上深沉稳重,固然是第一等品质,但不等于该办的事不办。皇上仁厚慈爱,这是大清之福,也是天下臣民之福,此乃为人君之基础。然为人君者更需有高于臣民的仁慈,方能成就大业。高于百姓之仁慈,谓之大仁大慈,它不以一人一事为考虑,而是怀抱社稷,着眼长久。古人云‘计利当计天下利,成名宜成万世名’者,此之谓也。”

翁同龢深知自己的学生秉赋懦弱,又备受压抑,遂先从这里人手,因人施教。

“世事纷乱,人心难测,自古人君,当威临天下,以严厉治国。张之洞受两朝特达之恩,蒙太后破格简拔,更应勤于王事,为督抚表率。但他不知检束,日趋骄慢,荒怠政事,宠信小人,皇上对张之洞非加以抑制不可。”

翁同龢端起光绪赏赐的极品龙井,抿了一口,顿觉神志清朗,于是侃侃说下去:“此时借徐致祥的参折,抑一抑张之洞,老臣以为有三点好处。一可以张皇上君威。皇上亲政以来,还没有处分过二品以上的大员,一些宵小之徒便误以为皇上一味宽容。此次严惩张之洞,可以昭示天下臣工:祖宗之法不可轻慢,朝廷之政不可荒怠,皇上天威不可冒犯。让大小臣工知道,皇上将秉列祖列宗之志,励精图治,中兴大清。”

这番话光绪听了很是舒心。自小起,师傅便叫他以列祖列宗为榜样,洗刷几十年来的朝纲疲沓之风气,但他不知从何处着手,现在寻到了其中的一条:严惩大员以示威厉。

本来,翁同龢可以顺着这个意思说下去,说出下面的话来:亲政之前,朝廷大权在太后手里,内外臣工并未将皇上看得很重,现在正宜趁机昭示天下,大权已从太后转到皇上手里来了,过去受太后恩宠者应赶快改换过来,投到皇上的门下,才有将来的锦绣前途。但这些话他不能说。恪守以孝治天下的儒家信徒翁同龢,深知不宜这样开导皇上,以令皇上生出不孝之心,做出不孝之事,何况太后对他本人及他翁氏家族一向也是恩德深重

的。二来他也不敢这样说,太后最忌讳有人在她和皇上之间说什么。当年同治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尚且时时提防,有好几个臣子就以“离间骨肉”的罪名遭到重惩。何况光绪并不是她的亲生,她岂不防范更严?出入宫中几十年的翁同龢,十分清楚宫闱内部的争权夺势,远比外间来得神秘而残酷。说不定这毓庆宫里就置有太后的耳目,万一有什么风声传到她耳中,那还得了!翁同龢说到这里,立即转弯:

“这第二,可以挽救张之洞。张之洞有学问才干,也会做事,朝廷不愿意看到他自己毁了自己。皇上趁早敲敲他发热的脑袋,让他改邪归正,今后还可以为朝廷办事。第三,皇上此举,也是对徐致祥的鼓舞。扶持正气,遏制邪道,历来为人君者的本职。奖励什么,惩处什么,这是引导社会风尚的最好方法。参劾张之洞这样的人,皇上都支持,还有谁不能参劾?史官言官们必定会额手称颂,高歌皇上圣明,今后他们上疏纠谬就更有兴致了。”

“翁师傅,是不是叫御史台派几个御史微服到两广和武昌去私访,查实徐致祥折子里说的事?或是朕派两个钦差到南边去,以示朝廷对此事的重视?抑或干脆让内阁拟一道旨,叫张之洞来京陛见,要他向朕当面说清这些事?”

“皇上天纵睿智,一时间便有了三种处理方法,而且都在可行之列,老臣心里真是高兴呀!”

翁同龢这句话不全是客套,他是从心里希望光绪有能力,有才干,因为这中间有他的不可抹杀的一份功劳在内。“只是,还可以有别的更为安帖的办法,容老臣细细地想一想。”翁同龢凝神望着那只精致的景德镇官窑中的神品茶碗,思索片刻说,“御史微服私访好是好,但时下御史台没有几个脚踏实地的人,大多为轻率躁动、沽名钓誉之辈,老臣一时真的还想不出可以派出京师办这等大事的人。钦差当然也可派,但影响太大,除非大的命案、盗案或谋逆之案,一般通常不派,为的是免去众口嚣腾、人言啧啧,不成事反而坏了事。让张之洞进京陛见也可,但湖广重镇,两三个月里没有总督在位也不合适。谭继洵庸懦,做鄂抚都已吃力,署理湖督更是难以胜任。老臣想,此事可密谕两广总督李瀚章和两江总督刘坤一。命李瀚章就地查清张之洞在广州的事,刘坤一派员去武昌查出张之洞在湖广的事。李瀚章和刘坤一都是文宗爷简拔的老臣,忠于朝廷,赤心任事,他们两人是张

之洞的前辈,即便此事今后让张之洞知道了,他也不可能对他们怎样。”

六十三岁的状元师傅对着二十一岁的皇帝学生,在传授为政之道时,使用了他惯常的表里不一的方式——在堂堂正正的言辞背后隐藏着他的真实意图:借钟馗打鬼。翁同龢很想就徐致祥参劾之际将张之洞整下去,但又不能留下痕迹,此事需借别人的手来打倒张之洞。他知道,张之洞在朝廷重臣中有好些个对头,第一个便是李鸿章,这是过去张做清流时所结下的宿怨;尽管李母八十寿辰时张有寿文,今年李本人晋七十张也有寿文,但这只是虚与委蛇,不是真心。李瀚章作为李鸿章的亲哥哥,一向对自己的二弟马首是瞻,二弟的对头也是他的对头,用他来对付张,岂不是绝好的借刀杀人?光绪七年,张之洞上疏参劾过刘坤一,彼此之间一定结下了怨仇。现在用刘坤一来查张之洞在湖北的表现,岂不是又借了一把杀张的刀子?

翁同龢深以自己老辣的为政手腕而得意,但他既不将自己的真实意图挑明,也对自己这种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作法没有丝毫的内疚,他认为这样做都是对的,都无可指摘。

对于皇上,必须用圣贤之道、周孔之礼,用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论说,引导他走尧舜文武的正路,至于那些只可做不可说。

只可权不可经的策术手腕,即属于权谋的那一套,他这个做师傅的绝对不能说,只能让他从历代史册中去揣摸,从实际政务中去领悟,能达到哪种地步,这就全靠他的天分和悟性了。

光绪接受师傅的建议,模仿咸丰、慈禧处理奏折的办法,用指甲在折尾处着力掐了两下,绵软的折子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痕迹:这是重要的,即刻要办的折子,过会儿内奏事处的太监来收拾文书时,会对此类奏折特别请示如何办理。

“翁师傅,今天请您过来,就为这事,现在您可以再去忙别的事了。”

说罢,像往常一样地站起身来,亲自送师傅出书房门。翁同龢对皇上这种不忘师恩、优礼有加的表现,发自内心地感激。他赶忙起身告辞。见皇上面容憔悴,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

“皇上,您一天到晚太累了,要多休息保重。这不只是为了您一人,而是为了祖宗传下来的基业,为天下亿万臣民。”

翁同龢情动于中,不由得语声哽咽起来。

光绪颇为感动,拉着师傅的手说:“朕会知道爱惜身体的,师傅放心,倒是师傅年岁大了,要多多保重。”

正是初秋天气,光绪已穿上薄薄的丝棉夹袄,手却还是冷的。

“皇上,夜晚读书不要太晚,要早点安歇。对皇后、嫔妃要多施恩泽,皇上不仅得为太祖太宗延续子孙,还得为穆宗皇帝接继香火,担子重着哩!”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慈禧在立载游为皇帝的懿旨中就讲明载游承继文宗显皇帝大统,并为穆宗毅皇帝继嗣。光绪未来的皇子将兼祧同治和光绪,故而多多益善。可是光绪大婚三年多了,身边有一后二妃四嫔七个女人,却未见一个女人怀有身孕,包括慈禧在内所有王公亲贵,都在关注着这桩大事。二十一岁,不算太年轻,当年顺治、康熙都是十四五岁时便诞育皇子了。大婚三年,不算太短,后妃七人,不算太少,至今没有阿哥、公主,看来是皇上本人身体欠佳。从小看着皇上长大对皇上怀有一种父子之情的翁同龢,更比旁人多一层焦虑。他从自己青壮年时期常服用的十几味药中,请高明郎中精选五味酿成一味药丸,名曰蛤鹿冷香丸,将蛤蚧、牡蛎、蝾螈、海马、鹿鞭碾成粉末,以杏花村百年陈酿调和。此药曾送给十个婚后多年不育的男子吃过,其中有七人的太太已怀孕,证明这种药有奇效。翁同龢以极为严肃的神态,极为真挚的语调将此事告诉光绪,最后以不容分辩的口气说:“老臣明天就亲自带二十颗蛤鹿冷香丸来,皇上早晚各服两颗,一个月后可见效果。坚持服三个月,后妃们必定会早怀龙子。”

望着翁同龢双眼中流露出的慈父般关爱,光绪浑身上下荡漾着热流。他点点头,以示同意。

四 看到袁昶的密信后,张之洞头晕目眩虚汗直冒

半个月后,设在江宁的两江总督衙门收到内阁寄来的密谕:“着即派人去武昌密查上奏。”另附徐致祥的参折抄件。两江总督刘坤一阅后,对这件棘手之事颇觉为难。

六十二岁的刘坤一,也算得一代人才。咸丰五年,正当曾国藩统率的湘军,借攻克武汉三镇之军威挥师东下的时候,二十五岁的新宁廪生刘坤一率领百十个团练投奔刘长佑。贡生出身的刘长佑早两年已招募了一支人马,跟着江忠源闹得挺热火。他比刘坤一年长十二岁,却是刘坤一的族侄,见到这位年轻的族叔英气勃勃,满心欢喜。刘坤一不以叔辈自居,却以后进之礼师事刘长佑。刘坤一悟性极高,几仗打下来,便把两军对垒这些事都

弄熟了。那时,曾国藩、左宗棠等人目光盯着长江下游太平天国都城,对湖南广西一带无暇顾及,刘氏叔侄抓住这个空当,在湘桂之间连打几个大胜仗,很快便壮大了自己的力量。咸丰十年,湘军创始人曾国藩还在以一个兵部侍郎的空衔客悬虚寄的时候,刘长佑便做了广西巡抚,两年后三十二岁的刘坤一也做了广西藩司,再过三年代替族侄做了广西巡抚,成为当时最年轻的封疆大吏。而这时,刘长佑早已做了三年的总督。

刘氏叔侄不声不响地经营后方,没有几年便相继登上督抚高位,人们不得不佩服这两个新宁秀才在打仗、做官这两码事上都要高出时人一筹!

光绪元年刘坤一做了两广总督,光绪五年调任两江。刘坤一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因为连年征战,身上留下多处刀枪创伤和疾病,治事稍多,便感倦怠,于是不管是做巡抚还是做总督,他都只管大事不问小事。小事让别人去做,他自己腾出大量的时间用来吃喝玩乐。声色犬马之事他样样喜欢,甚至对鸦片烟,他也极有兴趣。但是他的头脑清醒,军国大事一点都不含糊,袍泽们说他是大事不糊涂的吕端,他亦欣然受之。

就因为此,光绪七年,张之洞参了他一本,说他“暮气深重,政务倦怠”,两江重地,不可贻误,请派兵部侍郎彭玉麟为江督,以便刘坤一安心养病。朝廷居然接受了张之洞的建议,将刘坤一内召,就此免去了他的两江总督之职,由彭玉麟署理。刘坤一以后便一直以筹防军务为名空悬着。就这样一过十年,待曾国荃在光绪十六年秋天去世时,他才再次出任江督。重回江宁的刘坤一吸取先前的教训,各方面都检束多了。鸦片烟也戒了,明显荒唐的事也不做了,一个中兴功臣能这样也就不错了,他因而获得舆论称赞。

刘坤一当然恼恨张之洞。不是张之洞的参劾,他如何会丢失十年江督?不过,靠军功起家的刘坤一,在心灵上与张之洞有一个相通之处,那就是面对洋人的欺负,都持不妥协不示弱的态度。尤其令刘坤一感慨的是,张之洞居然在粤督任上,部署中国军队在越南大败法人,为中国军人长了脸面,为大清帝国赢来声威,对于这点,深明大义的刘坤一钦佩不已。这种惺惺相惜之情,大为冲淡了他对张之洞的恼恨。

握着内阁寄来的上谕,刘坤一陷于两难。细细地揣摸旨意,似为倾向徐致祥一边,若不照办则违旨;若遵旨派人去武昌认真密查,则张之洞的湖督难保。身任督抚十多年的刘坤一知道,真要细查,哪一个督抚都经受不起,随随便便即可找出几个足够弹劾的失误来。真的把张之洞劾掉了,对朝廷也并非是好事。

他将平日信得过的江宁藩司瑞章找来商量。全国几大总督,除直隶、四川两总督身兼军民两政外,其他总督都重在军政,故无藩司一职,惟独两江总督下面设了一个江宁藩司,掌管江宁府的钱粮收入。这或许是因为有一个专为朝廷服务的江宁织造局在江宁府的缘故。这个皇家制衣店每年亏空极大,需要有一笔银钱来弥补。如此看来,江宁藩库应是朝廷设在地方上的一个小金库。

瑞章是个满人,由宗人府外放江宁。他一向注重朝廷内部满蒙亲贵的动向,虽在江宁,却与京师联系不断。瑞章同刘坤一一样,也认为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思索良久,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岘帅。”刘坤一字蚬庄,故而大家都尊称他为岘帅。“前些日子新任安徽徽宁池太广道的袁昶,是由京师外放来的。他在京师做户部员外郎,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是个通达时务的人,对朝廷近来情势一定很清楚,何不悄悄地请他到江宁来商量商量。”

“此人你先前认识吗?”刘坤一问。

“认识,我们有过多年的交往。”

“可靠吗?”

“这是一个实诚君子,十分靠得住。”

“那你就派一个人到徽州去接他来吧!”

徽宁池太广道管辖着安徽省长江以南的徽州、宁国、池州、太平四个府和广德州,俗称皖南道,是安徽一个辖地广阔地位重要的分巡道。当年慈禧的父亲惠征就死在皖南道任上。故同治、光绪两朝,皖南道为朝廷所关注。皖南道员通常是被认为将要走红发迹的官员。正因为如此,四十六岁的员外郎兼章京袁昶从北京来到微州时,心情极好。他知道这是朝廷对他的重视,预示他今后的仕途会顺利宽广。

袁昶这几天恰好在省垣安庆办事,江宁藩司府的来人很快在怀宁客栈找到他。听说是刘岘帅有要事相商,便立即乘快船离安庆赴江宁。安庆至江宁行的是下水,第二天午后便到了下关码头。袁昶在来人的陪同下,先进藩司府会见瑞章,二人寒暄一阵后,便分别坐上大轿,一前一后地来到位于城内东南角的总督衙门。在全国所有督抚衙门中,江宁城的两江总督衙门最为壮阔。这是因为此处曾经做过十余年的太平天国天王府。洪秀全动用数千万两圣库银子,为他这个天父次子在人世间修造了一座最为豪华宏丽的宫殿,后来虽然被曾国荃的吉字营为毁灭打劫金银的证据而焚烧,但基础和部分烧不坏的建筑还是存在。节俭总督曾国藩没有在江宁住几天,便来了手脚阔绰的总督李鸿章。李鸿章将被火焚的房屋全部恢复,做起了舒舒服服的无其名而有其实的金陵王。以后的历任江督便沾了李鸿章的余荫。刘坤一也是个大手大脚的人,光绪十六年重主江宁后他又将江督衙门彻底翻修一遍。如今的督署,更是气魄宏伟,金碧辉煌。

袁昶是第一次来到两江总督衙门,他边走边看边想:除开紫禁城,这怕是海内最大的一座建筑群了,恭王住的和坤旧宅也不及呀!

刘坤一性情豪爽简易,虽是首次接见袁昶,也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袭宽大的便服。他对正要行大札的皖南道挥挥手说:“不必拘礼,请坐吧!”

待袁昶坐下后,他笑着问:“袁观察是几时到的皖南?”

“回大帅的话,职道是上个月中旬到的徽州,原拟下个月专程来江宁拜谒大帅,不知大帅有事要召见,职道失礼了。”袁昶拘束而恭谨地回答。

“不,不。”刘坤一又挥了挥手。“我是临时请你到江宁来一下,并不是因为你的职分内的事。”

不是我的职分内的事,那是什么事?袁昶在心里紧张地思索着。对这位从战火中厮拚出来的制台,书生出身的袁昶是久仰其名,又怀着三分敬畏之心的。

“袁观察是哪里人,什么时候进的京?”

刘坤一并不急着谈正务,却跟这位矮矮胖胖的下属聊起天来。

“职道是浙江桐庐人。光绪二年中进士后即分发户部做主事,职道鲁钝,直到光绪十二年才升为户部员外郎,十四年兼总署章京。”

袁昶三十岁中进士,做了十六年的京官,还只是一个四品衔中级官员,迁升的确不快,比起这位仅只用十年时间便从一个廪生做到一省巡抚的上司来说,责备自己“鲁钝”并不为过。其实袁昶并不鲁钝,他只是为人做事太过于实在拘泥,不善于看风使舵罢了。这种性格不仅妨碍了他的迁升,更不幸的是八年后,在义和团大动乱中他因此忤逆慈禧而被丢了脑袋。刘坤一笑着说:“皖南道是个要缺,你好好做几年,前途大着呢!”

袁昶忙说:“以后还要多多靠大帅的栽培。”

瑞章一旁插说:“岘帅是个活菩萨,在他手下做官,只要尽心尽力,迁升快得很。”

瑞章这话一石两鸟:既吹捧了刘坤一,又暗示袁昶,要好好为刘坤一效力。

袁昶明白瑞章的意思,赶紧接话:“职道初任地方官,没有阅历,职道一定会遵瑞大人所说尽心尽力去做,倘若有不周到之处,还望大帅宽谅。”

“好,好!”刘坤一曼声应道。“瑞方伯说,他在京师时便与你相识,说你是个实诚君子,又对京师各方情势熟悉,所以特为请你来一趟江宁,有一件事情要听听你的意见。”

袁昶下意识地紧张了一下,刚来两江,便有什么大事要听我的意见,莫不是发生在京师里的事?

刘坤一对瑞章说:“你对袁观察说说吧!”

“是这么回事。”瑞章干咳了一声后说,“内阁给岘帅寄来大理寺卿徐致祥的一份参折,并转达上谕,要大帅派人去密查。因为你刚从京师来,又在户部和总署做过事,对京师及各省的情况都熟悉,故岘帅叫你来一起商量商量,这事要怎样办才最合适,你先看看徐致祥的参折吧!”说着,从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沓折好的纸递给袁昶。袁昶接过,展开来看。

袁昶刚看了一句开头韵话,便立时眼瞪大起来,心突突地狂跳了两下。原来,刘坤一和瑞章都不知道,袁昶是张之洞的门生!

同治六年,张之洞以翰林院编修的身分充任浙江乡试副主考,这是他日后漫长的学官生涯的第一站。浙江是人文荟萃之地,历代才子不少,张之洞以能典试浙江为荣。三场紧张的考试结束后,各房考官开始忙碌的阅卷事宜。送到房官手里的试卷经历了三个过程,即先由弥封处糊名,再由誊录所用朱笔重抄一遍,最后由对读所校读。房官阅读的朱卷虽不是士子的亲笔,但与士子的墨卷完全无异,只是没有了名字。这一系列复杂过程的采取,全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防止房官阅卷时徇私。

这天,张之洞去各房检查房官的阅卷,见各房官都极为认真,他很满意。来到第十三房时,房官请他坐下,拿出一份试卷对他说:这份卷子上错了一个字,但文章写得极好,卷子推荐还是不推荐?张之洞说,我看看。他坐在房官身旁将试卷认认真真地看了两遍,思索良久后说,从错这个字来说,卷子不宜推荐出房,但从文章来看,此子才识俱佳,实为难得。十年寒窗,三更灯火,熬进贡院不容易,错字出于疏忽,而文章能达到这一步却难,我看还是推荐出房。有副主考作主,房官大胆将这份试卷推了上去。在最后审定时,张之洞又向正主考张光禄陈述了这个看法,张光禄亦同意。就这样,这份卷子被列为前茅,到张榜填名时才知道出自桐庐袁昶之手。袁昶向房师谢恩时,房师把这个过程讲给了门生听。袁昶对张之洞感激不已,在他面前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当下,袁昶匆匆将徐致祥的抄件和上谕看完一遍后,第一个想法是,应尽可能地帮恩师一把!

他定了定神,对刘坤一说:“不知岘帅要向职道垂询什么?”

刘坤一说:“我和瑞方伯都住在江宁,对京师的事情较为隔膜,想问问你,徐致祥这个人,你熟悉吗?”

“职道认识。因为同是江南人,说起话来,彼此都觉得有亲切感。”

“这人怎样?是个谨慎的人,还是那种喜欢风闻奏事的人?”刘坤一盯着袁昶问。

袁昶心里想:这是个关键的问题,徐致祥的性情如何,显然关系着这份参折的分量轻重。他从容地说:“徐致祥是个老前辈,职道虽然对他谈不上很熟很了解,但在京师时,也常听到人说起他。都说他是属于那种易于冲动的人,俗话说见风就是雨,这位老先生颇有点这样的性格。故而他的折子虽多,先前太后听政时,并不把他的折子看得很重。”

刘坤一没有在意,瑞章却听出“先前太后听政时”这句话的画外之音了。他揣摩:看来这事是皇上的决定,太后并不知道。

“另外还有一点。岘帅和瑞方伯都知道,徐致祥是坚决不同意修铁路的,在这件事上他竭力反对张之洞。他的反对修铁路的折子,不知岘帅和瑞方伯读过没有。他说修铁路一坏风水,二惊吓祖宗,明白人读后都窃笑不止。正因为明摆着的太荒谬,故朝廷降了他三级。”

这几句话对刘坤一很起作用。戎马十余年的刘坤一,在战争中亲身领略洋人枪炮的威力,他是力主向洋人学习制造术的人。刘坤一心想:看来这个徐致祥是个不明事理又办事轻率的人。这道参折在他的眼里已大为跌价了。

瑞章问:“袁观察,你离京那会子,太后是住在园子里还是住在宫里?”

袁昶答:“太后每年三月中旬到九月中旬住园子,其余时间住宫里。我是六月下旬离开京师的,那时太后还住在园子里。现在是八月,要到下个月才回宫。”

瑞章又问:“听说皇上每个月都到园子去一次,向太后请安。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袁昶说,“除请安外,皇上也将这个月来的国家

大事向太后禀报,太后也会很有兴致听。据说间或也会说点自己的看法,皇上都会照办。皇上天性纯孝,亲政以来,没有听说在处理军国大事上与太后有不协之处。”

刘坤一说:“皇上为天下臣民做了一个好榜样。”略停一会,又问:“湖北藩司王之春这个人,袁观察知道吗?”

袁昶答:“此人我没见过。在总署办事时,倒是常听同僚们说起过他。大多数人说他热心洋务,器局开朗,有办事才干。也有人说他精明苛刻了点,易于得罪人。”

“赵茂昌呢?”瑞章问。

“不知道。”袁昶摇摇头。“一个总文案官职太低,京师官场怎么会说起他?”

袁昶说的是实话。

要问的大致都问了。刘坤一起身说:“袁观察,谢谢你了,老夫还有点事要办,先走了。你和瑞方伯在这儿聊聊天,晚上,老夫陪你在署里吃顿便饭。”

袁昶忙起身打躬说:“谢岘帅。”

“袁观察,我们今天谈的是一桩秘事,你回安徽后,不要对别人说起。”待刘坤一出门后,瑞章特别向袁昶叮嘱一句。

“职道明白。”

吃完饭回到瑞章为他安排的客栈后,袁昶心里一直不能安宁。他没有想到,张之洞这样热心办实事的人,居然会有人攻讦,而且上谕的意思竟然偏向攻讦者,他为当年的副主考感到委屈。他觉得应当把此事告诉张之洞,使他有所准备,又想起瑞章的郑重嘱咐,左右为难。在床上辗转大半夜后,感恩报恩之情终于占了上风。他点燃蜡烛,给张之洞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转述上谕及徐折的要点,请恩师早划对策。

第二天,他离开江宁回安徽。到了安庆后,吩咐在怀宁客栈等候他的仆人赶忙去武昌,把这封装在盖有皖南道官印信封里的密信,亲自送到湖广总督张之洞的手里。

四天后,这封密信到了张之洞的手中。安徽皖南道怎么会有这种信给他,他深为奇怪,拆开信读完后,才知是二十多年前的门生袁昶写的。同治六年到光绪二年整整九年时间里,袁昶困于会试,自觉乏善可陈,所以也没有写信给张之洞,师生之间断了联系。光绪二年,袁昶中进士分发户部,恰好张之洞结束四川学政回到北京,二人又恢复了联系。户部事多,袁昶又是务实的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故在京师期间二人过从并不甚密。光绪七年张之洞外放山西后,几乎又中断了联系。不料袁昶近日已外放皖南道!读完信后张之洞的第一个感觉是:袁昶是个讲义道的学生,二十多年前的那段惠而不费的恩情居然死死地记在心里。私泄这等机密之事,万一被朝廷知道了,轻则断送前程,重则下诏狱。在只讲利害不讲情义的今天,能有这种古道热肠,真是罕见。典试浙江能得这样的门生,也算是平生一幸事了。张之洞提笔给门生写了一封短短的谢函封好,将袁的仆人唤进来,将信连同桑治平刚从鄂西带回的一包黑木耳一起交给他,叫他带给主人。然后又拿出四两银子出来打发。袁家的仆人千恩万谢地告辞走了。

张之洞坐在牛皮太师椅上久久地凝视着袁昶的这封密信,胸中的怒火在一阵阵灼热地燃烧。它炙烤着他的心,令他愤怒,令他委屈,也令他痛苦!

他没有想到,这份参折竟然出自徐致祥的手!他们在翰苑共事多年,经常在一起谈国家大事,谈经史诗文。这个江南老才子尽管比张之洞大几岁,却对张之洞格外殷情称赞,时常出格恭维他可比古之张良、谢安,有治国安邦大才,可惜屈于翰林院。不料就是这个人,今天居然说他只可衡文,不可从政!

身为大理寺卿,怎么可以不要任何实据,只凭几句传闻之辞,便给别人定下这等严重的罪名!这不是深文周纳吗?这不是存心要把人往死里整吗?

外放这十一二年来,自己为山西、两广和湖广做了许多好事,在越南战争上为国家赢得声望。对于这些,徐致祥他可以闭眼不视,只字不提,却把一些谣传当作宝贝,无端罗织罪名。徐致祥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呢?张之洞真恨不得将他揪到面前来当面质问,狠狠地扇他两个耳光!

世上人本是良莠不齐,徐致祥要这样无事生非,也拿他没法。令张之洞最为委屈的是,朝廷怎么竟然也会看重他这篇可耻的谤文!又是发上谕,要刘坤一密查,又是发抄件,让两江的官员们去阅看,这不明明认为徐致祥的参折有合理之处吗?徐致祥荒谬不明事理,朝廷难道还不知我张之洞?皇上还不明白我对国家社稷的一片赤诚之心?这等破烂的折子,不掷回斥责、留中淹掉便够意思了,居然要刘坤一来武昌密访,皇上和朝廷对我张之洞怎么如此不相信?

这样想来想去,一阵揪心之痛令张之洞头晕目眩,手心直冒虚汗,终于瘫倒在太师椅上。一会儿,大根进来斟茶,见四叔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吓得叫道:“四叔,四叔!”喊了几声后,张之洞睁开了眼睛。

“四叔,您不舒服?”大根捧起张之洞的左手,在他虎口处略微用劲压了一下。“好过点吗?”

张之洞轻轻地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你背我回后院去躺躺!”

见大根背着丈夫来到后院,佩玉大吃一惊,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过来,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

大根答:“四叔有点不舒服。”

佩玉摸了摸张之洞的额头:“哪里不舒服吗?”

“胸口闷。”张之洞轻声答,脸色已比刚才好些了。佩玉铺好被子,又和大根一道将张之洞的外衣裤脱去,让他好好地躺着。“要不要请医生来瞧瞧?”佩玉问。

“不用。”张之洞轻轻地摇摇头。又对大根说:“你不要对别人说我病了,免得大家都来探视,耽误了办公。有事找我的,叫他明天再来。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安静躺躺。”

大根出去了。佩玉则守候在床边,看着张之洞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她心里想:早上吃饭时还好好的,到押签房办公还不到一个时辰,怎么会突然病得这么厉害?她深情地盯着睡中的丈夫,猛然觉得来武昌这两三年,他比过去更显苍老了。还只有五十五六岁的人,须发差不多全白了,面孔瘦削,衬托出那颗比常人略大的鼻子更显硕大。她知道,这都是因为办铁厂的缘故。丈夫为铁厂耗费的心血太多了。来到武昌之后,洋务成了他的最大的事情。佩玉记得有天晚上,丈夫因户部同意拨下二百万两银子而特别兴奋。他对她谈起自己的洋务理想:先办铁厂,把铁厂办成全世界第一流的厂子,让洋人看了惊叹。然后再办枪炮厂,办纺纱厂,办织布局。还要办发电厂,让老百姓的家里都点上像总署衙门一样的电灯!提起电灯,佩玉就会想起儿子满月的那一夜,两广总督衙门里突然亮起了百十个电灯泡,像天上的星星落到人间似的,房间里每个角落都亮堂堂的,一颗针掉到地上都找得到。要是让每户老百姓家里也有一颗这样的夜明珠,该多好呵!她握着丈夫的手说:“您做的是大好事。真的到了那一天,百姓要怎样感激您哩!”佩玉看到,一向很少笑的丈夫脸上绽开了孩子似的灿烂笑容。

  如果觉得张之洞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唐浩明小说全集张之洞曾国藩杨度,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