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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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这是你张制台的盛情,却之不恭,我收了。”

善耆边说边将手中的表放进衣袋里。晴川阁内外,响起一片笑声,中外贵客皆大欢喜。

七 江湖郎中从武当山带来九截罕见的焦桐琴材

俄国皇储尼古拉太子与希腊公爵凡纳世子离开武汉不久,英国人办的中文版《字林西报》,便以重要位置连续两天报道俄皇太子一行在武汉三镇参观的情况,着重介绍了汉阳铁厂和枪炮厂,称赞汉阳铁厂是亚洲第一大钢铁企业,又说汉阳兵工厂年产新式步枪三十万支,而这些赞誉用的都是俄皇太子的原话。并随文刊载了好几幅工厂正在生产的实况照片,又详细报道了晴川阁的盛宴,而且刊登了张之洞赠送给两位贵宾的诗。

《字林西报》是一家很有权威的报纸,西方各国公使对于中国的事情,一般不相信从北京发出的京报,认为那纯是朝廷的御用工具,反而相信设在上海的《字林西报》,说它公正,不存政治偏见。因为洋人看得起,朝廷便跟着看得起。于是,这家外人办的报纸,反而比中国人自己办的报纸更有分量,说的话更算数,真令中国人尴尬难堪。不幸的是,这种现象竟然延续多年,成为近代中国诸多悲哀中的一个。

《字林西报》的这篇报道,特别是它对汉阳铁厂、枪炮厂及其湖广总督张之洞的赞扬,立即在海内海外朝野上下引起轰动。朝廷中过去有些人经常指摘张之洞好大喜功、挥霍糜费,现在也缄口不言了。支持他的人,遂借机赞扬张之洞办的是强国富民的实事,为国家争了脸面,应当大力支持。这些人明显占了上风,户部下文,允许张之洞从上交盐课中截取八十万两银子,用于铁厂和枪炮厂的兴建。英国、法国、德国驻汉口领事馆都派人前来总督衙门,商谈如何将本国的机器卖给湖北。英国领事馆仗着辜鸿铭的那段往事明显地占了优势。他们又主动提出低息借二百万港元,以江汉关关税作抵押,这无疑是雪中送炭的得力之着。

有了八十万盐课和二百万洋款,张之洞真个是如虎添翼,借长袖而起舞了。第一步,便是将筹措多年的织布局厂房兴建起来。

早在两广总督任上,张之洞在筹办铁厂的同时就酝酿建广东织布局,并拟以向闱赌商派捐的办法来筹款,先一年派捐四十万两,第二年派捐五十六万两。银子还没有收上来,张之洞便奉调武昌。李瀚章不愿办铁厂,也不想办织布局,于是张之洞连铁厂一起将织布局迁到武昌。

因为湖北经费紧张,必须仰仗广东的银子,张之洞遂与李瀚章商议,粤鄂共办织布局,广东省以九十六万两银子捐款作为股份人局。但李瀚章对织布局能否赢利无信心,反复磋商后同意拿出五十万两银子入股。张之洞不得已在湖北东挪西借,又凑了三十万,才将英国机器的订购款付清,去年机器已运到武昌来了。但一则缺经费,二则忙于铁厂、枪炮厂分不过心,于是这些机器便只好锁进仓库。这下好了,张之洞从中拿出五十万两银子来,立即在武昌城文昌门外兴建厂房。

接下来,张之洞便着手创建纺纱厂。湖北天门、潜江一带历来便是有名的产棉区,所产棉花量多质优。民问纺纱工艺粗糙费时,好棉花却得不到好的使用。那年张謇、郑观应向张之洞建议,棉花是湖北一大财富,不利用太可惜了。现在织布局办起了,棉纱便有了固定的销路。用湖北的棉花纺湖北的纱,用湖北的纱织湖北的布,再将这些布匹向各省销售。纺纱、织布两局都赢了利,又可以补贴铁厂和枪炮厂,还可以办别的事,这是一条正经八百的生财致富之道。于是挨着织布局的旁边,一座规模宏大的厂房又动工兴建了。

这时,上海有个丝业巨商黄佐卿,看中了张之洞是个有气魄办实事的官员,他极想将已在江南开创并收效甚好的蚕丝事业,借张之洞的权力在湖北发展,于是从上海来到武昌,提议与湖北合办缫丝局:湖北官方出银八万两,他出银二万两,所得利润同样八二分成。张之洞欣然赞同。于是湖北缫丝局的厂房便在武昌水果湖旁边也热气腾腾地兴工了。黄佐卿又向张之洞建议,湖北苎麻种植面广,将这项资源开辟出来,也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张之洞也采纳了他的建议,委托他派人去日本购买制麻机器,物色技师,一待缫丝局建成投产后,便来全力筹建湖北制麻局。

张之洞雄心勃勃,希望通过布、纱、丝、麻四局的建立,在湖北形成一套用洋机器生产的纺织工业体系,既直接造福于湖北农人,方便全国百姓,又将开中国新式纺织风气之先,使沿袭几千年的手工织布,从农人家中走出来,变为大量生产的社会商品。

随着洋务事业的蓬勃发展,张之洞越来越感到洋务人才的短缺。他和蔡锡勇等人商量,在铁政局旁边兴建一所洋务学堂,取名自强学堂。聘请蔡锡勇兼任学堂总办,以陈念扔为提调、梁敦彦为总教习,聘请所有从美国回归的留学生为教习。自强学堂设方言、格致、算学、商务四科。以方言为基础科,方言科以西文为主,分英文、法文、俄文、德文四门。

因为布、纱、丝、麻四局的原料均来自乡村,农学已成为一门必须研究的大学问,又因为铁厂枪炮厂急需一批操作工,张之洞又相继办起湖北农务学堂和湖北工艺学堂。

这期间,炼钢炉已安装好,枪炮厂的机器也全部从美国、德国等国家运来,铁厂和枪炮厂名副其实地投产运行了。

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湖北的重工业、轻工业从无到有勃然兴起,新式学堂由少到多全面兴办,以汉阳铁厂为代表的湖北洋务事业如一股大潮,冲击着一向保守闭塞的荆楚官场士林、城镇乡村,引起各界震动,从而使得两湖风气大变。它又如一道虹霓,闪耀着七彩光亮,高悬在江汉天穹,备受朝野内外、东西南北的瞩目,成为时论舆情的热点、府衙廛市的谈资,或誉或毁,或慕或嫉。总之,都不能轻觑小看,更不能无视它的存在。

看着这一切,身任十余年艰巨的张之洞心中泛起一股自得自慰之感,也就在这时,他突然有了一种疲倦感。

佩玉对丈夫说:“早该歇歇了,即便是一尊罗汉,这样没命的辛苦,也要闹出病来的。趁着休闲的这些日子,把孩子们的大事给办了。我看你,都把这事丢到脑背后去了吧!”

这怎么可能呢?仁梃、准儿的母亲都不在了,娶妇嫁女的大事,理应由他这个做父亲的一手操持。早在徐致祥参劾案之前,他和佩玉就商量过小儿女的婚事。参劾风波平息后,张之洞正儿八经地将此事提出来,分头与桑治平夫妇、准儿和念礽谈起,令他欣慰的是大家都没意见。

桑家夫妇喜欢仁梃是意料中事,连准儿都相中念扔的人品才学,不嫌他大自己十二岁,张之洞对女儿的择人眼力甚是满意。

于是张之洞和桑治平商量,决定先订婚,两年后再结婚,一则是四个年轻人中三个都尚小,过两年正好,二则因为张之洞曾托付吴秋衣办的事,还得过两年才有消息。

原来,小儿女们订婚的先一年,在吴秋衣离开武汉准备继续漫游天下的前夕,张之洞托老友为他寻觅几块好琴材。吴秋衣问他做什么用。他说准备几张琴,今后儿子娶妇、女儿嫁人,不送银钱,每人送一张琴。吴秋衣拍手笑道:“好个高雅的总督,这礼物再好不过了。”两人约好,三年后的中秋节前再在武汉相会,吴秋衣一定设法带几块好琴材来。

现在离三年约期只有两个多月了,那个浪迹江湖的郎中还记得这件事吗?无论吴秋衣返不返武汉,琴材有没有觅到,今年秋季是一定要将小儿女们的大事办了的。

就在中秋节的前几天,归元寺的小沙弥给总督衙门的大门送来了一封总督亲启的信。张之洞拆开信一看,原来是吴秋衣的亲笔,说是三天前已重返武汉,现仍住在归元寺里,已觅到上等琴材,欲送上衙门,请定一个时间。

张之洞想,让一个江湖郎中进衙门来找他总不太合适,便随手写了两句话:定于明天傍晚在归元寺会面,纯是朋友晤谈,万不可惊动寺院僧众。封好后交归元寺的小沙弥带回。

次日傍晚,身着便装的张之洞与桑治平、大根三人悄悄地来到归元寺。此时,山门已关,香客和游人都已散去,喧嚣浮躁也随之被安宁清静所代替。薄暮之中,鼓声在沉沉地响着,依稀可见香炉中的余烟尚在袅袅升腾。佛祖和众菩萨罗汉的金身塑像,在暮色苍茫和霭霭香烟中,比起白日来更为神圣庄严。

闹市中的归元寺,大概只有这个时候,才真正像一座丛林禅院。四年前,监院上告方丈与知客僧合谋私卖龟山寺产的事,后来因为将赵茂昌与张之洞搅和在一起了,湖广衙门也无人来追查,方丈听到风声后,便赶紧破土动工兴建罗汉堂。

罗汉堂一动工,一则说明钱是用在正路上,二则众僧的兴趣便都转到工程上去了,三则王程一开工,一天好几百人吃饭,好酒好菜跟着进来,厨房热气腾腾的,全体僧人也都沾了油水。这样一来,方丈和知客僧得到拥护,监院反倒孤立了。没多久他便灰溜溜地一个人外出云游,至今未归。三年后罗汉堂建成,但再无钱给五百罗汉塑像,只好将堂空着,以后有了钱再说。僧众们看着这间空殿堂,也不再有什么意见,有人建议将殿堂收拾好,下雨下雪天,大家干脆到这里来活动活动,聚在一起聊聊天练练拳脚也好,于是众皆拥护。罗汉堂就变成了和尚堂,泥菩萨暂时让给活菩萨快活快活。

张之洞一行从西侧门进寺院,经过空空的罗汉堂,来到云水堂东边的一间宽大禅房里,吴秋衣早已打扫干净,烧好热茶在等着他们。

“秋衣兄,你黑瘦多了,三年来走了不少的地方吧!”大家坐定后,张之洞笑着问。

“我是跋山涉水餐风宿露,面孔自然黑瘦。你做官当老爷,怎么这几年也黑瘦多了!”吴秋衣望着张之洞,爽朗地笑起来。

张之洞说:“我这个官老爷做得决不比你这个郎中轻松,又要烦心费神,又要视察各个局厂,怎么不黑瘦?”

桑治平说:“做官比做云游客难多了,秋衣兄虽然肤体黑瘦,但头发却没有白。你看张大人,都已经须发如银了。”

“哎!”吴秋衣叹了一口气。“像他这样的官自然难做。不过话说回来,普天之下,又有几个张香涛?你看官场上的那些大小角色们,哪个不养得白白胖胖的,五六十岁的人,乌纱帽下的辫儿一根根油光水滑的,香涛你也是自找苦吃呀!”

“不说这些了。”张之洞是个倔强人,不高兴听这种泄气话。“秋衣兄,说说你这几年的经历吧。你的上等琴材是哪里寻到的。”

“我把琴材先拿给你看吧!”

“过会儿吧!”张之洞不想让吴秋衣觉得他到归元寺,就是冲着琴材而来的;他来这里主要是看老朋友,听老朋友说话的。“我们好好聊聊,过会儿再看。”

“好吧!”

静寂的归元寺云水堂禅房里,昏暗闪烁的豆油灯下,吴秋衣对老朋友叙说这三年来的经历。他略去了许多寻山问道的细节,着重讲访古拓碑寻觅琴材的过程。

吴秋衣那年离开武汉后,顺着长江东下,沿途的名山胜水、文物古迹耗去了他半年的光景。次年早春,他从江宁登岸,一路北上,辗转来到京师。在广安门内白云观住了四五个月,然后离开京师南下。今年初,他从南阳卧龙岗走出,穿过邓州境内的豫鄂交界口孟家楼,返回湖北境内,来到他向往已久的著名道教圣地武当山。

武当山方圆八百里,是华夏名山之一。它以七十二峰、二十四涧、十一洞、十池、九井、三潭闻名海内,尤其令道人们神往的是,此地有历代道教名人活动的遗迹和众多建筑宏大的道观。相传汉代的阳长生、唐代的吕洞宾、五代的陈抟、宋代的寂然子、明代的张三丰都曾在这里修炼过。

特别有趣的是此处还有闻名天下的武当派拳术。修炼者以静坐为主,然久坐血脉必不畅通,对身体不利,必须辅之以拳脚活动,又因为身居深山荒野,防盗防兽都要靠自己,于是以强身健骨、护卫僧寺为主要目的的武术操练便在各大佛寺道观里开展起来。出家人心里宁静,且无家室之累,做事比世俗易于专精,故此中常出高手。积数百年之功,佛道两家在拳术上各自冒出一个尖峰,这就是佛家的少林派和道家的武当派。

少林拳以阳刚劲健为风格,代表北人的豪气,武当拳以柔韧绵致为特色,体现了南人的灵气,各有所长,难分轩轾。少林、武当不仅在方外领了风骚,更在俗世武林中压倒各路豪杰,成为习武者的圣地。

但吴秋衣不习拳,他来武当山不是为了学武当拳,而是来感受这块道教圣地的神圣氛围。当年他在青城山建福宫坐观的时候,武当山有一个中年道人名叫幻化子来到四川,在建福宫住了两个月,与吴秋衣很是投缘,吴秋衣还陪他一道游了峨眉山,据说现在已经做了紫霄宫的道长了。看望幻化子,叙叙别情,也是吴秋衣武当山之行的重要目的。

紫霄宫在天柱峰东北展旗峰下,是武当山诸宫观中规模最为宏大的一座。它依山而建,层层崇台上修筑大小殿堂楼宇二三十余处。中心建筑紫霄殿面阔五间,重檐九脊,翠瓦丹墙,梁柱之上,遍绘彩画。殿顶藻井,赫然浮雕二龙戏珠。殿前平台宽阔,楹柱高大。殿内供奉玉皇大帝及真武、灵官诸神。整个宫殿气势宏伟,富丽堂皇。吴秋衣没有想到此等大山深沟之中竟有如此殿堂,把它比之如人间仙境,实不为过。

主掌紫霄宫的幻化子见故人千里迢迢来看他,喜出望外,异常热情地接待他。二人各自讲叙这十多年来的情况,议论人世种种烦恼,畅谈方外无尽玄妙,心中都非常喜悦。幻化子陪同老友踏遍武当的峰峦洞涧,领略造化赋予此地的鬼斧神工,不知不觉两个月便一溜烟过去了。

吴秋衣想起张之洞的所托,两年多的南北云游,直到现在还并没有发现一块好琴材。再过三个月便是中秋约期了,如何向故人交代呢?吴秋衣心里不免有点焦急。

他想武当山乃是神山,这里一定长有上等好材,倘若此处都寻不到,天下还有哪个更好的地方呢?于是,从第二天开始,吴秋衣游武当,就不再以欣赏山水道观为主,而是以寻找良材好木为目的。

武当山的树木,尽管多得无数,但二十多天过去了,吴秋衣并没有发现特别奇特的适于做古琴的树木。吴秋衣只得求助于老友。紫霄宫主听了他的话,面色顿时凝重起来,他指责老朋友不应该插手政事,尤其不应该与这种达官贵人深交。官民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达官与布衣决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谊。他不会把你当作真朋友,你也决不可视他为知己。至于江湖,则更是自成一个世界,与官场其实是水火不相容的。吴秋衣明白幻化子的心思,只说了一句张之洞与通常的庸俗官吏不同后即不作更多的解释。他说重然诺讲信义,乃我辈立身之本,话既已说出口,不能不努力去办。

幻化子赞同他这一句话,想了想对他说,天柱峰北麓,在金锁峰与磨针涧之间有一块平坡地。唐代贞观年间,均州太守姚简祈雨于武当山。祈祷完毕,五条墨龙从天而降,霎时大雨倾盆,足足下了一个时辰,均州方圆百里内旱情顿消,这一年五谷丰登人欢马叫。姚太守感激龙王爷恩德,在乎坡地上建一祠堂,取名五龙祠。并在祠堂后院种下十几株梧桐树。

到了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此地又遭遇百年一遇的大旱。掌祠的上乙真人应四方乡民之请,焚表哀告上天,求五龙再显,为民造福。黄表刚焚完,五条黑龙再次降临此地,兴风作雨化除旱象,万众欢呼之余,惊讶天神的灵验。然更为令人惊讶的是,第二天清晨,正当旭日东升之时,有五只彩凤从天际飞来,落在后院梧桐树上,约停了半个时辰后才飞走。上乙真人感激龙凤呈祥,遂将五龙祠改名五龙灵应观。

元至正十年,又见彩凤降落梧林。掌观三清道长奏报朝廷,惠宗皇帝加封此观为大五龙灵应万寿宫。明代永乐十一年,彩凤第三次降落,成祖亲自为此观赐兴圣五龙宫。自那以后到现在四百多年过去了,再没有见过五龙下降、彩风栖梧的奇观。吴秋衣甚为惊诧,真有这样的事吗?幻化子拿出一册陈旧的《武当山志》来,果然上面都记载得清清楚楚。吴秋衣相信了。梧桐为制琴良木,但梧桐树到处都有,若不是格外的奇异,则未见得可造超凡绝伦的美琴。五龙宫的梧桐曾引来过凤凰,想必不是凡种。

次日一早,幻化子陪同吴秋衣来到天柱峰北麓。在五龙宫后果见一片梧桐。时值仲夏,但见梧桐树棵棵干挺枝秀,叶片硕大碧绿,高大的三丈有余直插青天,稚嫩矮小的幼树也不少,枝叶之间,时闻各种鸟雀的欢快叫声,给静寂的武当山增添许多生命的机趣。但偌大一片梧桐林,何木曾栖彩凤凰?前代凤凰落脚处,至今安在哉?面对着满眼有过不凡传闻的良木,吴秋衣又不知所措起来。

幻化子说,再住个把月,静待祖师爷的旨意吧!吴秋衣瞪大眼睛望着老友,迷惑不解,但他还是安心住下来。这一天半夜,天柱峰一带突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幻化子和吴秋衣均被惊醒,他们走出房间,站在屋檐下观看天色。一会儿,他们看见北麓五龙宫附近火光冲天,借助偶尔的闪电,还可见团团升起的浓烟。幻化子说,一定是雷劈了老树,说不定这场雷火烧在梧桐林上,你的琴材可以定了。吴秋衣虽觉得有点玄乎,却实在喜欢这种与夜半惊雷联系在一起的选材经历。

天亮时,雨停了,吴秋衣和幻化子便急急跑到五龙宫梧桐树林边。果然,昨夜的天火烧在这里,几株特别高大出众的梧桐遭此惨祸,被烧得浑身乌黑,令人心痛。幻化子绕着树林四处寻找。一会儿,他拉着吴秋衣的手说,你跟我来。吴秋衣跟着他走了几十步,眼前出现一棵特别粗壮劲挺的梧桐。吴秋衣这时才发现,满坡桐林,似乎就数这棵最为伟岸。幻化子指着树梢头说,你看那上面。吴秋衣抬头望时,只见这株梧桐的梢顶往下,约有三分之一的树干被烧焦,眼下正冒着丝丝青烟,而下部三分之二的树干却完好无损。幻化子兴奋地说,要找的琴材就是这棵,这真是绝妙好树,可遇而不可求,这就是祖师的旨意。

吴秋衣望着这棵树梢被烧的梧桐,忽然间大悟过来,惊奇地说,这不就是焦桐吗?真正是老祖的恩赐!吴秋衣说的焦桐,源于《后汉书》上一则有趣的典故。当年,妙识琴理的东汉名臣蔡邕在吴地游览,夜宿一农人家,见他家的灶火特别旺烈,木柴的炸裂声又非常动听。蔡邕赶紧将灶中的木柴抽出来,原来是一根老桐木,忙将另一头正燃着的火熄灭,请人将此桐干制成一张古琴,果然音色出奇的美妙。而这张琴的尾部尚有焦纹,蔡邕将此琴命名为焦尾琴。

幻化子说,此木生在武当山上,得历代祖师之灵气,曾栖凤凰,现又被天火烧焦一部分,真是天底下难遇难求的绝好琴材。幻化子叫来几个火工道人,将此木从根部锯下扛到紫霄殿。幻化子谛视良久说,此木高大,可裁成九截,制琴九张。我本想留下几把,但看来这是上天专为张之洞安排的,我不能冒领。整木不好搬移,就在这里裁好。我打发个徒儿,背着送到谷城。到谷城后,再雇一只船沿着汉水南下,半个月可到汉阳。

“哎呀,秋衣兄,你竟然给我带来了如此焦桐木,快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张之洞听到这里,实在按捺不住满腹的好奇心,打断了江湖郎中的长篇叙说。

“好,好。”吴秋衣笑吟吟地答应着,从里屋搬出九块长约四尺,宽约八寸,厚约三寸的木板来。

张之洞和桑治平、大根都围过来,一人拿起一块细细地看了起来。桐木块略带褐黄色,木质细密,纹路清晰。桑治平虽不是操琴高手,却也喜欢琴瑟管弦,他用手指头叩了叩木板,立时发出一种幽深绵渺的声音来。他又闻了闻,除开一股淡淡的桐香外,果真有一丝儿焦味,看来这位吴郎中没有说假话。他对张之洞说:“这确实是制琴的极品桐木,寻常不易得到。”

张之洞对这几块木材也非常满意,笑着对吴秋衣说:“你的这位道友也知道蔡邕焦尾琴的典故,可见他读过《后汉书》。一个方外人能喜读史书,确乎难得。”

吴秋衣说:“幻化子虽是道长,却酷爱读书,除道家典籍外,史书、诗文杂集他都爱读。每隔三年则外出云游半年,虽不插手俗世,但天下大事、民生疾苦都了如指掌。”

桑治平感叹地说:“这才是真正的得道者。老聃、庄周,表面上看都是韬光养晦,遁迹山林,其实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人世间的生老病死、忧愁疾苦。老聃说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也。这话说得有多中肯綮!紫霄宫主得道家真谛。”

吴秋衣笑道:“桑先生真是幻化子的知音。实不相瞒,他虽在武当修道,但也是香涛兄的治下,他对香涛兄这几年总督湖广的情况也很清楚。他这次除送香涛兄九截异桐外,还为你未来的九张琴命了名。”

“有这事?”张之洞显然很高兴。“你将这些名字都告诉我。”

吴秋衣说:“幻化子依次将九张琴命名为:澄怀观道、山水清音、兰馨蕙畅、窈窕深渺、仙露明珠、惠风和畅、鹤鸣九皋、澹泊明志、天下和平。”

吴秋衣每念一个名字,张之洞便点点头,心里已将名字记下来了。九张琴名念完,桑治乎微笑着说:“有意思,紫霄宫主学问不浅!”

吴秋衣说:“幻化子对我讲,张制台是大学问家,为他的琴取名,有班门弄斧之嫌。幻化子也不过是玩玩而已,并不是要香涛兄就采纳。”

“我全都采纳。”张之洞说,“这名字取得有多好,既深得乐理之妙,又一派仙家风味,我哪里想得出!只是我得把它的次序调换一下。”

“怎么个调换法?”吴秋衣问。

“你的朋友是道家中人,他把澄怀观道当作第一要务可以理解。但第一号琴我将自己留下,并传之张氏长房。我张氏世受国恩,当和国家休戚与共,和百姓命运相连,所以我得将原排第九的天下和平与澄怀观道对调。你有机会的话,可将我的这番意思转给你的老友,望他谅解。”

“幻化子本是戏言!你却如此认真,我想他不但会谅解,而且会感激。”

桑治平也说:“这样调换一下最好。其实,无论是道家还是佛家和儒家,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天下苍生百姓,天下太平是老百姓的最大愿望。以牧民为职责的一方疆吏,更是应该时刻把这一点放在心上。香涛兄这一调换,正体现社稷之臣的本色。”

张之洞笑说:“你的这位武当山长也不是一个庸常的出家人,他既对世事人生一切了然,也跟你说了些什么心腹话吗?拣几条可以对我们俗人说说的,说出来听听,也好得点启示。”

桑治平想起过去作为一个局外人常有许多看法,这十年来置身事内,反而显得迟钝了,便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秋衣兄,你和紫霄宫主都是局外人,一定会有不少真知灼见,说说吧!”

吴秋衣想了想说:“世俗间认可的正事谈得少,我和幻化子谈道典、谈山水较多,偶尔也闲扯过几句。给我印象深的,是他说过这样一些话。”

张之洞和桑治平都认真地听着。

“他有次说这几十年来,国家的元气亏损很大。一亏于洋人的入侵,二亏于长毛和捻子的作乱。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亏于吏治的腐败。朝野内外的大小官员十之八九为自己的私利,为社稷苍生着想的不到十分之一,国家的各级权柄都在这些人的手里,这个国家的元气还不亏吗?”

张之洞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这话虽不中听,但说的是实情。他不得不佩服这个方外人眼光的冷峻尖利。

“还说了一些,但那些话我估计你不能听,所以我也不说了。”

什么话不能听?这句话反而刺激了这个一向好强的总督大人,他偏要听听:“你说吧,没有我不能听的话。”

“好,那我就说了。我有言在先,你可不能怪我。”吴秋衣略停片刻后说,“幻化子说,大清的朝廷可能保不久了。”

张之洞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冷颤,这可真是大逆不道的话,怪不得他不肯说,但既已开了口,还是让他说明白。

张之洞不露声色地说:“他有什么根据呢?是观天象吗?”

“不是天象是人事。”吴秋衣平静地说,“胡骑凭陵,内乱频仍,官吏腐败,民不聊生,这些都不说了,他只说两件事。”

深夜的归元寺云水堂禅房,死一般的寂静。

“第一件,辛酉年英法军队打进北京,咸丰帝离京出逃,结果死在热河行宫。自古君王离京师出逃,乃国之大不祥,何况还死在外边。这不是亡国之兆是什么?”

张之洞和桑治乎彼此对望了一眼,都不能说什么。是的.他们又能说什么呢?这是三尺童子都知道的事,只是谁都没有将它与“亡国”连在一起来思考罢了。

“第二件,同治帝未及弱冠而崩,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今上,大婚四五年了,也没见生下一男半女。从开国以来直到道光帝,哪一朝的主子不是在这个时候已子女成群了?皇嗣式微,正是国家式微的象征。”

这也是明摆着的事情,只是人们都不从这方面去想罢了。

其实,世界上许多事理,稍微往深层去多想一想,就会大不一样。珠宝很可能只是被一层浅浅的土灰所掩盖,稍稍动下手,或许就能得到;但人们习惯于常规常情,就是不愿意去拨开这层土灰。真的是天不佑大清吗?张之洞突然感到一丝恐惧。

桑治平问:“他还说了些什么?”

吴秋衣望着张之洞说:“他也说到了你。对这些年在湖北办的大事业也颇有微辞,你想听吗?”

“怎么不想听?”张之洞打起精神来说,“兼听则明,顺耳逆耳的话都要听。”

“幻化子说,张制台这几年在湖北确实辛苦,又是办局厂、又是办学堂,从洋人那里引来了许多新名堂。张制台用心当然好,想让中国跟洋人一样地富强起来,只不过恐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吴秋衣看了一眼张之洞,见他眉头皱得紧紧的,知他心里不高兴,但吴秋衣还是觉得应该叫他清醒清醒,不要让脑子热得发了昏。

“幻化子说,张制台可能认为引来的是洋药,能让中国祛病补神,但在我看来,或许不是洋药,只是洋服而已。穿起这套洋服,粗看起来跟洋人一样的体面了,风光了,但经不得细看;细细一看,洋服里面原来是个病人膏肓、骨瘦如柴的人。若是痼疾不根治,再好看的洋服穿在身上也精神不起来。所以幻化子说,中国寄希望于张制台的,最关键之处不在辛苦办局厂办学堂,而是在想办法根除中国积淀已久的沉疴。幻化子以为除中国之病的良药当在变法。若张制台借助自己崇高的声望和地位,能辅佐皇上来一番大变法的话,中国或许能有一线希望。如此,张制台于中国的贡献,则要远过于办洋务。”

幻化子把局厂学堂比作洋服,很令张之洞不舒服,但听下去,也觉得那位武当山道长的话不无道理。铁厂也好,自强学堂也好,毕竟是一枝一叶的事,律令法规才是国家的根本。根本不变,枝叶再好,也不足以改变全局,但变法是何等重大的事情,岂可轻易言之!在中国的史册上,变法总是与杀头流血、放逐充军、身败名裂等等苦难悲惨联系在一起。紫霄宫的道士可以高谈疗疾、放言变法,武昌城里的疆吏哪能随便言及此等事情?

但是,幻化子的这几句话也开启了张之洞的心扉:中国积弊已久,元气伤尽,欲图富强,的确不能只靠洋务一途,是得从根本大计上去考虑。然一动根本,又谈何容易啊!

他起身对吴秋衣说:“夜深了,我得回去了。谢谢你和幻化子给我寻到这样好的焦木,还得谢谢幻化子的这一番旁观之言。你这次在归元寺多住段时期,下个月小儿女婚嫁,若不嫌弃的话,我请你过去喝杯淡酒。”

吴秋衣忙说:“这是府上的大事,我自当前去祝贺。”

第六章 署理两江

一 亘古未有的中西合璧婚礼,在湖广总督衙门里举行

九九重阳节这一天,是张之洞和桑治平商定好为两对小儿女:仁梃和桑燕、念礽和准儿的大喜日子。张之洞不想因儿女的婚庆惊动武汉三镇的官场,更不想看到官场上常见的情形,即借办喜丧大量收取别人的贺礼的事出现。他一向以廉洁自律,如今身为湖广之主,更要为官场立一榜样。他和桑治平都主张一切从简,不邀请三镇任何官吏,就连总督衙门里面的官吏们也不请,为了表示对幕友的尊重和感谢,决定破例为督署全体幕友摆三桌,其中两桌是洋务幕友,但有一条规定,不得送一文钱的礼物。幕友们领下总督的情,但又觉如此太过分,便委托铁政局督办蔡锡勇前去转述他们的意见。

蔡锡勇对张之洞说:“二公子成亲,大小姐出阁,两台喜事一起做,这真是总督衙门难逢难遇的大事。各位幕友能躬逢盛典,又蒙特为赏脸宴请,众人都备觉荣光。大人不收贺礼,以身作则,杜绝官场时下流行的不正之风,幕友们都很能理解且极为赞赏。只是幕友们既吃喜酒,却一文钱礼物都不出,于情理太相悖。大家说,总督这样规定,我们都不好意思去吃喜宴了。”

张之洞说:“虽说是喜宴,我其实是借这个机会表示对大家的谢意。各位幕友多年跟随我,不嫌我的粗疏不周,也不嫌衙门薪少事烦,实在难得。”

蔡锡勇说:“梁崧生有个主意,他说念礽在美国多年,对美国人结婚仪式的庄重简朴很称赞,尤其称赞他们在婚典上互赠戒指、彼此祝福这一节。崧生说,二公子和大小姐的婚典上不如加上一个洋程序:互换戒指,当着父母和众位亲友的面说一句表白的话。这两对戒指便由我们全体幕友出。四个戒指,二十多个幕友,摊下去,一人摊不上一两。这实在不能算礼物,只是借此表示个意思,造出个气氛而已。香帅看如何?”

张之洞说:“西洋人这个仪式好,又简单,又意义深远,我很欣赏。接受各位幕友的建议,加上这个洋程序,四个戒指的礼物我也接了。我们都没有见过洋人的婚礼,送戒指时要讲些什么话,你得先拟好。”

张之洞欣然接受大家的主意,这种从善如流的气度令蔡锡勇喜慰。他笑道:“外国人在互赠戒指时,彼此说,亲爱的,我一辈子都爱你。”

张之洞也笑道:“这话有点肉麻,除念扔外,其他几个孩子都说不出口,改一句吧!”

蔡锡勇想了想,说:“洋人的婚礼上还有一个程序,是男女双方向着证婚人盟誓。誓言通常是这样一句话:无论是贫贱还是富贵,无论是健康还是患病,我都终生爱你,决不改变。”

“这句话好!”张之洞打断铁政局督办的话。“男女结合,携手相伴,开始漫长的人生。生活中最大的考验,往往在贫病贵贱四字上。有贫穷患病而被抛弃的,也有因富贵而变心的。洋人这句话概括得好,比‘一辈子都爱你’这几个字更要实在些。”

“那我们就将它移植过来,作点改变,把这句话作为他们互换戒指时的盟誓。”

“行,就这样定了。”张之洞快乐地说,“这就叫做中西合璧,华洋会通!”

九月九日傍晚,总督衙门松竹厅成了两对新人的婚礼庆典场所。松竹厅跟平时一样,并没有多加修饰,只是在朝南的正面墙上贴了两个大大的红纸剪的“喜”字,外加四根一人高的龙凤花烛。张之洞和桑治平作为家长出席了婚礼,今晚的婚礼仪式的家长中,还有一位地位低微的人物,那就是念礽的母亲秋菱。

一个月前,与小儿子一起住在香山城里的秋菱,接到大儿子的来信,信上告诉妈妈,婚期已确定在重阳节,请妈妈早点到武昌来。秋菱接到信后,喜得成天合不上嘴。她没有作多少准备,在小儿子的陪同下,立即动身,一路颠簸辛劳地来到了武昌城。

这些年来,儿子跟着总督张之洞,在桑治平的悉心照顾下,从广州到武昌,做了不少大事情。每当读到儿子那些充满着欢快的信件时,秋菱总是止不住热泪流淌:儿子终于出息了,他辛辛苦苦在美国学的洋学问终于在中国派上了用场。秋菱不去过问铁厂、枪炮厂究竟对中国有多大的作用,儿子学以致用,心情舒畅,她就万分满足了。儿子很孝顺母亲,每年总要寄回不少银票,但秋菱除拿小部分给小儿子外,大部分都存了起来,好将来给儿子成亲时用。快三十的大小伙子了,还没有成个家,做母亲的能不替他着急吗?她有意要为儿子在广东老家寻一个,儿子每次都说,不着急,男儿三十年方少,还早呢。侄儿都快要发蒙念书了,他还说早。秋菱想:兴许是在美国受的影响,听说洋人都是立业在先成家在后。儿子要学洋人的样,母亲也拿他没办法。后来,儿子来信说:张大人看上了他,要把大小姐许配给他,已订了婚。

秋菱得到这个喜讯后,心里又喜又忧。

喜的是儿子终于定了亲,而且定的是总督的大小姐。女子有了婆家,这一生就有了归宿;男子娶了媳妇,一颗心就有了拴系。母亲多年来心中最挂牵的事终于放下了。被张大人看中,招为乘龙快婿,这说明儿子的确很优秀。在乡里乡邻之间,为母亲争了大脸面。

忧的是媳妇是个千金小姐,她会不会在丈夫面前居高拿大,不尽妇道?她看不看得起这个婆母,尤其是当她知道婆母是丫环出身的小妾后,会是怎么看待的?

秋菱想到这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娶媳妇还是娶小户人家的好:实在。男子汉大丈夫靠自己的本事立身处世,能到哪个地步就到哪个地步,不需要依仗岳家的势力。当然,她知道儿子的人品,儿子不是那种存心攀高枝的人。总督看上了他,把自己的大小姐许配给他,他也没有理由坚持不答应呀。

哎,秋菱叹了一口气,这真是命里注定她今后那段情缘要遭遇太多的磨难。

原先,秋菱是想在念礽成亲后与他住在一起的。与大儿子一家共享天伦之乐,固然是她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是因此而能常常见到桑治平,与他说说话,聚一聚,聊慰几十年来的相思之苦。那年香山城的巧遇,给秋菱带来的喜悦决不是言语和文字所能表达得出的。八九年来,对重逢的回忆,咸了她心中一口时常涌冒甜水的泉眼。但现在,媳妇是个这种身分的人,今后怎好和谐相处?看来,武昌是不能长住了!

结婚典礼开始前,大根代表四叔邀请秋菱堂前就座,与张之洞并列接受新人跪拜。秋菱一时惶急,推辞着不肯上去。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与总督大人并排相坐,她也不能面对着督府中那众多饱学师爷,接受他们的祝福。正在为难之时,桑治平走了过来,秋菱临时有了主意。

“表哥,我不上去了,你代替我吧!”

“那哪儿行?”桑治平感到意外。

“怎么不行!”秋菱说,“你是念礽的表舅,完全可以代替我!”

“表舅”,秋菱说出这两个字时脸红了起来,桑治乎也一时间心跳血涌,定了定神后,他笑道:“秋菱,如果你今天没来,我以母舅的身分接受他们小两口的跪拜,也可以说得过去。但你来了,而且是张大人亲自邀请来的,怎么可以不出面而由我代替呢?”

见秋菱还有点紧张,桑治平恳切地说:“秋菱,张大人是个通达平易的人,他既然挑中了你的儿子,他当然会看重你这个亲家母。你今天上去跟他并坐,接受儿子媳妇的跪拜是天经地义的,张大人心里会很高兴;你不去,他反而心里不高兴。他已经来了,正望着我们,你不要再推辞了,快去吧!”

秋菱抬眼望去,果然见张之洞已经坐在大堂正上方右边的椅子上。照习俗,婚典上,男方的家长坐左边的上位,女方的家长坐右边的下位。秋菱见张之洞并不因自己是总督而特殊,将左边的上位虚席以待,心里颇为感动。她不再犹豫了,整了整衣襟,在大根的导引下,向大堂上方走去。

见秋菱上来,张之洞忙起身,指着身边的太师椅,微笑着说:“亲家母,请这边坐!”

秋菱红着脸说:“张大人,你是湖广总督,我是一个平民百姓,不好和你并坐!”

张之洞正色道:“亲家母,你这话见外了,念礽和准儿成了亲,今后我们便是一家了,哪有什么总督和百姓的区别,彼此都是亲家,一样的身分。”

“张大人言重了。”秋菱嘴里这样说,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毕竟做过京师相府的丫环,见过大人物和大世面,秋菱一旦就座后,心里也便安宁下来。趁着婚典尚未开始,张之洞主动和亲家母拉起了家常。

“准儿七岁便没了娘,虽有个做官的父亲,其实是个苦命的孩子。”张之洞满含深情地说着,话语中带有几分对自己未尽好父责的内疚,对出嫁女儿的不舍。“今后做了亲家母的媳妇,我想你会像待女儿一样待她的。”

在秋菱的心目中,堂堂湖广制台,一定是个威严峻厉、缺少情意的刚硬男人,却不料他对女儿也有这样深的慈爱之情,与普通老百姓并没有什么两样。顿时,她觉得自己的心与制台大人的心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她本是一副多情的柔软心肠,听了这话,不禁对即将过门的儿媳妇添了几分怜悯,说:“自小失去娘亲的孩子,最是可怜的,女孩比男孩又尤为可怜。小姐这些年来内心一定很孤寂,我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对小姐,我会看得比儿子更加金贵。”

“拜堂后,准儿就是你陈家的媳妇了,你要直呼她的名字,不要再叫小姐了。”张之洞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倒是抑郁重重的模样。“因为从小没了娘,我不免娇惯了她,身边的仆人自然更是捧着哄着,准儿身上少不了富贵人家子弟的娇骄之气。过门之后,倘若有对婆母不孝,对丈夫不顺之处,亲家母还要多多管教才是,切不可因为她的父亲是总督的缘故,而有所顾忌。”

这几句话说得秋菱心里十分熨帖,看来张大人的确如桑治平所说的,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心中的顾虑大大地减少了,忙说:“小姐在大人的教导下,自然是知书达理、聪慧贤淑的,陈家也不知哪一辈子积下了阴德,能迎进这样高贵的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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